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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8年第6期|祝勇:午门以深

来源:《长江文艺》2018年第6期 | 祝勇  2018年06月05日08:39

公元1521年,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整整一百年后,远在北京两千里之外的安陆州[1]突然成为帝国的焦点。来自北京宫廷的接驾队伍,浩浩荡荡地开到兴献王府,迎接兴献王朱祐杬的生子朱厚熜入京承继大统,成为大明王朝的第十二位皇帝。

十二天前,正德皇帝朱厚照撒手尘寰,使用了十六年的正德年号戛然而止,此时正德并未立皇太子,帝国的皇位,骤然空缺。

空缺的原因,是正德皇帝死时刚过而立之年,还没有子嗣,根据宫殿典制,要遵循“兄终弟及”的原则,将皇位传给正德的弟弟。然而,正德皇帝又是家中独苗,没有兄弟。满朝官员,一时不知所措。

要解释这种尴尬的状况,需要把这个家族的血缘关系上溯到正德皇帝的爷爷成化皇帝那里。成化皇帝朱见深共有十四子,老大、老二早亡,继位是老三朱祐樘,这就是弘治皇帝。弘治死后,他唯一的儿子朱厚照继位,是为正德。正德死,既然他没有兄弟、没有儿子,皇位就应该推回到他爹弘治皇帝那一辈,根据“兄终弟及”的原则,由弘治皇帝朱祐樘的弟弟、排行老四的兴献王朱祐杬继承。

然而,朱祐杬也已在两年前去世,于是只能循着这皇朝的血脉推演,目光于是落到了朱祐杬的长子朱厚熜身上。

朱厚熜是正德皇帝朱厚照的堂弟,他的父亲朱祐杬与正德的父亲、弘治皇帝朱祐樘是亲兄弟,此时,大明王朝的皇位,已经结结实实地落在他的身上,一个天高皇帝远的皇族后裔,命运就这样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这就可以理解,由司礼监太监谷大用、内阁大学士梁储、礼部尚书毛澄等组成的庞大团队,为什么只用了十二天,就从京城火速赶到了远在湖广安陆的兴献王府。

在上述官员的护送下,朱厚熜一行抵达北京。然而,就在朱厚熜距皇位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他突然止步不前。

他提出了一个问题,难倒了所有的朝廷大员。

按照礼部的安排,朱厚熜本当由崇文门进北京,再由东华门入皇宫,过继给朱厚照的母亲张太后为子,并在文华殿完成成为皇太子的仪式,再以皇太子的身份登极为皇帝。但对于礼部的周密安排,朱厚熜并不认可。因为“兄终弟及”一语,在此产生了一个重大的歧义——究竟是朱厚熜继承了堂兄朱厚照的皇位,还是自己的父亲朱祐杬继承了弘治皇帝朱祐樘的皇位?礼部官员认为是前者,朱厚熜却解释为后者,因为在他看来,“兄终弟及”,当然是指他父亲与弘治皇帝这对亲兄弟,而不是指自己与朱厚照这对堂兄弟。假若他的观点成立,那么,他已经死去的爹,实际上也成了皇帝,而他朱厚熜,就不是从正德皇帝朱厚照那里,而是自己的父亲朱祐杬那里,直接继承皇位。

这一切好像文字游戏,但是当朱厚熜提出这一点时,所有的官员都面面相觑,大脑一时短路,因为对于这文字的歧义,所有人都不曾想到。假如他继承的是堂兄,那么他就必须遵循礼部的安排,从东华门入宫。假如是他继承的是父亲,就不需要过继给张太后,而以皇帝的身份直接登极,这样,他就可以从午门进入紫禁城,在奉天殿完成登极大典。

于是,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北京城外突然停顿,所有的人大脑短路,没有人知道朱厚熜该由哪座门入宫。大臣极力劝谏,朱厚熜绝不妥协,正德遗诏中一个小小的漏洞,竟变成难以解决的僵局。

他不仅要给自己正名,更要给死去的父亲正名,因为那样的话,父亲的身份就不只是王爷,而要被追认为帝王。在这里,朱厚熜充分显露出他锱铢必较的本性。

从午门到东华门,距离不过几百米,对朱厚熜来说,却别如天壤。

国不可一日无君,此时的大明王朝,皇位虚位以待,已经超过一个月。帝国官员们心急如焚,却又拿不出丝毫办法。相比之下,朱厚熜却无比淡定,因为他知道,皇位已经被他锁定,再怎么拖,皇位也不会跑掉。

这是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监急,当然,官员们最急。

他决定坐地要价。从没见过大世面的朱厚熜,在这里展现出过人的沉稳。

那一年,他只有十五岁。

从外围看,紫禁城的门有四座:南为午门,北为玄武门(康熙时代为避“玄烨”名讳而改为神武门),东为东华门,西为西华门。

午门是紫禁城的南门,也是正门,它无疑是紫禁城最重要的一座大门,因此采用了建筑中的最高级形式。沿袭唐朝大明宫含元殿以及宋朝宫殿丹凤门的形制,主楼东西有雁翅楼延伸,上有五座重楼,所以也叫“五凤楼”。

中国古代建筑,前后四根柱子围成的一个方形空间叫做“间”,与今天所说几间房子的“间”不是一回事。紫禁城九千多间房子,也与我们今天所说的“间”不同。在古代皇家建筑里,“间”也是表示“级别”的单位之一。午门的主楼是重檐庑殿顶,面阔九间,进深九间。九是最大的阳数,也就是奇数,五是中间的阳数,九和五,都是尊贵的数字,所以古代帝王,被称为“九五之尊”。

午门位于紫禁城南北轴线的正南方,也是子午线的午位,因此称为午门。雁翅楼朝天而开,过了此门,就不再是人间,而是“天朝”,所以这阙楼,被称为“天阙”。岳飞《满江红》词里曾说:“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午门“中开三门”,两旁各有一掖门,中间的门,只为皇帝而打开(文武百官走东侧门,宗室王公走西侧门)。只有殿试前三名,即状元、榜眼和探花,中鹄后可以从中门出宫一次,这一次经历,也因此成为他们一生的荣耀。

进入午门,就进入宫殿第一个巨型的广场——太和门广场(皇家广场其实都是一个巨大的庭院),预示着一个庄严场合的出现。正面(北面)横卧一个大型建筑,是进入三大殿之前的最后一道门——太和门(明代称奉天门、皇极门)。自朱棣始,明朝的皇帝就每天清晨在这里听政[2],称为“御门听政”。这巨大的庭院,也成为王朝议政的大会堂。每当皇帝在御座上坐定,一名内使(宦官)就会手捧香炉,走到皇帝面前,香炉上镂刻着山河图案,内使将香炉放在御座前的黄案上,奏曰:“安定了。”听政于是开始。

太和门广场东西各有一道门,东为协和门(明代称左顺门,古代建筑中的左右,皆以面南而论),西为熙和门(明代称右顺门)。出左顺门往东,是文华殿宫区和内阁办公地,因此每当早朝之后,皇帝经常会到左顺门或者右顺门,与一二重臣继续商讨政事。有一次朱棣在右顺门的便殿里批读奏章,桌上金狮镇纸被推挤在奏本旁边,摇摇欲坠,一位大臣眼疾手快,坠落之前将它扶住。朱棣见景生情,说:“器皿虽小,置于危处则危,置于安处则安。天下犹如一件大器,岂能置之于危处?更须处于安定之地。天下虽安,不可忘危。”说罢,神色怆然。

进入太和门,是三大殿区域,那里是紫禁城的核心,也是帝国的政治核心,是真正的金銮宝殿。在古代,“宫”和“殿”的意思并不一样,紫禁城的布局是前殿后寝,即前半部(南部)是外廷(殿),是皇帝的办公区;后半部(北部)是内廷(宫),是皇帝及后妃宫眷的生活区。宫与殿的分界线,就是保和殿以北的乾清门,那里也是紫禁城中轴线南北距离的中间点。奏章、物品的传递,都要在此中转,各种“快递”在这里集中,因此几百年间,这里都是紫禁城内最重要的物流集散地。

午门只有在举行大典和重大朝见时才能开启,朝廷百官平日上朝,一般从东华门进入紫禁城(西华门因为直通西苑,内监司事人员常从这里出入)。因此,东华门和西华门这两座东西对称的宫门,并不开在东西两侧城墙的正中,否则就可以直通内廷,妨碍皇帝的“私生活”。所以,为了维护内廷的私密性,也为上朝方便,东华门和西华门都开在东西两侧城墙偏南、距离南垣角楼一百多米的地方。形制也低于午门,正面呈平面矩形,红色城台,白玉须弥座,当中辟三座券门,城楼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门外马碑石,至今仍在。

在清代,自康熙帝始,御门听政的地点改在乾清门,皇帝每天上下班的交通距离也收缩到后廷的门口。自雍正始,皇帝的办事机构,也设在乾清门广场西侧一排简易的小平房里,只是那时的雍正不会想到,这个小小的机构后来成长为一只巨兽,它的名字威震朝野:军机处。

官员上朝一般遵循两条路线,一条是中轴线路线,另一条是对角线路线。

中轴线路线主要用于包括大朝在内的主要仪式中,官员依次穿过皇城和宫城中间的门,沿中轴线北行,到达紫禁城的中心院落——太和殿广场[3],或者继续向北,抵达乾清门——在康熙初年,还要求官员走中轴线路线,穿过太和殿东侧的中左门和保和殿东侧的后左门抵达乾清门前。[4]

而日常进宫(尤其康熙朝以后),则更多地从东华门入宫,穿过紫禁城东部的三座门,由景运门入乾清门广场——那也是紫禁城内最后一个大型广场,到乾清门前参加御门听政[5](雍正以后,听政改在养心殿,使养心殿逐渐成为帝国的政治中心)。由东华门抵达乾清门(以及后来的养心殿)所走过的路线,刚好构成一条对角线(由东南到西北)。而中轴线和对角线的交叉点,刚好是乾清门。

前一条路线也被称为“仪式路线”,后一条路线也被称为“功能路线”。这是两条互补的路线,朱剑飞先生在比较这两种路线时说:“一方面,紫禁城在空间上确实是‘禁地’。它极度深奥而遥远,要求人们付出极大的努力和自制力,才能企及和征服。另一方面,一个系统的区别是,东侧的对角路线相对来说比中轴路线更轻便易达。仪式路线犹如朝拜的路径,必须遥远而曲折,从而激发人的谦卑、恭敬和崇拜心理;而功能路线,在频繁的使用中,必须是有效的、劫持或服务性的,以利实际事务的高效运行。”[6]

紫禁城的北门是玄武门,清康熙年间为避康熙帝玄烨之讳,改称神武门。内设钟鼓,与钟鼓楼相应,用以起更报时。但皇帝居宫中时,神武门上的钟不再鸣响。城台开有三门,帝后走中间正门,嫔妃、官吏、侍卫、太监及工匠等均由两侧的门出入。清代选秀女,将嫔妃迎入宫中均走此门。

清代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的阳春三月,一个名叫叶赫那拉氏的十七岁少女就从这座门入宫选秀,九年后走向帝国权力的顶峰,统治中国长达四十七年。但她是从紫禁城的后门(神武门)进宫,而非(以皇后的身份)从紫禁城的正门——午门抬进宫的,这构成了她一生最大的隐痛之一。

紫禁城给人印象最深的,除了那些宏伟的大殿,就是深红的宫墙和无休无止的宫门。如上所述,紫禁城实际上是一个墙与门的世界。一道道墙,在紫禁城内分割出不同的空间,每个空间,都构成一个院落,甚至像三大殿这样恢宏的建筑,都被封闭在一个院落中。这些空间(院落)位置不同、地位不同、面积不同、功能不同,却有着相似的结构,比如大都是面南背北,方正规矩,礼序森严。紫禁城,实际上就是由无数个小型院落组成的一个超级院落,这些院落,浩繁如星辰,却又被组织、整合得整齐有序(就像王朝的行政系统一样)。在这看似复杂的系统中,门,就是组织、整合空间最有效的方式。

这偌大的紫禁城,里面暗藏着层层宫门。门有时开启,有时关闭,把偌大的紫禁城,连接成一个时断时续、时分时合的空间体系。早年去故宫参观,感觉最奇特的就是那些门。封闭的墙和开启的门,造成一种先抑后扬的视觉效果。墙把我们的目光封闭在一个单元的空间里,为建筑制造了宏大而震撼的视觉效果;门又让我们的目光穿透墙的围困,抵达宫殿的深处,探测着幽深的心理深度。每当我们登上太和门的台阶时,敞开的太和门犹如一个取景框,为蓝天下的太和殿剪裁出一个矩形的图像。而更神奇之处在于,随着我们脚步的移动,取景框里的图像也不停地变动,仿佛游走的不是我们的脚步,而是建筑本身。

很多人觉得紫禁城很神秘,而它的神秘色彩,在很大程度上是由门营造的。因为那些时开时闭的门,给紫禁城造成一种半掩半露的效果,人们永远猜测不到,在门的后面,藏着怎样的一个世界。在故宫博物院工作多年的我,对门后世界的好奇心丝毫未减,依然时常像孩子一样把眼睛趴在门缝上,窥视门背后的风吹草动。

墙与门,既是对立体,也是统一体。关上门,世界就是小的,比如对某些被打入冷宫的妃嫔来说,紫禁城就是一座囚牢,而对于某些时候的皇帝,比如乾隆,它只意味着八平方米的三希堂,那里有一方炕、一张桌、几帖晋人法书,却是一个令他沉浸和陶醉的温暖世界;开启门,世界立刻变大,从一座宫殿抵达另一座宫殿,要穿越无穷无尽的宫门,尤其对于朱棣之子、明仁宗朱高炽(洪熙)来说,无异于一种繁重的劳动,因为他身宽体胖,走路都要气喘(连他的父亲朱棣都嫌弃他),而他的寝宫,偏偏选在后宫最北端的钦安殿,每次上朝,要由北向南穿过重重宫门,才能抵达御门听政的太和门。在他眼里,宫殿就是深不可测的道路,以及没完没了的奔波。

朱高炽当然会乘坐交通工具,而不会用脚步去丈量大地。那种交通工具被称作“辇”,从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唐代阎立本《步辇图》(北宋摹本)上,我们可以看到“辇”的大致样子。但以他的身量,乘辇恐怕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对抬辇人就更不简单),上辇下辇,都很费体力,或许还需要技巧,在辇上颠来荡去,更让他心率过速。

相比之下,上朝大臣更加辛苦,尤其年事已高、行动不便的大臣,步行穿越宫殿中,也并非易事。每日早朝,他们要先由承天门(清代以后称天安门)、端门、午门(或者从东安门入东华门)集合进宫,走不动就让宦官挟着两腋,不是扶老携幼,是连拉带拽,拖到皇帝面前,不像朝廷命臣,倒像是被劫持的人质。

因此说,当官是个体力活儿,尤其在天子脚下当官,体能不好不行。到清代,宫廷才开始实施人性化管理,允许年老体衰的大臣骑马入宫。第一位获得这项“特殊待遇”的是康熙朝的南书房翰林、大学者朱彝尊,每逢前往乾清门上朝或参加宴筵,可先乘轿至东华门,再换一匹小矮马进入紫禁城。此后,这一“政策”惠及更多高龄大臣,允许他们骑马入宫,但从东华门入宫者,须在箭亭前下马,从西华门入宫者,至内务府总管衙门门前下马。乾隆时代,政策进一步放宽,凡级别达到一二品以上,年轻达到六十岁以上的朝臣,均可乘轿进宫,但仍须在箭亭下轿步行。从箭亭入景运门,就进入乾清门广场了。宫殿里的旅行,从此不再艰难。王朝政治,也多了一层人性色彩。

但政策放宽,不意味着没有规矩。那些墙与门,依旧控制着政治的格局、命运的走向。乾隆晚年,和珅权倾一时,拒不遵从宫殿的语法。他不仅乘轿直入景运门,等于一路乘轿到在乾清门听政的皇帝面前,而且因为从他居住的恭王府经东华门前往乾清门要绕远,为了抄近路,他公然违制,乘轿直接出入紫禁城的北门——神武门,等于直抵皇帝后宫。放肆如此,他行程的终点,只能是地狱了。

王朝的命门,其实就是门。

高昂的午门,阻挡不了朱厚熜执拗的脚步,因为朱厚熜的意志更加高昂。面对门的威严,这个十五岁少年表现出不屈的意志。因为是从午门还是从东华门走进宫殿,不仅关系着他的名位,也关系着对他已逝父亲的定位——假如从午门进入,就说明他的父亲朱祐杬是从弘治皇帝朱祐樘那里继承了皇位,然后再传给他,也就是说,他爹虽然已死,但他是以皇帝的身份死的,身后将配享帝王的祭祀。他一心为自己的父母争得一个帝、后的称号,犹如一个贞洁烈妇,至死也要争得一个象征名誉的牌坊。

朱厚熜还没有登极,就与朝廷百官摆出了分庭抗礼的架势。“庭”,是太和门前的大庭院;“礼”,是大臣们教条主义的“礼”。在这座深不可测的宫殿里,这个叛逆青年不愿受官僚的摆布,一定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除了捍卫死者的荣耀,其中当然也有现实的考虑:他不愿奉堂兄朱厚照之母张太后为母,使自己成为他人手中的木偶。于是,在朱厚熜这个光杆皇帝与以杨廷和为首的朝廷百官之间,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抗衡。眼下,这僵局一直僵着,双方都没有让步的意思,最后,还是张太后“发扬风格”,表示“天位不可久虚,嗣君已至行殿,内外文武百官可即日上笺劝进”[7]。

四月二十二日,朱厚熜终于从正阳门进入北京城,经大明门进入皇城,经午门进入紫禁城。派遣官员履行完祭告天坛、地坛、太庙、社稷坛的手续,朱厚熜身穿孝服前往正德皇帝灵前谒见,又叩拜了张太后,之后换上衮冕服,在奉天殿(今太和殿)前行告天地之礼,登上奉天殿,神情庄重地在御座上坐定,颁诏大赦天下,改元:嘉靖。

登极危机终于解除了,但嘉靖与宫门的纠葛并没有终结,气势恢宏的太和门广场,竟然成了嘉靖与群臣角斗的战场。登极危机虽已化解,但皇帝和大臣之间的紧张对峙局面,在朝廷中暗自发酵,终于演变成一场明火执仗的正面冲突。嘉靖通过登极,正告朝廷百官一个铁打的事实,“兴献王” 朱祐杬才是自己正宗的爹,他是从亲爹手里继承的皇位,弘治皇帝朱祐樘并非他的亲爹,而是他的伯伯,他没有打算过继给这个弘治伯伯(实际上是过继给弘治皇帝的皇后张氏)当儿子,把自己的亲爹变成自己的伯伯。不仅如此,他还得寸进尺,要给自己的亲爹亲妈争得一个帝、后的名位,因为弘治皇帝死,根据“兄终弟及”原则,应是他亲爹朱祐杬继位。由于朱祐杬也死了,才轮到他继位。嘉靖的胃口还不止于此,他还想把自己九泉之下的亲奶奶加上皇太后的名分。

以内阁首辅杨廷和为代表的朝臣们只能苦笑了。他们不断上奏,企图说明一个道理:你爹不是你的亲爹,你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已逝的弘治皇帝尽管没有生你养你,但以他为亲爹,王朝血统才真正称为一脉相承,紫禁城体现的血缘政治才能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他们越想越激动,终于在嘉靖三年(公元1524年)七月十五日,太和门御门听政之后,聚集在左顺门前集体请愿,酿成一起群体事件。上至九卿,下至翰林、部、寺、台谏诸臣,二百多人齐声呼号,在巨大的广场上,形成一种空前的声音效果,史料记载:“一时群臣皆哭,声震阙廷”。

他们忘记了,嘉靖是一个极其敏感自尊的人。登极时由于准备不足,礼部给他准备的龙袍略长,他就怀疑是朝廷官员瞧不起他,诚心出他的丑。直到杨廷和急中生智,说:“此陛下垂衣裳而天下治”,才龙颜稍霁。此时,朝廷百官光天化日之下向他示威,那不是明摆着拿窝头不当干粮吗?这不仅不能吓住嘉靖,反而激发了他的斗志。一怒之下,嘉靖竟然下令逮捕闹事的官员。有一百三十四人被拘捕,另外八十六人待罪听候处理。两天后,又下令对一百八十多位事件参与者施以“廷杖”,就是脱裤子打屁股,直接间接被打死者,凡十九人。

嘉靖死活不肯向群臣低头,除了解决父母的名分、自己的出身问题之外,其实还暗藏着一个心照不宣的事实,就是皇帝和大臣争夺话语权乃至对王朝的控制权。对当事人而言,名分问题固然重要,但朝廷的主导权更加重要,双方都不过拿这事“说事儿”而已。

还有一个重要的时代背景,就是嘉靖所处时代,刚好是“王学”(王阳明之学)兴起的时代。对于程朱理学将“人欲”与“天理”对立起来的绝对化倾向,王阳明及时做出修补,提出“心即是理”,主张回到人的本心。嘉靖敏锐地觉察到这一时代主题的变化,紧紧抓住“王学”这一理论武器,向以杨廷和、杨慎父子为代表的“吃人”旧礼教发出挑战,不仅一举确立了自己的王朝政治中的主导权(那时他只有十八岁),也把自己推上了道德的至高点。

千秋太和门,静静地注视着王朝的变迁。

嘉靖即位的前二十年,嘉靖表现出极强的政治进取心,紫禁城也迎来了建筑疯长期,如嘉靖元年(公元1522年)重建文华殿,嘉靖四年(公元1525年)重建仁寿宫,嘉靖十四年(公元1535年)在乾清宫左右建端凝殿、懋勤殿,嘉靖十七年(公元1538年)建成慈宁宫,嘉靖十九年(公元1540年)建成慈庆宫……

然而,在嘉靖二十一年(公元1542年),杨金英等十六名宫女将一条黄花绳套在嘉靖柔软的脖子上,发生一场谋杀未遂事件之后不久,至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6年)驾崩,他的身影就再也没有在太和门出现过,从此隐居西苑,过起专心炼丹的生活。史书说:“上就迁西苑……不复视朝”[8]。

对于新上任的臣子来说,皇帝犹如一个传说,从来没有出现过;而那些见过皇帝的旧臣,想必也已记不清皇帝的模样。

大臣们似乎忘记了,这朝廷还有一个皇帝。

权力的缝隙里,严嵩及其党羽的势力,如野草般猛长。

那个很有主见的少年天子,就这样一步步沦为被海瑞唾骂的“竭民脂膏,滥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法纪弛矣”的腐朽皇帝。杨金英或许不会想到,她们的弑君行为,不仅成为嘉靖皇帝个人生涯的拐点,也让大明王朝的剧情急转直下,从此走向万劫不复。

很多年后,人们向康熙大帝讲起嘉靖、万历荒怠朝政的旧事,还令康熙感叹不已。

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岁月里,康熙皇帝每天准时出现在乾清门。年轻时,他在早上七点(辰时)就已完成早朝,因此早朝常常是摸黑进行的(尤其在冬天)。后来照顾到大臣(因为大臣要提前两三个小时到宫门外等候),朝廷的作息时间改为春夏辰初三刻(约七点四十五分)、秋冬辰正三刻(约八点四十五分)开始早朝。有大学士奏请,早朝可以每三四日一次,不必天天举行,康熙回答:“朕听政三十余年,已成常规,不日上御门理事,即竟不安;若隔三四日,恐渐至倦怠,不能始终如一矣。”人都是有惰性的,所以康熙才不敢耽于安逸,严格要求自己,每天凌晨不到四点就会起床,“未明求衣、坐以待旦”。

康熙说:“(朕)无他欲,惟愿天下治安,民生乐业,共享太平之福而已。”

身为创业之帝,他深知这江山得来不易,你怠慢了天下,天下就会怠慢你。

注释:

[1] 今湖北省钟祥县。

[2] 御门听政是明太祖朱元璋创下的规制,因为明朝取消了宰相职位,本由宰相承担的政事就落到皇帝身上。北京紫禁城自明成祖朱棣开始,每天早上御门听政。

[3] 参见赵尔巽:《清史稿》,第2616—2617、2621—2624、2649—2650页,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

[4] 参见徐艺圃:《试论康熙御门听政》,原载《故宫博物院院刊》,1983年第1期。

[5] 参见赵尔巽:《清史稿》,第2624—2625、2689—2697页,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

[6] 朱剑飞:《中国空间策略:帝都北京(1420—1911)》,第163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版。

[7] 《明世宗实录》,卷一。

[8] 《万历野获编》,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