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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大婶和流浪猫

来源:人民日报 | 贾飞黄  2018年06月02日07:51

流浪猫是城市的一部分。

若是早些年,我会觉得这个结论有些哗众取宠。彼时,城市里的流浪猫还没有进入我的视野。但当我开始注意到这些在城市角落里时隐时现的小家伙时,忽然发现它们已然无处不在。从北京的故宫深宫里,到杭州的苏堤上,从上海的弄堂拐角,到广州的夜市摊边,到处都有它们的身影。在“吸猫”几乎成为一种文化现象的今天,猫们风餐露宿是一种遗憾,却也让城市有了别样滋味。

作为一个有三千多年被驯养史的物种,猫“对付”人的本领或许是刻在基因里的。它们用娇滴滴的声音叫住路人讨食,吃饱后舔舔嘴巴拂袖而去;它们敏锐地对怀恶意者“敬”而远之,对软心肠者欲擒故纵,若即若离的态度更让人揪心;它们水灵灵的眼睛惹人怜爱,有着让人不设防的娇柔身躯(相比之下流浪狗们就常常遭人戒备);它们善于攀爬跨越,城市里高低错落的建筑设施是它们独享的“立体交通”;它们懂得利用城市里的种种设施,在喷泉喝水,在空调外机下躲雨,在刚熄火的汽车下取暖,在地下停车场夏乘凉冬避寒……它们是与人相处的高手,是动物中“城市求生”的专家。

静谧的校园里有猫。温馨的小区里有猫。热闹的旅游景点里有猫。高端大气的商务区里有猫。在都市人的行色匆匆之间,猫们伸懒腰、晒肚皮、追逐求偶,少惹凡尘,与世无争。它们蹲在豪车天窗上舔毛,趴在自行车筐里酣睡,平交布衣公卿,视“财富”“成功”如浮云。对猫们而言,城市是开放的,也是平等的。它们择地而居的行动非常简单明晰:第一,能不能遮风挡雨;第二,有没有好心人。故而有猫聚集的地方,宜居程度总差不到哪去。

客居北京这些年,我曾驻足处也都有流浪猫们的踪迹。读书的学校,住过的小区,工作的单位,都是有人情味的地方,让流浪的猫都能待得下去的好地方。

也不是没有人担心:猫们打防疫针了吗?会不会伤到小孩?不过,忧虑没有影响猫们受到善待。树丛后盛着猫粮的小碗,小区里铺着旧衣服的纸箱,是猫们在城市生活的痕迹,也是人们对这些小邻居善意的证明。走在路上,偶然瞥见不起眼处这些小小的陈设,虽然没看见猫,但就像遥望远山深处袅袅炊烟升腾,足以窥见遥远却真切的小温暖了。猫们有闲情时,也会从灌木间隙或者矮屋顶上探头探脑窥视人的生活,看一会儿,露出无聊的神情,用虎啸山林的姿势打个长长的呵欠,再接着看。

我如今住的小区楼下,便有一处流浪猫的猫舍。那是在自行车库的角落里,用一个破旧的橱柜搭成。虽然简陋,却颇受这一带的猫们钟爱,少时四五只,多时八九只,啸聚于此。主动负责打点这处小窝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妇女,小区里的人叫她猫婶。每天晚饭时分,就能听见她招呼猫们开饭的吆喝声,望见她矮矮小小提着猫粮口袋和矿泉水桶、有些吃力的身影。春夏秋冬,四五年未曾间断。

大婶不是我们这个小区的人。这个公寓楼小区,大多是租住的年轻人。大婶住在隔壁的小胡同,参差起伏的平房屋顶沿着幽深的窄路绵延。我和大婶攀谈过几次。想象中肯照顾这些流浪猫的人,应该是慈眉善目面容的。大婶不是。耷拉的八字眉,高颧骨,两片薄嘴唇,很有些刻薄相,嘴上一刻不停地训斥着猫们,抱怨它们吃相难看、浪费粮食;或者对空咒骂小区住户养的狗,抢吃猫粮,咬坏食盆。猫们倒不介意。老的少的,公的母的,亲人的怕生的暴脾气的,在大婶面前都丢掉古灵精怪,不矜持地招之即来,围着食盆吃得呼噜作响,尾巴根根竖成桅杆。这个时候,它们才退去游侠儿的孤傲,显露出漂泊的饥馑与风霜。

大婶从没提过自己的事,也没谈起过自己的家人。

我想,大婶几年如一日照看流浪猫们,靠路人投喂般一时兴起的“爱心”是不够的,总得憋着一股劲才行。

一天,我见到大婶拿着看起来簇新的被子,给猫舍“铺床”。她说是小区里一个年轻姑娘搬走时送她的,说我走了,被子留给猫们,做个窝好过冬。大婶感慨说:现在的年轻人好啊,心善。我突然心里一动。大概大婶,还有那个姑娘,还有许多未见过面的、悄悄往猫舍送过猫罐头和肉饭的邻居们……人们对流浪猫们释放的善意,折射着一座城市的心意。

春天,窗外又有了猫们喧闹的声音。小区里来了新租客,猫舍里也来了新猫。也有猫老去,也有猫消失。大婶依旧絮絮叨叨地照料着它们。人,猫,这座城市,都开始了新的一年——这样,不也挺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