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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8年第3期|胡学文:龙门

来源:《花城》2018年第3期 | 胡学文  2018年06月04日08:26

庞丁或扁头

其实,庞丁才是我的本名。那时,我还是龙门第二小学的学生。我没觉得自己的名字有什么不好。五年级上半学期,新换了语文老师。他长了嘴龅牙,嘴巴外突,总是合不拢。我叫他鳄鱼,范大同认为更像野猪。龅牙每次喊我的名字,总要停顿两三秒,庞——丁!每次都有爆炸效果,整个教室都要笑翻了。他似乎很喜欢这种爆炸效应,每堂课都叫三五回。我很是不爽,决定给他点颜色。

大街上的车还没现在这样挤,老师的交通工具多数是自行车。龅牙的自行车并不难找,他到校早,喜欢放在角落。座包套是针织的,咖啡色。我和范大同扎过贺梅的车胎。范大同想和她好,她爱理不理的,脑袋翘得老高。轮胎没气,她只好推着走。范大同奔上去,愣是扛到修车铺。自此,她肯和范大同并排走了。龅牙当然没贺梅那么幸运,对他是惩罚式的。放学,我和范大同远远跟着龅牙。轮胎瘪塌,自行车歪歪扭扭,龅牙也歪歪扭扭,跟到明德北路口的修车铺,我和范大同诡笑着离开。

次日,龅牙将我拎到办公室,问我一个人干的还是两人合谋。上来就给出选择题,非A即B,我才不上他的当呢。龅牙一掌盖住我的额头,另一只手挤压着我的后脑,说还真是扁头。对了,我还有个绰号:扁头。龅牙说,你相不相信,我会让你的扁头变成面饼!这吓不倒我,我一言不发。龅牙并未继续挤压,他缓缓松开,突然扯了我的左耳,叫,十个,扎了足足十个窟窿呢。我暗想,不对呀,明明是九个,怎么成了十个?莫非范大同多扎了一下?还是龅牙被修车的坑了?龅牙说,我没冤枉你吧,要不和修车的对对证?我的心扑腾一下,忙抿紧嘴巴。

龅牙没审出结果,很不甘心。他让我先回教室,如果放学前不主动交代,他就报警了。还没等放学,我就看见了小舅。他让我带上书包跟他走。我说还没放学呢。小舅轻轻推我一把,说老师准假了,现在就走。

我一路磨蹭,想着怎么应对。见小舅发火了,才跟上他。我家住在黄土场六号,据说过去是枪毙犯人的场所,山脚下一垛挤着一垛的黄土,我和范大同仔细寻过,但没发现什么。

上坡便看见停在巷口的警车,我头皮阵阵发紧,想龅牙真够狠的。小舅又推我一把,走呀!

竟然来了三个警察,两男一女。杨翠兰坐在餐桌边的椅子上,双眼红肿。年长的警察在她对面坐着,年轻的一男一女分站在两个角落。第一次看到这种阵势,我慌了神。女警察摸摸我的扁头,叫我不要害怕,说着摘下我的书包。她把课本、作业本、铅笔盒掏出来,铺在地上,一一翻检。作业本上对钩不多,更多的是红叉。那一刻我挺羞的。末了女警察依序装回,冲年长的警察摇摇头。

警察离去,杨翠兰一把搂住我,号啕大哭。

警察不是冲我来的。一工厂的财务室被撬,盗走放在保险柜的两万现款。同一个夜晚,值夜班的工人不知去向。那名工人叫庞有亮,是我父亲。警察来了不止一趟,询问杨翠兰,还有我。旮旮旯旯都搜过了,连庞有亮的二胡都没放过。那一阵,杨翠兰的眼睛基本是肿胀的。开始她和舅舅小声嘀咕,后来说话跟放炮一样,“有亮”被“挨刀货”代替。

庞有亮没有踪迹,警察也一无所获。

两年后的某日,我放学回家,杨翠兰正陪李叔喝酒,就如同她陪庞有亮一样。李叔是庞有亮的同事,也是他最好的朋友。李叔每次来喝酒,都会给我带礼物,一盒饼干、一包软糖还有弹弓什么的。庞有亮叫他不要惯我,李叔总会说,孩子嘛。我挺喜欢李叔的。有次他翻我的作业本,我以为他要皱眉头,孰料他只是笑笑,说我比他强,他没一门功课及格。你看,我也当了工人是不?咱照样挣钱!还有一次,他喝多了,外面下着雨,被庞有亮强行留下,他和我睡在外面,第二天,他竟然有些羞,还向我道歉,说他呛着我了。

庞有亮没把李叔当外人,杨翠兰也是。庞有亮携款逃亡,他那些朋友生怕沾惹上麻烦,躲得远远的,杨翠兰就是这么说的。李叔不怕。除了小舅,李叔来的次数最多。有亮不是那种人,你要相信他,李叔每每这样说。或者,以我对有亮的了解,他没那个胆子。那时,杨翠兰便凶神恶煞般地大嚷大叫,他把我和小丁抛弃了,这总是事实吧?李叔叹口气,就算是,谁还不犯个错呢?等他醒悟——李叔的声音被杨翠兰排山倒海的叫骂淹没。我觉得杨翠兰有些过分,李叔本来是安慰她的,她却把人家当出气筒。

重体力活,自然是李叔干,如换煤气啦,买个米面什么的。龙门冬天寒冷,入冬前院子里必须备两吨煤。我们住的是排子房,前后距离很窄,没法进车,煤块只能卸到巷口。我家的煤都是李叔一筐一筐抱进来的。小舅得过肺结核,不能干重活,根本帮不上忙。庞有亮离开后,李叔就只干活不吃饭了。有时杨翠兰菜都炒好了,李叔也不肯。他总说有事,匆匆离去。杨翠兰就塞盒烟给我,让我追上去塞给李叔。李叔总要摸摸我的头,轻轻叹口气。

所以,那天见李叔和杨翠兰喝酒,我很意外。杨翠兰也完全不是先前灰塌塌的样子,穿了件紫色的衬衣。庞有亮离开后,她就没光鲜过。杨翠兰的腿动了一下,一颗光洁的篮球滚过来。我满心欢喜,抬脚踩住。知道谁给你买的吗?杨翠兰笑盈盈地。我已经是初中生,她还以为我是小孩子呢。我说谢谢李叔。李叔摆摆手,快吃饭吧。这时,杨翠兰的笑一点一点收敛起来,她的脸有些严肃,“从今天起,你改叫爸吧”。

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些东西突然涌上,说不清那是什么。我没说话,低头进了里屋。背后传来李叔的声音,别为难孩子。

毛 头

黄理朝我走过来时,我的肠子都快饿断了。他像我见到的其他公交车司机一样,拎个特大号水杯。夜色昏暗,我仍能看清杯底的残水上漂了几朵菊花。

四月的龙门,特别是晚上,寒意甚浓。十分钟后,我和黄理走进明德北红焖羊肉店。一天前我就订了房间,酒早已摆好,五星的龙门老窖。黄理说买这么贵的酒干什么,二锅头就行。我说黄哥哪里话,二锅头是我这种人喝的。黄理说,也罢,不过下次可不能把我当外人。我说,我从没把黄哥当外人。黄理呵呵一笑,这就对了,谁跟谁呀。

黄理酒量大,我领教过。每次我都做干杯状,但杯底总要剩那么一点点。其实,我敞开喝,他喝不过我。我不是来和黄理比酒量的。我带了两瓶酒,如果我少喝一点,另一瓶可能就不用开了。还有,我尽量夹火锅里的萝卜豆腐粉条,油水足,也很好吃的。羊肉自然留给黄理。这样的小九九,我心里有一大把。我并非小肚鸡肠,可日子过成这样,不精打细算不行。大鱼大肉的日子谁不想?命里没有呀。

黄理喝到鼻尖冒汗时,往后仰了仰,他的目光穿过一缕缕热气,定在我脸上。我问过了,不大好办。我说肯定不好办,好办还用得着黄哥吗?黄理说,你倒是有啥说啥,只是,我直接挂不上话,也得通过别人。我说,这就麻烦黄哥了。黄理说,单给校长就得一万。我立刻道,没问题。我早打听好了,校长一万,借读费、杂费、书本费另算,也得一万。我妻子在附属医院打扫卫生,她打听的也是这个价。黄理说,中间人那儿……我说,绝不让人家白跑腿。我从上衣内兜掏出两沓钱,昨天就准备好了,一沓一万一沓五千。黄理愣了愣,旋即笑了,我没退路喽?我严肃地说,我没几个朋友,只能给黄哥添麻烦。黄理说,好吧,我试试,办不成可别怪我。我说,黄哥能办成的,到时我……黄理打断我,办成了请我喝酒,办不成也不要骂我。我说黄哥说笑了,我毛头不是那样的人。黄理问,为什么一定要去二小?我听说二小一个班七八十号人,跟煮饺子一样。我本来想说谁不想念个好学校,临时想起那句话,大声说,我不能让女儿输在起跑线上。黄理哈哈一笑,点着我的鼻子说,看不出来呀,毛头,真有你的。

那瓶酒还是开了。心情好,喝得痛快,餐馆快打烊了,我和黄理才离开。我住得远,在大境门外,走回去已是午夜。平时,妻子快睡醒一觉了,她起得早,睡得也早。那天,她直愣愣地坐在沙发上,我一只脚还没迈进门,她便弹起来问我结果。我说快渴死了,不能让我先喝点水吗?妻子接了杯自来水,递过来突又撤回去,你不说,就甭想喝!我说好吧,大姐,听你的。

被闹铃叫醒,天已大亮。我嗅嗅鼻子,顺着香气望去,看到餐桌上的炒鸡蛋和炸馒头片。想起昨夜的折腾,我笑了笑,觉得骨头也被炸过了,酥酥的。我洗过脸,将炸馒头片和炒鸡蛋放在饭盒里,拎上昨日喝剩的半瓶酒。

父母也住在大镜门外,与我隔一条河,直线距离不过几百米,但因为只有一座桥,每次去父母家要绕一大截。从桥这边走到桥那边,再从桥那边走到桥这边。如我的日子,反反复复,没有变化。

进院便听到父亲的咳嗽声,凿石头一样,咔!咔!!咔!!!我的脑壳阵阵发麻。

母亲正伺候小可洗脸,她护在小可身边,左手香皂,右手毛巾。她瞅见我手里的酒瓶,小声责备。我没接茬,说你别这么惯她,让她自己洗。小可说,我自己洗不了。母亲说,听见了吧,我可没惯她。我说,小可,秋天你就要上小学了,自己连脸都不会洗,老师和同学可要笑话你的。小可猛拍几下水,母亲忙说,那时小可就会了。

我没有马上进里间。又被凿了几下,静等片刻,掀起门帘。屋子有些暗,父亲靠在角落,有些模糊。身旁放一个看不出颜色的痰盂,几年前他就离不开了。昨天好点儿了没?我问。明知是废话,但还是要问。每天问。父亲问,酒呢?我不由笑了,你耳朵倒是好使,我妈不让你喝。父亲一阵剧烈的咳嗽,我忙在他后背拍了几下。父亲喘息片刻,催促,拿进来呀,你是来馋我的?我说哪有大清早喝酒的。父亲没好气,大清早怎么啦?谁规定了?我妥协,好吧,那你少喝点。父亲哼了哼,以为你是大夫呢!

虽然母亲反对,但我仍隔三岔五给父亲买酒。父亲好这口,他和母亲因为这个常闹别扭。早些年,父亲在工厂上班,我和母亲在村里侍弄那二十亩薄地。我们村庄管这叫一头沉。工资月月发,一头沉总是让人羡慕的。父亲倒是每月都回,但带不回多少钱,工资多半买酒了。夜晚吵了架,白天母亲仍是满脸笑意。乡亲打趣母亲是不是半夜数票子,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父亲带不回钱,但他说会把母亲弄到龙门,还说我将来可以顶他的班。父亲倒是没有食言,我们家在一九九二年秋天搬到龙门,但我并没能顶父亲的班。据说两瓶茅台就可以搞定,父亲也准备好了,但那天晚上他喝醉了,没找见厂长家。第二天厂长出门了。待厂长回来,已有了新政策。母亲自是经常唠叨,我也有过怨言,但能怎么样呢?活着的路又不只这一条。父亲仍然爱喝,母亲管不住。父亲住了几次院后,母亲的反对更加强烈。父亲照旧,只是不喝那么多了。我口头是赞同母亲的,行动却偏向父亲。他的日子不多了,喝点又能怎样呢?不喝怕也熬不到年底。我无能为力,能做的就是让他离开时少些遗憾。

范大同

死者是女性,裸体,三十岁上下,脖颈处有明显勒痕,嘴角有凝固的血迹,小腿处有两处梨状瘀青。除丢散的衣服鞋袜,没有任何随身物品。宾馆监控显示,昨天中午,该女子登记入住,半小时后,一男子进入其房间,三小时后男子离开,手里多了个女式挎包。男子一米七左右,体形偏瘦,头戴鸭舌帽,看不清面容。

我对小李说,摸清死者的身份及社会关系,逐一排查。除了体貌,要注意是不是左撇子。小李问,为什么是左撇子?我说,重新检查尸体,再看一遍监控。小李点头,我懂了。

九天后,案子告破,我和小李辗转呼和浩特、鄂尔多斯,最后在包头将嫌疑人抓获。又是一起婚外情导致的凶杀。我经办的案子,与婚恋出轨相关的占了半数。五花八门,奇奇怪怪。闹出人命并非深仇大恨,常常是芝麻粒般的事。一个人住宾馆走错房间,屋里三个男人正在聊天,走错的人道歉后欲退出,其中一个男人骂了脏话,被骂者下楼买了把水果刀,捅死两人,另一个重伤。更离谱的一桩是一旅客在车站打了个喷嚏,对面的男人说唾沫星子溅他脸上,两人言语不合,撕扯起来。其中一人摸出酒瓶,对方重伤致死。遍地戾气暴气怨气,是不是很邪性?

案件虽多,我没有抱怨过。我是工作狂。第一次办案,验完腐烂的尸体,呕吐了三次。现在当然不会了,有时半夜突然想起某些疑点或意识到可能忽略的地方,会立刻赶到停尸房重新查验。我喜欢自己的工作,但还没到因嗜成瘾的程度。破获一个案子会休息一两天。

正好是周末,我打算把洋洋接回住一晚,当然,住两个晚上就更好了。我知道这有些困难,但必须试试。我给老头买了一盒虫草,给岳母买了两盒进口的钙片。给洋洋的东西不好买,她不像别的女孩喜欢布娃娃小熊之类,也不馋哪一类食品。我在商场转了两个多小时,选定几盒蔬菜饼干,一套有彩绘的童话书。毫无新意,我自己都有些泄气。但不知道选什么,实在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洋洋有个专门放玩具的柜子,都快撑爆了,其实叫垃圾箱更贴切,因为那些玩具丢进去后,她再无兴趣。

老头住在三义巷,四周高楼林立,小区显得老旧了。他在高新区还有一套房,带电梯的,空置多年。他舍不得离开三义巷,他对三这个数字情有独钟。他当年的办公室是301,住宅也在三层。我早已离开老头的羽翼,但每次进这个门,都觉得自己矮了一头。

刚刚吃过饭,餐具还在桌上。我叫了声爸妈,同时瞥瞥洋洋的房间。老头点点头,拿起桌上的报纸,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岳母问我吃过没,我说吃过了。岳母说,刚回屋,才上个三年级,就一大堆作业……你来有事?我捕到她眼底的警惕,说,今天休息,过来看看。

岳母走进厨房,老头仍埋在报纸里,我叫声爸,他抬起头。与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样,雷打不动的表情,只是皱纹多了些。我说,我想带洋洋回去住……一晚,明天就把她送回来。老头看着我,似乎没听懂。我突然有些慌,这令我羞恼。但我毕竟不同于先前了,老头也不是从前的老头。我的目光晃了晃,稳稳地和老头对在一起。若云怎么样?他问。我说,上个月去看过她,她还好,就是瘦了一些。我没撒谎。老头说,你妈想去看看,你带上她。我迟疑一下,下周行么?老头说,看你时间。脑袋重又扎向报纸。我忙说,明天吧,我开车过来。老头说,你和你妈商量。

岳母自然不同意,每次都这样。她能摆出一万种理由。但老头只要点头,她难不住我。她嘱咐一遍又一遍,喝水,写作业,吃药,我没有失去耐心,一遍遍地应答,妈,我记住了。临出门,岳母突然又想起,洋洋昨天说想吃焖大虾,晚上回来吃吧。我说,门口的餐馆虾做得特别好。岳母说,饭馆不卫生,别带洋洋去那种地方。我说,好吧,那我自己做。我抱起洋洋,快步下楼。

洋洋对我和岳母的争夺——姑且这么说吧,无动于衷。有一次岳母让她选择,她看看我又看看岳母,垂下眼皮,任随发落的样子。她的茫然让我内疚,也让我有说不出的寒意。

一路无话。直到上了1路公交车,洋洋的眼睛方绽放出细碎的光泽。坐公交是洋洋唯一的爱好,她的嘴巴只有坐公交才撬得开。能坐到终点吗?洋洋问。我说,当然可以,坐到终点咱再坐回来。作业很多吗?我问。洋洋说,我能写完。她很聪明,能听出我的话外音。

坐了两遭,到明德北,已是中午。在就近的餐馆吃了点东西,我问洋洋下午想干什么,洋洋毫不犹豫地说,坐公交车。我暗暗叹口气,说,改天再坐行吗,咱换个花样,登山怎么样?你还没登过山吧,万一哪天老师让你写登山的作文,你都不知道怎么写。洋洋沉思一会儿,说,听你的。

西太平山就在明德北,一条缓坡,一条石阶,有些陡。我让洋洋选,她竟然选了石阶。倒也没多高,但爬到山顶,洋洋后背有些湿,额头也汗漉漉的。我脱下外衣让她披,她喊热。我说山上风大,一会儿就不热了,感冒就不能上学了。洋洋乖乖披上。

我和洋洋在朝阳亭坐下。从这个位置能望见龙门的全貌。我和庞丁常爬太平山,后来多了贺梅,再后来是我和贺梅。每次都要在朝阳亭坐一坐,说说话。有时什么都不说,就那么坐着。我第一次和贺梅接吻,不是在树下,也不是在墙角,就在朝阳亭。有人上来,我和贺梅分开;人离开,我俩又吻在一起。

本来打算坐一会儿就离开,但思绪飞扬,醒过神,一个小时过去了。洋洋两手托腮,目光如水。我问她想什么,她说什么也不想。我说去别处看看,她不肯,就要坐着。我只好陪她坐着。

从太平山下来,已近黄昏。我和洋洋商量,打个出租车,那么多作业等着。洋洋不说话,径直走向公交站牌。我跟过去,她说,我能写完。等公交的人多,我让洋洋靠后站站,同时拽了拽她。在站牌旁边立定,我便注意到那个瘦瘦的后生,长发细眼,还有他吊在手腕处的外套。他的目光游移不定,显然在寻找目标。干这么多年警察,我虽然没有火眼金睛,但这点儿判断力还是有的。2路公交到了,我拽着洋洋紧随后生。一妇女上车的瞬间,包到了后生手里。我喝了一声,将后生扑倒。我没穿警服,手铐却随身藏着。这时,我听见尖细的哭声,是洋洋。她站在几米远的地方,双肩抖颤。我说,别害怕,爸爸逗他玩呢,过来,咱们坐下一趟。洋洋迟迟疑疑靠近我。我拽着被反铐的后生退到台阶上,掏出手机。挂了电话,发现后生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洋洋,我突然急了,大吼,你他妈给老子蹲下!

李 丁

如果一个人脾气暴躁,最好不要开出租。柔韧的血管也会变得脆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炸裂了。但开出租却又是治愈急躁的良方,一天天下来,藏在身体里的火星一粒粒熄灭,再无燃烧的可能。被车流挟裹,任喇叭轰鸣,也可安之若素,比如我。

我旁侧的哥们儿不停地按喇叭,虽然他清楚按也无济于事,还是频频拍打。他肚里有火,他在发泄。可有的时候,越急越上火,越上火越急。我估计他开出租不超过三年。长青路是龙门最堵的一条,早先市委市政府在这条路上,常有上访告状的,男男女女疙疙瘩瘩,从政府门口一直堵到新华书店。若运气差,被裹在其中,没有两三小时逃不出来。开发商跑路,工厂发不出工资,被坑的被骗的,每个人都是火药桶,你一个出租车司机,敢大嚷大叫吗?后来市委市政府搬到高新区,长青路变成单行道,但照样堵。第一附属医院还在这条路上,不光坝上坝下,内蒙古的病人都往这儿跑。我拉的父女也是到一附院的,他们上车我就告知会堵。我从后视镜窥视,老人倒是安稳,女儿神色焦急,但没有狂躁举动。老人腿脚不便,若现在走着过去,二十分钟也到了。

终于挨到医院门口。比刚才好走多了,但快到三中时,又不动了。我想不对呀,这个时间不该如此。当然,堵就堵了,还能怎么着呢。我摇下车窗,正想抽支烟,脑里突然闪了一下。虽然只是预感,但我没有迟疑。钻出车门,穿梭前行。

还没到明德北,我就看见了在路口指挥的杨翠兰。她周围的车辆如一堆乱蚁,那多半是没听她指令被她逼停的。那时,已有一个交警靠近她,并试图将她拖离,哪里拖得动?杨翠兰化身交警,力气超凡,根本不像六十五岁的女人。我奔过去抓住杨翠兰,与交警形成左右合围之势。杨翠兰叫,干什么?没见我正忙着吗?我冲她耳朵叫,妈,我李爸四处找你,他快急死了。杨翠兰顿时被针刺一般,迅速偏过头,在哪儿,他在哪儿?我忙说就在前面,猛拽一下。杨翠兰步态不稳,身体不时碰到车身。交警尾随我和杨翠兰一直到人行道,我回过头说,实在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交警说,今年已经是第三次了。我说,真是对不起。交警挥挥手,走吧,看好她。

杨翠兰左顾右盼,你李爸在哪儿?我牢牢抓着她,就在前面,拐过弯就到了。杨翠兰说,你可别哄我啊。我说我不会哄妈的,李爸驮个煤气罐,你去帮帮他。杨翠兰脸上泛起喜气,没错,他是换煤气去了。

终于到了,我几乎被水洗了一般。杨翠兰问,你李爸呢?怎么不见他?我拽开车门,你上去,咱们开车找他。杨翠兰说,你又哄我,我不上。我大吼,杨翠兰!杨翠兰直定定地看着我,你叫我?我可是你妈啊。我说,你再磨蹭,就再也见不到李爸了。杨翠兰紧张极了,那快点儿啊。

我仍住在黄土场六号,上坡,杨翠兰认出来了。你怎么回来了?你李爸呢?她不像刚才那么狂躁了。我将车停在路口,他出远门了,没跟你说吗?杨翠兰叫,他没出远门,他换煤气去了。我说,驮回煤气他出的门,他会打电话回来,你必须守在电话跟前。我这么说,杨翠兰乖顺了许多。

我结婚时李爸和杨翠兰将隔壁的房买下,拆掉院墙,改造成一个大院子。杨翠兰仍住原来的屋,数年前装修过一回,现在只是多了两扇护窗。那么粗的钢筋竟然锯断了,显然不是一天两天完成的。杨翠兰仔细地擦拭着那部红色电话机,每天不知要擦多少遍,快擦破皮了。等待李爸的电话,是杨翠兰五十九岁以后人生中最重要的内容,每次看到她一动不动地守在那里,我都心如刀绞。可此刻,我却有难以形容的惊骇和愠怒。我伸出手,声音如铁,拿来!杨翠兰问,什么啊?我指指护窗,钢锯条!杨翠兰甚是紧张,什么钢锯条?我抓起电话举过头顶,你要不交出来,我就把电话砸碎。杨翠兰慌了,别砸别砸啊。她转过身撩起床垫。我暗暗心惊,竟然藏了三根钢锯条。哪来的?我追问。杨翠兰摇着头,眼睛盯着我手里的电话,随时要扑上来的样子。我说,你办不到,电话一砸就碎,告诉我,哪儿来的?杨翠兰指指头顶。角落有个通风口。我看着杨翠兰,她说,我不骗你。我缓缓将电话放下。

通风口处扣着木盖,没有固定,我轻轻移开,沿四边摸了一圈,竟然还有两根钢锯条。此外还有一把扳手,一把改锥。我问杨翠兰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杨翠兰摇摇头。她抓过电话搂在怀里。我叹口气,妈,你可不能往外跑了,李爸打来电话,没人接,他该多伤心呢。杨翠兰拼命点头,我哪儿也不去。

下午我便把护窗焊好。我跑出租,妻子与人合开麻将铺,谁也没有大把时间陪杨翠兰。有时我想,这和监牢没什么区别,但有什么办法呢?让杨翠兰跑出去等于害她。

我又把屋子检查一遍,连杨翠兰的被褥枕头都仔细搜过,确认她没有藏匿别的工具,但我并不踏实。电话哑的时间久些,她就变得狂躁。妻子让麻将铺的客人假扮李爸往家里打过几次电话,但立刻被杨翠兰识破。李爸的声音已经渗入她的血肉,哄她可没那么容易。

妈,我出去接应李爸,你好好守着电话。杨翠兰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我摸摸她的肩,说困了吧。她仍一声不吭。一绺白发垂在脸侧,我轻轻顺了顺。她就这样,前一个小时还大嚷大叫,后一个小时就突然痴呆无声。我把她扶到床上,试图把电话机拽出来。她搂得紧,只好作罢。

我给贺梅打电话,问她忙不忙,我过去一下。贺梅问,是不是阿姨的病又加重了。我说,有点儿。贺梅说,在民政局听讲座,结束我去家里找你。我忙说,开点药就行,我在诊室等你吧。贺梅停顿一下,说也好。但不到十分钟,贺梅的电话就过来了,说已经往回赶。我说不急的,贺梅说少废话,等我!

开了药,贺梅执意要去家里看看杨翠兰,我说她正睡觉呢。贺梅白我,她是我的病人,我有这个权利。我只好笑笑。

杨翠兰仍是痴呆安静模式,贺梅给她量血压,她极为顺从。但对贺梅的询问,她一言不发。

她今天又跑出去了,从屋里出来,我向贺梅解释,她可能有些累。贺梅问,闯祸了?我说还好,没发生事故。贺梅说,再让阿姨来院里住一段吧,毕竟有人护理,各方面都比家里方便。我迟疑一下,吃完这两瓶药再观察。贺梅说,住院费用你不用操心,这个可以变通的,我们毕竟有福利性质。我立刻道,那可不行!贺梅目光犀利,我知你不缺这个,但如果可以省,为什么不呢?我说,已经够麻烦你了。贺梅说,我是医生,有什么麻烦的?把阿姨送过来吧。我说,今天不行了,明天吧。贺梅突然笑了,我可没规定日子。我说,其实我打算请个陪护的,我老婆的麻将馆现在也挺挣钱,只是……贺梅问,阿姨和你继父生活了多少年?我怔了怔,说,二十一年。贺梅问,和你父亲呢?我说,十五年零三个月。贺梅不语,半晌才说,难怪。我说,这和时间多少没关系。贺梅说,当然,我清楚,但未必一点关系没有。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贺梅偏过头,你现在特烦我吧?我说,那又不是秘密。贺梅说,我想把治疗方案调整一下,不过你得配合。我说,这还用说?贺梅说,我还没说呢,说出来,你就不会这么痛快了。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18年《花城》第3期】

胡 学 文 1967年9月生。著有长篇小说《私人档案》《红月亮》等四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命案高悬》《我们为她做点什么吧》等十三部。 曾获《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选刊》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第十二届、十三届、十四届、十五届、十六届百花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 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首届“鄂尔多斯”奖,青年文学创作奖,河北省文艺振兴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钟山》文学奖等,小说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4年、2006年、2011年全国中篇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