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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18年第5期|姚陌尘:流动的大院

来源:《山西文学》 | 姚陌尘  2018年06月04日16:58

姚陌尘,陕西大荔人,2017年在《红豆》杂志发表处女作,并被收入某散文年选。现居广州,为《广州文艺》编辑。

1

威严和距离感是我对沈阿姨的第一印象。那是我们初次寻租房,她受房主委托代招租客。我注意到她头发花白,腿脚并不利索,看似略显老态。她问我和先生的职业,语调铿锵,吐字仿若划过空气投入湖里的石子,清晰响脆却有着柔韧的质地。待她知我同为文联系统的小辈,竟面露悦色,以低于房东的底价将房出租于我。我心有欢喜,以为又遇一性情中人。

因了她言语间的气势,我并不敢随便猜度她的年龄,生怕内心的小标尺,无心触碰了她人心里的暗礁,落下不敬的恶名。因此,我便“阿姨,阿姨”地称呼她。直到我搬来与她为邻后,闲聊才知,她其实早过了米寿之年。

五楼有三家,上得楼梯便见走廊女儿墙上错落着高高低低的各色植株:兰花、绿萝、仙人掌、观音竹,甚至西洋菜等,那些瓷质的、陶质的花盆,大约都是经过她手的,在黑夜与白昼不停轮换的涤荡中,虽显得旧了,然多了层黄昏似的古意和美感。逢周六,我们睡懒觉起来,开门常见她举着花洒为花儿们洗浴,或者带着老花镜做女红,她总在我们问好的时候,慢慢抬起头来。常常,她额前那撮飘荡着的灰白的头发也随着嘴角的抽动涌出笑意来。吃了没?去哪里玩?近来忙?这些日常的问题一出来,意识里她原先居高的威严立马落地,回归了邻居的亲和。有次我休假回来,她很是焦急地问我们去哪里了。说出远门邻里要打个招呼,万一有事还有个照应。我怀胎后期见面,她关切地询问我生产后的安排。强调坐月子对女人是天大的事,甚至主动提出,要为我煲广东女人坐月子必备的猪脚姜。我知那工艺的繁复,怎忍她为我过劳,但心里甚为感动。等我生完孩子,她赶来看我,关切地嘱我围好脖子,不能受凉……习惯了城里邻人不相往来的冷漠,她的关心让我内心升腾起一股暖意。

尽管是邻居,但我们常碰面的地方却是大院门口。常看她穿着浅灰或月白套裙,脚踩着高跟鞋,尽管腰身有些佝偻,然那份雅致却绽放无余——时光在她身上积聚了一种态,却不独是老态。她一人挎着包去赶公交车,我问起,她要么是儿子请她喝茶去,要么是同学聚会,大家热情,在酒店住了几日;再要么是,天天跑龙口西上班。我惊讶这是一个怎样不寻常的女人啊。她作为工程师,领导了省里几处重要的文化建筑工程,她本来去自由,但至今仍对工作充满热情,似乎没事的时候天天上班。她九十高龄了,还同学聚会?

我搬离大院前,偶尔去她家小坐,总乐得跟她一起翻阅那些旧照片,少女照、学生照、婚照、朋友郊游照以及全家福,她一张张讲来如数家珍。我才知,她中年时丈夫便因癌故去,她独自操持两个儿子结婚,服侍老婆婆直到去世……我问她,近半个世纪的人生,也没有过伴儿?她似有余味地说,没有,我好好的一个家……我随着她的讲述穿朝越代,想象她以九十岁高龄,向前望去那么多熟悉的亡灵,而她一直匍匐在生的路上,前方的景象该是怎样的荒芜啊,可是她总是在指向照片里的他们时轻描淡写:他死了,她也死了,语气里没有悲凉。

我不久搬到大院另外一栋,和她不做邻居了只偶尔相遇。我上前招呼,偶尔她认不出我来时,我才意识到她的高龄。等我报上姓名,她便亲切地握了我的手,询问我近况。我看她有时显老了,有时又没变,总有时光在她身上走远又返回的错觉。她仍然从容,仍然雅致,只不过初次见面的那种距离感和威严早荡然无存了。我在内心里给她最殷切的祝福,希望她长寿健康,我怕她的雅致、从容还有善良有天被带走。因为想着她,我对自己老来样子的想象和愿望便有了着落点。尽管我们仍不常见,但我至少还可以期待有天在大院里相逢,她握着我的手,我们还是,并且一直是邻居的样子。

2

金色的耳环衬着她土黄的肤色,褶子像迷失在岁月积尘里的蚂蚁,它游动着,爬满脸,眼周、额头及颈部,她的器官和周身的肉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一直下垂、下垂,终于在眼睑,下巴以及腹部完成最终的集合,仿佛挂在藤蔓上的葫芦,近地的一半总是最肥大的部分。她衣装松松垮垮的,推着或抱着孙子,走在大院的路上,无论晴雨,眼睛总像被大太阳直射一般,迷蒙里从来都是呆滞无神。

我几乎每天上下班时都能遇到她。从她几乎是复制的表情和步调里,读到一位老人独居异乡的孤苦和心酸。何时能看到她的笑?何时能看到她同旁人交流?这些成了我每次见到她的期许。然而没有,她一直在行走中,每次都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从我面前走过。她的状态总让我联想到我同样苍老的母亲,想象有朝一日她若来广州,她们该成为同伴;然而她一成不变的目光在我对母亲到来的想象中,牵得我心生疼。她便是母亲调侃的“老漂族”吧,可我从来没见过她的子女们出现。

直到那个十一长假后。我终于看到她身边出现了一年轻小伙子的身影,他们推着婴孩车,边走路边说话,我仿佛看到某种力量,让她不断下垂的肌肉突然获得某种向上生长的力量——她终于笑了。那是她的儿子还是女婿?他仿佛一根拐杖,让她平凡的岁月里有了点靠头。

然而,那一次之后,年轻人再不曾出现。她继续以那副复制的表情和步调出现在我上下班时的大院的路上。

那次,她孙子摔倒在我脚下,我扶孩子起来时,终于开口问:“阿姨,您是哪里人呢?”

“安徽的。”她用讲惯方言的舌头努力地吐出这几个普通话音节时,表情是温和的。我感觉她的肌肉那一刻既没有下垂,也没有向上生长。她的口气不但不至于冷漠,反而是热情的。

“您是外婆还是奶奶哪?”

“他家里奶奶。”她说,“我小媳妇在近处上班,我跟来带孩子。儿子在老家。”她似乎生怕我怀疑她的热忱,将家里情况兜了个底。

“那您住哪一栋呢?”

“文具店后面那栋。”她手指向住处,说有空来坐坐。我于是随了她去参观。那是一楼,蚊虫和潮霉吞噬最凶的地方。

从此每次遇见,我大老远便会喊“阿姨”,她便大老远应我,直到走近了招呼两句。她先前那股迷蒙中的呆滞暂时消失了,只偶尔,在我们迎面直至擦身才意识到彼此的间隙里,那神情才会复现。我自恋于自己的好心,跟她说:“我母亲要来了,您也有个伴。”她于是见面便问母亲何时来,我甚至有种错觉,假使母亲能来,她和母亲即便言语不通,也会像是多年的邻居。这大约是因大半辈子的艰苦劳作赋予她们共同的气息吧。

没等到母亲来,阿姨便离开了广州。我们像大院里江苏的、湖北的等众多租客一样,只是匆匆过客,刚好在大院的长班车上,同时搭坐一站路。几个月后,母亲终于来了,当我向母亲提起阿姨——我臆想中她的同伴时,才发现,“安徽”是唯一可以界定她身份的词汇。而母亲在此的五十天,始终不曾独自下楼,她说,她害怕融入。

那是一眼幽深的门洞,生锈的铁栅栏门总是拉合着。经过大院那条偏僻小路时,我总被这斑驳的风景所吸引:一个老人,他有着干瘦的躯体,总是拄拐弯腰坐在栅栏门里的木凳上,安静得仿若时光的标本。在光线偷溜进门洞的时候,他活动的眼睛泛出光,你才知那是活人。他的目光消沉却并没有乔装的可怜,就像冬天垂落的夕阳,洞穿尘世却浑浊得不再有清晰见底的内容。每天,他以他几乎固化的身姿,一坐便是一晌。冬天暖阳的日子里,门锁偶尔打开,老人从屋内到屋外,完成了平行的时空腾挪,并最终以他标本样的坐姿定格。伴随着他腾挪的,几乎是一个盛大的仪式:门外,年轻的后人对镜系好领带,擦好鞋油,在清晨的阳光里衣装抖擞——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门洞里走出的年轻人,他满身的阳光几乎照亮了门庭。我路过,看到暗黑的门洞里散乱着破旧物什:小冰箱,灶台,盆,那是在湿热的岭南,足够一人足不出户谋生的东西。寻常里,铁栅栏重新锁起来,老人坐回栅栏门内,仍以他那标本样的坐姿。这是大院内的偏僻一隅,头顶一片稀有的天空,我常觉得这天空有神的眼睛,在搜索和审视着大院的来来往往和生老病死。它并不锐利,甚至它该像老人的目光一般无甚褒贬,不必有同情,亦不必幸灾乐祸,它只见识人世和时光的衰老,这便够了。

3

我脑海中刻有一张素描图,假如我有绘画功底,就一定要将它呈现在纸上,这图纸的名称唤作:流动的大院。大院被东边的摩天大楼——珠江国际大厦的芳华衬着,衰老而古旧里,是惹人怜的滋味儿。我还乐意将大院比作一个人,一个衰老的身躯。水泥大门上,小叶榕沿着水泥墙爬蔓,它靠阳光和雨露存活着,连泥土都是奢望,可它郁郁葱葱的犹如大院头顶的毛发。而院门,是大院的头颅,它控制着大院吞吐的思维。进得院门,黄皮的、石米的和马赛克的楼宅,撑起了大院的骨骼;那些从泥土里拱起来的植物——木瓜树、大榕树及各种盆栽的植物,好比肌理,在冰冷坚硬的水泥框里,抻开一些弹性,注入一抹生命的绿意;来来往往的钢板甲壳虫,是大院这躯体该排掉的异物,而人,流动最大的人,是食物和水,有了它,大院这躯体才有了生命的气息。那此起彼伏的电锯声,使得这旧城嘈杂而充满生气,它为大院这躯体凿掉即将脱落的老牙,植入新牙,以保证食物和水能得到有效的消化和吸收。

进入院门二三十米的地方,是惠昌百货。说是百货,不过是个杂乱的士多店,卖饮料调味等日常用品,也卖热狗和鸡蛋,代收快递,也做出租屋中介。老板是个矮小的广东人,深谙和气生财的生意经,受赠了大院街坊弃之不用的形制、材质不一的大小沙发、木凳,将它们挨紧摆列,挡住了两侧店门,只余得两人宽的走道进出店内。清晨,外卖平台在店门口派早餐,熙熙攘攘的现场时而笼罩在阳光里,你却难以从排队的白领们眼里看到苏醒的活力;午时,珠江国际大厦写字楼里的白领们,从大门鱼贯而入,买了烟或热狗,常瘫坐在沙发上小寐,有时甚而张大了嘴巴,睡态俨然长途列车上的旅人。下午,大院的老人们便聚集于此消闲,她们拄着拐杖,或聊天,或神态安详地看着来来往往匆忙的年轻人。老板年逾古稀的老母亲搅动讲惯了柔软粤语的舌头,站在柜台前使劲地挤出普通话的音标来,听她解释的年轻人仍一脸茫然地比对着货品。待付款时,老人便拿出微信或支付宝的二维码,这让年轻人煞是惊讶。当黑夜从四面八方溢出来时,大院里只有街坊的流动了。百货店里新闻联播的开播乐响起,几位中年男人端着茶杯,或小酒踅来,他们听新闻却不商讨国家大事,他们在闲聊间让一天天沉降。你偶尔在午夜时分经过店门,却仍见店里灯火通明,你若不注意,准以为有人聚众闹事,直到他们的吆喝告诉你,今晚有球赛。

大院无疑是太老了,最老的黄皮墙最不经时光的风吹雨淋,早已将一色的皮肤斑驳成白癜风病,下雨时嗅得到老宅特有的潮霉味;一阵电锯响声停止后,一层层生铁黑里陡然亮出不锈钢网的靓丽——老去的和新生的,在大院的躯体里交汇着,它们生产更多的垃圾和声响,它们自觉完成肌理和器官的更新换代。然而,行走在大院斑驳的时光里,恍如墙上的树影,在风过的地方,晃动着大院最绵薄的生存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