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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汤童话的本土化意识和努力

来源:文艺报 | 孙建江  2018年06月06日11:42

汤汤是新一代童话作家中带有指标性的人物。她的创作很好地吸收并运用了西方经典童话的艺术范式,但同时,又不失本土意味,个性鲜明。也许,这正是汤汤能够在众多写作者中脱颖而出、迅速崛起的一个方面的重要原因吧。

汤汤从事创作的时间不长,迄今也不过十五六年的时间,她作品的数量也算不得多,大约100万字多点。在不算长的创作时间里,她的创作不跟风,不为外在热闹趋使,听从内心召唤,写所欲写,一步一个脚印,稳步前行,一直保持着较高的艺术水准,三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殊为不易。

与同代人相比,汤汤创作的一个特点在于,写作伊始她就对民间文化发生了兴趣,创作有《老树精婆婆的七彩头发》等作品。这看上去似也并无什么特别,但在资讯如此发达、国外经典童话作品随处可见的当下,一位初步文坛的年轻人有此选择和尝试,实不多见。无论这种选择和尝试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其实都是一种“内心的召唤”。

自觉意义上的儿童文学发轫于西方,童话作为儿童文学中最为独特的文学样式,其“民间”到“艺术”的历史转型是由丹麦人安徒生完成的。安徒生《海的女儿》里的小人鱼,为了心爱的王子,她献出了一切,包括自己宝贵的生命,她的肉体消失了,灵魂却超升到天空的世界里了,而且通过善良的工作,300年以后,她将创造出一个不灭的灵魂。汤汤《水妖喀喀莎》里的喀喀莎,一天天等候,一年年等候,直至唤醒所有女妖的记忆,重返家园(噗噜噜湖),而要获得重生,则需要再等候“几千年,或者几万年”。但喀喀莎愿意等候。《水妖喀喀莎》中我们能够感受到《海的女儿》中的那份执著、付出和信念,能觉察到其间的某种关联。

但汤汤的创作又不仅仅只有西方经典童话的优长。在她的作品中,我们几乎随处可见本土的印记:蓝印花布(《镯子,娉娉婷婷》),唐装(《最后一个魔鬼在雕花木床下》),红肚兜(《来自鬼庄园的九九》),蓝绸缎(《烟·囱》),青袍子、紫袍子、鞭炮、对联(《鬼的年》),雕花木床(《姥姥躲在牙齿里》)等等。这当然只是作品中的一些物件,其中有些是必须的、无可替代的,有些只是串个场。然而,当如此多的、有着本土意味的物件出现在同一位作家的作品中,我们就不能不说这是一种带有倾向性的选择了。这种选择不单单是为了叙述的需要,更是为了满足作者内心的诉求——审美的诉求、价值的诉求和文化的诉求。这些物件与本土息息相关、千连万系。每一种物件的背后都承载着特有的文化图谱和文化密码。而读者又总是能从中或多或少或自觉或不自觉感受到来自集体无意识深处的照应和呼唤。这些物件确实都很“土”,很本土,很故土,很乡土。而这恰恰又构成了作品的魅力。

汤汤有篇作品《六十楼的土土土》很有意思,作者干脆把作品主人公直接取名为“土土土”,第一个“土”为姓,后面两个“土土”为名。其实,土土土不是普通人,他是土地公公,是这片土地上最后的守护神!土地公公化身为普通人,住进了高高的六十楼。土土土每天的工作是寻找“瞳孔里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也就是精神疲惫的人。曾经的土地,自从被高楼和水泥侵占后,土土土们失去了生存的依托,迫不得已住进了高楼。阳台上那方小小的泥土地成了现代文明中乡土世界的象征。土地公公确实很“老”很“土”,而这恰恰是土土土出现的意义,在钢筋水泥高楼大厦遍布的“现代”,心灵的放松和回归何在?一位曾经拥有广袤土地的神灵艰难地徘徊在城市的夹缝之间,无处容身,这中间的孤独感和失落感不言而喻。很多人“还不知道”,很多人“已经忘却”,实在够沉重。“瞳孔里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是一种城市病,是一种隐喻。土土土的使命是寻找到这样的人,把他们变成蚯蚓,带到自己露台上的泥土里,让他们接续地气,接收营养,等到他们钻出来再变回人的时候,便是焕然一新,神清气爽。然而,可怕的是,土土土自己也因为隔离泥土太久,变得越来越衰弱和枯萎。终于有一天,他的眼睛里也有了烟灰色的花朵,他疲惫得下不了楼了,他再也回不到大片大片的泥土之上,他也变成了蚯蚓,钻到了露台上那片泥土里。这种借由大地之本“土地公公”贯穿其间的反思,是现代人的反思,也是来自本土的反思。

在汤汤的作品中,有相当的篇幅涉及鬼怪精灵。鬼怪精灵创作当然不是汤汤的发明,传统民间文化和志怪小说中从来不缺这方面的演绎。但客观上说,当代童话创作中这方面真正展示艺术深度的作品并不多见。汤汤创作的不同,在这里又一次显示了出来。汤汤着迷于鬼怪精灵,缘于内心的驱使,缘于传统文化中的那份似曾相识感和熟悉的陌生感。这是写作的策略,也是一种文化的观照。汤汤很清楚鬼怪精灵故事对于儿童的吸引力,及其与儿童好奇心的天然契合感。更何况这份吸引力和契合感还伴随着传统文化的特有魅力。当然,鬼怪精灵文化中不乏糟粕,汤汤完全清楚。为此,她给予了果断剔除和扬弃。也正因为此,汤汤笔下的鬼怪精灵故事从来不恐怖、黑暗和颓废,它呈现给人们的是希望、温暖和正能量。这是非常难得的。

《到你心里躲一躲》即是一篇关于鬼的故事。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叫木零的男孩与一个叫光芒的鬼的交往。男孩受父母指派到鬼处去取珠子,行前大人们教会了他如何“躲一躲”的四句话:“我很冷,我全身都在发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来了,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柜里躲一躲吗?”“我很冷,我的牙齿一直在打战,我可以在你家的火炉前待一会儿吗?”“我还是冷,晚上的时候,我可以钻进你的被窝吗?”“我还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吗?”男孩每次对鬼说一句话,鬼每次都会给他以温暖的回报。第四次,男孩对鬼说,想“到你心里躲一躲”,鬼答应了。男孩于是取到了珠子。尽管珠子是鬼的记忆,但鬼还是满足了男孩的要求。很冷的男孩年年来取珠子,一连取了5年。珠子越来越小,鬼的记忆越来越差。最后,男孩在鬼心里留下了一滴泪水。过了许多年,很冷的鬼来到男孩面前,想“到你心里躲一躲”,男孩答应了。鬼在男孩心里找回了自己全部的记忆。如果说“很冷”是男孩与鬼所共同面临的处境的话,那么“到你心里躲一躲”则无疑是男孩与鬼不约而同的期盼了。所以这世界又不让人绝望。这,也许正是作品的力量之所在吧。

汤汤写了很多鬼,奇奇怪怪的、各不相同的鬼。在她的笔下,鬼一点都不可怕,不仅不可怕,反而还很可爱。《最后一个魔鬼在雕花木床下》中妹妹多多被魔鬼抓去后,妈妈“一边哭一边打求救电话”,“尖锐而凄厉”的哭声使黑色的电话机座“嘭嘭嘭抖”,而“我”的“上下牙齿也当当当作响”。可是随着故事的推进,营救的展开,一切都开始变化了。妹妹被魔鬼抓走后,来了五个有些秃顶、戴着酒瓶底一样厚眼镜、世界上最有学问最有办法的瘦老头,这五个带有喜感人物的出现,一下子就把恐怖的氛围冲淡了。故事越往后发展,魔鬼越不可怕了。在营救现场,五个瘦老头居然一板一眼轮流做起了营救前的实施营救报告,而且一做就是洋洋洒洒十多章,到第10章才说到如何拯救妹妹多多。尽管报告极尽能事渲染魔鬼的可怕,但越是这样,越是没有可怕,越是具有喜剧效果。故事快结束的时候,长着两只10厘米长牙齿的魔鬼把妹妹多多交还给了妈妈,还忍不住亲了亲妹妹多多呢。这样的鬼当然可爱了。

说到底,写鬼最终还是在写人。汤汤笔下的鬼怪精灵与人在本质上并不二致。鬼怪精灵故事的终极诉求,还是人(多通过儿童)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感悟,还是人与人、人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关系。

汤汤这一路走来,一直没有停止过对本土民间文化资源的借鉴和运用。作为一种特殊的叙述存在,民间文学对于当下童话创作的元意义是不言而喻的。但是民间文学特色不是随意搬来搬去的标签,平庸的作品不会因为贴上民间文学的标签而光彩。只有当自己的创作真正需要借助民间文学的叙述来完成表述的时候,这种民间性才会有意义,这种民间性才有可能成为当下的写作资源。

《老树精婆婆的七彩头发》是汤汤早期的童话作品。该作在民间文化特质方面的借鉴和运用,明显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故事母题。在民间文化中寻找幸福是一个基本的母题,该作讲述的同样是一个寻找幸福的故事。二是原型人物和事物。在民间文化中,不少人物和事物由于千百年来反复被人们讲述已成为了一种原型。比如,长寿老人、药丸或药水等,该作中恰恰也有这些。三是叙述模式。在民间文化中有一种常见的叙述模式叫“三段式”(或称“三迭式”),即做一件事其过程(历险)需要重复三次,只有到第三次后才能够做成这件事。该作改造发挥了这一三段式,就是主人公老树精婆婆与三个人物之间的关系。当然,这三个故事不是按顺序一段一段分开叙述,而是交织在一起同时推进的。汤汤对待传统的态度由此也可以看出。尽管这篇作品的借鉴和运用,还算不得完美。

任何探索和实践都有一个过程。如果说她创作初期的作品多少还流于形式和表象的话,那么,她近期的作品则有了明显的提升。她关注的重点已从形式、表象进入到了民间文化资源精神内核的开掘。汤汤作品中的背景是幻想的,但不乏现实成分。与不少童话作家相比,她作品中的现实成分更具体、更普通,也更日常。比如,时常出现的南霞村,比如时常出现的那个名叫土豆的女孩。汤汤更注重幻想与现实的对接与融合。她新近的两个系列“奇幻童年故事簿”和“幻野故事簿”在这方面又有了深入思考。“奇幻童年故事簿”和“幻野故事簿”都各由长长短短若干个故事构成,分别有一个名叫土豆的女孩和一个名叫青豆的女孩贯穿其间,前者的故事背景在南霞村,后者的背景在离开南霞村去往外面世界的途中。在南霞村,在南霞村以外,在女孩土豆和青豆身上,我们感受到的是来自一个原点的气息——大地的气息,乡土的气息,东方的气息。这些气息是熟悉的,又是奇幻的。是那种陌生中的亲切,亲切中的一见如故。

《天上的泽》即属这两个系列的写作。作品中有个南霞村,南霞村有个叫土豆的女孩和一个叫小米的小小孩,管理南霞村的是天上叫泽的小神仙。泽认为人的一生看起来没有什么意义。人一旦长大,就没了清澈的眼神和纯净的心。为了让小小孩小米葆有清澈的眼神和纯净的心,泽让小米停止了长大。后来泽明白不管怎样的人生都有它自己的价值,解除了小米头上的仙术。小米长大后,不再仰望天空,也忘记了泽,但泽不再为此难过和孤单,他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叫土豆的孩子永远葆有清澈的眼神和纯净的心,永远仰望天空。泽同样也长大了,他对生命多了一份理解和悲悯。很显然,这还是一个南霞村的人间故事,还是一个女孩土豆的故事。

也许,这就是一种艺术的渗透和把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