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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抱着木头,在舞蹈” ——读陆燕姜诗集《静物在舞蹈》

来源:文艺报 | 赵娜  2018年06月06日12:50

我被广东女诗人陆燕姜的诗裹挟,感觉到瀑布一样向下激流的快感和质感,是读这本《静物在舞蹈》。读了一首又一首,停不下来,在书的封面上,与书名并排竖写着:木头抱着木头,在舞蹈。这个诗句重新发现了“林”,由此,跟踪她的诗句,重新发现了铁、木、水、火、泥土,重新发现了万物。

难道诗人不是万物的设计师?以万物为题材,以身体感觉和心灵游弋为双翼,在世间修行、飞行、修辞、赋形。人在万物之间,从未逃离万物。人的不安随个体成为个体之日而来。所以设计大师黑川雅之在《素材与身体》里才说:“人们俯身去感受大地,或是藏身在山林之中,伸手触摸石岩,在万物中试图寻找能让我们摆脱这种不安的方法。”读陆燕姜的诗之前,我会关注事物的形状和寓意,读了她自觉建构的诗意之后,我才更深地思考回归所有呈现之物的本质。

陆燕姜说《戈》:仅仅那么一寸/让它与这个时代势不两立/——它终于真正获救/并透支了来世。她在寻找事物背后的寓意和心灵的救赎,诗人难道不是那些具有为万物命名野心的人?她说:土坯房的四壁/影子钉在墙上。这一个“钉”字,抓住了人的目光和灵魂。我们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影子钉在墙上自问?质问存在也质问自身。广东诗人具有强大的命名和书写的自觉,郑小琼写《玫瑰庄园》,陆燕姜写《静物在舞蹈》,都是有意识有体系的建构。比起其他自发写作的诗人,远远走在前面。

然而,命名之后呢?每一次对一个事物的咏叹,都是一次绝响式的冒险,命名之后,是把万物回归到万物的旷野。在这方面,她的诗还在路上,人生经验也在路上。意义的探寻是无穷尽的,每一次舞蹈过后,是长久的黑暗和沉默。舞台的幕布会拉上,黑暗中沉睡、孤独、看月光的人生,占据着更多生命的真相。我读诗,对我自己的创作有启发,在阅读期间,我写了《土气》:一切竹、木、瓷、铁、骨/均归于土。我们是在诗意中行走和修行的人。读了《静物在舞蹈》,我还写了一首诗作为对她的诗的回应,也可称作论诗诗。论诗诗古已有之,一直是诗歌传统中的一个存在形式,我用现代诗论现代诗,有意识地接续这个传统。

在时间的飓风里,突然停下

你把我放上针尖

放上铁椎

放到太阳无法收回的芒上

我抱住了诗

抱住语言

抱住虚空

抱住一条白线

这是阅读的快感

这是奔跑的快感

这是词的快感

这是驼铃之后高音弦的快感

在时间的悬崖边,停下

眼帘上渗出露珠

与你携手纵身一跃

挂上松枝

坠入石壁

露珠跳出了时间

——《露珠跳出了时间》

露珠永远无法跳出时间,然而在诗的世界,对万物的发现,与对时间、生命本质存在的超越是同一个过程。在写诗和读诗的历程里,我们最终将发现什么?我想不过是“三光者,天地人”。可是,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一生一世。诗人就是那些面对自己的人生、面对天、面对地,不断地探索、触摸、表达的人。从《骨瓷的暗语》《静物在舞蹈》到这本花城出版社出版的《空日历》,她的探索越来越深入,从命名,到命名之后生命与万物更细腻深入的接触。存在,在时间与万物之中以千万种形式展开。

《空日历》展示了一个成熟的盛年女人对爱情、生命、时间的想象和感觉。“我是海。伸长的手臂/无论如何努力/也拥抱不到自己”,这样一种绝望的空旷,既含着向万物展开的辽阔,又清晰而疼痛地传达出个体被抛出的一瞬间的体悟:生命可以向整个宇宙展开,但是无法安置自己。这是诗人的宿命,也是人类的宿命。在这向无限大和无限小不断突破的人类世界,人类征服宇宙,科研无限地前进,人类的触角延伸到无穷,然而同时,一切向外的延伸都无法拯救自身。一个男人或者女人,都是不完满的,追求完满、完整、完好的理想也在无限地延伸,人类不知道是回到原生态的原始自然,还是回到无限的现代化的自动世界。

诗人自问《囚徒,是的》:可是她已掉进自己手执的杯盏里/作为回忆的人质/和自己的倒影,捆绑着生活了整整一生。这像一个寓言,把生活给予人的安全感面纱全部揭开。我们是自己的囚徒,是爱情的囚徒,是活着的囚徒,是被暴徒无形管制的囚徒。我们终其一生,不过是把囚徒的放风面积扩大一点又一点罢了。然而,正因为如此,自由一直是超越时空的梦想。自由是一把伞,有可能带着人升空。

诗人一定是一个会跳舞的女子,品味着舞蹈中的细节和感动。也是一个爱生活的女子,她对节气、对一切幻想和意象,都进行了细细的打磨,像一个仔细打磨现代生活的铁匠,她的文字是铁,而她的诗就是她的设计。“振翅的石头”将飞向何方呢?“心灵在历史之前/时间等待验证”,而生命是时间的验证机。一切都将在生命体上滚过,一切的石头,一次次滚过。生命不绝,舞蹈不止,滚动不止,飞翔不止。

一本诗集里所有诗都没有标明创作时间是个遗憾,对于读者来说,读的不仅仅是诗,更是人。一个诗人要用一生写一首整体的大诗,我觉得诗人的诗也如她的生命一样,刚刚成熟,透着饱满,也透着不确定性。就如最后一首诗里命名的惶惑——“我是说,我骑在词语的肩膀上”,她解构了“情人”和“诗人”这两个词。一切过程和解构,都是对生命某一阶段的总结和回望。诗歌就是“正在烧烤架上回忆的秋刀鱼”,在疼痛中回忆,发出独有的气味和光芒。

无论到何时,愿“木头抱着木头,在舞蹈”,那种美和暖,那种面向万物的姿态,一直在。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