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雨花》2018年第5期|焦窈瑶:暗夜魔术

来源:《雨花》2018年第5期 | 焦窈瑶  2018年06月01日15:22

焦窈瑶,女,生于南京,南京师范大学比较文学硕士。小说、诗歌见诸《钟山》《雨花》《山花》《青年作家》《青春》等。诗歌入选《2015中国诗歌年选》《2017中国最佳诗歌》等。第二届“雨花写作营”学员。

唐喜娜的生日派对临近尾声,别墅里来了个提箱子的魔术师,穿一身镶嵌着金片的黑色紧身衣,戴白色手套。即使这般闪灼的装束也没能勾起那群high过了头的,意兴阑珊的青年男女的注目。何况来客已多半散去,剩下的要么围着牌桌转,要么懒懒地打桌球,再就是瘫在吧台边滥饮,互扯着荤段子。

租别墅的钱自然是寿星大小姐唐喜娜出的,那只贺生者合送的五层大蛋糕,几个钟头前还端坐在高架上,被人从暗处推出,接受灯火烛光的洗礼,笑语欢声的浸染,刀叉羹匙的肢解,而此刻,却成了烂软的五彩稀泥,东一处西一处地糊抹在正中间的长条桌上,被落地玻璃窗射进的夕阳惨淡地照着。桌上、地上、沙发上到处散落着纸盒,包装袋,脏污的餐巾纸,气球的碎屑,折断的彩带,揉作一团的衣物丝巾,还有乱扔的烟蒂和空酒瓶。

周夕露独自一人缩在角落的沙发边上喝薄荷酒。周夕露像块璞玉,看上去温良得过分,其实真正的质感犹如玻璃,稍加点蛮力就会破碎得一塌糊涂。而站在她斜对面,孤零零抽着一根烟的远房表姐唐喜娜,内里坚如磐石,外表则是金刚钻一般璀璨夺目。她今天的风头也算出够了,新烫的红棕色短发,黑色蕾丝紧身短衫,性感的脖颈后背时隐时现,棉料阔腿裤搭绑带尖头鞋,身材曼妙,举止优雅,俨然一副女王气派。夕露觉察到她的不开心,她早就料到了,这里来去的人喜娜一个都看不上,她请他们来,无非是要享受被赞誉阿谀包裹的感觉,这就是滋养她的花蜜。在唐喜娜过去三十二年的人生里,她向来不缺乏这等养分,她浸淫其中,膨胀,成熟直至热烈绽放,得到的奉承宠溺越多,她就绽放得愈加美艳,这是她的命,夕露没得比。

唐喜娜没有结婚,周夕露也没有。唐喜娜有自己的单身公寓,在城南开发区,她工作的地点在市中心,每天开车上下班。她做了不少年的医药代表,现在在一家制药公司任销售经理。周夕露住城北的老居民区,地方很偏,是她租的房,也一个人住。她嫌在芦镇的家太远,在市中心一家培训机构上班后,她就托唐喜娜的母亲筠姨找了房子,和喜娜家离得不远。

自己走到今天,当真是受了唐喜娜的影响?夕露说不好,但喜娜确是她儿时的偶像。初见喜娜,夕露还在上小学,随家人来城里探望姑奶奶,即喜娜的外婆。在那一群混浊蒙尘的亲戚面孔之间,高中生喜娜如一道白色闪电猛然划过,夕露的视线瞬间被灼伤,那个高挑的身影参与构建了她的审美之源。周夕露的相册里珍藏了一张她和喜娜的合影,背景是动物园的长颈鹿。喜娜的短发清爽,眼眸里深泉涌动,五官仿佛夕露在学校美术教室里看到的石膏人面像,一刀一刀刻工精良,嘴唇娇厚,有股热带风情。彼时喜娜发育熟妙,深蓝色白点短衫罩小坎肩,黑皮带系雪白长裤,脚上一双搭袢皮鞋。夕露比她矮一个多头,故意踮高了小白鞋,花衬衫配大红绉纱裤,两条瘦胳膊垂在栏杆后面,被喜娜搂了肩,笑得倒是一样甜魅。

曾经有人指着这张照片跟周夕露说,哇,你和你表姐的腿都好长啊。接着旁边凑过来另一个人跟着说,是啊是啊。然后第一个人又说,你表姐真漂亮。比你漂亮。

她大笑一声,“啪”地合上相册,朝对方吼道,你找死!

可,说话的那两个人是谁呢?她突然想不起来了,她觉得自己的头好晕,薄荷酒醉不死人,那她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全不记得了,她喝掉最后一滴酒之后,就朦朦胧胧地望见那个提箱子的男人进了房间,他的打扮有点怪,行踪也有些鬼祟,他是来干什么的?喜娜好像和他很熟……她走过去了,她在拍手,是了,他是她请来的,她好像在很正式地介绍他……为什么,为什么她一点都不知道?她帮着她准备派对的时候,她从来没告诉夕露她要请一个魔术师来助兴,而且还是名气不小的魔术师。夕露瘫坐在沙发上,窗帘已经被拉起,黑衣人站在大厅正中,手上燃起了流转的火焰,引来一片尖叫,继而是玫瑰、金粉、彩带、花伞、纸牌、玩偶轮番献媚的时刻,眼花缭乱的时刻。但奇怪得很,夕露越想逃避,越觉得她已身陷幻象,游魂一般推开一道道奇炫的,宛若缎锦般滑腻的记忆之门。她被时间的蛛丝层层绞织,跌坐在她冥想的停顿之处。那是一个封闭的长方形空间,随着她呼吸的节奏渐渐由暗变明,由粗陋的空屋变幻成清洁、和暖,装饰精致的少女的闺房。虽然她眼前的图景像暗黄的电影胶片不停地上下颠倒,但她凭自己的定力,以意念修复了显影,她又重新获得了形状、姿态、声音和色彩的真实。

围在书桌边看相册的,那三个人,中间是她,清冷冷的短发,清冷冷的白衣白裙,左肘被一个小个头少女亲密地挽着。那少女编着花式发辫,身上一件浅翠色染黄碎花的无袖连衣裙,露出纤柔白皙的双臂,把一只可爱多甜筒举得高高。歪在最右边的男孩,肩膀宽宽,满脸的青春痘,白T恤上一只大篮球赫然在目。她听见了,她听见男孩在喊着碧儿的名字……碧儿……朱碧儿……碧儿在笑,碧儿吃冰淇淋,碧儿跳舞,碧儿坐过山车,碧儿去旅游,碧儿走了……消失了……

“周夕露!真是你!”

为什么,为什么彭克会喊她,他喊的明明是碧儿,少女朱碧儿……碧儿转着她那对浅色的、灵妙的眼珠,纤细的手脚如蝶翅轻颤……她不过是个多余的白衣鬼,无论是在那间屋子里,还是在放学的路上,在公园的树林,在郊野的河畔,亦或是在闹腾的游乐场……少女周夕露坐在游乐场休息区的凉伞下,柳橙汁再甜,吸在嘴里也没味道。那一对快活人儿正在空中坐着过山车,那是他们的世界。

说到底,是她怂,她没胆。她遵守着民办初中的清规戒律,剪短发,穿黑白相间的校服,像一条僵冷鱼每天来回游在固定的河道。隔着一座天桥,一道围墙,便是另一番大风大浪。碧儿的学校以盛产痞子混混出名,女孩们早早地染起彩发,穿起胸罩、露大腿的超短裙,涂口红的嘴嫩如花苞滴艳,一个一个也如花苞似的吊坐在小混混的自行车前杠上,懒懒地吹泡泡糖。小混混一飙上车,她们就来了劲儿,把小拇指插在嘴巴里“嘘嘘”地吹口哨。她们喜欢把红白相间的校服披在吊带衫上,故意拉扯下半边,露出白胳膊上炫目的刺青(大多都是贴上去的)。

朱碧儿,本来也可能是她们中的一员,但这女孩到底受了管束。她父亲,扬华公司设计院的朱工程师年近不惑才得了她。碧儿被朱工骄纵惯了,对性情展露、交际活动上的合适、分寸向来无概念,她自己就是把活跃的标尺,她往别人身上渗透得越多,她个性的塑形也就越清晰。由于心性未足,他者的影响对于她来说,就好似拉拽幼枝的纷杂之力,碧儿的成长是一篇未尽之博弈。周夕露呢,恰恰相反,她是一开始就缴了械的。父亲早年从国企出来,下海做钢材生意,母亲在旭华医院B超室上班,工作繁忙,对她疏淡惯了。周夕露是在他人的猜度和评注里茁壮起来的,她是一片不透光的玻璃,碧儿则是一匹愈见斑斓的锦缎,还未能显露真色,就在烈焰中惨遭焚灭。

结识彭克,是早还是晚?夕露希望能晚上十五年,在一个庸常无奇的周末,她坐着表姐唐喜娜的车(挤在一群打扮入时的男女中间)来到这间郊外别墅,跟着一群闹哄哄的人给喜娜祝寿。就在她独饮薄荷酒的无聊时刻,提箱子的魔术师无声驾到。是的,他不会犯错,十五年后的彭克不会犯错,把朱碧儿认作周夕露,他对眼前这个二十七岁的女孩一无所知,他需要由他的那位寿星朋友介绍,然后翩然鞠躬,从胸前变出一朵红玫瑰,“献给初次见面的周小姐。”

一个人的笑态、愁容和哭相,也会随着年龄的递增而嬗变吗?基调、底色至少不会大改,除非遭遇了大的起落。时光的魔力不可小觑,但如若不是眼眉的相似,十五年前的不羁少年又怎会再次侵入周夕露的心地?

彭家搬来的那天,夕露和碧儿刚刚逛街回来,这是她们的周末固定活动,半天逛商场、吃路边摊小吃,半天逛书店报亭,买棉花糖要买两色交换吃,买一套书要买上下册交换看。小姐妹手挽手走到楼下,正撞见跟在搬家公司的人后面拎箱子上楼的彭克。长满青春痘的圆圆脸,笑嘻嘻地露一口白牙齿,跟她们说Hello。夕露家住一楼,碧儿家住六楼,碧儿举着棉花糖上去了,夕露一个人进了家门,她爸妈都不在家,她坐在客厅的窗边望着搬家公司的卡车,那上面的家具被一件件地抬走。彭克又下来了两次,她猜到那个头发浓黑,留两撇小胡子的高瘦男人是他的父亲,叉着腰一边吸烟,一边指挥这指挥那,嗓门大得出奇,跟人说话像吵架。

这男人是个风流鬼加醉鬼,她后来知道彭家的事都是通过碧儿。新邻居住在朱家楼下,听说彭克老爸经常深夜发酒疯敲砸掼摔,还带过不三不四的女人回来。朱碧儿是如何瞒天过海,和高中生彭克混得烂熟,夕露不得而知,但她心甘情愿做了碧儿的挡箭牌。一到周末,碧儿收拾得漂漂亮亮,挽着夕露的胳膊蝶儿般飞出顶楼窗后父母的视线。但一转进小巷,少年彭克就会恰到好处地出现,斜倚着天蓝色的自行车,敞着脏兮兮的校服,大码球鞋一遍遍地踩着脚踏板,链条嘎吱地转个不停。

她和碧儿,再没有什么好交换的了,她向来敏感,不喜掺和风波,只需当个陪衬,跟着那两个主角穿行在芦镇的街市。彭克一向大大咧咧,买奶茶买烤串都要算上夕露一份,每回见面第一件事就是从怀里掏出个口香糖罐子,笑着往碧儿嘴里送一粒,再让夕露用手接一粒。他的快活悠哉令夕露生疑,母亲早逝,父亲暴戾,乐天派难道是彭克穿的一套魔法衣?

彭克头一回给她们变魔术,是在夕露家里。那天夕露照例一人在家,碧儿来敲门,没一会儿彭克竟也来了,夕露想不到可避讳的,一一让他们进来,懒懒地靠在沙发上翻教辅书。彭克随身带了个小包,从里面抖落出一堆硬币、手帕、指环、纸牌、橡皮筋之类的,不声不响地就在客厅的桌上捣鼓起来。碧儿把夕露拖过来时,硬币正在彭克掌下嗖嗖地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他每变一个魔术,碧儿就要拍手欢叫半天,惹得夕露很是心烦。她并不想看什么魔术,一切都无聊透了,朱碧儿和彭克,这两人赖在她家里演什么鬼把戏?她受够了,但她还是立在吧台后面看着彭克的一招一式,那些小玩意儿仿佛受了他情绪的摆布,跃动和静止,都含有一种意念的镇定。她没有像碧儿一样纠缠着要揭发魔术的奥秘,而是弯腰帮彭克捡起了散落的小道具,在桌上码放整齐,彭克对她说谢谢,他的手指尖触到她的手心,她感受到硬币的余温。

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彭克的魔术表演,已经是多年之后了。她歪在大学的宿舍床上看书,舍友们正围着看电视,轮番换着各种综艺节目。当转到一个频道时,她们突然大呼小叫起来。

“彭克好帅啊!”

“好想去看他的现场哦!”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当她抬眼看到那个魔术秀时,她分明看到了那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场景。尽管道具变了,服饰变了,发型变了,但她能透过荧幕,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情绪,是他所创造的。他对道具的操纵,有着他自制的一套规则、秩序,他的戏法并不惊骇,但在简迅利落的技艺之中,他的心性和意志发挥了极大的影响。在他自创的魔术中,这种影响更赋予了他风格的形成。他在翩飞的纸牌和花束之中鞠躬微笑,向他的粉丝们伸出手来。一双脱胎换骨般的,神奇的魔手,他也曾经向她伸出过,除了在她家那次,还有在学校的食堂饭桌上。那时她已经上初三,由于校舍紧张,他们年级集体搬到了他所在的高中。他们的教室隔着一道天桥,她在人群里见过他几次,他遥遥地朝她微笑,擦肩而过。上初三后,碧儿的父母管她很紧,他们的周末活动也被取消,她知道他要考大学了,周末都背着鼓囊囊的书包出去补课。

食堂的晚饭总是单调,白米饭配玉米肠,点缀些绿叶蔬菜胡萝卜。母亲不加班时,会给夕露备上些酱牛肉和鸡腿。夕露不大喜欢和同学吃饭,总是挑最偏的位置,一边吃一边还在想着没解完的方程式。那日大概是思虑过了头,她举着调羹没回过神,肩膀上就被重重地拍了一下。

“周夕露!想什么呢?”

彭克手插着口袋在她对面坐下,打了个响指。

夕露拿调羹的手一抖,就看见彭克朝她伸出手来,手心里是两枚小硬币。他又开始了他的那套把戏,在她面前变来变去。她仔细注意到了他的手指,纤韧且灵活,指甲像是很久没修了。

食堂里已经很空,有几个学生从旁边走过,好奇地望着那在练着手上戏法的男孩,他像是沉浸在某种变幻的遐想里。

“你都是跟谁学的?”

彭克没有回答她,将几个魔术硬币抛在夕露面前:“送你了。”他站起身,吹着口哨就往食堂大门走。

在那之后,他们在食堂又遇见过几次,夕露把酱牛肉拿出来分享。彭克说他爸以前也喜欢做菜,可他妈去世后他就开始酗酒,硬硬朗朗的一个人搞得很颓堕。

你别看我爸现在这个样,他以前还当过文工团的领唱,我妈一死,他就完了。

他的语态轻松,继而是一阵沉默。这到底是个热闹人,还是冷清人?夕露探不清虚实,即便他们渐渐熟起来,有时下晚自习会一起结伴骑车回家,夕露依然能捕捉到魔法衣的闪光,她渴望她也能拥有一件,这样她在朱碧儿面前会更加心安理得。

看过彭克在电视上的表演之后,夕露专门上网搜了彭克的资料。她大概知道了他大学后的一些经历,土木工程专业毕业后,他进过几家公司,还被炒过鱿鱼,后来进了魔术圈子,摸爬滚打几年,得过不少国内外的知名奖项,在本地也算小有名气。

再怎么不愿回想,还是逃不过生活的把戏。夕露回家后翻出一只小匣,里面有些零零碎碎的魔术小道具,压在一张彩照上。那个夏天发生的事都是那么不真实,照片的色调却如此明艳动人。周夕露和朱碧儿,她们是明艳的少女,中间站一个刚刚考上大学的少年,意气风发,风发意气。

那是他们最后一场三人出行,夏日过后,夕露将升入芦镇最好的扬华高中,碧儿则会就读彭克的学校,穿魔法衣的少年彭克将开启后芦镇时代的魔幻之旅。夕露将小匣放在耳边摇晃,她闭上眼,重新在沙沙声中听见了游乐场的嘈杂,看见了糖果色的缤纷涂彩……她不敢坐过山车,一个人坐在凉伞下喝柳橙汁,她还没喝完,他们就手拉手奔了过来,碧儿像是疯了,冲过来搂住她的脖子,一个劲儿地傻笑,说她是胆小鬼。彭克在一边帮着一对带小孩的夫妇照相,末了拿出自己的相机,请那个丈夫给他们仨拍合影。

他们照了好几张,有合照的,也有单独照的,碧儿照的最多。夕露本不愿和彭克照,但还是勉强留了个尴尬的表情。照片洗出来之后,夕露没有要那张照片,被彭克笑嘻嘻挑去了。

碧儿没有亲自拿到这些照片,她也永远没能看到。她和她母亲去了外地旅行,双双被烧死在一辆大巴上。她们是那场意外的殉葬者。

当传闻得到了确证,朱工程师业已失踪多日,来处理遗物的是碧儿的姨妈。夕露从客厅的窗口见到了那个女人,她长得和朱太太很像,身材微胖,烫卷的短发在耳畔翘起。夕露看不清她的面容,只瞄到大墨镜掩映下的苍白,她被两个男人搀扶着进了一辆轿车。

彭克将碧儿的照片留给了她,显然是不愿和朱工程师打交道。夕露对朱工程师的印象不坏,但他确实面相严肃,略有些秃顶,和邻居见面也很少致意。夕露上学出门得早,有时会遇见晨跑回来的朱工,穿上运动衫裤的他显得亲和了些,手上也会提些新鲜菜蔬。朱工大概是爱女及乌,倒会主动和夕露打招呼:“露露啊,走这么早!碧儿那个懒虫,肯定还赖在床上。”

夕露独自在房间里坐着,将碧儿的照片抽了一张又一张,手一直在发抖。她脑海里浮现着,朱工在小区健身地弯腰踢腿踩着太空漫步器,朱太太从超市回来,贴着她家厨房窗口向她母亲强力推荐一款打折酱油……唯独不敢回忆碧儿。她将有碧儿的照片统统剪了个粉碎,塞进那个纸袋,拿出去扔掉了,只留下了唯一的一张三人合影。

那个夏天她几乎没有再出去,窝在家里啃着厚厚的高中教材。她父母对朱家的事一直避讳,她只偶尔偷听到他们猜疑朱工的去向。彭克来找过她,她跟在他的那辆蓝色自行车后面,盯着他的脚后跟,大脑里像有个涡轮无休止地旋转着,她恨不能立即被拆分,散架个七零八落。

他们在芦镇四处漫游,彭克载着她,他们不知道要去哪里,做什么。他们在八月末的阳光下履行了夏日最后的仪式,与碧儿分享了她最爱吃的冰淇淋、棉花糖,买了她喜欢看的漫画书,去了他们一起放过风筝的公园山顶,一起野餐过的马沙河畔。路过芦镇唯一的基督教堂时,他们停了下来,他们知道朱太太信教,碧儿说过好多次了。

他们仰面望着那个尖顶上的红十字,夕露的眼眶里浸润了泪水,她努力克制,再克制,她不愿在彭克面前失态。彭克蹲坐在路牙上喝一瓶可乐,他将瓶盖使劲一抛,那东西跳闪着落在马路中央,他们眼睁睁望着它被来去的汽车碾压着,无声又无息。

在唐喜娜的生日派对上与彭克重逢,这是不是生活又一次施展精妙又难堪的戏法?周夕露无言以对,她拘谨且淡漠地回应着彭克的致意,她能感受到对方同样的态度,但彼此还是要寒暄一番,在寿星小姐面前装装样子。

夕露高一没读完,他爸就执意换了房子,全家搬到了临近蒲镇的一幢高楼。她后来听说朱工程师一年多后突然现身,还带了个小女孩回来住了一阵子,后来再次消失,房子也卖给了别人。她不知道彭克还住不住在芦镇,住不住那幢楼,对朱工的事又还知道多少,她一句也没有问。彭克也只问了问她的工作,期间还不停地看表。一直在旁边抽烟的喜娜翩然走来,往他二人肩上一拍:“不会吧,你们认识?有这么巧。”

彭克往夕露身上一指,笑道:“你问她吧。我晚上还有个表演,先走一步。”

喜娜留在彭克肩上的手来回轻轻拂弹,细眉轻弯:“去吧去吧。”

提箱子的魔术师来去得利落果断,闹腾够一天的男女打道回府,狼藉满目,夕露一头钻进余温未散的垃圾场,像是帮着她的女王表姐剔掉华服上刺眼的虫卵。

清场完毕,夕露上了喜娜的车,她怕被喜娜盘问,所以坐在后面,一路上都闭眼小睡。从南郊开到城北老长一段,路上堵堵塞塞,夕露睡不安稳,干脆先发制人问喜娜,是不是跟彭克很熟。

“还行吧,酒吧认识的,他常去表演。”喜娜的声调平静,但夕露隐约感觉到那里面自有狂澜涌动。当喜娜反问夕露她和彭克是怎么回事时,夕露坦荡作答:“以前住我家楼上,还没搬家的时候。”

“有这么巧!太巧了。哎,哪天一起约个饭怎么样,夕露你要给表姐面子哦!你们好久没见了吧,怎么都没话说真是!”

夕露侧偏着头,她表姐夸张的絮叨湮没在车窗外的喇叭鸣笛声中,她在想彭克和她表姐的关系,能有什么关系?什么可能都有,但这和她,周夕露,又有什么关系?

唐喜娜交过多少男朋友?夕露不知道,她亲眼所见有两位。头一个是Frank李恒超,理科学霸,海归一族,人生得斯斯文文,曾经是唐喜娜的小学同学,据说二人有一场大西洋航班上的致命邂逅(那时喜娜经常出差国内外),Frank从此栽进喜娜的美丽陷阱。喜娜跟他谈得不咸不淡,但向夕露介绍起来却毫不含糊,直接以正牌男友示人。那会夕露刚上大学不久,在大学城附近偶遇来办事的唐喜娜,喜娜随即跟夕露约了吃饭的时间。她们上回见面,还是喜娜跟筠姨来芦镇拜年。筠姨很早就下岗,自己开了一家毛线店,每回来拜年都会带上她亲自勾织的鞋面和毛衣。喜娜的父亲唐姨父买断工龄后先开出租车,后来去了内地和人合伙办厂,赚了不少钞票,喜娜家也换了一套宽敞的宅子,喜娜母女住得冷清,就经常把夕露喊去吃饭。夕露不好推脱,也就和她们较先前熟络了一些。

喜娜和Frank掰得莫名其妙,分手也是喜娜提的。又过了好几年,夕露读完研究生工作了,有次和同事去市中心看电影,同事准备结婚,拉夕露去珠宝店看戒指款式,就在那间不大却明亮晃眼的店面里头,夕露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李恒超,原先清朗的一个人,变得油重多了,体态发福,西装革履,很细心地在替他的未婚妻挑戒指。那女孩身形娇小,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秀气脸面,长发上斜戴一顶粉色贝雷帽,完全和喜娜风格迥异。夕露避让不及,推说嫌闷,拉着同事逃出了店门。

唐喜娜的第二任正牌男友詹原,晚报的新闻记者,资深文艺青年。周夕露大四毕业前找实习,便投奔到詹原门下,是喜娜打的招呼。詹原不修边幅,身上总是件老油斑斑的藏青色卫衣,平日烟不离手,运动鞋里的脚总有一只没穿袜子。夕露一开始坐在他的小电动车后面跑新闻觉得很拘束,到后来也能和他坐在小餐馆里,边吃蘑菇蛋包饭边打着打不完的电话,想着今天的稿子什么时候能出来。

后来回想起来,对詹原萌发的好感除了因为能和他扯扯文学电影,大概更多的是因为他的性情有彭克遗风吧。詹原很喜欢和夕露聊喜娜,在讲完了他和喜娜的冤家路窄之后(他因为喜娜公司卷涉的一场案件介入采访才追到的喜娜),他老是会问夕露喜娜过去的事。夕露只好含糊应对,说她们也是这几年才熟了一点,也不是很了解。她说得切实,实际上她和喜娜的交往总像是沉不下的浮冰,互相磕碰着荡漾些花样而已。时装、化妆品、烹饪、旅行、健身,这些都是喜娜的领地,她教夕露识别国际名牌,穿衣搭配,尝试各种眼影口红色号,直至内衣的款式,夕露用心不专,她并不介意。当然她也欣欣然陪夕露去看画展,听歌剧,看夕露推荐的小说和诗集,但她最爱的还是自己的一套亦舒,一本《红楼梦》。

当喜娜退出了他们的话题,他们之间的共处就多了沉默。每个礼拜有一两天夕露都要和詹原、喜娜共进晚餐,她本可以拒绝的,但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她没有回避,她说不清那是什么,但她隐约感受到那个曾经坐在游乐场凉伞下喝柳橙汁的少女正在回归她的体内。那天她静坐在他们对面,用叉子叉着意大利面,她不喜欢意面的浓酱,但她一定要和他们点同样的食物,她是他们中的一份子,是他们自己接纳的她。一个朱碧儿并不能决定什么。她时不时地抬头,往她表姐脸上扫一眼,一张妆容精致、无懈可击的脸,红唇的弧度弯得恰到好处,往詹原的左脸上重重一啄,一抹唇印赫然在目。喜娜的一勺沙拉塞进詹原的嘴,夕露的目光直直地射向詹原,他咧嘴大嚼着,往夕露面前的盘里拈了一只炸虾。

那次晚餐之后,詹原很少带她出去采访,基本上都是她独立去跑。她一个人在小餐馆吃蘑菇蛋包饭,对面坐了一对等餐的情侣,无聊地托腮望着她。那目光令她反胃,她几口扒完了饭冲出餐馆,直奔到报社楼下。詹原的红色电动车停在固定的位置,很是醒目,她知道他结束上午的采访回来了,她一点都不想见到他,一点都不。

但该见的还得见,夕露总算熬过了实习期,把实习证明拿去给詹原签字。詹原手指夹着半截香烟,边打着电话,边用笔刷刷两点,抬手示意夕露,笑着往废报纸上写了“在楼下等我”几个字。

夕露走得决绝,体内沸腾的柳橙汁将她整个人都酸蚀了,少女时代的甜魅尽是幻觉。她最后一次去吃了蘑菇蛋包饭,整整吃了两盘吃到撑,她觉得她这辈子都不会再碰这种食物。

读研之后,夕露和喜娜渐渐疏淡,她再得知詹原的消息,已经将近一年。喜娜突然一个电话打过来,约她在西餐厅见面。她单刀直入,甩给夕露一张女人的照片。

“你觉得这女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跟我比,怎么样?”

女人颇为风情,打扮时尚,背景疑似欧洲风光。夕露没吱声,喜娜一把把照片夺过去撕了。碎片窸窸窣窣地落进面前的咖啡杯里,喜娜用调匙搅着,眼神空洞。

唐喜娜的好闺蜜,某服装网店的老板娘,不声不响地抢走了詹原。夕露竟有些窃喜,仿佛深仇已报。

在那之后的几年,喜娜消失在夕露的视线,筠姨来芦镇给夕露的外公外婆拜年,提起喜娜言辞闪烁,只透露说喜娜跳了槽,自己在外面租了房子,不太回家住。夕露毕业后在市里工作,想在市区租房子,她母亲带她去找筠姨帮忙,才知道喜娜已经买了自己的单身公寓和车。筠姨还热情地给了夕露喜娜的新号码,一洗当日的隐晦愁容。

喜娜的新形象令夕露着迷,她仿佛重新陷入初见喜娜的陶醉迷离。单身公寓不大,却装潢精致,墙纸是深邃的珊瑚蓝,瓷砖贴花皆是异域风情。一袭白色洋装的喜娜倚在鱼形挂钟下的椅子上抽烟,身旁的圆几上立着一瓶鲜花,娇艳可人,衬出她脸上的风光潋滟。桌上的餐具已齐备,只等着女主人亲自下厨,端一桌美味。

她们的交往恰如其分,蒸干了旧日的甜醴和酸汁,只剩下清冽的苦涩。夕露有过一些失败的恋爱,但她不愿向喜娜倾诉。周末的黄昏她们会共进晚餐,然后乘喜娜的车出去兜风。她们并不知道将要去哪,去做什么,她们是两只被剥夺了叹息的夜行动物,灯火取缔了她们流连的理由,光的慰藉使她们哀伤。只有当她们在黑暗中停下车,互相为对方点燃香烟,默默转头抽烟的一刻,她们才享受到心照不宣的快意。

周夕露下了唐喜娜的车,上楼进屋,开了灯,站在窗口探了探头,喜娜才发动车子,调头开出了小巷。夕露转身往床上一扑,闭眼又看见彭克的脸。

星期五的晚上,时间已经过了九点一刻,唐喜娜喝完了一杯自由古巴,依然没有等到她想见的魔术师。她从绿幽酒吧踱出来,站在路灯下点烟,凑过来两个光膀子的肌肉男,胳膊上都纹得龙飞凤舞。她抽着烟快步往马路上走,六月的夜风湿黏闷热,混杂着路边大排档的烟熏味,令她更加烦躁。

唐喜娜在附近的仙云宾馆订好了房间,这是她和彭克幽会的老地方。星期五喜娜上班不开车,下班就会来绿幽酒吧看彭克的魔术秀,散场后两人一起去吃夜宵。这种生活持续了半年多,有时彭克在其他酒吧表演他们也会约,但最常见的是这里。喜娜第一次跟朋友来,就有幸看到了彭克的经典自创魔术“心有铃系”。在烟雾缭绕,酒气弥漫,灯光闪烁的小舞台上,彭克将装在罐子里的小铃铛变到了半人高的纸板上,铃铛的造型千变万化,最后定格成一个少女的侧脸,被莹绿的灯光映照着。彭克随即又将铃铛收回,在空中燃起一团火焰,铃铛散落成玫瑰花瓣四处飘撒。

喜娜知道了他是魔术圈子里的红人,但为人低调,唯一被八卦的就是和女魔术师吕小樱的关系。吕小樱出身西南,早年漂泊到本地学艺,曾经是彭克的助手。这几年二人各自为阵,也没有再同台亮相,但传闻两人交往多年早已结婚,两人都没有对此事公开表态。

看过了“心有铃系”,又看了彭克其他的魔术,唐喜娜并不随那些观众们鼓掌起哄,她从这些魔术里感受到一种清冷,一种忧郁的气质,尽管他的道具,他的表演,他的手法都是缤纷而绚丽的。就在他帅气的笑容,优雅的台风里,喜娜隐隐觉察到某种神经质的不安,某种包裹在华丽表皮下的脆弱。

钓上魔术师彭克,这对于唐喜娜来说易如反掌,而这不过是她猎奇行动中的一项,一个年过三十的单身女人寻求刺激的一次消遣。目的达成得如此之顺利令她深感无趣,却也倍加亢奋,在他们第一次过夜的仙云宾馆,三楼右手第五个房间,彭克褪下了魔术师的魔法衣,宛如一只轻盈的蚕茧深陷喜娜之怀。喜娜更确信了她的判断,这男人体内埋伏着精巧的机关,层层叠叠,障目重重,她能破解十分之一都算神奇。当她的手触碰到了他纤秀的手指,他电击一般地惊醒,双手握拳,仿佛蚕茧里飞蹦出的一只凶蛾,将喜娜粗暴地推开。

她不能去碰他的手,这是他的禁忌。他的手就像他身上的应急开关,灵敏的警报器,他习惯戴一双白手套,只有在洗漱睡觉时摘下。

要抽身,显然轻而易举,但令喜娜醉心的,除了彭克的神秘,还有他们肉身的相谐。他并无挑逗与征服,只是顺应她的召唤。假如他能施展魔法,他就能缩成一个幼童,一个胎儿,在她的腹中。在她这个岁数的女人,许多当了母亲,她也曾经有过机会,但她扼杀了他,在一个寒冷的冬日,她躺在医院的手术台上,分开双腿,任由他们进行着温和的杀戮。

彭克第一次去她的住处,立在她的大幅艺术照前,端详良久。她用咖啡机现磨了咖啡,端到他身边,他用戴手套的手接了,有些怪异地盯着她的脸。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哪里见过?还以为贾宝玉见林黛玉啊。

“是真的,我见过你照片,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能有多久,调情的话太蹩脚,破绽处却还是你侬我侬。

唐喜娜从梦中惊醒,梦里的她从后面搂住彭克的腰,彭克还端着那杯咖啡,傻站在她照片面前,突然就凭空消失了,只有拿杯子的左手,戴白手套的左手,还在空中不停地颤动……

醒来的喜娜摸索着床头柜上的手机,看到了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彭克打来的。他新发了一条短信:刚从国外演出回来,明天有空吗?见一面吧。

自从在喜娜的生日派对上见过了周夕露,他们就只见过一次。那天彭克似乎很有兴致,一直在宾馆房间里给喜娜变魔术,用海绵球变出许多小爱心和巧克力豆,这种骗小女孩的小把戏令喜娜不屑,而更令她发窘的是彭克猝不及防的质问。

“周夕露有没有和你说过我?”

她惊异于那只蚕茧的变身,此刻的彭克更像是正在凝结成形状的化石,周身坚硬而清晰,往日柔性的语调吐字也变得锐利顿挫。他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在一堆大大小小的道具间跳跃,像是要对它们进行人工解剖。

“啊,对了,我还没问你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周夕露没告诉你?”

喜娜一下子感到谎言被戳破的难堪,她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没啊”。再看彭克,他捡起了一个陀螺模样的道具,放在掌心里把玩着。那微笑很平常,却让喜娜头皮发麻,她打了个哈欠说自己困了,走到卫生间去洗漱。她正刷着牙,彭克突然拉门进来,胳膊抱在胸前,盯着镜子里满嘴牙膏沫的唐喜娜。

“我就说,我见过你。周夕露给我看过你们一起照的照片,在她家。”

喜娜急急忙忙地漱了口,立在镜子前没动弹:“是吗,我都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又不在旁边,在旁边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白手套扶上了喜娜的肩头,喜娜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剧烈,她的手按在冰凉的洗手台上,任凭彭克撩起了她耳畔的发丝,吻了吻她的耳垂和后颈。等她哆嗦着睁开眼,彭克已经不见了。她听见房间里传出箱子拖地的声音,接着便是重重的一声关门声。

在那之后,彭克就如人间蒸发般,她联系不到他,打电话关机,信息不回,微信朋友圈也屏蔽了。她去过几次绿幽酒吧,但他一次也没出现。

去见彭克前,喜娜精心打扮了一番,眼影和唇色都是全新,一身鲜亮的红裙。临出发时,她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觉得荒谬至极,她唐喜娜什么时候沦落到此等的地步?

“我打电话跟他说,彭克,我们不用见了,以后也不用,永远也不用。”

夕露和她表姐在绿幽酒吧看魔术表演,一人面前摆一杯莫吉托,喜娜的那杯已经半空,夕露只啜了一两口,她是第一次来。今天的观众特别多,舞台中间站着女魔术师吕小樱。她个头不高,手脚纤细,一身性感的兔女郎打扮,脸上的妆色很浓,手上挥着一根带星星的“魔法棒”,变着一些光色炫目的魔术,周围蹦跳着几个系黑蝴蝶领结的小伙子助手。

“她像朱碧儿?”

喜娜做了法式美甲的手指间夹了一根利群烟,胳膊支着头,面色潮红。她刚刚已经连着喝了几杯酒,吐字变得有些含混不清。

夕露和她表姐有过一场谈话,就在前不久,夕露带喜娜去她的住处,给她看了自己和彭克、碧儿的那张合影。

“所以这女孩死了?真的死了?”

“大人们都这么说。她爸失踪了,我亲眼看见她姨妈带了好多东西走。”

“那也不能证明她就死了啊。”

喜娜的质问令夕露无言以对,她默默收起那张照片,从背后凝望着她表姐映在穿衣镜里的倩影。她又换了个新发型,身上的连衣长裙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将她的身材衬得更加高挑。她不停变换着照镜子的角度,拿出手机来自拍,脸上扮出甜媚的微笑。

“不像。一点都不像。”

夕露端起面前的酒杯,一气喝了大半杯。她表姐显然没有听见她的话,半个身子黏在吧台上,朝酒保小伙招手一个劲儿地要酒。

所有魔术都只能变活人,没有变死人的。

周夕露瞥见她表姐在吧台边跟几个男人调笑。

这边,吕小樱正将身子藏进圆筒,让两个小伙子往圆筒上插刀,惊叫声此起彼伏。就在她完好无损重新出现,向观众频频飞吻时,周夕露从那伙人中挤了出去。嘈乱的音乐,加上浓烈袭来的醉意令她头晕目眩。她记不清她是怎样奔逃出了绿幽酒吧,怎样开始在暗夜中奔跑。在这座城市里,此时此刻,许多场暗夜魔术正在进行,许多场暗夜魔术即将上演和散场,许多个彭克和吕小樱正在拼力卖艺。暗夜的一场幻梦,变出不清醒的白昼,她,周夕露,和唐喜娜都该无声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