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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族文学》2018年3期 |陈再见:上合记

来源:《满族文学》2018年3期  | 陈再见  2018年06月05日08:16

陈再见,男,1982年生于广东陆丰;已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发表作品多篇,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选刊选载;出版有长篇小说《六歌》,小说集《一只鸟仔独支脚》、《喜欢抹脸的人》、《你不知道路往哪边拐》、《青面鱼》、《保护色》。荣获《小说选刊》2015年度新人奖。现居深圳。

在上合村,最能出味道的,是冬日的早晨。

如果你选择一个寒冷的冬晨,起个大早,步行来上合,大概就能够理解我的说法了。

味道一:声响

上合村最早的声响是清洁工制造出来的,她们是上合最早醒来的人。她们起来时,上合还沉睡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她们会在街角相遇,哈着热气,小声说着话。那话在寂静的环境里被放大若干倍,含含糊糊,成了某个熟睡人的梦境。说了话,她们各自走向空无一人的街道,街道已经候她多时了,如一个需要清洁的婴儿。这时的街道最脏最乱,夜晚热闹过后,遗留下各种各样的垃圾,在寒风中翻动着聒噪的身子。

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

是扫把与街面摩擦的声响。即便我们窝在被窝里,此刻听着这样的声响,脑海里也能想象出一幅真实的景象。外面多冷。清洁工的角色,换位思考下,其实等同于一个家庭里的母亲。

天开始亮了,各式各样的闹钟铃声在亲嘴楼间响起。掀被子的声响,喊着某个懒人起床的声响,刷牙的声响,捣腾水的声响,噔噔噔下楼的声响……工厂里的打工者们,此刻像是四处溢出的溪水,纷纷涌上了干净的街市。他们三三两两,嘻嘻哈哈,蓝色工衣在清晨的风里飘飞着衣角。衣布经过多次搓洗,早已褪色,露出岁月打磨的白,这大概也是老员工了,要么是爱干净的女工,如果你看到某人的工衣是崭新的,便能准确判断他(她)是上合的“新人”。他们步履匆匆,目的地是附近的某家工厂,第一工业园向左,第二工业园往右。

此刻时间稍早,他们还要吃上一份早餐。

吃早餐对于这帮年轻人来说,是一天当中最惬意的事情了。街角的早餐摊早已经摆出来了,这些流动的摊位,其实也是固定的,一般都会准时出现在某个街角,害怕落掉任何一位老顾客。早餐摊老板通常都是夫妻俩,男的负责掌勺,女的负责招待、收钱。他们的服务态度比正规餐馆好很多,主要也是存在竞争的缘故,一条街上总有好几摊早餐摊,提供不一样的食物,馒头、包子、煎饺子、尖锥子,刚出炉的,热气腾腾;还有炒米粉、炒河粉、蒸肠粉,也有汤点,总之,种类很多,吃法也不少,完全满足需求,三块、五块,花最少的钱吃到最丰富的早餐。排场再简单不过,一辆经过特意改装的餐车,几张桌子街边一放,再撂下三五个矮凳,摊位就算是排出去了,偶尔相邻的,便以凳子的颜色差异来区别,顾客也识相,断不可买了这家的包子坐了那家的凳子,即使老板不说,本身也过意不去呵。有烟瘾的年轻人,坐下来,还悠闲得像是进了馆子,先来根烟,等粉肠上桌,这间歇刚好一根烟的时间。吃完粉肠,还得再来一根,饭后烟,活神仙,旁边人催着,还抽啊,迟到啦,他还像个没事人那样坐着,坚持把烟抽完才起身哩。

因其早餐摊的存在,让上合的街道氤氲在一片温暖的雾气里,如闹热的情绪,生机勃勃。摊位老板的吆喝声,听着也不像噪音,还有种参透人间烟火的美好;高峰期,人多时,围得摊位如一个瓮,这时老板没时间吆喝了,只剩下手忙脚乱和满头冬天的细汗。热气的烟雾弥漫在每个寒冷的身体上,倍感亲切。作为早餐摊老板,每天目送一拨拨年轻男女走进上合村的工厂,心思大概也倍感柔软,希望他们能把青春的日子过出青春的滋味来吧。

好咧,明天再来。老板在他们背后喊。

味道二:阳光

刻意从高处看,上合村其实就是一块深陷在周围高楼里的坡地,清晨第一缕阳光下来时,穿过楼厦的缝隙,首先就投进了上合的怀抱。再经上川湖水的滋润和反射,阳光变得柔和而温暖。这样的温暖不同于炉火,炉火的暖意过于霸道,此刻的温暖是润物细无声的、熨帖的、带着丰富感情的,如经过母亲身体酝酿过的被窝。

阳光如欢快戏耍的孩童弥漫住整个上合村。那些街市小巷,公园走道,甚至是亲嘴楼的狭小缝隙里,都跳跃着阳光的身影。清晨的阳光最吸引人的倒不是阳光本身,而是阳光投出来的影子,阳光的影子无处不在,它们如同上合固有的气息,浸润到每个上合人的感官里。

此刻,上川公园到处都是阳光的零碎脚步,它们被树枝树叶剪出细小苗条的模样,落在街市里、湖面上、小径上……那些刚走向上合市场或者拎着菜出来的妇女,三两成行,阳光在她们的发上跳跃;做早操的老人们身上也落满了阳光——他们没有听从某人的组织,自发地走在一起,动作也是各做各的。有一些老人并不愿意动身体,他们这么早起来,来到公园,一是享受冬日暖人的阳光;二是见见老街坊、老朋友,平时不会特意约见,甚至老到相互串门都有了顾忌,于是早晨的公园便成了他们家长里短咏叹年华的理想场所。

也有下棋来的,掏出随身携带的象棋盒子,找个石凳下了起来,身边立马围上不少观棋者。下棋的人凝气屏息,走一步是一步,从不悔棋,到这年纪了,悔也没用了,只消把这些美好的清晨过出个美好的滋味来;观棋者却不秉承“观棋不语”的常理,指手画脚,叫得比下棋的还厉害。下棋人也不恼,更多时候还按着观棋者的建议来走一步棋子,似乎他们也是一对棋子,需要人家来摆弄。时而也有放大嗓门吵上几句的,但都不带恶意;更多是爽朗的笑,惊动了身边做操的人群。

……直到阳光渐渐大了,日升一竿高,有些痒人了,老人们才陆续回去。上合的清晨就这样消退而去,没关系,明天还有一个值得期待的清晨。老人们满怀希望。

老建筑

想来已经是五年前了,我第一次到深圳,住在创业天虹一带。有一天闲来无事,过了国道天桥,再过前进路,走进了上合村。那时我还不了解上合村,只知道有一个上合市场,几个老乡在那里炒板栗,我本想去看看他们,却找不到具体位置,就在附近逛了起来——第一次与上合村亲密接触,与之的缘分从此开始。那时感觉,和创业天虹一带相比,上合村顶多是家乡一个县城的模样。中国的每一个县城,总是有故事。

上合亦然。上合村有一个古建筑群,六百多年的历史了。深圳才三十而立,上合村却已经六百多岁了。上合比深圳足足年长了二十多倍。身为后生,深圳的风头早已盖过了老子,名声远扬。多少个像上合村这样的“老子”,被隐没在一边,统称为“城中村”,除了租住于此的人们,几乎无人问津。如此本末倒置的发展怪圈,似乎只能在深圳遭遇到吧。

大凡爱游山玩水的游客,对一个地方的古建筑总是情有独钟。所谓的古建筑,其实也不必多么古老,看的人不会真的有兴致考证。但面容沧桑,看起来有斑驳古朴之味,却是必须的条件。作为现代人,看惯了高楼大厦、通衢大道,审美早就疲劳,忽然眼前出现几座土墙黑瓦构造、飞檐如手、墙面早已在岁月的风寒中消瘦、瓦楞墙角有刚长的青苔……这样的建筑,难免让人眼前一亮。古建筑如氧化的铜戒镶嵌在钢筋水泥之间,则更有苍然悠远之感。我虽不是游山玩水的闲客,面对城市的古建筑时,同样难掩心中的敬仰和喜爱。仿佛你在繁华街市里行走,迎面走来的都是摩登青年,突然出现一个耄耋老人,他步履迟缓,却也精神焕发,自有一种安详如意的穆静。就是这么一种感觉。古建筑的存在,似乎也不仅是一个建筑物的存在那么简单。有一种被称之为“坚守”的精神,在它们身上得到了体现。具体也不是建筑本身的坚守,因为一些“不合时宜”的有识之士,他们努力让古物留存,其精神自然也在古物里得到了体现和张扬。

关于上合的古建筑群,和大多地方一样,最早是以一个村落的形式存在的,如我们祖辈生活着的村庄,里面有民宅、村巷、学堂、祠堂……一个村庄有的上合村都有。上合村的命运和深圳所有的村落一样,堪喜,也堪忧——挖土机进来了、钢筋水泥进来了、脚手架进来了、建筑工人进来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外来工进来了……现代化建设的步伐如蹂躏庄稼的大脚,把上合村的地貌生态一一踏平,踏了三十多年,才有脚下留情的意思,总算没有赶尽驱绝,遗留下来的星点记忆如一个失忆患者的片段影像,终于还在上合村的土地上存活。它们零散,却也集中,如抱团取暖的街头老人,坚持最后的一丝气概。黄氏宗祠、大王古庙、西庄书室、云野书塾、悦明宗祠、悦升宗祠、玉成书室……这些古建筑是幸运的。有人以发现新大陆般的雀跃来体现它们的价值(这颇具讽刺意味,它们需要你发现么?它们早就在几百年前存在,它们是上合大地上最早的一批生灵啊),有的被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保护了起来,曰:抢救历史文化遗产。据了解,这个充满历史文化气息的古建筑群将会被改建成“上合村文化长廊”。不管怎样,这是一个美好的开端,至少上合的子孙回眸一看,隐约知道自己来自哪儿。

在上合,如果我们不是存心来寻找古建筑,就绝不会对这些不起眼的古建筑感兴趣。更多时候我们只是一个附近工厂的打工者,是冲着上合便宜的房租而来的,我们住多久也没能感知这些真正代表着历史、蕴含着文化的古建筑群。它们的存在,表面看可能是一种浪费、一块城市进程的绊脚石,深沉一想,它们其实是一面镜子,当城市在浮华俗世里灯红酒绿之后,回眸一看,曾经还有如此羞涩朴质之面容,未免大吃一惊吧。

除了老建筑,上合老人也给我很深的印象。他们多数是上合的原居民,是见证深圳沧海桑田的一部分人。他们出现在早晨或黄昏的上合村,行走于大街上,或在上川公园做早操……最让我感慨的是还留恋在古建筑身边的红头巾老人……古建筑的古和她的老,构成一幅和谐的画。仿佛她们一起走来,数十年沧桑,周围的变化已是天翻地覆,唯有她们,立在那里,如画一样优雅而意致疏远。试想,当这位老人风华正茂之时,扎着小羊角辫,嘻嘻笑笑,那会儿的上合村又是怎么一副模样;更甚,她刚出生那会儿,上合又是一副什么样的模样。如今一切变迁,沧海桑田,似乎都浓缩成一个影像带,投影在老人的身体上回放。什么是历史?古建筑是静止的见证,老人们更是活体的见证。想到这,我倒觉得每一个老人其实都是地方的古建筑,我们应该像保护历史古迹一样保护和珍爱他们。

一村红翠

有时在街道上一抬头,看到人家阳台上花草茂密,姹紫嫣红,翠绿藤蔓垂下三四米,如绿水瀑布。那时心里就说不出的羡慕。想着这才是理想的居家场所。转而又想,阳台能养花栽草的,多半比较宽敞,还得是自家房产,租住的人家很少有那么雅致。

我在上合村的亲嘴楼住过多年,带阳台租屋很少,大多只是配有一个小窗台。无论是阳台还是窗台,它都不是供主人怡情养花草的场所,更多的时候,它挂满了厂服和洗刷得变形了的袜子。我对亲嘴楼的阳台,至今留下的印象,仍是布满灰尘和洗衣粉泡沫水的画面。当然,这些都是多年前的印象了。如今的亲嘴楼,如今的打工者,似乎更懂情调,尽管房子是租来的,随时都可能搬走,他们也会把房子当家,不管阳台还是窗台,摆上从街上小贩那花不多的钱买来的芦荟、杜鹃、山茶花或多肉……当然得是可以在搬家顺手带走的,藤蔓植物如蔷薇,待它爬上阳台的栏杆,估计已经换了不少人家了吧。

有时走在上合的巷子,举目而望,总能在某个窗户和阳台看见脱颖而出的翠绿怡红,心头一喜,不单是为这翠绿怡红,也不单是为这翠绿怡红出现在嘈杂阴暗的亲嘴楼里,更为住在亲嘴楼里的人有这么一番诗情画意的情趣,生活的艰辛和乏味并没有湮灭他们心底固有的烂漫。

继续在上合的巷子游走,总能被突然出现的参天大树吓一跳,它们敢与楼房比高低,而在它们面前,那些钢筋水泥似乎也有羞愧之意,任由大树的枝叶肆意侵犯。我还遇到过一棵细叶榕,在水口花园的亲嘴楼中间,长得极为茂盛,都威胁周围的楼房了。我真担心它再生长下去会惨遭毒手,朋友安慰我说:不会的,上合的房东都开明,再怎么样也不会去霸占一棵榕树的地盘。仔细想想,城市里能否给一棵榕树一个容身之处,似乎也是一件蛮大的事情哦。我看见榕树下还停了几辆小车,像个小型的停车场,庞大的树冠为其遮挡风雨,树杈上还挂有一个牌子,用红字写着:搬家拉货。下面有联系手机。如此情景,多年后回头想,想必也是挺有味道的罢。

小摊贩

小摊贩。

我挺喜欢这三个字,作为一种名称,或是一类人的称谓,它透着一股市井味、民间气息。他们在城市出现,不具备正当的身份,又与民间有违。该怎么给小摊贩定位?作为城中村一种特殊的现象,与其把他们看成伤疤,不如当成一道风景。

生活在上合村的人对小摊贩都不陌生,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里,大街小巷,上班下班,总会与小摊贩相遇,他们分散在路的两边,夹道相迎,不时还会招手吆喝,推销物品,颇有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意思,他们卖的物件肯定不会如他们讲的那般好,唯一吸引人的就是便宜。小孩的衣裤,十块钱一件,想着买回去就是穿一个月,十块钱也值了啊。因而小摊贩的生意总是不错,一天赚个百来块,不是难事。这些小贩的货物大多是直接从工厂贩出来的,成本本来就低,加上露天摆摊,无须铺头房租,运作起来自然要灵活许多。当然,他们得与城管捉迷藏。

早上,街上更多的是菜贩,他们排成一小溜,往地上铺一塑料袋,各种青菜一放,守着就做起了生意。有的是菜农,种菜、买菜一条龙,他们的菜显得小气,发育不良,还有虫咬,一看就知道是自家种的;也有是贩来的菜,青翠欲滴,叶大颗壮,捆束整齐,像是一个人拾掇得一丝不苟出街,身上还沾着露水。往往又是自家种的青菜更多人光顾,绿色产品,虫子能吃的菜,人自然也吃得。菜贩们互不认识,没生意时,扯着家常,仿佛出来摆摊卖菜是顺带的,闲聊才是主业。

到了傍晚,街上的摊位就换一茬了。菜摊子、餐饮摊慢慢就被补鞋擦鞋的、扦裤脚的、拔罐揉穴的、算命点痣的摊档替换了。一个傍晚下来,这些摊位也可以接到不少生意,尤其是补鞋擦鞋,生意好的时候还排起了小队。算命的小摊,就要冷清许多,算命的老头大多蓄着胡子,有的还一身僧衣道服,看起来仙风道骨,时刻捧着一本旧书,看似高深,实际也是为了掩饰没人光顾的尴尬吧。他们除了算命,还能看病,边上挂满了锦旗,上面写着“技高有德,下手如神”,或“妙手神医,骨质安宁”,有点文理不通,却也直白地表达了意思,不知道真是病人送的还是自个弄出来的幌子。偶尔有人从摊前经过,稍一驻足,他便精神抖擞,放下旧书,端详一会路人,“大哥,五官不俗啊,算个命呗。”或“小妹眉清目秀,掐下八字如何。”也有被他的赞美感染的,喜滋滋的,就坐下去算了一卦。那可能是算命老先生整天唯一的顾客了。

晚上,免不了都是吃的了。这晚上吃的,跟早上吃的,区别还不小,不仅是吃的东西不一样,吃的样式和感觉也相差天地。吃早餐的再有闲情也就是坐下来抽根烟,基本的气氛是紧张的、匆匆忙忙的,囫囵吞枣,一个粉肠吃不出咸淡也是常有的事。到了晚上,灯光一起,街道便懒洋洋了,像是巷口站着抽烟的女子,透着一股清高又充满诱惑。吃的味道与样式多不胜数,尤其是深圳这样口味混杂的城市,辣的,淡的,咸的,酸的,都能在上合的街道上品尝到。麻辣烫、武汉鸭脖子、炸酱面、烧烤摊……一路数过去,没有上百家,也有几十家,女孩们更愿意围着麻辣烫大呼小叫,男孩们则对烧烤摊情有独钟,几人围成一桌,烤个茄子,烤个鸡翅,烤条秋刀鱼,烤几个鱿鱼,吃什么反倒无所谓,伴随着整条街的是都能听见的豪言壮语。无酒不欢,啤酒是烧烤摊的招牌。自然,喝多了,便有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的,也有吐了一地还躺在上面呼呼睡过去的……上合村也见证了不少狼狈的青春。

亲嘴楼的风情

亲嘴楼里可有风情?当然有。也许只有住过亲嘴楼的人才能体会。印象里,描绘亲嘴楼的文章里,经常被用到的词汇无非就是:狭小、阴暗、不安全、廉价、“三无”人员聚集地、打地铺、甚至暗藏某种交易……这些都是亲嘴楼身上的痣,虽不愿长出来见人,但也擦拭不去,姑且这样,当做一种特色吧。然而亲嘴楼的风情,有如丑陋表面下高贵的灵魂,它所反映在外的是市井百态的浓缩。作为底层劳动者的容身之所,它的意义大出了作为建筑物本身的存在,更多的表现出一座城市的接纳与宽容。虽然这种宽容带有一定的被动,且现在连这种被动都在逐步消退——城中村改造的结果,亲嘴楼的消失成了必然,将使得相当一部分人得不到城市的接纳,哪怕是最卑微的一种接纳。据此,回头看看亲嘴楼在这些年里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其意义之重大,真的容不得我们用批判的态度来评定。

所谓亲嘴楼,就是楼与楼之间的间隔狭小,几乎都是楼体挨着楼体,站在窗户或阳台上触手可摸对面的物件。如此频密的建筑,自然有它的客观原因,在深圳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拥有宅基地的房东自然不会放过一寸宝贵的土地,见缝插针,最大化利用资源,深圳速度——几乎是一夜之间,亲嘴楼在城中村里如雨后春笋,频频冒出……这也是深圳文化一种无奈的延伸。一定程度上,也是必然的见证。

上合作为一个典型的城中村,自然也少不了亲嘴楼。如果一个城中村必定有几样地面形态构成,亲嘴楼无疑是其中的大形态。没有亲嘴楼的存在,自然也就没有城中村的存在,城中村的形成是围绕亲嘴楼而衍生的。确切地说,城中村的形成是由住在亲嘴楼里的人建立起来的,所谓人间烟火,市井百态,都在那么一个小小的生活范围里滋生,并进而形成了一种文化形态。

来深圳打工的、做小生意的、收废品的、拾荒者,几乎都对亲嘴楼印象深刻,因为他们都在亲嘴楼住过,或一直住着。“租房”一词成了这些人当中最熟悉的口头语。哪个亲嘴楼安全些、房租低些、房东好些,这些信息在租房者的心里几乎都有一个大概,仿佛一本处世的常识宝典。

一个打工者,或者一个小摊贩的老板,他们不会奢求在深圳买一套商品房,那对他们而言不是理想,而是幻想。他们在城市打工,大多只是赚些钱,回家起房子,在这个过程中,租到一间相对较好的亲嘴楼房间,已然是一种满足。作为栖身之地,亲嘴楼给他们带来保障和温暖。即使挂在腰间的是一把一个月几百块租来的钥匙,走起路来叮当作响,依然能给他们一种当家做主的错觉。

让我们把位置站高,以俯瞰的姿势看望城市,一切灯红酒绿、城市最明亮的地方其实是人烟稀少的地段,而略显阴暗、嘈杂的角落,隐藏着多少漂泊的身影、生活和故事。换个角度,我们走进城中村,时间选择在夜晚,一栋栋亲嘴楼,那些亮着灯的窗户——谁说就不是一种万家灯火。生活的意义和趣味在这些发光的窗台里被诠释得很丰富与立体。

亲嘴楼,更多时候是寂静的,房门紧闭。有两个时间点,属于亲嘴楼的闹热,一是早上,一是深夜。早上伴随着闹钟,亲嘴楼在睡梦中醒来,整座楼都在发出声响,水龙头的声响,洗涮的声响,脚步噔噔下楼的声响。上班不能迟到。他们总把房门关得特响。白天,亲嘴楼是沉默的,除了偶尔有老人带着小孩进出,更多的时候只有窗台上晃动的衣物显示这是有人烟的场所。比起清晨的小闹热,深夜的亲嘴楼又能迎来一次高潮。夜色阑珊,这时工人们都陆续下班了,他们汇聚在一起,回到了亲嘴楼,脚步倦怠,嘴上说说笑笑,手里拎着夜宵,几串烧烤、麻辣烫,或者“绝味”、“煌上煌”、酸辣粉……这些都是他们的最爱,他们大多来自湖南四川江西,都喜欢吃辣。男的还得拎上几瓶啤酒,青岛、金威。辛苦了一天,只有在深夜时才能犒劳一下自己。此时,他们的快乐是那么饱满、完全释放,如面对一生中最美好自由的时光。

亲嘴楼的窗口开始次第亮起,嬉笑声、闹热声开始从一个个窗口溢出,他们的欢乐,隐藏着的欢乐,唯有那小小窗口,将其暴露。笑过闹过,时间不早,想起次日工作,自然不敢再继续闹下去。于是静下来,几个男孩聚在窗口,拉了灯,表情暧昧地窥视对面楼的动静,那里面住着几个女孩,他们已经在意多时了,却一直不敢喊出话来搭讪,只能偷偷窥视,从中得到满足。女孩们其实也知道对面男孩的动作,她们不说,嬉嬉笑笑,还有表演的意思,吸引的意思。双方都不带恶意,只是身在异乡,彼此的孤独都在内心深处存放着,在亲嘴楼里,又成了最近的邻居,虽然不能像乡下那样随意走动,彼此心照不宣的“窥视”却成了他们隐秘的温暖。亲嘴楼的风情也在这些近距离的接触和窥视里得到无限放大、深入人心。若干年后,当那些租住在亲嘴楼的年轻男女已然结婚生子,不再租住亲嘴楼了,偶尔想起,不免也莞尔。

上合的夜晚是嘈杂的,各种声响在这个时候汇聚,夜的寂静又把它们放大数倍。街道上的摊档、小吃店里、夜总会、KTV房……都是声音的来源。有时候我会感觉那些声音来自上合无处不在的灯光。和其他城中村比起来,上合相对要显得明亮,到处是灯火,散发着多种颜色的灯火,使上合看起来像是一个舞台,登台献艺的当然就是上合人了。

尽管嘈杂,但上合的夜晚,仔细观察,它的生活节奏其实很慢,看似停留在乡村生活的阶段。街上闲走的男女,拎着物件,或是衣服,或是食物。街边的麻辣烫档围了不少人,一桌子,像是一家子过年围炉的模样,路过的你会以为他们坐一起吃东西,是一群相识的人。其实不然,他们并不认识,他们坐在摊档提供的桌子上,男女混坐,完全放松,不介意——都是天涯沦落人。看样子,他们吃的东西美味可口,热气腾腾,烟雾时而把他们笼罩,时而又将他们清晰地呈现在街边。他们红扑扑的脸色不知道是麻辣的缘故,还是被烟雾熏着了,或者是酒精的作用。总之,此刻,他们在上合冬天的夜晚感受到了温暖。

一天晚上,朋友生日,请几位文友到上川公园附近的烧烤店吃烧烤。那里的烧茄子和烧玉米,风味一流,带着孜然的香味,飘荡在空中,构成上合夜色的一部分。在上合打工的人都喜欢这里的烧烤,尤其是冬天,讲究色香味,讲究麻辣,还讲究很大的炭火,不断上升的烟……这些都是能给人带来温暖的物件。我们喝着酒,沉浸在上合的夜里,酒后半醉,我们谈起了文学——从底层文学到打工文学。我们为什么要在上合说起打工文学呢?内行人都不奇怪——上合是适合谈打工文学的地方。这不仅是因为上合的生活以最低的姿态靠近大地,靠近市井民间,接近文学本质,还因为上合村曾经是作为作家村的形态存在并声名大振的。红极一时的深圳31区作家群就生活在上合村,国内外媒体铺天盖地,宣扬这样一个出现在城中村的群体,以一种惊奇的笔触和感慨的心怀。如今,当我行走在上合村的夜晚,总是会想起当年的他们,怎么在这个村子的街巷里行走、生活并写作。他们住在哪一栋亲嘴楼里?如今那个房间是否住进了别人?他们又是否知道自己住的地方曾经是一位作家的住所?他们夜晚逛街时,在哪家烧烤摊吃过烧烤?他们说了什么?他们的笑声洒落在街道的哪个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