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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津有味的地方——宁津纪行

来源:中国艺术报 | 高洪波   2018年06月05日06:58

六年前走过山东宁津,吃过特产长官包子、大柳面和保店驴肉,看过技艺超群的杂技和口技表演,甚至被一位大厨在气球上切黄瓜丝的绝技折服,由此认定,宁津是个讲究口福的地方,说“津津有味”当不为过。

其实宁津的五金也很出色,尤其是健身器材和电梯为地方财政贡献很大,此外宁津还是中国实木家具之乡、工艺毯之乡,但在世人或者说在我的印象中,宁津的出名缘于一种小昆虫蛐蛐,又名蟋蟀,故号称“中华蟋蟀第一县” 。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昆虫学家吴继传编过两本小书,一本是华文出版社的《中国斗蟋》 ,另一本是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的《中国宁津蟋蟀志》 ,让宁津蟋蟀名声大振。山东另一个带宁字的地区也产名虫,这个地方叫宁阳。宁阳属泰安,宁津属德州,容易弄混。但在宁津可绝对混淆不了,因为在几年前开馆的宁津蟋蟀文博馆(这应该是全国乃至全世界唯一一个以蟋蟀为主题的文博馆)里,我看到了一副蟋蟀扑克牌, 54张扑克中当然全是各种名虫的英姿,大王是宁津产的紫红头,小王则是宁阳的蟋蟀。由此可见二宁名虫,宁津打头是当之无愧的。这副扑克牌市面上见不到也买不到,是一位玩家捐赠的。我甚至在文博馆还见到不少奇品,譬如“蟋王醇”品牌的白酒,山东蟋王白酒集团产的“蟋王特曲” ,这些酒当年肯定让不少虫迷痛饮过,给予他们斗蟋蟀之外微醺或酩酊的乐趣。

除了酒和扑克,文博馆最多的就是琳琅满目的蛐蛐罐和蟋蟀标本,什么“陶然五虎将” ,什么“黄麻头” ,什么“紫壳白牙” ,以栩栩如生的姿态进行不朽的展示,更妙的是我见到一个“天下第一”大蟋蟀斗盆,直径1 . 15米,高0 . 58米,重175公斤,由朴树棠夫妇(来自吉林的陶艺家)历时四个月烧制成功,我首次看到这么巨大的蟋蟀斗盆,觉得拿来斗鸡都富裕。

文博馆中我还看到长幅巨画《百将图》 ,将一百只蟋蟀绘成不同姿态,画家显然是地道的虫迷。吴继传先生留下两幅字也悬诸在壁,一幅是“中华蟋蟀第一县” ,一幅是“宁津蟋蟀甲天下” ,前一幅落款时间在1991年,正是他编著《中国宁津蟋蟀志》的前后,在这本书前言中吴继传写道:“中国蟋蟀文化,历史悠久,源远流长,是具有浓厚东方色彩的中国特有的文化生活,是中国的一门科学,也是中国的艺术。中国的蟋蟀文化主要发源于中国的长江流域与黄河流域的中下游。南方以江、浙、苏、杭、沪为代表;北方以京、津、河北与山东为代表,而真正的蟋蟀名产地,则以山东齐鲁大平原而闻名于全中国,齐鲁有蟋蟀王国之雅称,而宁津则又是蟋蟀王国王冠上的宝石。因宁津特有的地理位置,土壤种类和生态条件,以及相应气候因素,常年籽粒品种特性的遗传,使宁津得天独厚,所产的蟋蟀兼具南北虫的优点而集中于一身。宁津种的蟋蟀有南方蟋蟀的优点,即有南虫的个头大,头大、项大、腿大、皮色好,同时宁津蟋蟀又有北方干旱区虫的体质,顽强的斗性、耐力、受口和凶悍,真有咬死不败的烈性,故近年来全国蟋蟀大赛中,宁津蟋蟀多次获冠军。历史上宁津蟋蟀闻名北方,为历代帝王斗蟋的进贡名产地,故才有宁津雌蟋斗慈禧的民间故事传说。 ”

说完了宁津蟋蟀源流后,吴继传兴冲冲地写道:“中国斗蟋之风近千年,而且经久不衰,历史上多少名人、诗人、大文学家、书画家,都编下了关于蟋蟀的诗、词、歌、赋以及精辟论述,多少斗蟋轶事,流风遗韵,至今使人相信怡养蟋蟀是一种正当健康的文化生活,是一种高尚娱乐,关键在于正确引导,怡养蟋蟀对生活与工作应该是一种鼓舞与促进,应严禁用蟋蟀赌博。古人云:‘天下顺治在于民富,天下和静在于民乐’ ,今日斗蟋之风为盛世景象,说明国泰民安人民安居乐业。 ”

我之所以抄录下吴继传写于1991年间的论述,不为别的,只为了他对宁津和宁津蟋蟀的一往情深,这一往情深的重要标志就是去年在北京逝世的吴继传留下遗言,把骨灰埋在了宁津这块盛产名虫的热土上,昆虫学者的这份挚念,引发了我深深的感慨,这真是个“津津有味”的宁津知音啊!

中国蟋蟀文化的确源远流长,王世襄先生写过一篇散文《秋虫六忆》 ,写自己年轻时到北京郊外逮蛐蛐的行径,写逮蛐蛐的各种工具,最佳时令,以及地形地貌所产的特殊小虫,最妙的是捕捉时接近一条好虫的特殊心态,一虫到手后的愉悦快乐,实在给童年捕过蛐蛐的读者一种美文的享受。这位文物大专家写逮蛐蛐时的感觉:“有一根无形的线,一头系在蛐蛐翅膀上,一头拴在我心上,那边叫一声,我这里跳一跳。 ”非对蟋蟀痴迷到极点,断无此言。

蛐蛐是一种小虫,小昆虫,可是这种小虫没有秋蝉的悲鸣,没有螳螂的凶残,更不像大肚子蝈蝈一样在笼子里终其天年。它微不足道的渺小,却有冲天的斗志,敢于拼搏厮杀,一斗过后,亦可再战,不屈不挠,显现了一只小生命旺盛的生命意识,较之浑浑噩噩含光混世的一些人类分子而言,其精神状态不知高出多少!

蛐蛐争斗,又让人想起在古罗马的大角斗场,奴隶英雄斯巴达克斯,故古人有“养虫如养兵,选虫如选将”之说,对于斗蛐蛐的人来说,在小虫厮拼中觅到的是优越者的高傲,获胜者的喜悦,他恍惚中为自己找到精神宣泄的替代物,自己也分明化身为一头斗虫,以有形的厮杀满足男人好斗的天性。一旦败北,遭到的精神重创同样沉重。可是你需承认,失败也是斗蛐蛐必不可少的经历。世上岂有常胜将军?败后的胜利,才格外辉煌。

斗蛐蛐的人,与斗牛、斗马、斗狗、斗鸡乃至斗鹌鹑、斗画眉,其实质并无二致,因为你不能根据斗者体型大小来界定搏斗质量的高低,从形而上的意义来看,斗蛐蛐因其相对的安全与规范(或者不那么血腥) ,搏斗效果应居首位。

千古一搏唯蟋蟀,津津有味在宁津。

对于参与搏斗的小虫儿来说,它们有虫子的智商,基因的密码,也有虫子战斗的计谋和厮杀的技巧,或凶猛,或狡黠,或以进攻的“武口”名世,或以防守的“文口”取胜,更难得的是文武兼具,所向自然无敌,总之,蛐蛐的群体一如人群,性情也与人相近,否则何谈“养兵”与“选将” ?在宁津我见到一个蟋蟀协会副会长小李,他家中最多时饲养了上千盆“白虫” ,即人工饲养的蛐蛐。屋里有加湿器和空调,有小如蚂蚁的“一壳”幼虫,直到接近成虫的“六壳” ,小李热爱并理解蛐蛐,他也由衷地佩服吴继传先生,今年清明节,他和协会的几个人专门为吴继传扫墓献花。他告诉我蛐蛐最怕女同志的香水,男同志的酒气,这真是罕见的冷知识。

由儿时的宠物蟋蟀,我想到一个词:精神味蕾。这是我杜撰的一个好玩的词,因为味蕾本身是有记忆的,这也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童年吃过的东西最好吃的原因。斗蟋蟀是一个民族童年记忆的放大,是精神味蕾的存贮和释放,它仅存于中国文化之中,所以凭这一点我说宁津,盛产蟋蟀之地“津津有味” ,应该有一定道理。至于前面讲到“雌蟋斗慈禧” ,是因为北京太监把母蛐蛐带回宫里闹了一场笑话,慈禧由此大发雷霆,此为宁津民间传说,拿老太后逗乐子。但另一个传说比较靠谱:金兵攻破东京汴梁,活捉了酷爱蟋蟀的宋徽宗和他的儿子钦宗,掠夺宫中之物北上,其中一车装满镶嵌宝石珠玉的蟋蟀盆,行至宁津(当时叫临津)时翻了车,蟋蟀们纷纷跳了出来,成为“战争移民” ,从此为宁津蟋蟀留下了最好的种群……

这个故事有些凄美,但我相信有历史依据,不为别的,只为了斗蟋误国却编写了世界上第一部关于蟋蟀研究专著《促织经》的南宋奸相贾似道,如果不是贾似道,宁津蟋蟀部落肯定没有这么强大和出名。蟋蟀和宋朝的缘分,可谓一续千年。

所以,才谈得上“津津有味”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