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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18年第6期|冯积岐:房间里的秘密

来源:《广州文艺》2018年第6期 | 冯积岐  2018年06月05日16:19

冯积岐,在《人民文学》《当代》《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数十种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二百五十多部,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杂志选载,多次入选各种优秀年选。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逃离》《村子》《遍地温柔》等十二部,并出版八卷本长篇小说文集,作品曾多次获奖。现居西安。

两年以后,黄小玲得到了打开房间门的钥匙。黄小玲的左手抓住那把沉闷的大铁锁,右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铜质钥匙,她的手臂颤抖着,有几次,把钥匙插不进锁孔里去,大铁锁似乎在摇摆着。她扭过头去看,楼道里空无一人。她能听见,庞大的寂静就在她的周围,这寂静,是由她的耳膜中传来的细密密的脚步声组成的,是由迟钝的钥匙和大铁锁接触时发出的陈旧的声响组成的,是由她按捺不住的心跳声组成的。打开铁门之后,黄小玲掏出第二把钥匙,向木门的锁孔里插。第一次,她插反了;第二次,她插进去之后,却没有转动,她犹豫了:假如,打开门,房间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她这两年惨痛的付出不是付之东流了吗?包括她吞咽下去的屈辱——尽管,当时,她是一副愉悦无比的样子,她一旦回想起来,如鲠在喉,有一种难言之苦,无法吞咽。也许,随着房间门的打开,她的屈辱会再次沉重地压过来——她的全部努力都是枉然。可是,她不打开房间的门,她就一直会在蒙蔽之中。这房间里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她要知道。

在黄小玲还没有来凤山县艺术中心上班前,她就听说过,艺术中心的五楼有一个房间里关着一个“女鬼”。夜阑人静之时,“女鬼”就出来,坐在楼道里哭泣。传说越夸张,越怪诞,越神奇,越能诱惑人,况且,黄小玲是写小说的,她对“女鬼”的故事有了强烈的探究之心,她到艺术中心来找主任晁一斗,晁一斗一听,她想去五楼的房间看看,笑脸上换了紧张的内容,继而,脸一沉:不行,不行,二十多年前,县公安局就贴上了封条,谁也不能进去。她不信晁一斗的话,上了五楼一看,果然,大铁门上贴了一张字迹干瘦的封条;她仔细看,封条从门框和铁门之间断裂了——肯定有人在封门之后进去过。别人能进去,她为什么进不去呢?她用好话去煨晁一斗,晁一斗根本不吃她那一套。门上的钥匙在晁一斗手中,她有什么办法呢?如果她是晁一斗的上司,一句话,钥匙就到手了。可她不是。

黄小玲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任命为艺术中心的副主任。上任没几天,她就给晁一斗说,晁主任,把五楼房间的钥匙给我,我想进去看看。晁一斗脸一黑:不行不行,不要以为你是副主任就可以进去。说实话,我也没进去过,公安局交代了的,谁也不能进去。黄小玲说,为什么不能进去?晁一斗把正在写字的毛笔向砚台上一掷,扫了黄小玲一眼:不要问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晁一斗态度越强硬,黄小玲越想进去看看。

黄小玲从艺术中心的美术干部王建华口中知道,二十六年前,一个叫马梅梅的年轻女人在那个房间里自杀了。马梅梅也是画画的,她的油画参加过两次全国画展,多次在S省博物馆展出过。王建华在凤山县艺术中心干了三十多年了,黄小玲相信王建华的话,她继续追问王建华:马梅梅为什么要自杀?王建华吞吞吐吐地说,马梅梅十分漂亮,画一手好画,晁主任的前任是赵熊,听人议论,赵主任追求马梅梅,不知追上了没有,艺术中心传遍了两个人的绯闻。后来,不知为什么,马梅梅在五楼那个房间自杀了。黄小玲说,老王,你说清楚,漂亮和画一手好画有什么关系?两个人究竟发展为情人没有?王建华说,好我的黄主任,这事只有马梅梅和赵熊知道,我咋能知道呢?黄小玲说,赵熊现在住在哪里?我去找他。王建华说,老头子早死了,赵熊要比马梅梅大将近三十岁。关于这件事,你不要再问别人了,你是作家,你去想象吧。王建华的话开启了黄小玲的想象之门——

五楼那间房子就是马梅梅的画室,马梅梅和赵熊的故事全部装在那个画室里,墙上、地上、房间的角角落落里贴满了故事的细枝末节,两个人的情感,在房间里的地板上撒了温暖的一层子。从马梅梅到艺术中心来上班的第一天起,赵熊就被马梅梅的美丽陶醉了——马梅梅本身就是一张十分漂亮的油画。赵熊给马梅梅单独提供了一间画室。艺术中心的任何活动,不叫马梅梅参与——腾出来时间叫她画画。可是,马梅梅不领赵熊的情,依旧对他不热不冷,赵熊不止一次地当着马梅梅的面说,我爱你,梅梅。马梅梅不能拒绝——假如不屈从于赵熊,她的日子将很难过;马梅梅也不能答应——她毕竟才二十四五岁,况且在S省美院读书时就有了男朋友。马梅梅的模棱两可激怒了赵熊,他先不说收回马梅梅的画室,是把艺术中心购买来的拖地的拖把、水桶、宣纸、体育器材堆满了房间。马梅梅当然知道,赵熊为什么这么做。她低三下四地去求赵熊。赵熊在他的办公室第一次搂抱住了马梅梅。赵熊虽然没有得手,马梅梅含着眼泪叫赵熊的手图章似地盖在了她那挺突而坚实的乳房上,盖在她冰冷的皮肤上。马梅梅木然地容忍赵熊在她的脸上亲吻了——她用屈辱换来的是房间里的清静——赵熊派人将杂物搬了出去。马梅梅第一次去参加全国画展的前夜,赵熊派人把她的画室门打开,偷走了她的所有作品,马梅梅放声大哭。赵熊手里有权,他要用权力胁迫她就范——掠夺她的清白。马梅梅第二次参加全国画展前,大白天,赵熊派人潜入她的房间放了一把火——虽然及时扑灭了,但她的作品全都面目全非。马梅梅没再哭泣。为了她的艺术,她屈辱地献身了——用自己的肉体换来安宁。谁知,赵熊得寸进尺,对马梅梅纠缠不休。是马梅梅把赵熊约到画室来的,她将她的画作铺在沙发上,自己躺了上去,当赵熊刚进入她的身体的时候,她从沙发垫底下抽出了准备好的匕首。老奸巨猾的赵熊似乎早有准备,一把夺下了她手中的匕首,干完了自己该干的事。赵熊走后,马梅梅用匕首割开了自己手腕上的动脉……黄小玲想象的情节和新闻报道中的案例没有多少区别,她的想象被现实生活的原版囹圄了。而黄小玲觉得,马梅梅只能是这样死去,别无他法。

黄小玲到艺术中心来上班的第二天,她从一楼到五楼,在每个办公室每个房间都看了看,算是熟悉环境吧。走到五楼挂着大铁锁的房间跟前,她不由得站住了,沉重的铁门将秘密锁在房间里,使它沉睡了二十多年。尤其是那把大铁锁,面目狰狞,释放着一缕陈旧的铁腥味儿。冷漠的大铁门似乎如同一只忠诚于主人的狼犬,瞪着她。强烈的探究感唤起了她得知真相的愿望,唤起了她破门而入的愿望,唤起了她要知道那个女人的全部秘密的愿望,唤起了她要依这个素材写一部小说的愿望。一下楼,她就去找晁一斗主任要钥匙。晁一斗断然拒绝了她。

没几天,晁一斗在全体职工大会上没点名地批评了她,借她想进五楼那个房间发挥渲染,大幅度地消减她这个副主任的尊严。她能说什么呢?她只能忍受,她毕竟是副职。艺术中心姓晁不姓黄。

接下来发生的几件事,使她对晁一斗畏怯了。

晁一斗派她去四十里以外的一个山区乡镇去调研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流失和继承状况,她坐上了艺术中心唯一一辆小车出了凤山县城,进了山,只走了十几里路,晁一斗突然给司机小李打来电话,叫小车赶快回去,说他要坐车去省城。小李问晁一斗,黄主任咋办?晁一斗说,叫她走,走到四方山乡去。小李说,那恐怕不行吧?晁一斗说,什么行不行?你快回来。小李很无奈,把她撂在了山里。她一看,空荡荡的山里前后无一人,要去乡政府,还有将近三十里山路,已是中午12点多,前无村庄,后无人家。她有点惶恐,有点害怕。无奈之中,她只好顶着毒辣辣的太阳向前走,走到四方山乡政府门前时,已是下午四点多。她还没进乡政府的门就晕倒了。三天以后,她被乡政府的车送回单位,晁一斗又在职工大会上批评她,说她去山里游山玩景,一去就是三天。她有苦难言。她总以为,晁一斗无非是为了表明,他就是艺术中心的“山大王”,每个人都要屈服于他的强权,包括她这个副主任。所以,晁一斗才踩踏她的自尊。其实,黄小玲只窥视到了晁一斗内心肮脏的一面,没有窥探到晁一斗内心卑劣的另一面。后来,黄小玲才知道,艺术中心的六个年轻女人,个个没有逃出晁一斗的手掌,晁一斗惯用的手法是,先用强权制服你——制服的手段就包括刁难,甚至迫害,你一旦屈服,躺倒在他的身底下,他便给你施以小恩小惠,笼络你。对于黄小玲,晁一斗也是如法炮制。

那天吃过早晨饭,晁一斗叫黄小玲去西水市。是去开会吗?黄小玲问,晁一斗说,不,去给单位买些宣纸和办公用品。黄小玲说,那我就不去了。晁一斗说,顺便去局里一下。黄小玲这才知道,晁一斗要去找西水市文化局的周浩局长。肯定不是给局长送礼的,如果是送礼,晁一斗不会叫她一同去的。说不定是打着什么项目的名目去要钱。这些年来,晁一斗每年都要向市文化局要三四十万元。当然,周浩的钱不是白给的。艺术中心新盖的凤山艺术大厦,有一半的工程就承包给周浩的弟弟了,其中,有多少交易,黄小玲一点也不知道,她偶尔从单位会计那儿听说,一块地砖就要比市场价多五十块。到了周局长房间,黄小玲只坐了一会儿,借故去卫生间走出去,再没进去,她把时间和空间留给了周浩和晁一斗。中午饭是在距离市区很远的东郊吃的——担心记者来骚扰。饭桌上,晁一斗和周浩都兴致很高。周浩喝了几杯酒,甚至当面恭维黄小玲年轻了,漂亮了。黄小玲尴尬地笑了笑:都三十五六了,还年轻?周浩说,你看,你看,你们晁主任年过五十了,还像小伙子一样,人要心态年轻。还没等黄小玲开口,晁一斗说,艺术中心到头来还是黄主任的,我老了。黄小玲一听,晁一斗话中有话,好像她等着夺权,赶紧岔开了话题。

吃毕晌午饭,本来可以回去的。可晁一斗说,他头晕,要休息,他叫司机小李去凤阳酒店开了三个房间,一人一间。一觉睡醒,黄小玲一看,已是下午四点,她叫小李去喊晁一斗回凤山县。小李说他不敢打扰晁一斗。小李说,有一次,在省城,他把晁一斗从睡梦中叫起来接电话,被晁一斗骂了个狗血淋头。黄小玲一听,也没去叫晁一斗,只好回到房间看电视。五点半,晁一斗才起来了。黄小玲叫晁一斗回去,晁一斗说,等会儿,吃毕晚饭回吧。黄小玲心想,西水市距离凤山县城也就四十公里,吃毕晚饭回去也行。可是,吃毕晚饭以后,晁一斗又说,明天早晨赶上班回去,今晚上就住在凤阳酒店。

那天晚上,晁一斗住在313房间,黄小玲住在315房间,两个人只是一墙之隔。登记房间的小李告诉黄小玲,一间房子一个晚上260元——这是西水市最好的宾馆之一。黄小玲就想,半个小时就可以回到家里去睡觉,何必花这么多钱,在西水市住一夜呢?她真的不知道晁一斗是怎么想的。她看了一会儿电视,一看手表,还不到九点,就想,这时候睡觉有点早,她敲开了晁一斗的门。晁一斗的门只是虚掩着,并没有关。黄小玲以为房间里有人,所以,才很响地敲了两下。晁一斗把她让进房间,碰上了门锁,笑着说,还敲什么门,进来就是了,得是以为我是金屋藏娇呢?黄小玲说,我怕你和谁说话,不方便。晁一斗说,我就是给你留的门,知道你会进来的。黄小玲一笑:晁主任真会说话。两个人坐定,竟然没有话题,晁一斗对黄小玲只一瞥,出气也粗了。黄小玲把手机掏出来,没有看,又装进了口袋。黄小玲无话找话说:这几天的天气真好,不热不冷。晁一斗说,就是就是。房间里的气氛很奇怪,很别扭。晁一斗站起来,朝黄小玲跟前走了半步,又返回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他说,黄主任喝水。黄小玲说,不客气。话一出口,黄小玲连她自己也觉得,她太虚伪了。她一抬眼,第一次发觉,晁一斗脸色也红了,两腮上有了好像染上去的那种虚假而不怀好意的红颜色,面部更像高血压病人血压升高时的容颜。房间里的气氛很尴尬。黄小玲说,咱们明天早晨几点回去?晁一斗说,一吃毕早饭就走。两个人又没有话了。黄小玲只好说,晁主任老早休息,我过去洗个澡。晁一斗没吭声,只是不认识黄小玲似的盯了她几眼。

手机铃声是半夜响起来的。黄小玲从睡梦中惊醒了,她一看,已是凌晨一点半。手机短信是晁一斗发来的:小玲,睡了没有?我失眠了,过来说说话。黄小玲想了想,她不能回短信。她在半睡半醒之间似乎才明白,晁一斗要和她住在凤阳酒店的目的是什么。她似乎于一刹那间窥视到了晁一斗的阴暗心理和卑鄙手段。她内心觉得害怕。她已经下了床,手搭在了门锁上,在那一瞬间,她的心里仿佛被什么照亮了:她不能去。一旦走出第一步,接下来会不可收拾。她回到了床上。她关了手机。

六点半,黄小玲就起来了。七点二十分,她去敲晁一斗的门,晁一斗没有应答。她在门前站了几分钟,又敲,又没人应答。她上到四楼去敲小李的门,小李也没应答,她在门口喊:小李,吃早点了!小李还是没有应答。她拨通了小李的电话,小李在电话中说,他和晁主任已回到了凤山县,已经吃毕早点了。黄小玲说,你们几点回去的?小李说,七点就到县城了。小李说,晁主任说县文化局牛局长八点要来调研。黄小玲本来要问,为什么把她独自撂在西水市?她一想,这肯定不是小李的主意。她合上了手机,一句话没再多说。

黄小玲赶回单位时,已是早上九点了。她坐的客运车偏偏在路上和一辆农用车相撞了,虽然没有人员伤亡,却耽误了她回单位的时间。她回去的时候,牛局长正在职工大会上讲话,她一进会议室,职工们的目光都投向了她,她悄悄地坐在一个角落,没吭声。牛局长临走时,只说了她一句:黄主任,以后外出,要给局办公室打个招呼。她苦笑一声,说了声:是。

没几天,晁一斗的女儿结婚。晁一斗给单位上的所有人提前说了结婚的日期,办酒席的地点。黄小玲虽然也知道,但晁一斗没有请她。她该怎么办?就在当天早上,她主动给晁一斗打了电话,问及他的女儿结婚之事,晁一斗在电话中说,我怕请不动黄主任,没有给你张口。黄小玲避开晁一斗的话问他,在什么地方举办婚礼,晁一斗说在嘉庆酒店。晁一斗没有说叫她来,也没有说不叫她来。黄小玲想了想还是去了。她趁人们不注意时,给晁一斗衣服口袋里塞了一个红包。按常规,同事之间,谁家有婚丧嫁娶之事,也就二三百元的随礼钱。而黄小玲给晁一斗的红包里是1000元——她的用心何在,晁一斗当然知道。

第二天,这个红包就到了县纪委一个副书记手里。黄小玲被叫到纪委去谈话,那个副书记问黄小玲为什么给晁一斗包那么重的红包?目的何在?面对纪委副书记冷酷的面目,黄小玲只能认错。按照组织纪律,这件事,黄小玲是要受到处理的。黄小玲写了一封检讨,交到了县纪委。由于她的态度端正,只是给了一次党内警告的处分。

晁一斗的冷酷和无耻,黄小玲一想起来,不寒而栗。她去组织部找到一位副部长,要求调离凤山县艺术中心,副部长开门见山地告诉她,调动之事免谈,因为她到艺术中心才两年多。她一听,心凉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怎么和晁一斗共事呢?

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那天,是黄小玲主动要求和晁一斗一同去省城的。晁一斗夹着包,已经准备下楼。黄小玲撵上去问他去哪里?晁一斗说去省文化厅。黄小玲说,把我带上我也跟你去。她不知道晁一斗去省厅干什么,只是想和晁一斗一同去。晁一斗迟疑了一瞬间,只说了一句:今天回不来。黄小玲糊里糊涂说了一声:好。

到了省文化厅,黄小玲才知道晁一斗去找田副厅长,她不知道晁一斗和副厅长谈什么事,不好跟随,就只好从省厅出来,在街道上溜达。

到了晚上,黄小玲给司机小李打电话,问小李,他们住在什么地方。小李告诉她,他和晁主任住在长安大酒店。黄小玲拦了一辆出租车,也到了长安大酒店,给自己登记了一间房子。小李已经告诉她,晁一斗住在914房间。黄小玲住进房间以后,给晁一斗发了个短信:晁主任,我住在你下面,房间号是703,十一点左右来找你。晁一斗没有给她回短信。十一点十五分,黄小玲敲开了晁一斗房间的门。一进去,黄小玲就抱住晁一斗,放声哭了。黄小玲提在手里的包儿掉在了地板上,她顾不上捡拾,就被晁一斗抱起来了。

上了床,晁一斗例行公事般地说,玲玲,我是爱你的。黄小玲一听,浑身的汗毛似乎都竖立了。她说,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晁一斗说,你早这样,就不受那么多苦了。黄小玲说,我算服你了,一斗。晁一斗一边卖力地进行,一边喘着气说,服我啥?黄小玲说,啥都服,全服。晁一斗说,我们俩都是赢家。黄小玲说,都是赢家是什么意思?晁一斗笑了:还用我挑明吗?黄小玲觉得,她被晁一斗打败了,一败涂地,她的脏腑被晁一斗也掏空了。黄小玲说她有点饿。晁一斗说,这时候去哪里买吃的?黄小玲说,她包里有两个苹果。黄小玲精赤着跳下床。她拎过来自己的包,从包里取出来两个苹果。晁一斗说,我去洗。黄小玲说,不用了,我用刀子削,包里有刀。黄小玲随之从包里掏出来一把水果刀;水果刀像匕首那么长,闪着嚣张的光。晁一斗说,人家女人包里全是化妆品,你却装着一把刀。黄小玲说,各有各的用处。你害怕刀子?晁一斗说,我连你也不怕,还怕刀子?黄小玲削去了两个苹果的皮。两个人分别吃了一只苹果。晁一斗又要折腾,黄小玲没有拒绝。

从省城里回来的第二天,晁一斗就把打开五楼房间里的两把钥匙给了黄小玲。现在,黄小玲就站在两道门跟前。

黄小玲转动着钥匙,把木门也打开了。随着木门的推开,一缕陌生的、陈旧的味道饿狼似的扑过来了。黄小玲一脚踩进去,阴森森的气息被她踩得四处乱飞。她鼓起勇气,向房间里面走。房间里,光线晦暗,凉气袭人,有一缕古老的味道。黄小玲仿佛走进了历史的隧道。黄小玲拉开了窗户上布满灰尘的、厚重的窗帘。房间里的所有物件即刻跳进了从窗户里透进来的强烈的光线中。靠南边窗户跟前摆放着一张大案桌,案桌上搁置一卷宣纸和十几瓶面目模糊的油彩,还有十几支已被尘土裹住的画笔。案桌的一头有一个朱红色的笔筒——大概是玉石的,笔筒中插一根圆柱形的石头——仿佛是镇纸。这就是马梅梅作画的案桌。北边的窗户下,有两个短沙发,一张长沙发。沙发都是布面料,样式简单,朴素,沙发也被尘土覆盖了,看不清本来是什么色泽。黄小玲弯下腰,用一根手指头在长沙发上摸了一下,她的手指头黏糊糊的,她粘上手指头的确实是多年积累的尘土。她仔细一看,手指头是酹红色,是那种陈旧了的血色。黄小玲觉得很蹊跷,她再看沙发,沙发上似乎也是陈旧的血色。她嗅到了厚重的血腥味儿。她急忙掏出一张餐巾纸,擦净了手指头。黄小玲抬眼一看,墙壁上挂着十几幅马梅梅的油画作品,这些油画全都是女人的裸体,或卧、或躺、或站,或曲身。油画的右下方有马梅梅的签名和作画的日期。走到东边的一面墙壁前,黄小玲惊得目瞪口呆:她的画像怎么会悬挂在这里?这不是她黄小玲吗?活生生的一个黄小玲。她一看,画像下面却题自画像三个字。自画像?这就是马梅梅二十多年前的形象?怎么能和我黄小玲一模一样?黄小玲用手机拍下了马梅梅的自画像,她把马梅梅的自画像和她储存在手机的自己的半身照片一对照,惊慌而恐惧:她怎么能和马梅梅是一个模样?

黄小玲不敢再久留,她满腹疑虑地离开了那间房子,离开了古老的“宅院”。黄小玲觉得,那间沉闷的房间里确实有神秘的气氛,似乎用目光挑不开,她十分茫然,而令她愕然的是,她在那间房子里发现了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呢?

星期天,黄小玲找到了周礼乡马家村马梅梅的家。马梅梅的父母亲都年过八十了。黄小玲给两位老人作了自我介绍。两位老人一听,黄小玲是女儿生前单位上的领导,急忙招呼。黄小玲给两位老人说,她没有什么事,只是来看看。马梅梅的母亲拉住黄小玲的一只手端详了一下,吃惊地问她:你真的叫黄小玲?黄小玲说,那还有假?马梅梅的母亲说,女子,你莫怪我,我左看右看,你是我家梅梅。黄小玲摇了摇头:大妈可能想女儿了,我是黄小玲,不是马梅梅。老人拿出了一本相册,叫黄小玲看。黄小玲看了几张,马梅梅的照片和自己相册中二十多岁的照片一模一样。黄小玲越发吃惊了:自己和马梅梅相差十六七岁,肯定不是双胞胎;自己肯定也不是抱养马家的——自己出生的年月,这两位老人都很老了,肯定失去了生育能力。黄小玲问马梅梅的母亲,马梅梅小时候的喜好和生活习惯。这位老人说马梅梅小时候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什么样式的鞋,喜欢吃什么东西。黄小玲一听,这喜好和自己竟然一样。一个念头涌上来了:莫非,马梅梅和她是前世今生?她是马梅梅的前世今生?拟或是马梅梅是她的前世今生?她自己也糊涂了。

黄小玲说,她想给马梅梅写一篇纪念文章,今天来看望两位老人,顺便想得到一些有用的资料,不知马梅梅生前还留下什么文字没有。马梅梅的母亲说没有。就在黄小玲要告辞的时候,马梅梅的母亲拿出了一个牛皮纸封面的、很简单的日记本,说是马梅梅留下的。老人说,当年,公安上来要,她都没有给。老人叮咛黄小玲,看一看,给他们送回来。黄小玲说,一定一定。

当天晚上,黄小玲就开始读马梅梅的日记,她一边读,一边叹息,一边流泪。当她读到马梅梅和前任主任的情感纠葛时,牙齿咬得咯咯响。黄小玲从马梅梅的日记中嗅到了一股强忍的血腥味儿,那血腥味儿如落叶一般从字里行间摇落。

就在那年夏末秋初的时节,一桩令凤山县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发生了。

凤山县艺术中心主任晁一斗和副主任黄小玲同时失踪了。单位上的办公室主任到处找,找不见两个人。打两个人的手机,都是无人接听。晁一斗的妻子和黄小玲的丈夫也不知道晁一斗和黄小玲的去向。难道两个人私奔了?艺术中心的办公室主任如实给凤山县文化局汇报了晁一斗和黄小玲失踪的事。第三天,凤山县文化局给县公安局报了警,县公安局刑警队通过技术手段——手机定位,确定了两个人的手机就在凤山县艺术中心的大楼上。刑警队派侦查员在艺术中心的大楼上做地毯式搜索,包括卫生间、配电房、水房、办公室,一间房一间房地搜查。找到五楼那间房子,才发觉外面的大铁门并没有上锁,那把沉重的大铁锁只是虚挂在门上。刑警队的侦查员破开木门,进门一看,晁一斗和黄小玲都一丝不挂。黄小玲躺在沙发上。晁一斗躺在沙发旁边,他的身底下铺着几层子宣纸。晁一斗的胸腹上有四条刀痕,刀刀毙命。黄小玲的左手腕割断了筋脉。两个人的血迹已经凝固,成为酹色。一把水果刀掉落在沙发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