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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8年第6期|周李立:平安独山子

来源:《长江文艺》2018年第6期 | 周李立  2018年06月01日08:57

导读:

因为下雪封路,于兰和丈夫关鹏的新疆之旅滞留在途中一个叫独山子的地方,他们不得不在不可预知的情况下等待,或选择原路返回。于兰的潜意识本来是想借这次旅行逃离自己生活中的困境的,可现实却是她又一次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只有在最后,于兰才明白,只有那“平安独山子”的电话和那满月,能给人一点在困境中前行的希望,人生也才有了继续的可能。

1

关鹏把两根钎子在桌上交叉,摆成个“十”字。钢钎本是用来串羊肉串的。木制带花纹的把手,常年累月沁了油,有些发亮。钎子的细尖挑着一团用过的餐巾纸,皱成一小朵白花。

关鹏指着这个油腻的“十字架”,跟身边的于兰讲,“你看,这就是我们目前的状况。”他难得这么严肃,他总是不够严肃。

于兰发现,从关鹏的角度看过去,这只不过是一个“叉”——代表错误。而于兰眼中的“十字架”,又该代表什么呢?她对这套宗教的理论了解不多。但如果那真的管用,她倒是很愿意在胸前画几个十字,以便让那个上帝改变一下他们眼下的状况。

他们刚刚在这家新疆餐馆各自吃光了一份拌面和五个羊肉串。这里只有新疆餐馆,各式各样的新疆餐馆。他们没费心思就选了一家,其实是没什么选择。饱腹到底给于兰带来一种平安的幻觉。

于兰就听关鹏比划着说,“这是我们现在在的这条国道,这是另一条国道。两条国道交叉。你看,也就是说,我们有四个方向,但是现在,三个方向都不能通过了,剩下的一个,哦?”

“剩下的一个,就是我们来的方向。”于兰接过关鹏的话。其实不用关鹏解释,于兰突然就明白了他所谓的“状况”。

于兰之前没明白,他们在二十公里外的公路检查站的时候,等待的汽车都在那儿排长队。于兰以为不过是一次例行的道路检查。毕竟一路上,他们总被要求出示身份证件,有时还需要拿出驾驶证和行驶本。虽是广袤的新疆,但并不意味着可以随心所欲,事实是,刚好相反。但是这一次的检查,有些不一样。

“昨晚下大雪,现在封路了。”警察站车边上告诉他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穿了过于厚重的大衣,在十月这样的时候,所有警察都显得高大到不可思议。他们还都戴着皮帽。不停地落在帽上的雪粒,好像在提醒着,是真的下雪了。

“封路?”于兰问那个警察。

当时,是于兰开车。车是租来的,停在检查站那座巨型大门一样的建筑下方。巨型“大门”上方,垂下一些晶莹的冰凌。于兰疑心那些冰凌随时都会掉下来,刺破车窗玻璃,再刺中她的眉心。如果以这样的方式死去,是不是能上报纸?该死的检查站是不是还得承担一点儿责任?于兰一点儿也不害怕这样死去,但如果换作她的母亲,那就不一样了,母亲肯定害怕极了。于兰从没见过比母亲更怕死的人,虽然母亲总是隔三五天就闹出一桩“我快死了”的事件来。

那几束长长的冰凌,始终没掉下来。于兰将车停在路边,准备和关鹏商量此后的行程。

“封路了。但是封多久呢?只要不再下雪了,是不是很快就可以通过了?”于兰说,更像在自语。

关鹏摇头,说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他确实不知道。老天是不是还会来一场暴雪,就像昨晚一样,“你问我,我问谁?”

“你估计呢?我估计应该快晴了。”于兰把头探出车窗,又想起还没拉手刹,于是她踩住脚刹的右脚只得努力往前伸,这姿势让她很不舒服。

从天色上,于兰看不出什么迹象,那些薄薄的云似乎离她很近,但她不确定太阳的方向。太阳此刻会在任何一处云层后,但是太阳出现之前,没有人知道。

“你应该问警察,不该问我。”关鹏把双臂在胸前交叉,这是代表防卫的姿势,而他在防卫什么呢?于兰想。昨晚那场意外降临的暴雪,倒是值得防卫的。可惜所有人都没为此做好准备,毕竟只是十月初,北京的秋天一如既往姗姗来迟。然而他们在新疆,为这次长久期待的旅行,才不得不提前遭遇降温和暴雪的气候。

他们昨晚入住一家私人小旅馆。这镇上因为紧邻那拉提草原风景区,便有很多名称古怪的小旅馆,多数都有两三层楼高,可以看出刚装修过的痕迹,彩色瓷砖贴得任性,大体总是以“居”、“驿站”或者“屋”命名。他们住的那家,名为2022。于兰对这个数字好奇过,关鹏说也许因为那是一个年份。“也许老板的租约,会在2022年到期。”他猜测。于兰认为那未免太直白了——离现在还有六年,只有六年。而他们结婚也已经六年了。

2022小旅馆的老板,今天早晨好心提醒他们:“昨晚的雪可不小呢,我们这儿,只要一下雪,旅馆就得关门停业。再开业,得等到明年春天,雪化的时候。”老板解释,“因为道路变得危险了,没多少人会到这里来的。你知道,独库公路——它有多美丽,也就有多危险。”

“可是我们还不知道啊,”于兰回答,“因为我们还没有去过独库公路,大名鼎鼎的独库公路。”从独山子到库车,地图上看,并不远的一段距离,却因为翻越地势险要的天山,公路不得不曲折行进,最美的景致也繁衍于公路沿线。不过他们可能看不到了。

老板安慰他们,说刚下雪,也许还能通过,也许还能见到不一样的雪景——那也是漂亮至极的。所以,他们踟蹰之后,到底还是退了房,接着上路。

2022小旅馆所在的那拉提镇,离独库公路入口只有二十公里。倒是他们连日所见最美的二十公里。一夜大雪落在大地上,便被摊薄了。远处连绵的山脉,只被大雪涂白了山峰的一小块三角形,于是每座山看上去都像切好的披萨饼。积雪之下,黯黑的山体,泛着深浅不一的绿色花纹。近处蜿蜒的蓝色缎带般的河、河边不时现身的马匹与羊群,还有比羊群更近的行道树与红白条纹的路桩……错落有致,像那些裹在保鲜膜内的美餐,有种朦胧却闪亮的光彩。这让于兰感到轻松,毕竟昨天她的母亲打来电话后,她就一直不轻松。

母亲的电话,从来都不是意外,是于兰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一个很大的部分。她还怀疑自己对母亲的电话总会提前有预感。昨天就是。当时他们从伊犁往东行驶,想在天黑前赶到那拉提镇。于兰在途中瞥见窗外天山山脉从上而下的褶皱,觉得很像手风琴在弹奏中拉伸的风箱——风的呼啸,也许真是被山的褶皱奏响的。几乎立刻,某种预感便不期而至——这几天母亲怎么这么安静?

现在想来,于兰明白,缘由在于她想到了手风琴——母亲的手风琴。如今那已是四分五裂的一架烂琴。如果从五层楼上落下来,任何东西都会四分五裂。上一次是手风琴,下一次四分五裂的会是母亲自己么?谁也说不好。

“吓死人了,这几天夜里总有人敲我的门。”母亲昨天在电话里讲,母亲认为那是“死神”在敲门。“死神”可不是第一次敲她的门了。

然而并没有谁在夜里敲母亲的门。母亲住的养老院,是北京最好的一家。这意味着良好的管理和同样良好的价格。养老院里住着几十个和母亲看上去一模一样的老太太,以及和母亲差别也不大的老爷爷——到那个年龄,有时你不太容易分辨他们的性别。于兰很确信,养老院里任何一个老太太,都比母亲可爱。母亲是其中最不讨人喜欢的一个,因为母亲总是念叨着死亡。老人们没人愿意探讨死亡。他们有意对其避而不谈,以为这样就能将死亡关在门外。于兰最初让母亲在养老院多交上几个朋友,那应该很容易。但母亲说,“那不过是让我的葬礼上多来几个人。”母亲究竟是怕死还是想死呢,于兰觉得这很难说。母亲已经试过好几种自杀方式,一心一意结果自己。但每当“死神”来敲门的时候,母亲又表现得非常害怕。她说自己被吓得心跳过速,所以她的心脏会很快衰竭,“它跳得太累了,跳了那么多年,怎么不累?”母亲给于兰看过报纸上关于心脏衰竭的文章。还有几次,母亲认为自己见到了死去多年的丈夫,于是她开始收拾行装,准备跟他离开。还有一度,母亲抱怨养老院总是“有种怪味,死人的怪味”。

于兰总是告诉母亲一个数字——养老院的收费标准,近几年上涨了好几次。于兰说:“这没什么,但是你得相信,这个数字意味着,任何怪味在那里都是不允许的。不可能有怪味,我就闻不到怪味。”

“不,那是死亡的味道。没有谁可以拒绝它的味道,钱也不能。”

“这个数字比我告诉我丈夫的还要高很多,如果我告诉他,我支付了这么大一笔钱的话,下一个死的,肯定是你的女儿。”

“关鹏吗?他跟你不合适,我早跟你说过。你跟谁都不合适。”母亲似乎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你们为什么还在一起?”

总是这样。于兰以为下一秒自己便会耐心耗尽,但没有。她比自己意料中更有耐心。她也比关鹏更有耐心。关鹏曾经是有耐心的,但现在没有了,至少对母亲没有了。有一次,他们在医院,因为母亲在急诊室洗胃——天知道母亲吞了些什么药片。药片都是母亲攒起来的,可能有些还是偷来的。在养老院,每个房间都有无数装药片的小塑料瓶。老人们舍不得扔掉空瓶子,又拿来装别的药片,重复使用。没人清楚那些模糊的商标标识的,是否就是瓶内的药片。在急诊室门外,关鹏突然说他要回家了。因为,“谁家的人会一个月进一次急诊室呢”?他几乎是咆哮着讲出这句话的,“真是受够了!”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冲她咆哮过,因为不值得——于兰和她不正常的母亲,不再值得他这么当回事地动怒。关鹏还说,他回家,得洗个澡,再看场球赛,他还会为球赛配上薯片和啤酒——这才是生活。于兰让他走了。她没法不让他走。他转身就回到他的生活里去了。关鹏走后,急诊室上方那个大灯泡,忽然一明一灭,随即又一明一灭。母亲没有危险,一切正常。那只是一个老化的灯泡,总是莫名其妙闪烁。于兰想什么是生活啊?她的生活就是应对这些:老化的灯泡,老化的母亲。

昨天接过母亲的电话后,关鹏揶揄:“好吧,这一次,她又闹出什么来了?”

“还是说夜里有人敲门,哦,有死神敲门,让她失眠,因为失眠,她吃不下东西,她说她三天没吃东西了。”

“三天?”

“是,就从我们到新疆那天开始。”

“哈哈,她还真是有想法,没错,一个很有想法的老太太。”

昨天是关鹏开车。于兰不敢告诉关鹏,母亲的电话意味着他们得被“召回”北京,他们还得放弃只进行了三分之一的旅行,退掉订好的酒店,改掉机票时间。她假装欣赏车窗外的景色,却看不出什么景色。这是什么地方?她不是很清楚。路线是关鹏定的。只看见戈壁滩,就像灰色天空复印出来一般。天地同样辽阔、灰蒙蒙,空无一物。她一度错觉他们会永远这样,行驶在路上,没有终点,也不会中途停车。对,还有这辆租来的车,租车费提前付过,如果提前还车,那些不能退还的租车费,是会让她心疼的。他们还不是那种能随心所欲应付收支的人,虽然他们如果把工资数额告诉任何一个人,人们都会表示,那算是一笔不错的收入:“足够在北京体面生活了,虽然这里到处都是不靠工资吃饭的有钱人。”但如果把于兰工资的几乎全部,都交给养老院呢?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但她没说过,也没人知道她这些年为养老院贡献了多少。

“如果你不回去,不出现在养老院,我打包票,她不会有任何事。太后奶奶不会有任何事。”关鹏说。他也许不难猜到,这次旅行将被提前终止。关鹏喜欢背地里叫母亲“太后奶奶”。于兰不喜欢关鹏这么称呼母亲,但他认为这个称呼准确又幽默。

“但她不吃东西,七十岁的人,怕熬不住。”于兰说,她想母亲真的三天没有吃东西吗?

于兰小时候也不怎么吃东西,瘦得像纸片,所有挑食的小孩都胃口不好。父母就说,“饿了你总会吃的。”于兰昨天也在电话里这样跟母亲说,“饿了你总会吃的。”但她其实没把握。因为她记得,小时候,饿太久的话,反倒感觉不到饿了。母亲可能也这样,她可能已经是个不会饿的老太太了。

关鹏说,“太后奶奶只不过想你回去,她就要你在她眼前。她闹出的这些,都是为这个。”

于兰当然知道。她说,“别这样,她是我妈妈,她年纪大了,想我在身边。这很正常。”

“哦?是吗?”关鹏表示怀疑,“我怎么觉得她不是你妈妈呢?我觉得她迟早得毁掉我们。”

没什么好怀疑的。于兰的五官,像蘸了太多墨汁画出来的眉毛、眼睛和大嘴,这种浓墨重彩的面相只能继承自太后奶奶。

每当母亲要死要活的时候,那浓烈的五官挤在一起的时候,于兰都感到那是种可怕的提醒——于兰不知道自己七十岁时会不会成天想着去死然而又并没真的死掉。但她可以确定,她不会有个自己这般对母亲不离不弃的女儿。她不会让自己这些年经受的一切,也依样遗传下去。

于兰没有女儿,也没有儿子。一开始,他们并不是这样决定的,只是事情慢慢就变成了眼下的样子。于兰和关鹏结婚没多久,母亲就说过:“如果你打算生孩子,要先告诉我。”“我会的。”“你应付奶瓶和尿布的时候,我得想想我怎么办?”“妈妈,你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就是我得做点准备。”“我不明白。”“你都明白,新的来了,老的就得死了。”“妈妈,你这样说,是要我怎么办?”“你什么也不用办。”

于兰什么也不用办,也把什么都办了,她没有兄弟姐妹,只能自己来办:因为他们都得上班,而母亲片刻都离不开人,她思前想后,然后把母亲送到最好的养老院,挑了间向阳的、温暖的房间。她每周三次坐公交车去养老院看望,有时一周还要多去一两趟,因为母亲总会遭遇“危机”。“我们说的危机,就是说,你们亲属必须要有人在场的状况。”——养老院当初对于兰提出这个之后想来十分含混的要求。他们没说明白什么是“必须”,然后所有的状况他们都可以判断为“必须”。亲属“必须”到场,不然后果自负。

有一次,母亲把自己锁在房间浴室。每天早上负责叫醒母亲并打扫房间的护士,在打开母亲房门后,没能打开浴室的门。浴室的门从来都无法锁上——养老院当然要拆除浴室的门锁。母亲用什么方法锁住了那扇门?护士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护士的工作就是给老人的女儿拨电话,护士甚至都不用去打开那个记录亲属联系方式的excel表格,而是从手机通话记录里直接找到了于兰的电话——昨天刚刚通过话,通话记录还在列表中靠前的位置。“您好,我是养老院小杨。您母亲,她把自己锁在浴室,我们很担心。我们认为,您得赶紧过来一趟。”护士的声音听上去温柔又亲切,语气强硬,不容分说。

“她在浴室做什么?”于兰问。她想到浴缸里满是母亲的血。这次是要割腕自杀吗?但母亲没有刀片,不过也说不好她能弄来刀片。

“不清楚,我们会撬门,但是请您立刻过来。”

“撬门?”

“对,您母亲的状况本来就不好。不知道她是怎么锁上浴室的?我们早就把锁拆掉了。”

于兰猜想护士小心翼翼省略掉的词,可能是“精神”。

一个小时后,于兰把母亲从马桶上抱起来的时候,她的胳臂搀进母亲的腋下,母亲松弛的乳房就和她尚待松弛的乳房紧紧积压在一起了。这让于兰感到苦恼。她怀疑自己感觉不出两种乳房之间的差别。就这样老了么?念头突然闪过,令人沮丧。而且她还似乎看见了自己年迈之日,白发苍苍,四肢肿胀,乳房萎缩或下垂,在养老院四壁白墙的房间里不敢呼出一口大气,生怕因此惹恼也许正在热恋期的小护士。

母亲没在浴缸里割腕。她整晚都坐在马桶上,因为便秘。她自己给浴室装了插销,螺丝拧得不到位,门一撞就开了。

“好了,你想死就死吧。”那是于兰第一次对母亲说这样的话(也不是如她以为的那样难以出口,后来说多了,就更容易了)。

母亲坐在床边,衣衫不整地仰头看于兰,没一点愧疚的意思。是啊,母亲为什么应该愧疚呢?她只不过是便秘,只不过想锁上浴室的门来对付便秘。

母亲身上单薄的睡衣仍是多年前那件。于兰想问她买给母亲的那些丝绸和法兰绒的新睡衣去了哪里。母亲为什么总是穿这种稀薄又褪色的纯棉长袖汗衫当睡衣?真是太薄了,母亲的乳头像两只牛眼,虎视眈眈着于兰。

“我为什么要死?”母亲意气风发,倒不像刚刚死里逃生的老人了。她的便秘问题还没解决。母亲说本来都快解决了,“如果不是因为你”。

因为于兰出现,母亲一夜的努力作废,但于兰不会因为母亲的埋怨而真的生气,她所有的窝心火都在来日方长中消磨掉了。现在,于兰和母亲其实只不过是在比赛,比谁更有耐心和耐力。

“昨天我来,你说楼上有拐棍敲地板。”于兰说,她不想听母亲一直说便秘。

“是的,咚咚咚咚。楼上老头睡不好,晚上就用拐棍敲地板。他还想敲穿地板,逃出去呢。我知道,他跟我说过。”母亲瞪着眼睛,那双眼看上去还很有神采,母亲家族一脉相传的双眼皮大眼,总给人一种精神抖擞的错觉。

“我现在就上楼去,告诉他,如果他再在半夜动一下拐棍,我就拿拐棍当柴火烧了,好不好?”她蹲下身,像最体贴的女儿一样轻拍母亲的膝盖,又顺便把母亲肩头那条养老院公用的已经泛黄的白色毛毯,往前扯了扯,让毛毯两角盖住乳房,这样她就不必盯着母亲牛眼般的乳头了。

“楼上老头,他还能逃到哪里去呢?这是全北京最好的地方了,有吃有喝,有人给你叠被穿衣。”如果可能,她真想同母亲换一下,她住进养老院,享受精心的照顾,任性时随便发泄,让母亲去挤公交车,去挣钱。

“哦,如果这是最好的地方,那就再没有不好的地方了。”母亲说着,同时用干瘦的手指摸索着碾压于兰的头皮,似乎在回应于兰轻拍她膝盖的动作。于兰感到头皮发麻。她想起那对乳头曾经被自己的嘴咬过,嘴也一阵发麻。她再不要想、不要看母亲的乳头了,但蓬松的两团肉,仍在纱布般的汗衫里自顾自晃动。

她站起身,告诉母亲,“如果你没事,我就回去了,再不走会堵车,我赶不及做晚饭。”她已经开始穿外套。母亲双脚蹬掉拖鞋,没穿袜子的两只脚,像风干的老鼠在地板上左右腾挪。

她再没去看那两只“老鼠”,而是迅速走出房间。反正用不了多久,她还会出现在这里,同一个房间。她会被同一名护士用同样的口吻召唤,再带着疲惫的责任感,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幸好有公交车,幸好养老院位于公交车的终点站。

2

但新疆可没有直达北京的公交车。在天山腹地的小镇那拉提,于兰没看见任何形似公交车的大型交通工具。无法继续行程的越野车都停在国道边。道路封闭后,任何车辆都显得无辜又多余——它们纵横捭阖的光荣经历此时都成为无用的过往。

关鹏和于兰仍坐在餐厅大堂。没人来撤走那些用过的盘盏。冷油在棕色木桌面上凝结成发亮的白色固态。相邻的几张桌子已陆续坐满游人。那些人五颜六色的冲锋衣,完美融入餐厅同样色彩缤纷的墙纸。他们用洪亮的声音抱怨老天,责怪老天蓄意破坏了这里所有的长假旅行计划。那些人的四川方言,混在来回奔走的那个少年高声喊出的维语里。少年肤色发红,小小的发卷儿盖满脑袋,一边赤手用烤馕裹住几根肉串来回搓揉,一边几乎是奔跑着把烤馕和肉串准确送到某张餐桌上。

透过窗玻璃上凝滞的水雾或油渍,于兰可以瞧见窗外忙碌的维族男人们。烤肉串的木炭烧得通红。男人们一个个热气腾腾。他们似乎正在取笑其中一个坐着的人。被取笑那人,只低头笑着,不言语,他忙于给手里的钢钎穿上切好的肉丁。

于兰刚刚问过检查站好几个警察,但“什么时候通车”的问题就像过于深奥的论文,所有警察都避之不及。“不知道”“不清楚”“不好说”,他们只管封路,而通车?那可是老天决定的。

“可是我必须赶回乌鲁木齐,才能坐上今天最晚的航班。”她说。她没说她有个母亲正在北京的养老院寻死觅活、绝食抗议。

关鹏还是抱着两只胳臂,说,“是不是赶不回乌鲁木齐了?老天舍不得我们离开这儿呢。”关鹏当然不想回北京,难道就为了于兰母亲有惊无险的状况大费周章地回去吗?他肯定清楚于兰是想回去的,她的身份先是一个随叫随到的女儿,然后才是妻子。他也没准正在感谢老天这次总算向着自己。

警察似乎根本没听见他们的话,或者只是太忙顾不上。警察一边挥着含义不明的手势,一边走向后面那车辆。

后来,有个没穿制服的当地人,敲他们的车窗。当地人是想让于兰记一下检查站的电话,“你们先回那拉提镇上等着,随时打电话给检查站,如果通车的话,他们会告诉你的。”于兰就在手机上记下了一串号码,尾数是一串6,很好记。号码也是那人说的,但于兰忘记找他要来区号。

“还有别的办法能今天赶回乌鲁木齐吗?”她问那个当地人。

那人一脸困惑,只说自己从来没去过乌鲁木齐,后来又重复叮嘱让她记下检查站的电话。

关鹏有一阵子一直用上扬的语调念叨,“那拉提、那拉提”,他假装自己在说维吾尔语,听起来像磁带被卡住。他们倒真是卡在那拉提了。这个位于国道两侧的小镇,总长不足两百米。他们发现所有车辆都从检查站折返到那拉提镇上来了。所有新疆餐馆都在店门外烤肉串。青烟被风鼓吹,四处漫开,好像舞台四周喷出大量干冰气体。小超市把有线广播放在店外,杂音很大。广播里正说着昨晚的大雪,或者在预报今晚的降雪,“局部地……能见度……历年平均水平……行车安全……零下2度……夜间”,没人知道什么含义,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其实意义重大。

“我们要在这儿等多久呢?”“不会一等好几天吧?”“好像预报今晚还有雪啊!”“是啊,镇上也住不下这么多人呢?”于兰去那家小超市买水,因为听见这些议论,她就又多买了一些。

小超市货架间距离太近,她只能侧身走,走到货架通道尽头,也没有任何发现。五颜六色的小食品,包装袋都蒙上一层厚灰。世界本是彩色的,但现在蒙了灰。一个男人,看上去比那些包装袋鲜亮一些,问她,“你在找什么?”

她抬头,几乎抬到不可思议的角度,才找到他的脸,他比货架还高。身上菱格形图案的毛衣像一堆塔罗牌。每张牌中心都有神秘的肖像或图案。每一个肖像都预示着未来的不同道路。“塔罗牌”男人挡住了她的方向。

于兰说,“花生?有没有花生?”

她刚好看见左边货架上的“天府花生”,她不需要花生。但她只想迅速说点什么,说什么都无所谓。她从来没想到男人的脸可以长成这样?他们在城市里,大多显得同样疲惫同样虚荣,同样自以为是。但眼前这张脸可以算成另类——可能因为胡子,不算浓密的胡子,刚好把嘴遮住。男人们如果挡住自己油腻的嘴,便总能避免暴露出雷同的浅薄。

“花生?这都是花生。”他一手握着一瓶水,另一只手是一瓶酒——可能是酒。她不敢仔细看。她发现,他和自己都没有避让的打算。

“我想要新疆产的花生。”于兰甚至又往前走了一步,在货架上假装寻找。

他抱歉地说新疆不产花生,“新疆产瓜子,但不产花生。”

“哦,你是本地人?”她打算接着问他新疆还出产什么。但他说不是。她以为他会接着说点什么,有关他从哪里来,准备到哪里去,以及封路如何影响了行程——整个小镇现在都在谈论这个话题。

“我来了三个月,可能刚好比你知道得多一点。”他笑起来,胡须里露出嘴和牙齿,像丛林里钻出的小东西,一闪而过。

她以为他是小超市的老板。现在她恍然大悟,收款台前那个发呆的男人才是老板。“那,我……谢谢!”她没再往前走,而是后退着,挪出那条昏暗的通道。通道不算长,所以她不必转身。他也没转身,而是径直跟她走出通道,两人一进一退,像某种舞步。

一个小插曲——走出小超市,看见关鹏正在研究那个聒噪的收音机的时候——她想。

“怎么这么久?”关鹏没有停止摆弄那个收音机——那是坏消息出发的地方。断续的播音让人焦虑,因为无从得到完整的信息。

“没事,就是多买了一些水。”她提着一袋瓶装水——沉甸甸地把她整个人往一侧坠去。她回头看了一眼,想看见些什么。但那男人不在。

“收音机没问题,信号有问题。”关鹏说。他对无关紧要的东西倾注了太多好奇,这让他有时候也像一个接收不到信号的收音机。

于兰和关鹏直接去了小超市旁那家新疆餐馆。上午十一点,新疆刚刚进入明亮的白天。这一天还会很漫长,似乎除了吃饭也没别的事可做。

关鹏说,他们不应该退掉旅馆的,因为旅馆现在正好坐地起价,怕都没有空房了。

于兰说不,“难道我们还要住一晚吗?”

“就当最坏的打算了。”关鹏说。

“不会的,雪已经停了,路面也快干了,我们肯定能今天走的。”于兰说,好像故意给关鹏暗示:他们得回去了,不能停留,因为她的母亲正在养老院消耗最后一点卡路里。

“但愿吧。”关鹏胃口很好,他刚刚吃掉多少碳水化合物,他怎么能理解绝食者的感受呢?

“我们得想想办法。”于兰说,她知道其实想不出什么办法。

于是关鹏才摆上两根钎子,开始给于兰讲他们“目前的状况”。

“办法就是,要么等检查站放行,通车。那我们就按原计划,往东回乌鲁木齐。要么,我们走回头路,往西,从伊犁方向,绕回乌鲁木齐。”他简短地给出两个选择。事实也确实就这么简单。

“天啊,我不要走回头路。”她认为这是太过妥协的方式了。回头路意味着昨天还有前天走过的路,都是无用的白费力气的,而消耗更多时间也只会带来更多沮丧。她不想要更多沮丧。

“那就等着喽。”关鹏说,手里还玩弄着那两根钎子。他一本正经地像个击剑手那样,让尖锐的钎子从各种角度穿刺空气,仿佛某处真的有让他仇恨的什么东西。“我不怕等,就是,可能有点无聊。”他耸了耸肩。

于兰想到该给养老院打个电话,又不知道如何解释,说自己被困住了,回不去了,这消息只怕会刺激母亲做出更过火的事来。母亲会怀疑她根本就是故意的,故意置之不理,还借口“天降大雪、道路封闭”。

万一立刻就通车呢?于兰想,可以给检查站打电话。于是她拨了几次,但无法接通。也许打电话的人太多,检查站应付不来。她过了会儿意识到,她得在号码前加上区号。真是愚蠢,她想,然后加上区号,再拨出。

“你好,平安独山子。”对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和,对比此刻于兰心急火燎的询问有些不近人情、小题大作。

“你好,”于兰调整呼吸,“我想问,独库公路通车了么?”这样应该可以了,这是她此时能表现出的最理性的声音。

“还没有。”

“什么时候可以通车呢?”

“我们也不清楚。”

没有奇迹发生,她想。但是,“那怎么办?”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电话那边的陌生男人,怎么办?谁能告诉她该怎么办?

对方告诉她,“你可以过一个小时再打电话,也许那时会有好消息。”

于兰道谢,挂了电话,告诉关鹏,“他说会有好消息(尽管是也许)。”关鹏说,“会有好消息?”但他的神情在说,“你真的相信他说的,会有好消息?你别傻了。”

关鹏又说他们得做好其他选择的准备,“有好消息当然好,要没有,我们退而求其次,也得准备着。”

于兰不想“退而求其次”,“我们还没有等太久,还可以再等等。”

关鹏喜欢“退而求其次”,有时候他们在北京那些人多的餐厅等位,关鹏总是说:“算了,不如换一家。”他可能是对的,换一家也没什么不好。但于兰不喜欢“换一家”这种事带来的不甘。如果她坚持不换,他们会争吵。多数时候争吵的结果,都是他由着她。但现在关鹏不跟于兰吵架,他越来越懒得跟她吵架,他认为她固执得不可思议,这一点上,她跟太后奶奶一样。关鹏想远离太后奶奶,所以,他也计划着远离于兰。他们已经说过离婚的事,在来新疆旅行前。关鹏的理由是,他的生活被毁了,除了离婚,他没有别的办法改变这种生活了。但这理由不充分。他就没能坚持。关鹏也许还能“退而求其次”,比如离开北京,离开太后奶奶,这样于兰会是一个不错的妻子。他对妻子的要求不高,正常一点就行,但于兰把自己跟母亲合体了,他差不多同时娶了于兰和她母亲。于兰的理由是,关鹏不愿负起责任。他甚至都懒得做些表面上的事情了。这该多让她寒心。比如母亲酒精中毒那次,母亲被抢救,刚醒过来,关鹏就说:“我们可以走了么?”仿佛他终于等到漫长的默剧打出剧终字幕,还是一部沉闷的默剧。但于兰的理由也不够充分,她希望关鹏没准儿能理解自己,毕竟从前他还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丈夫,他其实知道得体的话都该怎么说。

关鹏第一次去于兰家的时候,两人都三十多岁了。不用说,于兰是关鹏“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于兰呢,她是从来就没得选。那次关鹏的表现真是绝佳。厚实的双唇让他能始终保持最温和的那种微笑,很让人信赖的样子。关鹏甚至还握着母亲的手,好几个小时听母亲讲她的便秘问题。这世界上从此将不只有于兰一个人叫她妈妈了,于兰愉快地想。关鹏带来的苹果和梨,让餐桌显得很热闹;他送给母亲的红围巾当天就挂在了母亲的脖子上。一切都波澜不惊顺理成章地发生。当晚,关鹏躺上了于兰的床。床太旧,摇摇晃晃,有催眠效果。

半夜,一只蝙蝠飞进了隔壁母亲的卧室。关鹏冲锋陷阵,煞有介事抓蝙蝠。不过,于兰始终没看见蝙蝠的半点影子,她觉得这是母亲故弄玄虚的把戏。关鹏只穿纯白的秋衣裤上蹿下跳,倒像一只白色蝙蝠。这个家里突然有了男性的味道。那天晚上于兰甚至特意去闻了闻关鹏身上的秋衣。如果能每天闻见这味道,她可以任何事都不在乎的。

关鹏说,“都是汗,别闻了。”

于兰说,“那有什么?谁还不出汗?”他解释说刚刚在母亲房间抓蝙蝠,跳得太卖力,出了太多汗。

她抱歉地告诉他,“根本就没有蝙蝠,你看见蝙蝠了吗?”

关鹏犹豫着,“灯太暗,我没看清楚。其实也没看见,可能是影子,灯影。”

于兰笑起来,“那你还那么卖力,跟真的似的。”笑过之后,又感到不安。关鹏这样的人,做着买卖,长着无害的脸,在关键时刻当然是长袖善舞、懂得如何表演的。她觉得对他更多了一重了解,只是她暂时还不知道这种了解是好事是坏事。都怪他的味道,让她既无法思考,又无法入睡。

关鹏不好意思地陪她笑,她不再笑的时候,他还在笑。有一刹那,只有他的笑声,低沉的,却极突兀的那么一声。他们都意识到那刹那的尴尬。之后她觉得那声笑,其实是很孤单的。他吞吞吐吐解释着自己为什么要驱赶并不存在的蝙蝠:“我觉得很好玩啊。不过,当然也是,为了讨好你母亲。”

于兰很感动,但仍说:“她总是这样,以后你就习惯了。”

“怎样?每天抓蝙蝠?”

“不,蝙蝠倒是第一次,但她,她跟我们不一样。”

“不正常?”

“如果你非要这么说的话,算是一种不正常吧,但我觉得她是怕我们都走了,剩下她一个人。”

天一亮,关鹏就离开了。卫生间的马桶盖没被放下来。在三个人都辗转难眠的这晚之后,母亲看于兰的眼神开始有了变化。母亲说,于兰,我一夜没睡,我觉得我可以死了。

母亲年轻时倒是温柔,那些年母亲为她受了不少苦,都因为于兰那个从未出生的弟弟或妹妹——如果那个打掉的婴儿是她的妹妹,也许对于兰来说,一切都会容易一些,但如果那是个弟弟呢?母亲认为那一定是个男婴,所以不能生下来。“早知道我就留下那个祸胎。”

“又不是我让你打掉的。”于兰说的是事实,一切与她无关,她那时七岁,上小学一年级。

“但如果不是你,我为什么要打掉他?”越到后来,母亲越发相信这都是真的:那个弟弟之所以不能出生,真的是因为母亲已经有了于兰这个七岁的女儿——留童花头,在班里当小队长,喜欢唱歌和剪纸。“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奶奶多喜欢男孩,你爸爸多喜欢男孩,如果那是个男孩,你就什么也得不到。”

“说得好像我从他们身上真的得到过什么一样。” 事实上,是母亲失去了一个,就得看紧这一个——于兰这么理解。

于兰七岁时陪母亲去医院做手术,父亲和奶奶对此全然不知。其实于兰也同样不明白那天在医院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在放学后被母亲带到医院,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背诵乘法口诀。母亲进了一个房间,没多久,又出来了。她们两人坐三轮自行车回家。于兰得到一块有果酱夹心的蛋糕作为晚餐。母亲到家就去睡觉了,直到晚上也没起床。于兰不认为这些事有什么不寻常,不过那块蛋糕里的果酱夹心,倒是非比寻常地甜。几天后,于兰被父亲打肿了手心,因为“不诚实的小孩就该挨打”,然而她还是不知道自己如何成为了“不诚实”的孩子。

“你爸爸再没提过这件事,但是他从没停止过对我的惩罚。”母亲说。“不然还能怎么样?他会丢掉工作,你会没人照顾,我们还要交上大笔钱,就这么简单。我为你们考虑,到头来你们全来惩罚我。”

“我怎么能用好吃好喝的来惩罚你呢?我真是太缺德了,这一点我肯定是遗传你的。”于兰说。

于兰很多年后才知道,去医院那天母亲身上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事情是母亲自己原原本本告诉于兰的,在母亲认为于兰可以理解这种手术的时候。还不如不说,于兰想。

于兰对那天的医院记忆模糊——走廊两侧的墙面,下半部漆有绿色油漆,油漆上刻着模糊零乱的字。黄昏时的走廊,光线暗沉,尽头处似乎有两扇黄色大门,门上镶着几块玻璃,于是光线在走廊尽头处就格外明亮,从长椅往那头望去,让人睁不开眼。

母亲那时在新华书店工作,负责收款台,袖套上总有洗不掉的红色印泥。于兰开始害怕那些红色印迹,那毕竟太像血迹了。母亲是个黏带着血迹生活的人,所以母亲的日子不可能太舒心。

也确实是。母亲后来这样形容于兰的爸爸,“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个女儿,他花了五分钟生了个女儿,然后就忘了这事。”

于兰并不这样认为,父亲虽不常在家,但他在家的时候,偶尔也会让于兰帮他做点小事,把遥控器递到他手上,然后在他想看着电视打盹儿的时候,给他拿条毯子。但母亲后来又说,“他把你当小猫小狗支使,你还乐得当他的小猫小狗。你肯定不记得了,那年他把你忘在公交车上了。他喝了点酒,但肯定没醉,他只管自己到站下车,他回家我问他于兰在哪里,他说在公交车上,然后,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他躺床上开始睡觉,他说你自己能回来,他一点儿也不着急。”

“我不记得有这事。”于兰说。

“你当然不记得,你能记得什么?”母亲说,“我担心他是想把你丢掉,像丢小猫小狗一样丢掉,他故意这么干,但他没成功,他肯定跟你奶奶合计过很多次,要把你丢掉,没准根本就是你奶奶的主意。他没想到你那么小还能自己回来,你走了一站路。所以,我得时刻盯着你,不然,你就被他丢掉了。”

“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于兰认为父亲没那么不喜欢自己——毕竟父亲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是没用,跟他比,最后还是我赢了。”母亲说,“他用尽各种办法,最后还是我赢了。他好几年都没碰过我,这都没什么,他还以为我怕这个呢?他去碰别的女人,公开碰,我也不怕,我无所谓,我知道我肯定会赢的。”

听母亲说自己和父亲多少年没有性生活的时候,于兰还没遇见关鹏。父亲一死,母亲就变得多话。只是母亲说的从前的事,很多都和于兰的记忆不太一样。母亲从前很沉默,一生都在收款台工作,一开始是新华书店,后来是音像店,最后是电器商场。这些工作都不需要滔滔不绝的口才。父亲不在了,母亲有勇气说话了,宣称自己如何战胜了他。

母亲说,“一开始他就跟我冷战,夫妻都会冷战,但没有像我们这么久的,他以为不理我,我就会崩溃。他真是天真,不,真是愚蠢,我有你,我有女儿。有女儿的女人怎么会崩溃?要是哪天我没有你了,我才会真崩溃。”

“有几年,他疯狂地要,早上要,晚上也要,你问要什么?当然是要我,他以为我不知道他怎么打算的,他想让我再怀孕,怎么可能?他不知道我已经不可能怀孕了,都是国家帮了忙,一劳永逸。”

“后来,他就不要了,几年不碰我。你应该记得吧?那时我每天都在你的小床上,和你一块儿睡觉。你睡觉不老实。你上中学了,半夜偷偷起来,跑去厕所看言情小说。你以为瞒过我了,你不知道我只是懒得揭穿你。而且你去厕所看小说,我可以把胳臂伸开,睡得舒服些。”

于兰有时说:“哦,当年你真该生下那个孩子,那我现在就可以解脱了。”

母亲说:“解脱?你说什么?”

“没什么,妈妈,你不用那么紧张。”于兰想这可能是不该提的事情。

“你解脱吧,你随时可以解脱。我也好把自己解脱了。”母亲转过头去,像小孩很认真地在生气。于兰也转过头去——她确实用错了词,但她也真的找不到比解脱更合适的词了。

后来于兰发现母亲又摆出了父亲的遗像,那曾经被放在衣柜最底层,被弃之不顾。遗像上的父亲太年轻,曝光过度的照片让脸上的皱纹完全消失。三十寸大小的黑白遗像,在不大的房间里最明亮的地方挂着,地位尊贵。有时于兰会以为那是一个陌生人闯进了母亲的房间。

“你怕什么,他是你爸爸,你还不认识么?”母亲对着大遗像说。

母亲还说,“我怎么办?她现在认为那个花言巧语的男的才是亲人。她被那个男的骗走了。我当初为什么没有听你的?你说养儿防老,我想女儿也一样。但现在不一样了,她现在眼睛都没离开过那个男的。她还不知道这是多可怕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有一天会变成这样,真可怕……”

于兰向母亲做出保证,保证自己不会扔下母亲不管。她还写过好几张保证书,为的是让母亲在父亲遗像前把保证书烧掉。母亲现在和死去的父亲是一伙了,于兰是母亲的敌人。她试图为自己澄清:“我三十多岁了,你不认为我应该结婚吗?你三十多岁的时候不已经结婚了吗?”

母亲说:“如果我不结婚,就没有你,我就该少受多少罪。你奶奶那个老顽固,看见你生下来是个女儿,就再没进过我们家门。”

母亲又说:“你别以为结婚是好事,男的会让你怀孕,然后生下一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这都是我的教训。”

于兰不得不提到那个过早消失的胚胎,“还不都是因为你瞒着爸爸去打胎,不然他会对你不错的,不是吗?”

于兰耿耿于怀的,其实是母亲居然带着自己就去了医院。她开始怀疑一切都是因为那天她陪母亲去了医院,以至如今她在母亲眼里就成为一个证据。她的存在就证明母亲做过那件也许正确也许错误的事。这些事情让母亲在几十年的婚姻里处于不利地位,尽管母亲宣称自己最终赢了父亲。

“怎么样的母亲才会带着七岁的女儿去做这种事啊?”于兰说。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能请假,我还得接送你上下学,你爸爸和你奶奶什么时候接送过你?这都是我的事。我只能带你去医院,我只有那么一点时间。”母亲说,“我又没让你进手术室。”

“你以为真那么简单吗?”于兰说。

(中篇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