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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8年第5期|曹晶:托体同山阿

来源:《长江文艺》2018年第5期 | 曹晶  2018年06月01日08:53

导读:

军改时樊思省被分流到老干办做代主任,他只有两个属下,华英雄和苏晓宵。上任不久,他便遇到了一个老干部的去世,他们不得不着手治丧的事,周旋于老干部的遗属们之间。一场治丧下来,人事百端,樊思省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和事。直到最后,华英雄给自己治丧并去世,他陪同老干部家属在山上撒骨灰,他才恍惚明白了关于人生、关于生死的一点什么道理——是啊,托体同山阿。

1

“一出电梯就能看见护士站,左拐到头是病房,看到有个穿白T恤的人吗?那就是我——”

“好的,好的!”樊思省嘴里答应着,手机却并没挂,他就像正录一档真人秀节目,对着手机实时播报自己位置,“11楼、12楼、13楼……马上到16楼了。”

电梯门一开,他就弹了出来,没错,第一眼就看见护士站,淡绿的工作台上,露出一顶粉红的护士帽,值班护士应该正趴在电脑前输入着什么。左拐,远远看到一个白短袖、迷彩裤的小伙子冲他挥手。

樊思省挂了手机加快脚步,后来干脆跑起来。隔着好几个病房,就能听见很响的争吵声从走廊尽头那间亮灯的房子里传出来。他下意识看表,凌晨1点45分,幸亏这层是高干特护病房,能住在这里的病人少之又少,否则大半夜这么闹腾,还不定要出什么乱子。

“小刘,辛苦了! ”樊思省远远地向白短袖伸出手。小伙子跑上前敬了个礼,人挺精神,单眼皮,白皮肤,圆寸头——首长公务员的标配造型。只是,可能因为穿了便装,抑或是离开部队太久,这礼敬得不够标准,五指分开,位置偏上,看上去更像在搔痒。

小刘上下打量了一番樊思省说:“樊干事,您稍等一下。”然后转身进了病房,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只塑料袋,他小心地拆开,里面是一只淡蓝色的一次性口罩和同样颜色的一次性帽子。

帮樊思省戴好后,小刘又绕着他检查了一圈,其间不时把帽檐再往下抻一抻,直到他认为没有丝毫纰漏了,才说:“好了,我陪您进去。”

等小刘再转过来,樊思省这才留意到,这小子自己什么时候早已穿戴完毕,一瞬间就完成了从公务员到男护士的身份转换。

进门那一刻,樊思省犹豫了一下,他知道这源自内心的不安。自打来到老干办,这种不安感时常会无缘无故地冒出来,于是他又给自己实施了一番心理暗示:樊思省呀樊思省,你是代表组织来的,有什么好怕的?记住,这就是你的工作!

这心理暗示原本是樊思省的大学专业,当初他打算靠它到部队大干一场的,如今却只能一次次地用它完成着自我救赎。暗示不暗示还真不一样,如今每当置身于一个个充满挑战的现场——就像现在这个时候,樊思省已经能做到心如止水了。

病房很大,是个套间,透过半截玻璃墙,里间一览无余。一位老者正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纸白,口鼻上插着数根管子。几个医生护士正围着病床忙碌着,他们之间几乎没有语言交流,可配合却十分默契。此时此刻,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心电监视仪的嘟嘟声见证着这里正进行一场殊死救援。

外间,几个家属面对着玻璃墙一字排开,有的用双手和脑袋触墙,作痛苦参拜状,有的以肘弯支撑着脑袋,略显疲惫态,然而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在老人身上。如果这时,你只是看见了他们的肃立造型,而没听见他们的对话内容,你恐怕根本想不到,他们正以这种近乎行为艺术的方式进行激烈争执。

“拔不拔,你说了算吗?”

樊思省站在他们身后,仅凭那个花白头发中年男人的脸部动作,就能判断出这柔中带刚的质疑出自他的嘴巴。

“我说了都不算,那咱妈说了能算数吗?”旁边一个短发微胖的男人明显上了火。

“如果咱妈的话具有法律效力,还用得着在这里费劲?”

“少啰嗦!反正我不同意切气管,切开了痛苦的是爸,不是你!”

“痛苦?痛苦也比杀人强!爸的生命你无权处置,记住,你的生命还是他给的呢!”

樊思省感觉再不打断他们,恐怕他们会一直这么争吵下去。“几位大哥大姐!”他的嗓门挺大,几个人不约而同回头看他。

他这才又清了清嗓子,“我是老干办的干事樊思省,刚接到老首长病危的通知,因为时间太晚,我先过来看看家里还有什么需要。”

本以为这番话至少能换来家属们的一声感谢,谁知几个人只是回头用眼角扫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0.1秒,就又恢复到刚才的论辩模式了。

樊思省脸上有点发烫,这家人可真……那什么,好像刚才跟他们打招呼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一条不识时务闯进来的阿猫阿狗。他很想甩出一句国骂,如果不是因为你家老爷子快不行了,如果不是因为我做老干部工作,如果不是因为时间太晚没法跟首长报告,谁闲得蛋疼大半夜从被窝里爬出来打了几十块钱的的屁颠屁颠跑医院来看你们的脸子?

尽管刚才只是惊鸿一瞥,但是樊思省早看清了,面对玻璃墙一共五位家属,中间两个中年男人应是儿子,白发的该有六十开外,一身的文化名流打扮;微胖的造型挺酷,锅盖头、跑步衫,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紧挨他们的两位女士或许是儿媳,最外边那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肯定是孙子。

“老干办的同志来了?快进来坐!”冷不丁听到有人说话。

樊思省愣了一下,循声去找,角落的大沙发上竟坐着个老太太,齐耳短发,灰色睡衣,也许是欧式真皮沙发过于庞大,也许是她身材过于瘦小,刚才居然一直没有察觉到。

老太太一手拄着拐杖,一手冲着樊思省伸开五指,好像要努力抓住他似的。樊思省迟疑了一下,下意识转身去找小刘,小伙子早就心领神会,小跑到沙发旁,两手搀扶起老人,然后把嘴巴凑到她耳边大声喊:“奶奶,这是老干办的樊干事,首长让他晚上过来看看老首长和您。”

樊思省赶紧走过去,冲老人敬了个礼,然后也学着小刘的样子,蹲下来趴在老人耳边,暗自深呼吸,打算用丹田之气详细报告一番来意。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随着一吐一纳,他竟闻到一股陈腐的气息。说实话,这气息他并不陌生,奶奶去世前身上就是这种味,奶奶走了,这味道就成了他对奶奶的唯一记忆。

樊思省很想像小刘那样叫老人——奶奶,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突然记起,老主任曾在电话里提醒过他,老首长夫人无论多大年纪,机关工作人员应该一律称她们为老阿姨。要知道这老阿姨可是个政治称谓,就像我们党内无论年纪大小都称呼康克清、邓颖超为同志或者大姐,没听说哪个党员叫她们奶奶的。

与听力不好的老人交流还真是件费力事,特别又是在这样的气氛中,樊思省稍稍理了理思路,用队列前讲话的音量喊:“老阿姨,您别担心,我们首长专门指示,一定要全力以赴做好老首长的救治工作。”

老太太花白的睫毛眨了几下,握着樊思省的双手使劲摇,樊思省看到老人眼睛四周的涟漪越来越密,他的心一下软了。眼前这个老人又让他想起了奶奶,她们无论从年龄、个头到相貌都十分相似。

“你……和钟必胜到底谁大呀?”沉默了半天,老人一张口就让樊思省有点蒙圈。什么情况这是?问我这个而立之年的小伙子和将近百岁的老首长谁的年龄大?是脑筋急转弯还是心理测试?突然想到在来的路上,小刘在电话里告诉过他,老首长今年九十七,身体一直很硬朗,老阿姨比他小了整整十岁,却早早出现了老年痴呆的症状,会时不时冒出一两句没头没脑的问话。

樊思省没有答话,他的手被老太太紧紧地攥着,两人就这么紧挨着坐在沙发上,那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就像回到了童年,自己正被奶奶搂在臂弯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两个儿子还在争执,听着他们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樊思省也知道了个大概,目前老人的状况很不好,照主管大夫的话说,能否平安度过今晚都是个奇迹,唯一的办法就是切开气管,可几个儿女的意见并不统一。

相持不下时,有人提出征求一下老太太的意见,只可惜她的思维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混沌,刚才还交代孩子们要把老伴身上的管子都拔了,让他就这么平静地走,这会儿又坚决反对拔管子,说你们父亲从小到大没让你们受过一丁点儿苦,你们要拔管子就是铁石心肠、恩将仇报。于是,几个子女都不吭声了。

看到这个情形,樊思省寻思是不是该给华英雄打个电话,如果人今晚走了,他一个人恐怕还应付不了呢。

电话响了老半天,总算接通了,只是听上去显得挺不痛快。“那啥樊主任,也不看看都几点了,你明不明白对一个抑郁症患者来说,能睡个囫囵觉是件多难的事呀?是不是老部队又来人了?是不是又喝大了?是不是又找不着家了?只好老哥长老哥短的让我打车接你啊?”

“我的英雄哥,你怎么抓住我的一两件糗事就念念不忘呢?都这个点了,哪还有酒喝?我现在医院呢,半小时前值班室找我,说钟必胜老首长今晚可能过不去,我就赶紧过来了。他目前情况很不好,看来得辛苦你过来一趟,如果要治丧,我一个人恐怕还玩不转呢!”

“有什么玩不转的,都这么晚了,就算治丧不也得明天不是?”

“我说老哥呀,你应该没忘吧,咱老主任常讲老干部工作中最急最难的事就数治丧,如今到了需要你这样的治丧专家大显身手、力挽狂澜的时候,您怎么就摆上谱了呢?”

“行,行,咱们樊代主任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马上就到。”华英雄嘴上虽不太情愿,但樊思省知道,他心里肯定是乐颠颠的。

也就十五分钟,等樊思省从楼底下把华英雄接上来,再回到病房,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樊思省正想让小刘给华英雄再找套一次性帽子和口罩,却发现外间所有人都不见了,连老太太也消失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去,直到站在玻璃墙跟前,才发现所有人都围着病床,刚才还觉得刺耳的嘟嘟声不知什么时候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樊思省立刻明白刚才那十五分钟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有些吃惊地看了看华英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华英雄冲他一摆头,示意两个人一起进去。

这是樊思省第一次面对死去的人,他不得不又一次给自己心理暗示:他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根本没什么可怕的。他下意识用余光去扫华英雄,发现他也一脸窘迫,看来华英雄也是言过其实。如此一来,樊思省反倒觉得轻松了。

钟必胜的表情十分安详,就跟睡着了没什么两样,他的鼻孔和耳朵眼里被塞了棉花,老太太正俯下身子,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瘦削的脸,然后她将自己的脸贴上去,后背一起一伏,“必胜,你放心走吧,放心走吧。”

一位年纪挺大的女医生走进来,轻拍老太太肩膀,“老人家,按照程序,我们需要和家里商量一下,看看是否同意捐出老首长的角膜?”

空气凝固了有那么两三秒,老太太的声音显得特别洪亮:“捐!”

几个子女顿时炸开了锅,“我们不同意,我父亲革命了一辈子,奉献得已经够多了,捐献角膜——我们不同意。”

老太太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依然把脸和钟必胜的脸紧紧地贴在一起,身体一颤一颤的。

大儿媳与丈夫对视了一下,凑过去对老太太说:“妈,下午我们就和医院商量了,我爸这么大年纪了,又是白内障又是青光眼,他的角膜根本没有捐献价值。”

这时身后有人说话,“请家属让一下好吗?”两个挺年轻的男医生一前一后挤到了床前,前面那位拎着一只旅行包,当着众人的面,他把拉链拉开,那竟是一只与床铺尺寸相当的长方形塑料袋。后面那位男医生说:“留几位男家属一起帮忙,床两侧各站三个人……”樊思省看到,两个儿媳妇后退了几步,他和华英雄很自然地替补了她们的空当。

两位男医生指挥大家,先把袋子展开铺平,再把遗体轻轻抬起来,将袋子底面从遗体下面穿过去,然后一边缓缓抽被子,一边快速拉拉链。

等拉链全部拉上后,樊思省发现,这袋子通体黑色、柔软厚实,在遗体脸部的位置留下一个透明窗,人躺在里面既像一只寄回故乡的邮件,更像一个尚在母体的婴儿。整个过程既没有让遗体裸露出来,也没有反复搬动折腾,这让樊思省突然想起日本电影《入殓师》里的许多情节。

接触到钟必胜遗体的那一刻,樊思省感觉它并没有想象中的僵硬冰凉,反倒有种很想亲近的温暖和柔软。遗体被合力抬到一只担架车上,大家每人搭上一把手,在两个男医生的引导下,一起推着从走廊尽头的小门出去,坐专用电梯到达负一楼。

太平间的大门上没有特殊标志,门开后并没有什么奇怪动静,走进去也没有闻到什么特别气味,这让樊思省长长地舒了口气,看来除了头顶昏暗的灯光,这太平间也并不像恐怖小说里描述的那样可怕。

只是它的内部空间要比想象中狭小得多,迎面一堵墙全是柜门,就像进了单位保密室。那个身材相对结实的男医生随手拉开一扇柜门,里面是一个宽大的抽屉。他指导大家如何把遗体从担架车上缓缓推入抽屉里,然后关门,闭灯,锁门。

电梯里,樊思省半天没说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大概就叫做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吧!

从楼里走出来,华英雄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好静好美的夜呀!樊思省像被惊醒了似的,把思绪从神游中拽到现实里来。

“我说樊主任,作为一名资深治丧专家,我想给你一个忠告听不听?”华英雄说。

“忠告?该不会是鼓励我要化悲痛为力量吧?”

“去世的又不是咱爹咱妈,为什么悲痛?哪来的力量?我要说的是,刚从那种地方出来,还是不要直接回家,最好先找个人多的地方转转,冲一冲身上的浊气。”

樊思省瞪大眼睛,“你身为老党员,还信这个?”

“并非我要信,是有血的教训。那是二十年前吧,我就跟你现在的年龄差不多,当时团里施工,卡车翻了,一次就报销了六个兵,我那时正当副教导员,处理完丧事不知什么原因,浑身不自在,夜里总做噩梦,就跟中了邪似的,去医院查了半天也没查出问题,后来我老娘通过电话给我媳妇教了一招儿,谁知第二天就全好了。”

“什么招儿?怎么弄的?”

“天机不可泄露。这样吧,听我的!已经这个点了,兴许那里还有些人气。”

天府路夜市还真没打烊,只是灯光有些惨淡,看样子就要收摊了。华英雄拉着樊思省坐在一个“清真羊杂汤”的绿地黄字招牌底下,操着一口标准的当地方言冲老板喊:“两个大碗,多煮一会儿,蒜苗辣子多些。”

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羊杂汤很快端了过来,华英雄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两手捧着碗,呼噜呼噜吃得十分豪迈。樊思省始终皱着眉,那逼人的膻气让他有点张不开嘴。的确,这是他第一次来吃夜市,也是他第一次喝羊杂汤,他逼着自己尝了一小口,就觉得什么东西沿着食道往上爬。看着华英雄不停地招呼老板给自己碗里添汤,樊思省感到自愧不如,看来还得好好修炼呀……

回到宿舍要穿过那个黑洞洞的筒子楼,此时夜风习习,树影婆娑,幸亏有那碗羊杂汤垫底,樊思省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一点儿不觉得怕。

躺在床上,他却始终睡不着,翻腾了几下,干脆起来穿好衣服,抹了把脸,直接去办公室。

2

整个城市都在沉睡,包括办公楼哨兵。大厅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兵斜靠着落地窗,抱着防暴棒,眼睛眯成一条线;另一个则趴在桌子上,歪戴着帽子,口水把《外来人员登记本》打湿了一大片。

樊思省怕吵醒他们,轻手轻脚地上了楼,连电梯也没敢坐。办公桌上摊着昨晚正修改的一个材料,他打算现在把它整完,上班后好集中精力处理治丧工作。可是这会儿,他却觉得脑子有点不好使,手里的笔半天也没写出一个字。

一阵睡意袭来,他习惯性地用两个食指猛搓太阳穴,一按一压之间,一些杂七杂八的烦心事趁虚而入,让他有种半梦半醒的感觉。

他似乎又回到了一个多月前离开老部队的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心就像被什么狠狠地扯了一下。

那天下午,他刚走出办公楼就一下子怔住了,迎着午后刺眼的强光,台阶底下一左一右停着两台“解放”车,几个战士正站在大厢板上,忙碌地从四周攒动的人手中接过一只只鼓囊囊的编织袋,嘴里喊着“一二三”的号子,一齐用力向前抛去。一大片花花绿绿的书报一股脑地被从编织袋里甩出来,倾倒在车厢里面。

樊思省看得挺清晰,冒了顶的书山上,几个熟悉的亮色忽地一闪就被淹没了。他想喊:“别……”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能说什么呢?能说其中有几本是我编的教材,当时用了整整三个月呀,查了多少资料,熬了多少通宵,吃了多少泡面,死了多少脑细胞……如今还能再把它们捡回来,重新摆到那些已被腾空的书架里去吗?首长在动员大会上已说得很明白了,这是军改大势,是政治任务,谁都不能耽搁。

这么大的单位,一个有着七十多年历史的部队,咋说没就没了?这让他在唏嘘不止的同时又后怕起来,庙都没了,那我们这些人又将何去何从呢?

下班号吹过很久了,他才默默地走出办公楼。天已暗下来了,楼前的解放车早没了,小广场上散落着几个掉漆的铁皮柜、变形的脸盆架、断腿的小茶几和一地的旧书报,像是在雨中哭泣。

去现在这个单位报到是一周后的事了。当时办公室还没分,十几个人挤在一间不大的会议室里,围着一张老旧的椭圆形会议桌,一部电话串了两个单机,拖着烂毛线一样的肠肠肚肚,很随便地被安置在椭圆的两个顶点上。两台电脑还都没联网,发文收电就显得颇费周折,可打印机却一刻不闲,声嘶力竭地向外吐出一张张A4打印纸。

整整一天都是这样,这间由会议室改成的临时办公室始终处于闹哄哄、乌泱泱的状态,人头攒动、鱼龙混杂,这哪里像个部队,说它是个规格不高的人才市场还差不多!

直到晚上,整个办公楼才算真正安静下来,独自坐在这间巨大的办公室里,总觉得空荡荡、孤零零的,耳边是时断时续的镇流器发出的震耳轰鸣,配合着窗外什么昆虫的低声呢喃。

刚分流过来时,付艳还是跟原先一样,每周三、六晚上十点准时打来电话,那时孩子喂完奶刚拍睡着,这个空当对于樊思省和付艳来说,都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它已经成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一种习惯,一个仪式。

刚结婚那会儿,付艳在老家一个小县城当会计,每周这两个固定时间,樊思省洗漱完后,会靠在床头上用手机和付艳视频。每月第一个周末,付艳坐火车来部队看他。只是驻地周边除了戈壁就是荒山,实在没有什么像样的可以浪漫的场所,所以白天他们大都是在营区四周的山坡上度过这珍贵的两人时光。

那里有一座废弃的油库,门窗破裂,杂草及腰,尽管满院苍凉,可付艳说她挺喜欢那个地方,不仅幽静空旷,还有种远离尘世之感。他们把那当成了世外桃源,常常一呆就是一整天,他们最喜欢的事就是站在油库屋顶一块延伸出去的平台上,重复《泰坦尼克号》中杰克与露丝的那个经典动作,远处是一片被青山绿树环绕的小城,樊思省声嘶力竭地高喊:“付艳,你幸福吗?”

付艳的声音很有穿透力,“我姓付,所以我幸福!”

泰坦尼克号的浪漫持续了一年后,付艳办了随军,他们分到了一居室,后窗户正对着连接家属区与办公区的过街天桥。每天中午和晚上,下班号一吹过,付艳会坐在窗前等,看着樊思省从营门出来,然后爬上那座官兵家属口中的“连心桥”,再缓缓地从马路对面奔向自己。

半年后孩子出生了,付艳怀里就多了一个小人,樊思省每次走到离窗户最近的地方,会靠在护栏上使劲朝她们娘儿俩招手,儿子胖嘟嘟的小脸不安分地乱转,付艳急得不停用手去指“连心桥”上的人。

后来,他们又分开了,生活似乎画了一个圆,他们又被恢复成此前的视频模式。

樊思省刚调到上级机关那阵,工作似乎也比以前更忙了,两人的固定视频时间也由原先的一周两次减少到一周一次,时间也推迟到了夜里十二点。有一晚电话好容易接通了,付艳头一句话就是,“新闻上说你们要裁军了,有三十万呢,不知你调动那事咋样了?”

樊思省心里一紧,“还得再等等,大机关办事有它的规矩,应该就快了!”

于是付艳沉默了。这时画面一晃,出现了儿子的胖脸,他正噘着一张肉嘟嘟的小嘴,发出一连串轻微的呼噜声。

其实,通知一个月前就接到了,军改期间樊思省所从事的岗位面临分流,照这么说,本来已经看到团聚的希望了,如今又变得遥遥无期。其实每当付艳提到这事,樊思省心里都特别纠结,他不知道该不该对付艳实话实说。所以每次结束视频后,他都有种深深的愧疚感。

到老干办上班是分流后第三周的事,当时政治部丁副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说:“小樊呀,我们了解到你原先搞过党史军史研究,这与老干部工作有相通之处,所以想让你到老干办工作。”

这么大的领导找樊思省谈心,他除了说是,再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丁副主任应该挺满意他的表现,整个人都笑眯眯的,那模样就像《西游记》里的南极仙翁。

“老干办可是个考验人的岗位,老主任转业后目前没有领导,你去了相当于代理主任!”丁副主任干笑几声,“不过,你这个代理主任却是个光杆司令,但也不用怕,你手底下还有两个帮助工作的老同志,你要注意把老同志的积极性调动起来,这就得看你本事了。”

樊思省刚想表个态,却发现丁副主任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做老干部工作不易呀,小樊你知道吗?我就是老干办主任出身,做过整整二十年老干部工作。我一直记得刚报到那天,办理的第一份文电是老司令员的遗嘱,里面的内容直到今天依然记忆犹新。”

这时,丁副主任似乎在模拟老革命临终前的口气,“我不行了,请求组织停止对我的一切治疗,节省下来的钱用来打台湾,我死后不开追悼会也不留骨灰,遗体用于医学解剖……”

樊思省发现,丁副主任竟然哽咽得都有点说不下去了。多好的一个老头呀,一点不像领导,比我舅爷还率真呢,在自己的下级面前怎么说哭就哭了?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只好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串对丁副主任的感谢、请组织放心之类的表态话,就匆匆告辞了。

老干办的全称叫老干部工作办公室,是隶属于政治部的一个编外定编单位,办公地点就在这幢办公大楼一层电梯旁的一间大办公室内。樊思省暗暗琢磨,这么设置是考虑了方便老干部前来办事吧?

当天下午,樊思省抱着一只装满个人资料的纸箱去老干办报到。走到门口,心里不免有些忐忑,自己才调正营,今后却要天天跟老干部打交道。还是付艳昨天说得好,“老干办怎么了?为老年人服务那可是积德行善的好事,一般人还去不了呢!记住,既然别无选择走向黄昏,不妨张开双臂拥抱彩霞!”媳妇真英明、真智慧呀!樊思省收起电话就做了一晚上的春秋大梦,梦见自己成了一个“老头王”,带着一帮老小孩们像《飞跃老人院》一样,不是疯跑就是傻乐,整天开心得不得了。

革命理想总是高于天,可现实工作还得接地气。推门而入的那一刻,樊思省真有点蒙,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一男一女给了自己一个侧影。男的背对那女的,双手交叉抱着自己的肩膀,脑袋一顿一顿的,还配合着嘴里的叭嗒响,挺投入地正表演一个什么情景,女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笑得几乎岔了气。

樊思省把手里的纸箱搁地上,默默地欣赏了一会儿,他猜那男的应该是想表现杨丽萍的感觉,可怎么看都像贾玲在跳孔雀舞。佩的是文职衔,从资历章看,应是正团级。女的和樊思省一样都是少校,年龄应该也相差不大。莫非他们就是丁副主任口中那两个帮助工作的老同志?

一个笑点过后,男的才发现了门口的樊思省,挺尴尬地收回了缠绕的双臂,“你是——?”

“我是樊思省,来咱们办公室报到。”

“原来是樊主任呀,失敬失敬!怎么不打个电话过来,我们该上楼接你的。”

男的明显带有表演风格,好像沉浸在刚才的情节里还没完全出戏。说话间,那女的走到樊思省身边,蹲下来就要抱地上的纸箱,只可惜她低估了纸箱的分量,试了几下不仅没抱起来,还差点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男的笑得很夸张,“小小呀,你巴结领导也得估量一下自己的实力,有些工作你根本驾驭不了。”

女的蛮不在乎,“真看不出,咱们樊主任还是个实力派呢!华英雄,你光说不练,这活交你了! ”

樊思省赶紧说:“真的不用了,我毕竟年轻,干这活没问题的!”

“称砣虽小——压千斤,你虽年轻,那也是我们的领导核心呀!没关系让我来,今后你就带着我们干!”女的又说。樊思省听着虽然脸上有点发烫,但心里更多的却是初当领导后的极大满足感。

这一男一女的确就是丁副主任口中帮助工作的老同志。男的叫华银勋,叫顺了就成了华英雄,要论性格还真有点英雄的豪迈之气,据他讲自己原是修理所工程师,去年申请病退,至今还未批准,于是领导安排他先在老干办帮忙。

“病退?像您这么生龙活虎的,还真看不出来哪里有问题。”

“樊主任有所不知,华英雄的毛病咱们普通人肯定看不出来,只有像华大嫂这样的权威‘砖家’才能发现,而且华大嫂在总医院工作,她要想让谁病退,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对于苏晓宵的戏谑,华英雄一脸无所谓,“又老外了不是?亏你也是学医的,有些问题比如心理疾病,哪能写在脸上?不过呀,这樊主任一来,我的毛病兴许就有的‘治’了。”

樊思省忍不住想笑,作为教育心理学的研究生,他对抑郁症还真的略知一二,只是,仅从这短短几分钟的接触判断,华英雄的临床表现倒更像是小儿多动症。

再说那女的,名叫苏晓宵,在华英雄嘴里就成了苏小小,她原先在卫生队干过几年,后来被调到机关从事计划生育工作,也是因为遇到军改,一夜之间就没了岗位。又是领导找她谈,干脆到老干办吧,虽然这些平均年龄88.6岁的老同志早就没了超生的能力,但苏晓宵完全可以发挥余热,做好他们的晚年保健工作呀。

好家伙,瞧瞧我们的老干办,那可真叫一个兵——强——马——壮啊!樊思省心里一字一顿地默默重复着这几个字,到后来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了。

第一天上班起个大早,站在公共洗漱间的镜子前,里面那颗湿漉漉的脑袋是自己的吗?他惊恐地低头寻找,还真的就在黄塑料盆里看到漂浮着的一层黑发。这还不到一年,脑袋就已严重沙化了,发际线就像干涸的罗布泊,开始撒着欢向着头顶疯跑。杜甫那句诗怎么说的,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好像正是在说自己呢。

隔着一条马路,远远地就发现大门什么时候竟然被人围了,十几个士兵组成一道人墙堤坝,阻挡着汹涌澎湃的人潮冲击。

樊思省绕到边上,轻声向一个满头冒汗的列兵打问,“这,什么情况?”

列兵表情漠然地迸出几个字:“复员干部上访。”

樊思省这才有意识地观察那群人,都是中年,有男有女,衣着朴素,脸色黯淡,倒是其中有个穿“三叶草”卫衣、光脚脖子的“锅盖头”很是扎眼,看脸都大叔了,衣着却像跑男。

不知何时,“锅盖头”手里多了根竹竿,足有四五米长,顶端挂条白布,随风摇曳着。放眼去望,大门另一侧也有个同样举白旗的中年人,与“锅盖头”遥相呼应。两面白旗组成两条巨幅对联,努力辨认,上联是“四海之内皆战友”,下联是“复员干部要生存”。

樊思省忍不住又想发笑,单凭这派头,还以为是“齐天大圣”“替天行道”呢!

上班号刚吹过,樊思省陆续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苏晓宵打来的,说要去幼儿园给儿子开家长会,另一个自然是华英雄打来的,说上午组织他们病退干部进行第二次复检,樊思省说得都很客气,“行,那你们去忙吧!”

其实,真正忙活的是樊省思。那天上午接到的第三个电话是办公楼哨兵打来的,说有几个老干部想见老干办主任。他本想说主任不在,又感觉不妥,只好说那让他们进来吧。

办公室里哗啦啦进来六七位,樊思省口口声声地称他们“老首长”,先给他们每人倒上一杯茶,接下来拿出笔和本子,听他们慢慢讲述个人诉求。

几个人倒不吵不闹,明显比复员干部沉得住气。听完两个人的陈述后,樊思省的思路渐渐清晰了,他们反映的是一类问题,这些退休干部当年移交地方政府后,有一些经费原单位并没兑现,所以大家强烈要求把当初承诺的钱款如数发给他们,有一位戴棒球帽的老同志情绪激动地喊:“如果部队欺骗我们,我们就去天安门静坐。”

樊思省虽说是第一天在老干办上班,但对基本政策还是清楚的,于是他从“十八大”说起,又讲到“八项规定”,最后才解释说,以前通行的福利待遇现在行不通了,况且退休干部安置是国家和军队的大政策,既然已经移交到了地方,就没法再由部队解决这些问题……

正当樊思省讲得口干舌燥时,那个棒球帽突然呼地站起来,手指着樊思省的鼻子怒吼,“你小子少来这一套,什么政策规定?我只知道该给我们的一分也不能少,你看你年纪轻轻就秃了顶,说明你小子平时就很抠,所以才把头发都抠掉了。”

樊思省感觉全身的血都在往头顶上涌,他深呼吸几下,只得又使出他的看家本领:樊思省,你别和他们一般见识,你玉树临风、风华正茂,他们都老糊涂了,又都在气头上,你有必要和他一般见识吗……

大招用完,能量爆表!樊思省觉得内心从来都没有这么亮堂过,于是正色道:“老首长,不是我有意刁难你,这是政策规定,希望你能理解!”

“‘黄库头’!你这演的是哪一出?别人不认得你,我还不了解你吗?”不知何时,华英雄进了办公室,他虎着脸、背着手,双眼紧盯着“棒球帽”,就好像在训斥手底下一个不争气的新兵。然后,他用手一指樊思省,冲着那一群人说:“知道他是谁吗?这可是我们老干办的新主任,你们别看他年轻就不当回事,所有问题如果没有他出面协调,就算将来进了殡仪馆,该解决不了还解决不了!”

“棒球帽”绝对是被唬住了,刚才还飞扬跋扈的神情瞬间不知了去向,他低下头,两只手一会儿捏捏衣角,一会儿扯扯下摆,一双小眼睛从帽檐底下不安地打量着樊思省。

“你们回去吧,樊主任今天刚上班,你们反映的问题有什么进展,我会及时告诉大家的。”

几个人悻悻地走了,“棒球帽”有意磨蹭了一会儿,最终落在那伙人的最后,等其他人都出了门,他才又退回来,忸怩地绕到樊思省身边说:“樊主任,刚才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往心里去。”说完,他又摘下帽子,露出一颗光亮亮的脑袋说,“其实我的头发比您的更少,连我孙女都说,爷爷比好莱坞那个光头明星还爷们!”

人都走完,华英雄对樊思省说:“今后你慢慢就知道了,咱们尊重归尊重,也别对这号人太客气了,这老家伙原来是个仓库主任,占了公家一辈子便宜,如今作风一改,就浑身不自在了。”

樊思省有些感激地冲他点点头,“多亏了你老哥及时赶到,要不我还真有些应付不来!”

“小事情,其实我也马上迈入老干部的行列了,但是我可不会像他们那样,我要主动站前列,始终当表率! ”华英雄说着摆了一个忠字舞的POSE。

类似的情形几乎每天都有发生,老同志们反映的绝大多数都属于历史遗留问题,繁琐棘手不说,由于时间跨度太长,当事人早已不知去向,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别说妥善解决了,想把来龙去脉搞清楚都相当费劲……这一天下来真让人焦头烂额。

晚上回到宿舍,樊思省照例会像做晚祷一样给自己打气:这就是老干办的工作,樊思省,你这一天过得是不是很充实?

3

刚吃过早饭,离上班还有半个小时,丁副主任打来电话说:“小樊呀,你抓紧准备一下,十一点所有在家常委要去钟必胜家吊唁。”

钟必胜的家在营区西北角,那是一幢白墙青瓦的平房院落,由于位置偏、少人去,加上房前灌木葳蕤,屋后绿树掩映,远远看去很像一座归隐乡野的徽派民居。

院门没锁,三个人径直走进去,立刻就被一个生机盎然的中式庭院震撼到了。院子不大,只有二亩多地,错落有致地种了不少花木,几株矮化的樱桃树已经挂果,一棵粗壮的香椿满是嫩芽,还有紧挨着篱笆墙的十几棵花椒,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幽香。树底下葱郁地生长着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草,认得的只有红色的玫瑰和蓝色的鸢尾,几只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流连忘返。

开门的是大儿子,话说得不冷不热,“可终于来了,还以为你们把这事都忘了呢?”

樊思省什么也没说,回过头用眼神示意着华英雄和苏晓宵,意思是说无论如何也要保持克制。华英雄只是淡然一笑,苏晓宵的脸色始终不好看。

老太太端坐在冲着大门的一张躺椅上,看到他们三个依次进来,老远就和他们打招呼,“来了?”

“我们一上班就过来了,老阿姨晚上睡得好吗?”因为昨晚刚见过,樊思省显得很热络地与老太太打招呼。

“睡得好!睡得好!你们和我们家老钟到底谁的年纪大呀?”坏了,前面两句听着还正常,一到第三句就又犯糊涂了。对此,樊思省和华英雄昨晚已领教过了,只有苏晓宵张大了嘴巴,满脸的不知所云。

按照此前商量好的分工,樊思省打算一大早先召集全家人开个会,借此机会给家属宣传一下党的治丧政策,力争早点把火化时间定下来,然后让苏晓宵按照此前列好的单子,赶紧出去冲洗遗像,购买白布、挽帐、黑花、香烛和黄白菊花等物品;留下华英雄在家里一边帮着布置灵堂,一边招呼前来吊唁的亲友;樊思省则要赶回办公室盯着昨晚起草的治丧工作请示,争取早点审批下来。记得老主任常常念叨,老干部工作中最紧要的事莫过于治丧,在和平年代什么事都不如死人的事着急,记住,呈送这类批件绝不能等,哪怕首长正开党委会,一样可以拿着文件夹长驱直入。

已经九点了,十一点整两个主官要来家里吊唁,可目前灵堂没摆,遗像没印,花篮没订,挽联没写,两色菊花没买,最关键的是火化时间还没定,治丧政策也没给家里人宣传……这一河滩的事都还没弄,真是急死人了。

已经催过几次,这一家人却都稳如泰山,不是这个有事就是那个在忙,怎么也凑不到一块儿。再看老大,上身一件纯黑的真丝短袖衬衣,下身一条黑府绸练功裤,鼻梁上架副金丝眼镜,手腕上戴串紫檀佛珠,怎么看怎么像座山雕的二当家。这会儿,他又显得特别有耐心,手捧一个笔记本,坐在他母亲身边装嫩卖萌,“妈妈,您说,那个陆军的H伯伯和火箭军的B叔叔,他们可是爸爸的老部下,是不是得尽早通知他俩呀?”

老太太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 H伯伯?他和你爸爸谁的年纪大呀?”

客厅尽头是餐厅,餐桌旁的潮人老二抱着个手机,用满口老北京胡同串子的口气,听不出是悲是喜地大声吆喝,“哥哥哎,我的亲哥哥呀,我爸爸昨晚没了……凌晨两点刚没的……我先给您报告一声……什么,你到时要来呀……还去殡仪馆?哎哟,那可让您受累啊!”

樊思省实在等不及了,他站起来干脆去找小刘,那小伙子大概早就看出了樊思省的焦虑,走过来说:“樊主任,您有啥指示呀?”

樊思省忍住没笑出声来,心想这小子竟然比华英雄还会来事呢!“记得你昨晚说,他们家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吗,怎么这会儿还没到?”

“中午的航班,到家应该三四点了,您现在是不是想把全家人叫到一块儿开个会?那我现在就帮着叫人。”

家庭会议的坐序以樊思省为中心,全家人簇拥着他和华英雄,围出一个大大的半圆。要说的话樊思省昨晚已演练了好几遍,这会儿心里反倒十分平静。

“老阿姨和几位大哥大姐,今天早晨召集家里人开会,既是执行政策规定,也是落实首长指示,对于老首长的突然逝世,我们深感悲痛,但人死不能复生,还望全家人节哀顺变、保重身体。身为老干部工作办公室的同志,就是要把老首长最后一程送好,把相关政策规定执行好,把家人该享受的待遇落实好,所以说,这个会很重要也很必要。”

樊思省对自己的开场白挺满意,他从全家人特别是两个儿子的眼神中能感觉到,这几句话已牢牢抓住了他们的心。

应该说,他接下来的会开得挺成功,往大了说,既有党和国家的大政方针,还有丧事从简、厉行节约的总体要求,往小了说,详细介绍了遗体送别怎么搞,骨灰怎么放,生平怎么批,挽联怎么送,讣告怎么发,特别是在讲到抚恤金、丧葬费的数额和计领办法时,樊思省明显感到房间里特别安静,除了老太太神情依旧外,每个人脸上都是心驰神往。

“什么,全部加起来有一百万?”尽管老大想极力平静下来,但还是掩饰不住声音的颤抖。

樊思省没精确计算过,所以不好直接表态。华英雄接过话茬,“这些经费都有明确标准,财务上会列出详表,绝不会错,这一点你们尽管放心。”

“哥,比你的退休费可高多了,比我当年的复员费也高了不知多少倍。”老二的喜形于色根本没有引来众人的回应,老大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

老二的侧影让樊思省突然联想到第一天报到时的情形,那个在大门口揭竿而起、摇旗呐喊的 “锅盖头”,原来那个“带头大哥”竟然是他。

停顿了片刻,樊思省忍不住和华英雄对视了一下,好像在对他说:现在就要进入实质性问题了!华英雄一脸的皮笑肉不笑,似乎在说那就看你的临场表现吧。

樊思省继续说:“老阿姨和几位大哥大姐,咱们把政策学习完以后,就该确定火化时间了,这个定不下来,讣告就发不了,给上面的请示也报不成,咱们还得抓紧。”

老太太突然把头偏向他,眼晴变得炯炯有神。樊思省语气迟缓地说:“按照传统习俗,遗体停放一般是单数,一、三、五?”本来还有个“七”字,到了嘴边硬是被他咽了回去,“看看咱们家里人打算怎么定?”

“最多三天,别给组织添麻烦!”老太太反应很快,好像早就想好了似的。

樊思省不由感慨,这老太太真可谓表面糊涂、心里清楚呀!他趁热打铁,站起来对全家人说:“既然定了,那我回去抓紧呈批报告,我们华工程师和苏干事留下来,帮着布置灵堂、招呼客人。”

出门时正好碰上苏晓宵,她和钟必胜的孙子好像一对新婚的小两口,抱着一大堆黄表香烛有说有笑地进了院子。

“怎么,樊主任,第一次治丧工作协调会议终于圆满闭幕了?”

樊思省翻了苏晓宵一眼,心想这丫头年龄比我还大一岁呢,怎么说话也不分个场合,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犯贫,于是把脸一沉说:“你们要抓紧,首长十一点过来吊唁,时间不多了。”然后他又向苏晓宵身后看了一下,这才又问道:“花篮好了吗?还有缎带上的字由谁来写?”

苏晓宵看樊思省虎着一张脸,不由得伸了伸舌头说:“来得及来得及,那些东西花店马上送来,误不了事的。”

古人说得好:手中有粮,心里不慌,看来昨晚熬那一个通宵还是值得的,樊思省一边快步向办公楼走,一边对自己说,至少从目前来看,治丧工作一切顺利。

记得早晨天快亮时,樊思省总算歇了口气。虽然政策都学了,资料也看了,可心里仍觉得不踏实,想一想虽有华英雄助阵,可老干办毕竟是由自己负责,万一出了纰漏板子一样会打到自己身上。

一想到这里,樊思省更加焦燥不安了,好容易盼到七点钟,眼瞅着东方深蓝色的天幕上亮出几道金光,他有些忐忑地拨通了老主任的手机。据他分析,作为一名资深老干部工作者,总会潜移默化地沾染上一些工作对象的生活习惯,比如早起、晨练、养生、保健。这个电话打得肯定不算唐突。

还真被樊思省猜中了,电话刚响过几声,就听到一个中年人音色洪亮地“喂——”了一嗓子,当听完樊思省真心诚意的一番解释后,他一点没恼,反而挺有情怀地给樊思省上了一课。

“小樊呀,你小子可中了六合彩了,才刚接手这项工作,就碰上了治丧,要知道这可是一项最现实最紧迫也最棘手的工作啊。你可千万要记住,处理好这些事没什么诀窍,就是严格按政策规定办,要知道治丧连着政治、关系稳定,可千万不能小视!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个时效和沟通问题,尽管现行的政策规定已经挺全,但要想在规定时间内把家里提出的问题全都落实好,这还是需要一些胆识和智慧的……”

现在樊思省暗暗庆幸,这个电话打得很及时,一下子把积压心头一整夜的许多问号全拉直了,由此可见这治丧工作并非只是学学文件、参照惯例那么简单,很多东西是来源于书本,却深化于生活。

十一点钟,樊思省准时在楼前考斯特面包车旁等候,直到所有常委上了车,他才坐上副驾驶位置,把车带到了钟必胜老首长家门口。此前,他已根据苏晓宵发来的微信照片,对灵堂布置提出了一些意见,考虑钟必胜资历老、级别高,灵堂布置不能过于世俗化,除了鲜花外最好不摆供品,吊唁活动坚持绿色环保,所有宾客不得焚香烧纸,每人只是敬献一枝黄白两色菊花。

车一启动,樊思省就将提前准备好的钟必胜简历从文件袋里取出来,递到每一名常委手上,眼瞅着首长快看完时,又抽空汇报了工作进展和家属诉求情况。

车刚一停稳,华英雄和苏晓宵已抬着花篮在家门口等候,待两人引导所有常委进门后,樊思省逐一作了介绍。之后常委整理列队,苏晓宵给每人发了一枝菊花,樊思省站在一侧下口令:“脱帽,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接下来按照职务高低,先主官后副职,最后是部门领导,依次将黄白菊花插入灵堂正中的一个空花瓶里。

几位常委与家人的交流基本都在樊思省的预料之中,老太太始终保持了革命晚节,除了必定要问几位常委与钟必胜谁的年龄大之外,再就是强调丧事要从简节约,不给组织添麻烦。好在这些情况樊思省已在车上向首长们作了详细汇报。

两个儿子应该也没见过这等场面,昨天晚上还吵得不可开交,这会儿又一声不吭了。老大不停地把玩他的紫檀手串,矫情半天最终绕到了那些经费上,“希望组织能尽快把钱拨到位,最好能打到卡上,这两天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政委点点头说:“放心吧,这事由樊干事负责和财务搞好对接。”樊思省一面连声应允,一面在笔记本上作着记录。

老二的表现与初次见面时揭竿而起的印象相去甚远。除了不着边际的乱吹海侃之外,几乎没一句在正题上,临了他又三句话不离本行,向几位常委反映恢复复员干部身份问题。

樊思省看到政委皱了皱眉说:“这是个大政策,我们一级党委可定不下来,不过我们会积极向上反映。”

返回途中,樊思省无意间从后视镜里发现,政委有意无意一直在打量他,他顿时感到有些紧张,他把自己刚才组织吊唁时的表现在脑子中回放了一遍,除了把“再鞠躬”说成了“二鞠躬”,整个过程没什么瑕疵,即便这个“二鞠躬”,应该也没引起常委们的注意。

然后,他又对自己的仪表进行了一次盘点,尽管一夜没睡,但头发和脸都是认真清洗过的,多年来樊思省一直崇尚这样的信条,无论多苦多累,必须保持口气清新、衣服平展、皮鞋锃亮、精神昂扬。当然除了171cm的海拔有点偏低,樊思省给自己的外在形象打了95分。

晚上,三个人如约在办公室开碰头会。樊思省还没开口,华英雄又施展他的戏说大法,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今天在钟必胜家的所见所闻,苏晓宵则配以有些夸张的表情。樊思省几次想打断他们,可转念一想,这两个人今天也的确辛苦,就给他们一点发泄的时间吧。

半个钟头的时间就在这场治丧脱口秀中匆匆流逝了,樊思省看了看表,“这样吧,你们今天辛苦了,实话说今天的治丧工作如果没有你们支持,那我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不过,我还想提醒两位,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什么时间我们顺顺利利地把老首长火化了,真正实现领导满意、家属满意,我们自己也满意,那就达到目标了。所以呀,咱们需要按照计划,把今天的情况碰个头,再把明天的事理一理。”他刚把明天的几件事叮嘱完,就接到丁副主任电话,“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樊思省放下电话,挺感慨地对面前这两个活宝说:“听说丁副主任明年就到龄了,你看看人家那精神头,哪像个一只脚已迈入老干部行列的领导呀!”

从丁副主任那里回来,办公室灯亮着、门开着,可华英雄和苏晓宵都已不知去向。樊思省把桌上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打算回去休息,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付艳的头像,听口气好像跟谁闹了别扭。

“怎么了?我的小甜甜?”

“少来吧。我刚打你电话,是个女人接的,还说你不在,最近很忙。那人是谁呀?”

樊思省一头雾水,刚才没接到付艳电话呀?对了,刚去楼上丁副主任那时,手机放桌上了,是不是苏晓宵好心接了却引起了误会。

他赶紧解释,“是个同事,是办公室临时帮助工作的老同志,放心吧,她比我年龄还大呢!”

付艳不依不饶,“看看人家新当选的法国总统马克龙,你就知道现在年龄不是问题。老实回答我,她有我漂亮吗?”

“漂亮?付艳你可算问着了,她哪里有你漂亮呀?你是闭月羞花,她是一颗倭瓜!这下放心了吧?”

可就在这时,苏晓宵竟然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他面前,耷拉着一张死人脸说:“想你没带钥匙,一直没敢锁门,谁知一片好心却换来了一颗倭瓜。”

看着苏晓宵摔门而去,根本不听他的解释,等坐下来再想跟付艳继续缠绵时,手机早就挂了,再拨过去,里面变成了:您拨叫的用户不便接听您的电话。你说,这是什么事呀!

悻悻然走回宿舍,才看到付艳一分钟前发来一条短信:“自打你喜欢的许三多婚变后,你是不是也打算来一场‘士兵突击’?”

坏了,事情闹大了。樊思省赶紧回复:“不抛弃!不放弃!付老师,你幸福吗?”

一直等到天快亮时,也没有等来付艳的固定暗号。樊思省连连叫苦,悲催呀,已经连续熬了两个通宵了。

(中篇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