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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18年第6期|徐贵祥:司令还乡(节选)

来源:《解放军文艺》2018年第6期 | 徐贵祥  2018年06月07日08:36

那天乔司令在苗老师家待了十多分钟,告辞出门,沿碎石路往十字街走,乔司令说,苗老师搞这个《干街志》意义重大。物质文明上去了,精神文明不能丢,干街的红色资源丰富,可以做一篇大文章。

郑镇长说,镇里已有考虑,下一步要在整理红色文献方面有所作为。

乔司令点点头说,这是好事,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正说着话,西边走过来一个老人,身穿府绸衬衫,脚上一双布鞋,摇着大蒲扇,鼻梁上撑着一副杯底一般厚厚的镜片,活脱一个前朝遗老。老人从镜框上面往这边看,目光扯着脚步,一步一停地往十字街移动。乔司令看着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老人在乔司令面前站定,仰起脑袋端详着乔司令,这不是大桥吗,不认识我吧,我是谁啊,啊,我是谁啊?

乔司令心虚地说,大爷,恕大桥无礼,看着眼熟,就是想不起来了。

老人哈哈一笑说,啊,我是谁啊,我是洪雨声啊,老不死的洪雨声。小时候我教你拉胡琴,给你买烧饼吃。

乔司令顿时心中一热,拉住老人的手说,原来是洪爷,乔大桥真的失礼了,对不起洪爷。洪爷,到您老家里坐坐,方便吗?

洪雨声说,啥方便不方便,洪爷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咋不方便?

离开十字街,韦子玉在乔司令耳边低语,这个洪雨声,原先是商店的职工,公私合营时期的股东,后来商店被供销社取代,以后又改制,在供销社干了几年,退休后回到老街,守着老娘,老娘去世二十年了,至今一个人过活。

乔司令这才想起来了,小时候就听说洪爷早年因为恋爱受了刺激,再也没有娶亲,每到晚上就听到他拉二胡,琴声委婉凄凉。有一次他半夜起来撒尿,正撒着,隐隐听到一个声音时高时低,吓得他回身就往屋里跑,尿撒了一腿。

这就到了洪雨声的家。两间小房子,屋顶半面是瓦,半面是草,进门一口棺材放在右手,占了小半个房间。左手门后,砌着一口柴锅,锅台上放着三只碗,分别装着半个鸡蛋、两块地瓜和半碗稀饭。县里来的工作人员找到一只矮腿木椅和一只小板凳,安顿洪雨声和乔司令坐好,韦子玉把锅台下面的木墩搬过来,让弓珲坐在乔司令的身边,自己则站在一边。

洪雨声说,大桥啊,咋得闲回来了,听说你在当大官啊!

乔司令说,啥大官,军分区司令员,最小的员,现在退休了,回来看看干街。洪爷,大桥一直没有搞明白,干街为啥叫干街?

洪雨声说,干街啊,这个你问我问对了,像个“干”字呗,过去干街几大户,都在东北,那时候叫东富西贫,北贵南贱。三十年河东河西,到了清末民初,风向轮流转,东边败了,韦氏庄园一垮,洪家戈家也都陆续垮了,“干”字少了上面的一横,先是成了“卞”,等东头韦梦为的学校被拆掉之后,就成了“下”,再到“文革”,把教堂也拆了,就成“丁”了,现在只剩下一个名了。

乔司令说,哦,这么说干街过去很大啊!

洪雨声说,那是自然,乾隆年间设州治,皋唐县那时候归干街管。

乔司令惊讶地说,啊,还真是个大码头啊,过去只听说干街有来头,没想到这么有来头。

韦子玉说,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干街曾经设州治。

洪雨声说,那算啥稀奇,人类文明五千年,有人的地方都是城,知道这是谁说的吗?

乔大桥说,这个我知道,韦梦为说的。还有一句话,人类文明五千年,谁家都出过七品官。

洪雨声说,这个话,干街人能记得这话的人不多了。

这边正说着话,门外忽然热闹起来了,听说乔司令回来了,老街几个老人议论纷纷,说要开发老街了,颠颠地都跑过来看热闹。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站在门口,看见乔司令,径直就走到他面前,还把布满皱纹的老手伸到乔司令的脸上,摸他的鼻子,夸张地说,这不是大桥吗,小时候你到我家去,一个石榴给了你大半,惹得小妞好哭一鼻子。我的乖乖,当大官了!

乔司令吃了一惊,他记得这是杨家二婶,小时候过暑假确实到她家吃过石榴,至于哪个小妞哭了一鼻子,他记不得了。乔司令讪讪地说,二婶,对不起,大桥来少了。

杨二婶说,是不是要开发老街啊,老街只剩下俺们一堆老头老太了,没人问了。政府要不管,老街就成乱葬岗了。

乔司令又是一惊,咋就成乱葬岗了呢?

郑镇长这才接话说,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没打工的也到新街做生意去了,留在老街的,一部分是不愿意走的,留恋老街。一部分是跟子女过不到一起,只能留守老街。还有一些孩子,父母外出打工,就跟爷爷奶奶在干街过,上学是个问题。

乔司令不说话了,这个情况对他来说是个新情况。

弓书记问,镇里在这方面有没有考虑?

郑弋阳说,有规划,想在老街办个村级卫生所和一个跨级留守学校,对这里的老人和孩子多少可以帮助一些。后来有一些困难……还没有实现。

这时候洪雨声插话了,嗨,现在的人,干啥都奔钱去了,谁管我们这些人啊,黄土埋到下巴颏了,谁管啊,知道啥叫乱葬岗了吧。

洪雨声说着,回身拍拍背后的棺材说,天阴下雨,刮风打雷,洪爷我就住在这里面,万一没气了,干街的老人弄不动我,不用弄。等房子一倒,这就是一座坟。嘿嘿,洪爷这个主意不错吧,这叫人不帮,天帮。

乔司令怔怔地看着洪雨声,说了句,洪爷……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觉得嗓子发烫,赶紧扭过脸去,站起来看洪雨声的棺材。

更让乔司令无语的是,棺材的盖子没盖,里面放着一套黑色的寿衣,寿衣的领口处还放着一部电话机。乔司令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冲口道,洪爷,你干吗把电话机放棺材里啊?

洪爷咧嘴笑了,不懂吧,问我啊,我是谁啊,我告诉你,我把电话机放在棺材里,可以跟韦梦为讲电话啊!

乔司令傻眼了,怔怔地说,洪爷,你是说,韦梦为?

洪爷得意地说,是啊,上个月韦梦为说,他要派一个鹿子姑娘,来给俺们剪脚指甲,果然就来了。你看,这脚,多清爽啊!

洪雨声说着,脱下一只鞋让乔司令看,又脱下另一只鞋,把双脚伸到面前,孩子一般表演着。老人沟沟坎坎的脚趾上,果然留下被修整过的痕迹,看样子技术还相当熟练。

乔司令云里雾里,感觉后背有点发凉,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杨二婶接上话说,就是啊,韦梦为派来了鹿子姑娘,给干街七十岁以上的老人都把脚指甲给剪了。大桥你不知道啊,俺们都快半年没剪脚指甲了,那脚指甲啊,比狗爪子还要硬。

乔司令问杨二婶,二婶,你真看见鹿子姑娘了?

杨二婶说,当然,个子高高的,眼睛亮亮的,长得像天仙一样,可不就是天仙嘛,韦梦为派来的天仙啊!

乔司令又问洪雨声,洪爷,你真的跟韦梦为通电话了?

洪雨声说,那还有假,嗨,我是谁啊,我是洪雨声啊,老不死的洪雨声,我黄土埋到下巴颏了,我的两条腿就是通向天国的电话线啊!

乔司令看看弓书记,弓书记看看郑弋阳,郑弋阳突然眼睛一亮说,我想起来了,这件事情可能同那件事有关,首长,等回到镇里我慢慢地汇报。

乔司令这才起身向干街老人告辞,洪雨声拉着乔司令的手说,大桥,你给鹿子姑娘带个话,大家都很忙,不用常来,一年来一次就行了,老人脚指甲长得慢。

乔司令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说好,可是鹿子姑娘在哪里,她是谁,他却一头雾水。

那天乔司令在洪雨声家里待了很久,临走的时候让大豹拿出礼物,大豹就恭恭敬敬地拿出一堆信封,给乡亲们发红包,老人二百,孩子一百。多数老人接受了,孩子更是欢天喜地。发到一半,乔大豹向乔司令报告,没有钱了,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乔司令说,刷卡啊,让干街的父老乡亲高兴一下。乔大桥说,问了,这地方不能刷卡。乔司令问怎么回事,韦子玉说,老街现在还不通电,更没有ATM机。

乔司令愣了一下,冲口而出,老街没电,洪爷怎么跟韦梦为通电话?

韦子玉附在乔司令耳边说,司令,洪爷他说的,那是幻觉。

乔司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说,我记得老街过去是有电的,不过电力差点,灯泡子红红的。怎么现在连电都没有了?

韦子玉说,司令过去在干街,用的是火力发电,粮站里面有个发电机,烧稻壳子。现在粮站搬走了,再说烧稻壳子的电也不能用。

乔司令的脸色暗淡下来,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韦子玉说,现在确实出现了很多新情况,新街发展了,老街就滞后了。像干街这样的地方,不是一家两家。

乔司令看看弓书记,又看看韦子玉,好像在琢磨什么话,到底还是说出来了,这个问题恐怕要重视,经济发展了,首先要解决老人和孩子的问题,如果老人和孩子都没有人管了,发展有个鸟用啊!

弓书记说,司令批评得对,这些年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确实忽略了很多本质的东西,我们要反思,确实值得反思,否则就是本末倒置。

乔司令的脸色这才稍微好看一点,对弓书记说,我一个退休干部,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也就是说说而已,弓书记也不必当真。

然后又拍拍衣兜说,我想找找衣锦还乡的感觉,可是人穷志短啊!各位能不能借点钱给我啊。

弓书记二话不说,就掏口袋,招呼从县里过来的干部说,大家有钱的帮个钱场,把钱借出来。

县镇两级随行人员纷纷行动起来。可是这两年都是刷卡刷惯了的,身上都没有带多少钱,分来分去还是不够分,最后只好把在场的每人二百降到每人一百,勉强皆大欢喜。可是离开洪雨声家,十字街对面又颠颠地跑过来一个人,韦子玉定睛一看,原来是小铁匠鲁中,这哥们跟韦子玉差不多年纪,小时候得肺炎吃错了药,脑子不太灵光,说话颠三倒四的。

乔司令也看见鲁中了,站住。鲁中一看见乔司令就鞠躬,口中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明白。乔司令让乔大豹再找找,看旮旯里有没有钱了,乔大豹把皮包翻了个底儿朝天,只找出一个硬币。乔司令想了想,招呼鲁中走到跟前,反手把头上的皮帽摘了下来,扣在鲁中的脑袋上。乔司令说,兄弟,对不起,只有这个了。

【选自《解放军文艺》2018年第6期】

徐贵祥,安徽六安人,一九五九年十二月出生,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文艺创演系主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著有长篇小说《仰角》《历史的天空》《高地》《八月桂花遍地开》《明天战争》《特务连》《马上天下》《四面八方》等。获第七、九、十一届全军文艺奖,第四、九、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第六届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