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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辫子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辛贵强  2018年06月01日11:44

我爷爷脑后曾经有过一条辫子。我没见过爷爷的辫子是什么样,但他脑后确实存在过一条辫子。

在中国五千年文明发展史中,唯有清代男人的脑后有过这么一个物件。它像一个标签,贴在爷爷的后脑后处,证明他确切无疑是一个晚清的遗民。

奶奶告诉我,爷爷的辫子打小就蓄起,一直在他脑后拖到二十五六岁,也就是清朝终结之时。在此之前,他的那条辫子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比他豢养的狗,甚至比他的影子还要忠诚。

我想象不出长辫子的爷爷是什么模样,仅从电影电视上看到过清代的那些男爷们长辫子的模样。他们前脑门剃得锃亮,从切耳朵处在脑后蓄起长发,辫成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辫梢处缠着红布条、铜钱什么的,灵性而随意地垂在后背,长可及股,透着一股英武洒脱劲。情急之下发起狠来,脑袋一甩,辫子飞将起来,一圈一圈缠于脖梗,一口叼住辫梢,拳脚动处,风生水起,猛如虎狼,特有男人味。可我奶奶等老辈人对我描述的爷爷这条辫子,却远没有这样的风韵气度。其长度大约两到三尺,指头般粗细,因每天与田土打交道,说不定还沾着草屑灰土。

爷爷的辫子后来突然间消失了。他的那个清人的标签,被人强行揭去。爷爷的辫子消失在一个改朝换代的重大历史时刻。他的辫子被强行剪去的那一刻,便被人咕咚一声从大清朝推到了民国,使他成为一个跨历史的人物。

据奶奶和邻居的老人们讲,爷爷到离家十五里远的古镇赶集,回来的路上,被突然设起的路卡给拦下,跑都来不及跑,辫子被强行剪掉。我很想从爷爷口中印证这一事实的存在。在我一再追问之下,爷爷终于给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他从镇里赶集返回的路上,与好多同是赶集的人被横在路面的拒马挡住去路。那些设卡的人有带枪的士兵,有地方官衙的人,还有学生模样的人。士兵们端着枪把男人们前后左右都卡死,学生们嘴对着铁皮卷的喇叭,哇啦哇啦做宣传。他们讲的,爷爷不全都明白,但还是听懂了大概的意思:男人们脑后的这条辫子,代表着已经灭亡了的清王朝,谁不剪辫子,就是心甘情愿做清朝的遗老遗少,甚至是走狗,就要坚决革谁的命。被拦下来的人非常害怕辫子被剪,一个个像保护命根子一样将辫子死死护在胸前。设卡的兵士见光动嘴不行,便动了手。这些男人一个个被死死摁住,在剪刀咔嚓咔嚓的响声中被剪掉了辫子。爷爷的辫子,自然难以幸免。

我的耳旁出现了剪刀剪辫子时的咔嚓声。那是一种被感觉放大了的声音,酷似火车从身边驶过的哐当声对耳膜产生的撞击。眼前同时出现了这些被强迫按住剪辫子的男人们。他们大声哭喊着,拼命扭动身躯,酷似女人不愿被强奸,男人不甘心被阉割一样。

奶奶和老人们说,爷爷赶集回来后,手里捧着那条伴随了他二十多年的辫子,跺着脚嗷嗷大哭,伤心得活像死了爹娘,全然不顾一个大男人的脸面。

据我所知,清朝人的那条辫子,不知有多少人为之丢了性命。满清入主中原之初,无数热血汉人宁舍性命,不做清狗,拼死抵制在脑后蓄起一条数典忘祖的辫子,因此而被砍了头。清王朝气数耗尽被推翻之时,又有好多笃忠于清的官宦与士人,为保住那条象征大清的辫子而以死相抗,不少人因此丢了命。一些清之死忠之士,甚至以自戕的方式以身殉清。

令我大惑不解的是,我爷爷却远远不是清朝的既得利益者,相反是处在社会最底层的贫贱的卑微的农民。他生于清光绪之乱世,在宣统初年他二十多岁时,我老家河南林县(现林州)遭遇大旱,饿死好多人。为保条活命,我爷爷一根扁担两只筐,一头装着我年幼的大姑、二姑,一头装着生活杂物,与身背一个包袱的奶奶,随逃荒的人离开故土,西上太行,辗转来到位居南太行的山西现居住地。在至解放的几十年中,他们凿土窑洞而居,租地而耕,最多能够开点小块荒地。饥饿,贫穷,还有死亡,一直像无赖一般对他们死缠烂打。

有这样的出身与经历,决定了我爷爷不可能是满清的忠贞之士,甚至连顺民都不是。爷爷亲口对我讲过,他曾经参加过反清的武力暴动。他说,那还是民国前,河南、山西两省数以万计的青壮年人,加入了一个会道门形式的反清组织,为抵抗多得像牛毛一样的苛捐杂税,举行了反清暴动。举事前,村里人收到逐村传递的“急火令”,上书“x月x日孤松山,万民抗税杀清狗”。这道“急火令”,是反清组织的牵头人发出的暴动号令。在“急火令”规定的这一天,许多村庄的青壮年汉子,拿着鸟枪、火铳、大刀、红缨枪、锨镢锄鈀、棍棒木杈等,乌泱泱地涌上在我家门口便能望见的高高孤松山。爷爷说那一仗打得很惨烈,清军除使用冷兵器外,还动了火器,混战中血肉横飞,双方死伤了好多人。可终因暴动者是一群只会摆弄庄稼的乌合之众,虽然人多得像蚂蚁,却远远不是拥有洋枪火炮、训练有素的清军兵马的对手,混战不久后便落败,丢下一堆远远多于清军的死伤者,稀里哗啦做了鸟兽散。爷爷很幸运,皮毛未伤地逃回家来。

连反清暴动都参加了的爷爷,也算得上是个反清义士了。可为何剪掉那条满清标识的辫子,不但是被强迫的,还哭得那么伤心,我真的搞不懂了。

为慎重起见,我穷追不舍地问过爷爷,他被剪掉辫子后到底有没有哭过。爷爷咧着被白胡子围裹着的嘴,面带尴尬,嘿嘿干笑了几声,默认了此事。我又问,你痛哭一条清朝的辫子,是留恋那个破败不堪、风雨飘摇的大清国吗?爷爷使劲摇了摇头说,咱一个土头老百姓,哪管得了人家改朝换代的事,只盼着有地种,有饭吃,冻饿不死,就谢天谢地谢祖宗了。我又问爷爷,既然你不关心国家和朝廷的事,为何又去参加抗税反清的暴动?爷爷的答案竟然是,看见别的男人都去了,自己不去脸上不好看,于是就跟着去了。他还说,那时他人年轻,好奇心大,就是想去看看看红火,凑个热闹。爷爷的答案很雷人,使他在我心中的高大形象轰然垮塌,回归于一个普通农民老头的形象。很明显,爷爷根本没将脑后的那条辫子,与一个朝代的兴衰存亡联系在一起。可是,他为什么要为辫子被剪而嚎啕痛哭呢?

爷爷糊涂着他的往事,我也被他弄得糊涂。不过,爱钻牛角尖的我还是做出这样这样两个推断:

其一,我爷爷为辫子被剪而哭,也许只是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被打破所使然。在他眼里,辫子是他身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甚或将之看成男人的性别特征和审美特征之一,就像男人必须有胡子、喉结和卵子。辫子突然被剪,让他心里产生了巨大的不适,甚至觉得受到极大的侮辱与伤害,所以才有那场痛哭。

其二,推翻了清王朝的辛亥革命,如果能兑现其“平均地权”的纲领性构想,我爷爷应该不会对这场改变了中国命运的大革命漠不关心,不会因为一条有悖于时代潮流的辫子被剪而痛哭。

结论不好下。不过可我敢断定,我爷爷的辫子,就是一个隐喻,与大时代、执政者对待农民的态度,有着密切的相关。

可以证明这一判断的是如下的一些资料。这些资料是我后来得知的,与他一贯的的行为准则大相悖逆。这个不关心国家、社会与民族命运的人,竟然在他的有生之年念念不忘现在执政者的好。究其缘由,却很功利。我们这里作为太行山老解放区,土地改革开展得早,我家一下分到十几亩土地,一头驴,还有若干粮食和农具,使他这个从河南逃荒而来的人再无衣食之忧,不再担心一家人被冻饿而死。他因此不光心存感激,并体现于行动。我爷爷年至四十岁才有了我大伯,又四年方有了我父亲,往上则是四个不能传宗接代也不被重视的姑姑。可解放战争打响后,我爷爷很痛快就让我大伯参加了民兵,到省内的长治、临汾与河南修武、焦作一带支前参战。当“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那首歌响彻中华大地时,又让我父亲参加了志愿军(不知何故,我父亲所在部队没有赴朝作战)。我大伯我父亲去的地方,都是炮火连天、生死难卜的战场。我爷爷舍不了他脑后那条辫子,却舍得让他的两个儿子到随时可能送命的战场去。我爷爷辫子里隐藏的奥秘,岂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辛贵强,山西陵川人,山西省作协会员,现退休在家。文学作品发表于中华文学基金会主办的老《散文世界》《散文选刊》《天涯》《文学报》《在场》《山西文学》《福建文学》《山东文学》《黄河》《朔方》《草原》《奔流》《芳草·小说月刊》《小小说选刊》等刊物,著有散文集《背着太阳行走》,发表散文、小说、报告文学逾百万字,多篇文章获奖或收入各种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