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看到司机兼导游比尔 （Bill）时，觉得在哪儿见过他，怎么长这么可爱呢？圆脑袋，圆肚子，一顶圆毡帽，两撇长八字胡，满脸严肃煞有介事，但是动作太缓慢，让人把他的严肃不大当回事。想起来了，电影银幕上看到过，除了他手里缺一支长枪，或者一个烟斗。

在新西兰南岛已经租了车自驾，途中不得不节外生枝，插进跟团一日游。只有跟团，才能游览世界八大奇景之一的米佛峡湾。一天时间，来回山路八九个小时，游玩至少两三个小时，自己披星戴月开车，不仅过度劳乏，而且一步棋走不对，可能连救市的机会都没有。跟团以逸待劳，不是等待，是对待，避开锋芒，养精蓄锐。前提是这个团没有那些深深浅浅的购物潜规则，当时这问题超出我的知识范围，根本没有想过。倒是老比尔第一句话就给我们明确定规则，不可以称呼他 “司机”，或者“嗨”，假如不叫他比尔，别怪听不到。后来我不止一次看到有人违反这个规则，也没见他吹胡子不搭理。

把车放在皇后镇宾馆，随老比尔从这个南岛名城出发。丧气的阴雨终于过去，这是一个 “微阳初至日光舒”的艳阳天，阳光拂面如扇，远处的山岭看上去很舒服，躺在湖边享受日光浴，山不青，不青不怕，只要有气脉，照样喜气洋洋。皇后镇的瓦卡蒂普湖是一串挂在山间的蓝珍珠，盘山公路蜿蜒曲折，一个U连一个U，链子般悬虚而下，惊险程度像游乐场的过山车。老比尔的大巴如游龙，游龙戏珠，神出鬼没，到珍珠跟前丢个招式，倏然而去。我坐在比尔身后，座位高出一截，把他的架势看得一清二楚。别看他走路慢，上旅游大巴台阶时更是一步一停，好像用力提肚子，但是他操起方向盘的那个利索，漂亮得有把玩成分，手指忽而伸开，忽而拢上，胳膊肘忽而扬起，忽而放下，带着表演的夸张，像玩魔术的人，有些动作纯属花边，起装饰作用，看得我直乐。

出皇后镇不久，两边的山渐渐退到远处，路边芳草连天，靡靡春草合，牛羊缘四隈，空气中的草香隔窗犹闻，腴白的羊群，埋头青草中，黑母牛不紧不慢在旁边踱步。这幅画没有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苍劲刚毅，这是巴比松派的油画，轻云出岫，田园牧歌，不厚重宏大，让人想亲近，又觉得粉雕玉砌不真实。这一带是 《魔戒》三部曲外景拍摄地之一，举头抬眼处，常常似曾在影片里相识。老比尔非常自豪，不时指指点点讲评，嘴不停手也不停，把大巴开得飞快，没等我的相机聚焦，车过去了，结果我拍的牛羊照片大都朦朦胧胧。好不遗憾，如果自己开车，一定会停下。话说回来，参加这一日游，一半原因是治我拖泥带水的毛病。

车到第阿瑙大约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停在一家餐厅兼商场前休息半小时，进门有人往手里送购物打折券，新西兰的导游也挣外快吗？那时候尚不曾去云南，见到打折券没有谈虎色变的压力，乐得借机看看特产。第阿瑙镇居民不足两千人，而旅馆的床位有四千张，吃旅游业的饭。主要玩点是镇边的第阿瑙湖，湖大，面积344平方公里，样子也生得奇异，像半个身子的八爪鱼，靠镇子这边平直，另一边长出很多深窈沟湾，爪臂一样伸进峡湾国家公园，港汊密布，水道出没，浮在雪山下打扑腾。玩水项目很多，水产也丰盛，附近还有一处萤火虫洞，乘平底舟进去，可以在洞中观看 “繁星”。我也曾设想游完米佛峡湾回这里住一晚，玩半天。但是无论如何在纸上谋划，都分不出时间，只好跟老比尔在商场歇歇脚，买几样东西，对第阿瑙湖匆匆看一眼。不知道老比尔是否有购物提成，他好像不在乎，不问也不正眼看。

出第阿瑙半小时后，老比尔终于把车停在埃格林顿山谷，给我们照相的机会。山谷入口前，一川黄草离离，让人感到春意软弱。远处雪峰拦路，峰角奇崛如魔怪，眈眈虎视来人，此景在电影《魔戒》中见过很多次，坡上的山毛榉却是萋萋如烟，这景也常常在 《魔戒》中出现。埃格林顿山谷别名为 “山留下的大道”，山峰原来脉势连绵，这一段突然抽身而去，腾出一条山谷，从此允许人们平穿崇山峻岭，进入米佛峡湾，好像真有魔法。多看一会儿，看出黄草的好，杜工部有两句人皆熟耳的诗， “黄鹂鸣翠柳”， “白鹭上青天”，黄，翠，白，青，四种颜色风生水起。这地方蓝天，白雪，绿林都齐了，如果没有黄草，岂不四缺一。上车，公路从峭壁冰峰间蜿蜒而过，埃格林顿河清溪萦回，山花野兽层出不穷。这后一句是听老比尔说的，他是否有根据不知道，没有看到花和动物，老比尔又说节气不是时候。

附近有一处名为 “镜湖”，据说风静天晴时，湖面倒映雪山苍林，清晰如镜。老比尔停车，给我们参观时间。湖上倒影有一点，但影影绰绰，这个湖名不副实。再看看，因为风吹涟漪，让镜子动荡不稳，难以成像。此湖的别致处是样子呈U形，像牛轭，是典型的 “牛轭湖”，本来和埃格林顿河连为一体，也不知道谁操纵，有一天埃格林顿河突然改道，撇下这个湖， “牛轭湖”就是被母亲河遗弃的湖。娘嫌连累，镜湖自强自立，出落得楚楚动人，眼眸幽净，湖边的水草茸长，像一层密匝匝的睫毛，风过时忽闪忽闪，转眄流精。水里内容也丰厚，盈盈一汪富水，盛产微生物，让众多动物绕湖不去。

我们夸这地方好，老比尔抿着嘴偷乐，唇上的两道胡髭像蝴蝶翅膀，抖一下，抖一下，心情挺不错。所以，过霍利福特山谷前，他再次让我们照相，说给我们加小灶。但车不停，是缓缓通过。马鞍形的霍利福特山谷，黑石狷狂入云，坚冰凝闭其上，状如张开大口的凶神恶煞，鸷鸟不飞，猛兽踟蹰，人更不可靠前。这地方真不能快速，前面就是荷马隧道了，要跟在车队后亦步亦趋，趋也要压着步子，轻脚，不能轻心。荷马隧道长1.2公里，连通外界与米佛峡湾，隧道不长，但特别斜。从海拔945米的东口进去，以1∶10的比例下坡出西口。不仅坡陡，而且道窄，不能两部车并舆，只能单行，一边进，另一边等，听信号灯指挥。隧道内黝黯，悬在顶上的单盏灯，被粗粝的花岗岩石壁压制，亮得力不从心。当年开凿隧道时，常常山崩雪填，难似愚公移山，即便这昏暗无力的照明灯，也是在隧道开通50年后的2004年才装上。

离开隧道后还是一路大下坡，路是盘山十八弯，老比尔正好施展本领，两只手在胸前绕得有板有眼，像打太极。车到米佛峡湾前，停下游览 “沟壑”（Chasm），看热带雨林和瀑布。老比尔告诉我们转一周20分钟，他等在另一个出口。溪水边的热带雨林，树老叶绿，不仅叶绿，树干也绿，长一身老人斑，也有老得脊背半躬直不起腰。不听鸟鸣，不闻风飒，这大概是 《魔戒》里的中土世界，已经半石化了，变成一幅没有生息的图。只有水声咚咚大作，我觉得老比尔说瀑布不准确，瀑布应该是高处流下的水， “飞流直下三千尺”，而这里的水在脚下，水湍急但落差小，水声大但水流少，听了半天雷，看不到几滴水。水在哪里？水是一条河，汹涌澎湃，但是被吸进岩石的坑洞沟壑里，时隐时现，岩石多而怪，石上全是穴洞窍孔，所谓沟壑也。 “水石相搏，声如洪钟”，为了验证 《水经》上的这句话，苏东坡曾乘舟夜临石钟山下，探到大石“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之声”的奇景，这景让我们在沟壑遇上。不同的是东坡先生的水石之声像音乐，沟壑的水石之声是搏斗，这水一边怒吼，一边冲破岩石封锁，流入米佛峡湾。

与世界八大奇景之一米佛峡湾比，这一路上的景色都是铺陈，一咏三叹，为鸿篇巨制的米佛峡湾打造声色。说来庆幸，差点儿和米佛峡湾失之交臂，除了行路远，行路难，也因为几年前去过加拿大纽芬兰岛的西布鲁克峡湾，对峡湾的向往有些迟钝。幸亏选择这个一日游，来后才知道，此峡湾非彼峡湾，峡湾都像魔幻世界，神奇玄虚，但如果西布鲁克峡湾是一个三段小神，能飞沙走石带起一股黄风，变个树桩石头博人一惊，米佛峡湾就是九段大师，法力旷世神鬼莫测。

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西布鲁克峡湾早已离开海洋，成为一个淡水湖，水不深难藏蛟龙，水不狂难掀惊涛。此外，西布鲁克峡湾岩壁海拔600米，米佛峡湾的巅峰高达1692米，西布鲁克峡湾矮大半截，山不高难养麒麟，山不深难聚厉飙。米佛峡湾山高接雪，水远通海，云雾更谲绝，水流更莫测，被联合国收入世界遗产档案。两个峡湾的来历倒是大差不差，都是冰川的杰作，冰川割山切岩，占地圈疆，折腾够了销声匿迹大撤退，留下扑朔迷离的峡湾。

游峡湾必然要船游，从老比尔手里接过票往码头走。今天艳阳晴空的天气非常罕见难得，米佛峡湾是世上最湿的地方，一年三百六十天，两百天下雨，年降雨量6813毫米，雨中的峡湾奇象被传得神乎其神。有人大概不认为晴天可贵，前两日饱览雨中风光，这大太阳是我们的运气，好像赶上魔头索伦闭眼打瞌睡。

峡湾入口处，两座山一前一后迎面相叠，像一个娘生的亲兄弟，后边那座大一号年长几岁。船上导游介绍，后边的那座就是米佛峡湾的标志，1692米的麦特尔峰。从码头看，两兄弟脉连峰断，身姿之美拔水而出。水中孤山最好看，像跳独舞，可以看到举手投足，也可以看到眉目传神，挽膀子跳集体舞的山有气势，但缺乏细腻入微的回味和玲珑。这两兄弟临水而坐，去冠披袍，笑意盈盈，头上白云盘绕，一派清晏和煦。

和想象中的米佛峡湾对不上号，在《魔戒》电影里，佛拉多一行人九死一生前往末日山时，途经这条水路。银幕上港道跷蹊，山崖嵯耸，哪有这种温祥？行不远，马上知道米佛峡湾的厉害，船沿一侧走，特意从麦特尔峰脚下过，仰头望不见顶，山霭腾腾，霸气凛凛，太高太近，一种欹侧欲覆的晕眩让人诺诺回目。峡湾突然急流逼仄，云遮雾挡，眼看无处可走，山门顿开，让出一条湫隘。远远看到狮山，好一只器宇不凡的狮子，昂首而卧，一身浓须，后臀的条条肌肉历历可见。天晴好，不用打雨伞穿雨衣，船头船尾潇洒来回跑，看得过瘾，拍照片更过瘾。

水道变得宽蔼，好像进入展厅，船也徐徐，边行边看两壁的瀑布展。米佛峡湾的瀑布多可几十上百条，少则仅有两条，全凭天气雨水的即兴，雨天是瀑布的赶集日，晴天她们在家赶活计。几步之内的博文夫人瀑布是米佛峡湾的两位永久居民之一，其他瀑布流动人口，多姓名不详。这条瀑布因新西兰第五任总督夫人迪亚曼蒂纳·博文得名，据说这位夫人生得婀娜多仪，想象中她应该穿裙子，细腰楚楚，长裾曳地。而这条瀑布像现代女郎的街照，手插西裤口袋，很随意的pose。

大晴天瀑布数量有限，但也有不少突如其来，水流无缘无故从树丛或石头上冒出来，直行也有，曲行也有，独行也有，并行也有，来无踪，去无迹，随意改头换面，让人不好登记。仙女瀑布与众不同，不知是不是思凡心重，不拒途远，从山顶一路下来，颀长窈窕，行如摆柳，来的次数多了，已经上临时户口。临时就是不固定，她会悄悄离开，突然回天宫不露面。新娘面纱瀑布也是临时户口，也许米佛峡湾的风鬼怪，也许面纱过于轻渺柔软，风吹时，面纱半卷，也许是新娘吹出的一口兰气吧，因脸被蒙得难受。这条瀑布对面是著名的海豹岩，一块大石头平坦如床，十几只海豹横躺竖卧，冷不丁挺一下脖子，卷一下尾巴，然后又舒舒服服躺下，不摆姿态，不施技巧，一副大牌的任性。

斯特林瀑布是另一条永久居住瀑布，远处看，这条瀑布具有无可挑剔的古典美，从背景出身，到容貌修养。瀑布挂在象山和狮山两座大山中间的U型凹处，山是侯门深深，仆从如林，瀑布是修条玉立的怡红公子。换个说法也许更合适，缀发连烟的高岭翠嶂，是一个资深乐队，瀑布是旷世不遇的提琴神童，舞台天造神设，乐队修炼千年，等来神童出场演奏，这个画面只需看一眼，即刻心静如秋水，世界万籁俱寂，只有自己的呼吸声。斯特林瀑布虽然是巨星，却平易近人，直条条落下，身边没有巉岩茂林保镖似的围栏，让游船贴近靠前。到跟前，船身一个急转，甲板正对瀑布，一仞飞浪翻悬而下，荡了游船，湿了衣衫。游人又惊又喜，一边奔逃一边大笑，逃远点再看，瀑布像一斛珍珠倾落，水面一层银白格网，像翡翠碎裂的纹路，白居易写琵琶声 “大珠小珠落玉盘”，这里的珍珠太大太猛，震裂了玉盘。

来到戴尔角，米佛峡湾最窄的地带，两岸相距只有200米，是峡湾最宽处的十分之一，游船几乎擦岸而过，刺激情绪。转过戴尔角更刺激，峡湾豁然大开，到塔斯曼海了，沧海渺渺倒灌峡湾，据说从海上看峡湾，群峰错列，入口诡谲飘摇，隐不可测，当年大探险家库克船长走到这里时，也心里没底，到跟前看看峡湾，调转船头往海上开走了。

游船不出海，也调转船头，往峡湾开。天空蓝得澄湛细腻，吹弹可破，白云若絮，皑皑浮空白雪山头，使凌厉惊骇的层峦叠嶂瑞气温煦。涧水绿如翡翠，喜欢这种光润的豆绿翠色，水不是玉，帝王绿不好，有生腐的嫌疑。环顾四周，这里显然不在魔头索伦的控制下，没有雷滚雨飙，风怒云奔，没有日潜山狞，浪涌船荡，没有岩浆崩涌，鬼怪咆哮，没有杀气腾腾，连耳语的神秘也没有。那个邪恶的魔戒已经熔化于末日山的火浆中，索伦的阴魂已经与魔戒一同灰飞烟灭。今天米佛峡湾的掌门是甘道夫，白眉白须，白衣白靴，在一片紫竹苑囿和友人对弈。

从米佛峡湾往回赶，四五个小时的山路，老比尔说大约晚上九点到皇后镇。起床早，我大半时间在睡觉，一车人全睡意熏熏。长途开车容易发困，同车人睡觉容易传染，而每次我睁开眼，老比尔都把方向盘转得神气活现。这会儿没人看他表演，应该是他自己喜爱，说敬业也行，不需要购物提成和小费鼓励。皇后镇快到了，看不清屏环萦抱的山脊，但从窗外闪过的烛影灯桥，从车身腾挪的大幅转弯，知道大巴回到皇后镇旁一个U挂一个U的山道上。只管闭上眼，由老比尔在夜色下游龙戏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