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黄河文学》2018年2/3期“散文专刊”|田鑫:那一刻,我对那个男人的所有偏见消解了

来源:《黄河文学》2018年2/3期“散文专刊” | 田鑫  2018年06月04日16:13

原标题《和解》

1

对父亲最早最清楚的记忆,与酒有关。

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太阳已经明显偏西了,它留下的巨大阴影,正慢慢地从院落里渐次撤退,院子里皴裂的虚土,明显柔软下来。

夏收前的一场干旱,让整个村庄看上去蔫蔫的,我躲在傍晚的屋檐下,观察着一只公鸡的小动作,它悄悄地跟在一只爬虫的后面,等停下来,就看见迅速伸出的头已经抬起来,那只爬虫在它嘴里挣扎着。

公鸡显然没有吃饱,低着头继续搜寻下一只虫子,这时候,酒瓶子就穿过堂屋的窗户飞了出来,落地的瞬间溅起的玻璃花,吓得公鸡扇动双翅向墙角跑去。

瓶子是父亲扔出来的,在此之前,他和七八个人喝掉了小卖部里所有的啤酒。

他们蹲在小卖部的土炕上,刚开始,酒精还没有让这七八个人的情绪变得激昂起来,大家按着流行的套路猜拳行令,推杯换盏之间,小卖部里的氛围开始有些变化。

酒后的虚幻景象开始占据小卖部的狭小空间,几个人脸上的颜色逐渐变得红彤彤的。起初的客套就这样变成了互不服气的斗气,种地的时候,他们都只看老天爷和黄土地的脸色,因此每个男人都是家里的老天爷,老婆孩子都得看他的脸色,而在酒桌上,他们就变成了要看每一个人脸色的人。

男人和男人在一起,除了强烈的征服欲之外,炫耀也是不可避免的。他们猜拳的时候,指头上的本事不如人,就会提高嗓音吓唬对方,实在撑不住了就耍滑头赖酒,再实在不行就找个话题吹牛。

种地的经历大致是一样的,没什么可说,如果有人说一些别人不曾经历的,那么新鲜的内容会吸引人用心听,但是很明显,酒精已经让他们有些无法招架自己了,有人开始语无伦次,有人开始呕吐,有人开始趴在土炕上打鼾,而我的父亲,则趁人不注意,摇摇晃晃回了家,这是他最常用的逃身法。

一个醉汉的闯入,让傍晚的时光变得微妙起来,母亲看了扶墙的那个男人一眼,一声不吭进了厨房,从面柜里掏出够一家人吃的面粉,掺水,和面,用一根滑溜溜的擀面杖将面团擀压成面片。

面粉在她手里就这样被掺、揉、擀、压,最后变成一碗碗飘着香味的面片子。如出一辙,她也是这样被生活反复地掺、揉、擀、压的,不过,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磨练,她已经对一切应对自如,只有酗酒这件事让她有些拿捏不定,比如她不清楚父亲什么时候喝醉,什么时候砸家具,什么时候打老婆骂孩子。

不确定的事遇得多了也就慢慢习惯了,她习惯了父亲酗酒之后的诸多表现,习惯了受了委屈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抹眼泪,习惯了不管发生什么都在几个孩子面前装作没事人一样。但是我很清楚地记得,从看到醉酒的父亲那一刻起,母亲的脚步和语气就明显有些不一样了。而我,和她一样,硬着头皮等着接下来的肯定要发生的事情。

父亲软塌塌地爬上土炕,扯开被子披上,坐在炕中央就开始骂人,你要说他喝醉了,骂人的逻辑还挺清楚,用他的话说,他喝醉是因为操心光阴,家里的日子过不好,是他不好,但是母亲的因素更大。他骂一句,顿一下,似乎在听什么,整个院子里没有任何声响回应他,他就砸炕头的炕桌,不解恨,就扔酒瓶子扔枕头。

他骂人的间隙,母亲的面变成了碗里的饭,她把碗摆在灶头上,发呆。我在屋檐下盯着空洞的院子,一只爬虫正以龟速在我眼前挪动,我没心思想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只替那虫子担心,我多希望它能快点,再快点,这样它就不用被那只大公鸡吃掉。

其实,我也希望时间能快点,再快点,这样那个男人就不会折腾我们母子了。虫子最终没有被吃掉,我也就不那么紧张了,可是父亲的坏脾气还持续着,我突然变得无聊起来,就开始听父亲说话。

能听得出来,这个男人在酒桌上没有赢过别人,回了家就拿老婆出气。其实,这个男人挺可怜的,种地老天爷和土地爷不听他的,刚会犁地的小犍牛也不听他的,自己亲手种下去的麦种也不听他的,村里的人更不听他的,他只能命令比自己可怜的女人和孩子。

潜在的摔碗可能,让母亲一直犹豫是不是要把刚做好的那碗面端给父亲,就是这个犹豫,让父亲的愤怒到了极致。他等不及了,翻身下炕冲进厨房,一把打翻灶台上的碗,转而就要向母亲伸手。

母亲对眼前的一切再熟悉不过,我以为接下来她会哭,会反抗,会假装要抱着我回娘家,可这一次她啥话都没说,把厨房地上的碎渣打扫干净。父亲被这和平时不太一样的场景给怔住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干吗,索性就蹲在厨房门槛上,一言不发。

似乎是母亲用沉默扳回一局,但很明显,整个过程中并没有人胜利,父亲没有,母亲也没有,而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这一幕永远落下了根。后来我才知道,这次的酒是父亲请的,酒钱本来是要给我交学费的,母亲用攒下来的鸡蛋换来的零钱,原本是整整齐齐压在炕席下的,零零散散的毛票合起来共七十五块钱,学杂费加书费刚好够,这是一个夏天的储备,母亲就等着我拿它们去学校报名,结果却被父亲搜罗去喝了酒。

这或许是母亲比较反常的原因,她还想着能从父亲的口里抠出来一些。再后来的事现在想起来还会眼眶湿润,因为凑不够学费,母亲就到处找人借钱,而父亲则又找到心情不好的借口继续喝酒。开学的那天,我守在别人家的门框边,等父亲给我凑学费,等来的却是呕吐不止的父亲。

我扶着他回家,一路上泪水和愤怒填满小小的胸腔,我开始讨厌这个男人。

2

每一个儿子都有和父亲为敌的可能。呱呱坠地的那一刻,父亲们瞧了一眼婴儿的裆部,如果恰巧是个男孩,他们就会把内心的狂喜暗藏在心里,脸上摆出一股不屑来,似乎在说,对于这个未来的敌人,从一开始就要摆明立场,不能心太软。

不知道别人的父亲如何,反正我的父亲就是这样对我的。懂事后的女儿总会问起我小时候的事情,为了给她的十万个为什么找出准确的答案,我开始搜罗记忆中与父亲有关的片段。

可是怎么找都找不到痕迹,我就怀疑,他是不是压根就没抱过我,或者从来都没牵过我的手,更不用说用胡须扎我的脸蛋……确实什么都没有,我只想起童年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把这个被叫做父亲的男人看成成长路上的一个障碍。

把记忆里那些碎片拼凑起来,就能明显地看得出来,那时候的一天是多么的漫长,长到足够我们爬到一棵又一棵的树上让一窝又一窝的鸟无家可归,足够我们在点完山火之后看着一根一根的草在烈火之中慢慢变成灰烬,足够我们屏住呼吸藏在麦草垛的深处听着同伴在外面过来过去就是找不到自己。总之,在小小的村落里,我们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国王,管辖着每一处可以让我们开心的小地方。

可是那个把自己当成太上皇的男人,总是在我们在游戏玩得正开心的时候,及时出现,并对我们的行为予以当头棒喝,而我们总是尴尬地回到他们的阴影之下。

父亲们从来不告诉我们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为什么能做为什么不能做,他们似乎故意躲在一边看我们干一些他们曾经干过的事情,然后学着他们父辈的样子及时出现并管教我们。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为了降低受惩罚的危险性,我们这些处于父亲阴影之下的男孩子们,经常选择集体对抗,可是于事无补。

村庄的正中间有一座水坝,水是死水,没风的时候安静得像村落里的另一些土地。大人们对能长庄稼的土地感兴趣,我们对未知的具有挑战性的这片水域感兴趣。于是,在村里没什么人的中午,我们就悄悄地在水坝边聚集,然后迅速脱光衣服,猴子一样哧溜钻进水里。夏天的日头晒过的水,一定是最接近子宫温度的,不信你可以试试,泡在其中有一种躺在母体之中的错觉。

我们幼小的身体在水里上下起伏着,逃脱父亲们的监视而躲在想象的母体里是一件幸福的事。我们使劲翻滚着扑腾着,似乎自己就是一条鱼。可是再狡猾的鱼,也躲不过老渔夫们的眼睛,我这条鱼就很快被父亲发现。他没说话,也不准备叫我上岸,而是板着脸走到岸边,抱起我的衣服转身就离开。

就这样,我用两片宽大的水草叶子遮挡下身,众目睽睽之下穿过村庄回家,从水里出来,少年的羞耻感就开始水一样灌进了我正在发育的身体,我不敢看别人的眼神,只觉得阳光热辣辣的,烈日灼身。

这个经历成为我一生最早的耻辱,以至于多年以后,每次看到在水里游泳的孩子,我就想起一个赤裸的少年,像个原始人一样用叶子遮着身体,满脸通红地穿过人群,他走路的姿势夸张,惹得众人大笑。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要让自己的儿子当众出丑,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我赤身穿过村庄的时候,父亲就在远处看着这一切,他脸上表情复杂,不知道是显得尴尬,还是在发笑。不管是哪种表情,那张脸,在我心里成了比水坝还要宽阔的阴影。

3

日子就这么百无聊赖地过着,一个雨水适中土壤疏松透气凉爽湿润的秋天,土豆的长势比任何一年都好,夏收没收几袋小麦的父亲,想着在秋天的土豆上打个翻身仗,这样在小卖部喝酒的时候,也好有个拿得出手的谈资。

犁铧把土划拉开的时候,父亲舒了口气,土豆果然争气,原本半亩地里的土豆,装一架子车就能拉回去,这一次半亩地的土豆,够装一车半。父亲实在太开心了,他想早点让村子里的人知道土豆丰收的好消息,就把原本需要两车才拉完的土豆,瓷实地码在了一辆架子车里。

崎岖的山路才不管你的心情有多激动,架子车刚出了土豆地,在下坡的羊肠路上没走几步,就开始扭扭斜斜,后来直接倾斜。在父亲身边扶着车辕的母亲,本能地用手去撑,车辕上的力自然就分散了,车快速向前,父亲还没缓过神来,就侧翻了,一整架子车的土豆,瓷实地压在了母亲身上。

我们赶到山上的时候,母亲已经躺在父亲的怀里,满身的土,跟一颗刚破土而出的土豆一样。父亲抱着他的这颗大土豆,不说话,脸紫得像另一颗皮都皴裂了的土豆。

这是父亲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抱着母亲,也是最后一次。秋天还没结束的时候,我们就把母亲种进了土里,和种一颗土豆不一样,我们是流着泪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把她种进土里的。

第一次面对死亡,一切都显得神秘,下葬的那天,我戴着孝,跟在父亲身后,表情木讷,内心的悲伤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他向吊孝的人下跪,我就跟着跪下去,他叩头,我就趴在他的身后抹着眼泪也叩一个头。他一遍一遍向别人说着事发经过,我就呆呆地看着他一遍一遍向别人说着事发经过。其实这些话我一句都听不进去,只觉得他的一言一行虚伪得让人作呕,明明是自己没本事把母亲闹丢了,现在还要为自己找那么多理由。

棺材落入大地深处,我哭得特别厉害,要把这辈子的眼泪流完似的,我觉得除了母亲,再没有人值得我这么去哭,那个被我叫做父亲的男人更不配。撕心裂肺已经无法诠释我的悲伤,嗓子都哑了,眼泪模糊双眼,母亲没了我眼中的这个世界在一片混沌中。

只有父亲是具体的,其他物体和人都抽象成一个点或者一条线,只有父亲呈跪伏状。突然有那么一刻,我对这个男人的讨厌,全部变成了恨。恨这个只会趴在酒桌上吹牛回家就收拾老婆的男人,恨他连保护母亲的力气都没有,恨他让我成了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

把母亲埋进了土里,仇恨的种子却在我的心里发芽了。我不再趴在他的身上哭,我要离这个嗜酒的无能男人远一点,我和他势不两立。从此,两个男人之间无话可说。清明上坟,去的时候他跟在我身后,回来的时候我跟在他身后,谁也不说一句话,两个人用抽泣无声地对抗着。

4

母亲离开后,我的学费再也没有被父亲挪去喝过酒,虽然他还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在我看来,这一星半点的改变,并没有任何意义,我还是想着能早点离开他。我曾经尝试过在清晨独自出门远行,可是走出村庄之后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最后像打了败仗的士兵无功而返;也曾经跟着包工的工头去县城打工,搬了一晌午砖头,就觉得这不是人干的事情,混了一顿饭之后工资都没敢要就落荒而逃……

看着我如此反复地折腾,父亲也不加阻止,他也不知道从何处下手改变这一切,只是每次在我走之前,会把车费递到我手里,然后就一言不发抽闷烟。他不说话的时候,我倒没那么恨他,甚至会同情他,觉得他失去妻子不说,连至亲的儿子也跟他有了间隙,给谁心里都不会好受。

折腾了几年,就不再折腾了,像两个经常打仗的国家,彼此熟悉了战术和套路,却又拿彼此没办法,时间一长,也没心思再战,因此双方互不干涉,一切就显得不那么紧张了。我竟然也开始收心,或者是因为慢慢长大,鼻子下面那一绺胡须,和父亲渐渐弯曲的腰身,以及内心悲伤的慢慢弥散,也让我开始冷静,甚至有时候竟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说服自己开始试着慢慢理解他,也不再刻意和他对立。在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两个男人之间的对立也慢慢开始出现转机,但是两个人始终无法和解。

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出现在村头时,父亲按照村子里的风俗买来了鞭炮,远远地看着我出现在巷子那头,父亲就像个小孩子一样,躬身用烟头去点鞭炮的导火索,看得出来,他是有些过于兴奋了,以至于烟头还没靠近,就迅速起身,好像鞭炮已经燃起一样,跑远才发现鞭炮并没有响。父亲再一次躬身,我看着他可笑的样子,突然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哽咽卡在喉咙里。

整个暑假,父亲变着法给别人说我考上大学这件事,这下他在小卖部的土炕上有足够的发言权,他说话的时候,不用再就着酒。为了把阵势闹大点,父亲还借着给爷爷过寿,摆了流水席,我第一次觉得父亲喝酒是那么的有意思,他的质朴,他的滑头,他眉宇间从未有过的喜气,都看上去很自然。

直到临走的前一天,我都没有开口让父亲送我去上大学,虽然我内心一万个想让他送。后来的结果可想而知,父亲也没有好意思张嘴说送,只是出发前就拿出纸火要出门。我跟在他身后,去母亲的坟头上香,这个仪式有些突然,但是我知道父亲想用这种方式告诉他的女人,儿子有出息了,儿子要去大城市上学了。

还是一路无语,从坟地出来,一个男人领着另一个男人,往村庄外头走。

一想到终于可以摆脱父亲了,我一路上就显得很开心的样子,父亲的步子却很慢。到了大巴车前,没想到他拨开人群抢在我上车前就替我占好了座位,安置好了随身行李,指了指座位就下车了。对于出发,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以至于忘记了父亲还在车下送我。直到大巴车启动的一瞬间,我才看清父亲佝偻着身子冲着我摇手,脸上是另一种说不清的表情。

那一刻,突然就莫名地难过起来,在这场父与子的对决中,我明明是赢家,可面对车窗外的对手,却有一种被击伤的挫败感。车发动的瞬间,我的眼泪就不争气地下来了。同学笑话我这么大了还舍不得父母,他们不知道,我这泪水里包含的内容太多。

5

这一走,就再也不打算回来了,这也是我的敌人——父亲所希望的。

毕业,找工作,买房子,在这座城市扎根,这些事情我都没有告诉过父亲哪怕一个字。离开这个男人之后,虽然很少联系,但是我知道,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融化彼此心中的芥蒂,但是这些谁都没有说出口。

是一个电话再次把我召集到了父亲身边。他的父亲我的爷爷在走过八十年的岁月之后,闭上了眼睛,作为他最疼爱的孙子,我必须回去,必须跪倒在他身前,感谢这享受了二十几年的隔辈亲。

班车到达村庄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暮霭沉沉,整个村庄显得静谧,好像万物都在为我的爷爷默哀。刚进村头,我就把忍了一路的泪水释放了出来,可是我不准备哭出声来,我不想让人知道我此刻的悲伤,更不想让父亲看到我流泪,虽然是奔丧,我也要装出荣锦归乡的样子。

踏进院门的那一刻,我还是哭出声来了,看到堂屋里爷爷的遗像,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扑倒在地,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我的哭泣,又引来守灵人的集体痛哭,一群可怜的人,只有用哭泣和泪水彼此安慰,相互搀扶,这其中也包括我的对手——父亲。

爷爷入土的日子,父亲哭成了泪人。这么多年,他全靠着这个矍铄的老头子才不至于落魄,在失去妻子之后,是爷爷给他以精神支持,和奶奶二次分家搬到我们院子里来住,从而使得我们度过那段艰难的日子;不管是种庄稼还是过日子,每一次遇到过不去的坎,也都是这个矍铄的老头子化险为夷带一家人前行。这下,这个矍铄的老头子再也唤不醒了,他的天就算彻底崩坍,唯有哭泣,才能化解内心的悲恸。

我突然就想起母亲去世的时候,当时我也是这么哭的,这回轮到他了,我心里有些窃喜,有一种报了大仇的快感。你弄丢了我的母亲,让我的童年陷于泥淖不可自拔,这下好了,你的父亲也没了,接下来的日子,你也成了一个没有父亲的人。

可是快感很快就被悲伤压下去了,一个没有母亲的人和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人之间,哪有什么输赢可言啊,无非就是两个可怜的人,一个看着一个。我为我的愚蠢想法感到悔恨的时候,父亲给我递来一身白色的孝服,我们一前一后,把爷爷送进了土里。

6

解决亲人离世所带来的伤感最好的解药是迎接新人的到来。

爷爷去世后,父亲明显老了许多,或许是爷爷在世他不好意思变老,现在,他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就不用再装年轻,也不用收起孤苦伶仃的样子,他比我此前恨的那个男人更苍老更可怜。

我以为这个家或许就要这样衰败下去了,妻子的出现让悲苦的生活出现了转机。爷爷去世第二年的腊月,我们在县城里举办了婚礼,是那种既传统又有点洋气的乡村婚礼,保留农村的习俗的同时,婚礼司仪还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增加了父母亲互动的环节。

所有的宾客都看着父亲穿着一新上台来了,但是话筒递到他手里的时候,大家等来的却不是祝福的话语,而是泪水,父亲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头也不敢抬一下,只紧紧地攥住话筒,哇一下哭出声来,又不敢紧着再来一声,就低着头抽泣着。那一刻,我的眼泪就控制不住了,眼睛又变得模糊起来,父亲还是很具体,我本能地迎上去抱住他。两个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紧紧抱在一起,就这么哭着。

有了自己的小家,我更彻底告别了过去,搬进贷款买来的新房子里,经营我的小日子。再回老家的时候,就有人告诉我,应该把你的父亲带出去,让他也过过城里人的生活。我向父亲表达过同样的意思,他只是笑,并不做具体的回答。

一年以后,女儿出生了,第一次做父亲,我开心得想让全世界都知道,第一个电话是打给父亲的,这是我跟他分享的第一个好消息。孩子满月的时候,父亲一大早就从村里赶来了。我去车站接他,百十号人从出站口涌出来,我一眼就看到了背着包提着篮子的父亲,他是那么的特别,以至于有一种不好意思去接近的尴尬:花白的头发上还沾着土,洗得发白的上衣油乎乎的,裤腿一个卷上去一截一个拖在地上。我看着这个脏兮兮的人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我,还是本能地拨开人群向他靠近。

父亲看到我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等着母亲从集市上回来的场景,眼神里的渴望穿透人群,直愣愣撞上我。我说了声爸你来了,他没应我,急急地跨步跟在我身后。我看了他一眼,他扑哧一笑,说最近地里活多,顾不上收拾就来了。我要帮他拎包,他把背上的包给我,手里的篮子死死攥住。

我们拦下一辆出租车,他不知道该坐前面还是后面,我打开后车门把他让进去,结果他手里的篮子先坐在了座椅上,司机明显有些不高兴,让提起篮子,一看,白色的坐垫上留下一层黄色的蛋液。司机开始嘟囔,我赶紧借埋怨父亲打了岔,并承诺会多付清洗费。

一上车,原本笑着的父亲就一言不发了,手紧紧攥着篮子,生怕它再有啥意外。下了车,我问父亲,鸡蛋城市里到处都有,你提它来干啥?父亲说,这是他在村里挨家挨户收的土鸡蛋,有营养,养身体。我突然就怔住了,这个只知道在小卖部里吹牛的男人,竟然为了儿媳妇敲门收鸡蛋,再看看那篮子土鸡蛋,准备好的埋怨就被挡回去了,伸过手,把篮子接到了过来。

到了家门口,父亲一直紧跟我的脚步放缓了,我打开门让他先进,他迟疑了下跟着我进了门。我换拖鞋,他跟着我到了鞋柜前,却不知道接下来要干啥。我让他像在老家一样。他说,那咋行?媳妇出来说了句,爸,你来了,随便坐。之后,他才显得从容了些。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像我刚进城一样,出门学着看红绿灯过马路,用一块钱坐公交去超市,在家学着用抽水马桶,习惯睡席梦思床,推婴儿车去楼下晒太阳……他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一些,把在村里养成的习惯一一收起来,尽量和我们保持一致。他抱着孙女的时候,用蹩脚的普通话叫一声小名就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

在城市里生活的大半年,我看着这个懦弱的好酒的无能的羸弱的男人,突然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举一动之间,恍惚觉得他是另一个我。每个周末的下午,我们会带着孩子穿过马路去公园,太阳已经明显偏西的时候,我们再返回来。落日巨大的阴影穿过楼房从城市里渐次撤退,大街上人来人往。我拉着女儿,女儿牵着我的父亲,三个人和各自的影子形成一个不规则的直角,按照自己的节奏移动。这一刻,我的内心明显柔软下来,对父亲所有的偏见也慢慢消解,我想,在内心深处,我已经和这个男人达成了彻底的和解。

田鑫,“80后”。在《散文》《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有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转载,并入选部分年度选本。现居宁夏银川。

原刊于《黄河文学》2018年2/3期“散文专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