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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学院门口的开始

来源:北京日报 | 肖复兴  2018年06月07日08:24

我是1978年考入中央戏剧学院的,入学的时候,已经是11月份,宿舍楼前高过窗户的白杨树叶子,开始哗哗地落了。这是我第二次考进这所学院,1966年的春天,我已经接到了录取通知书,“文化大革命”来了,大学梦破灭,一个跟头去了北大荒。十二年,一个轮回,重新回到校园,一切有了新的开始。

就在刚入学不久的一个早晨,我起床后想去离我们学院不远的棉花胡同西口的早点铺吃早点。刚出学院大门,往西走没两步,看见一辆车身上印着东城区清洁队的垃圾车,正停在学院院墙根儿的两个大垃圾桶前面。我绕过车,从胡同另一侧走过去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四下张望,从垃圾车上跳下一个身穿环卫工作服的工人,笑吟吟地站在我的面前。

是秋子,我在北大荒一个生产队的北京知青兼中学同学。在北大荒,他是我们队的副队长,四年前,我从北大荒回北京,是他赶着一辆老牛车,顶着细碎的春雪,十八里地,嘎嘎悠悠的,送我到农场的场部,再搭乘汽车到火车站。四年没见,没有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了他。

他第一句话说:听说你考进了戏剧学院,我负责你们这一片的垃圾,天天早晨从你学院门口过,心里还想着呢,没准儿哪天就能碰到你。今天,还就真的碰上了!然后,他告诉我,他刚刚从北大荒困退回到北京,街道上知青办分配工作,有几个地方可以选择,他选择了清洁队。别人都不理解,好歹在北大荒也是个干部,回到北京倒成为了工人,而且是环卫工人,整天不是早班就是夜班地穿街走巷倒垃圾。他倒没有什么心理不平衡的。他对我说,这儿工资高,每天出车还有补助。我知道,上有老下有小,他拖家带口,经济负担重。

尽管我没有说,他也还是看出来我心里的不解,替他有些不平,担心。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大家都这么劝他。他宽慰我说:哥哥放心,我在这儿干得挺好的,只要好好干,总有出头的日子。原来在北大荒我不也就是一个农工吗,好好地干,照样当了副队长。看得出,这样的话,他肯定不止一次对人讲过,什么高呀低的,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因为车在等着他,他不能多停留,匆忙告别,跳上垃圾车,把倒完的两个大垃圾桶搬下车,又跳上车,跟着车驶出了棉花胡同。车颠簸着,他扒着车帮,不住地向我挥手。秋子和我一样,一切也是新的开始。

看他随遇而安,又信心满满的,很为他高兴,也相信他的能力。那天,回到学校,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我总是走神,总会想起秋子。四年前牛车上挥动着鞭子的秋子,四年后垃圾车上倒垃圾的秋子,交错叠印在一起。

我们四年没有见面,以这种方式,在这样的场合重逢,让我想起入学之前的写作考试,题目就叫做《重逢》。这样的重逢,如果换到今天,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和心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我们都很兴奋,为彼此祝福。那一份祝福,是真挚的,是难忘的。那时候,刚粉碎“四人帮”不久,改革开放刚刚开始,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不管做什么,几乎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了盼头,脸上也露出朝气,就像他所说的,只要好好地干,总能有出头的日子。这话说得虽然朴素,却道出那时候我们所有人心底对未来的一份信心。时代的风气,吹拂起人们的心气,清新而撩人,是1978年留给我最深的感受。

四年之后,我从戏剧学院毕业,留校当老师。暑假的时候,我回了一趟北大荒,又回到我们的生产队。当地老乡都很关心知青,挨着个儿地问遍了每一个人的情况。问到秋子的时候,我告诉他们,秋子当领导了,现在是清洁队的党支部书记了。老乡纷纷说:我就是说嘛,秋子没得说,能在咱们这里当队长,领导百十号人,种上百亩的地,还领导不了一个清洁队?

那一次,从老乡家借来一台录音机,让每位老乡对着话筒,向回北京的知青说几句话,录下了一盘磁带。回到北京。我约大伙儿到我家来听老乡们的录音,秋子也来了,一件砖红色的T恤,显得人很精神。我把老乡的话带给了他。他说:当然,是咱干得好,但也是这个时代好,看到了,也看中了像咱这样好好干活的人。这叫做疾风识劲草……

大家打断他的话,纷纷开玩笑说他:行了,说你胖,你就喘,你以为是在你们清洁队开大会听你训话呢!你还劲草呢!你就是一根狗尾巴草!秋子脾气好,嘿嘿地笑着说:狗尾巴草也是草,人家能把咱这根狗尾巴草给扒拉了出来,派上了用场,没遇上这个时代能行?他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1982年那个夏天的夜晚,大家笑得格外明朗。

日子过得飞快!从在戏剧学院门口遇到秋子到现在,整整四十年过去了。我们都早已经退休。去年冬天,秋子开着他自己新换的一辆SUV,带着老婆孩子,长途跋涉,一路开到海南过冬。到了三亚,发我微信和照片,得意地告诉我,他天天到海边,从渔民那里买从海里打上来的新鲜的鱼吃。想象着秋子开着自己的私家小车,从北京到南方一路奔驰的情景,不禁想起四十年前他跳上垃圾车,扒在车帮上冲我挥手的样子。不禁感慨,真的是往来千里路长在,聚散十年人不同。变化的,不仅是人,还有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