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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18年第6期|王占黑:小花旦的故事

来源:《山西文学》2018年第6期 | 王占黑  2018年05月31日07:55

王占黑,1991年生于浙江嘉兴,作品见《小说月报》《思南文学选刊》等,已出版小说集《空响炮》。

1

我攒了很多火车票。散在抽屉里的时候看不出,叠起来竟有四五副扑克牌那么厚。这就对了,上大学起,我坐过很多趟绿皮火车,从上海南站出发,开往广州的,深圳的,海口的,昆明的,每一个方向我都坐过,每一条线路上售卖什么商品,牙膏、毛巾还是火车模型,乘务员的普通话带着哪种口音,我都知道,可我从来没到过这些地方。我总是第一站就下车了。

十二块五,是上海到我家的距离。如果人们坐火车也像坐飞机一样计算里程的话,那么我的就不值一提了。一个钟头,去远方的人一碗泡面还没排队煮上,我就到了。我总想着,哪次能忍住不下车,一路坐到终点站,补完票出来,先给小花旦打个电话,喂,猜猜看,我在哪里了。

小花旦肯定会笑上一阵,细姑娘本事大啊,寻只茅坑,蹲下来摸摸看,屁股上是不是生满坐板疮了,讲完又笑一阵。

这是我和小花旦的约定。那时他一边往头上擦摩丝,一边讲,你要是敢坐到底么,我就出钱给你买三九皮炎平涂坐板疮,车钱也算我。

口说无凭,我讲。

小花旦从挺括的夹克衫里掏出车票,每趟去上海,他必定挑一件派头大的穿,配一双擦亮的尖头皮鞋。又问我讨一支笔,在右上角写了999,一笔连到底下的名字。画完,继续打理自己的发型。他的刘海卷卷的,垂落几丝,余下则统统往后梳,左边的朝左后拢,右边的朝右后拢,撇出一个爱心型额头,金光锃亮。轰隆一声,火车到站了,小花旦朝前冲了冲,手上的摩丝擦了个花边球,四六开的头路也撞坏了,变成乡下的虫马路,一歪一扭的。

赤逼,火车开得来好比拖拉机,卵蛋都要震碎了。我们出了站,便去坐地铁,一路上他继续收作他的头。

并没有人说过,地铁站不只是等地铁的地方,它还有长长的过道,四通八达的出口。各式各样的店面围在其中,人们进进出出,随时都能停下来买点什么,吃点什么。这明明是个很有花头的商场呀。平时要进大厦才能买到的高级运动鞋,那时只与我们隔着一堵玻璃墙,它穿在模特的脚上,就像穿在路人的脚上一样寻常。我和小花旦走得很慢,与一个个模特或路人擦身而过,还是来不及看。

我问,这么多店,生意都做得出吗?

小花旦讲,怎么会做不出,有人开店么,总归会有人去。

那你讲,到底是先有人开店还是先有人要买呢。

小花旦顿住了,我们停在一家美珍香门口对望着。这个问题我老早就问过了。那时我还小,他还没下岗。老王在打麻将,叫小花旦带我去吃中饭。我们走在小区外面的马路上,我说,路上开了这么多小店,怎么不倒闭呢,每一爿都有人去吃吗。

小花旦说,肯定呀,有人开么,总归有人会去的。世界上有交交关关人,人家在做啥,喜欢吃啥,你一个人是想不通的。

我没听懂。

他讲,好比你养一只鸡,就会得一窝蛋,你有蛋了,就能孵出小鸡来。

那你讲,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呢。

小花旦卡住了,在一爿面馆门口愣了很久。他朝里望了望,转而问我,想不想吃鳝丝面。于是我们叫了三碗,多一碗带回去给老王。

这次小花旦还是没答上来。他同美珍香的促销店员并排站着,听到人家喊试吃,上前戳了几片猪肉脯,又戳了两片给我。

还有吗?我觉得味道很好,不好意思自己去要。

怕个屁,免费的呀。小花旦握着用过的牙签,又去戳了好几片。店员却翻了个白眼,端着盘子走进去了。我们只好平分手上的,边走边吃。

小花旦突然讲,细姑娘,你看这个地铁站,像我们小区吗?

我吓了一跳。地下广场多高档啊,我们小区算什么。

小花旦指着麦当劳,这个么,就是毛头的臭豆腐摊。又指着便利店,这是闵珠杂货店。再过去是怪脚刀的棋牌室,阿宝的修鞋摊。他指着远处的游戏机,旁边坐着卖玩具的人,蛇皮袋铺了满地。还有贴膜的人摇着屁股底下的小板凳。被他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像起来了。我们小区的房子,二楼才住人,底下都是车棚。如此一来,发大水了,也不至于叫家具浸烂在水里。十来平方米的地方,面朝马路,做做小生意正好,许多人家便把车棚租出去了。于是早饭铺啊,租书屋啊,剃头店啊,一爿爿老鼠打地洞似的开起来。整个小区像个吊脚楼,地面上到处是小店,单元楼前后畅通,走来走去,闭着眼睛也能到。这些店有的白天开,有的在夜里,办了执照还是三无,搞不清。可什么店里有什么人,倒是固定的,绝没有哪一处冷冷清清。我问的问题,小花旦答不清楚的道理,兴许就在这里。

我们边走边看,给每一家店找到小区里对应的位置,车棚找完了,就去外面马路上的店找。馄饨对馄饨,小炒对小炒,服装店对缝纫摊。快到出口了,小花旦忽然大步朝前,跑到一家美发沙龙门口,三色灯管在身旁转个不停,映亮了他的夹克衫。

小花旦伸开双手向我介绍,你看,此地就是我的店面了,派头大不大。他身后响着吹风机和流行歌曲的混杂声音。

小花旦叫我帮他在店门口拍个照,我说这样不好。他讲,有啥不好的,快点拍一个。

迎宾小伙子用怪异的眼神盯着我们。我赶紧接过小花旦新买的诺基亚按了一记,人影很小,店面很大。他眯着眼看了一歇才讲,嗯,大归大,生意还不如我那好呀。这话说得梆梆响。

小花旦点开相册,往前翻几张给我看。照片里一个大大的油头,顶着“巧星美发屋”的红字招牌,上面露出一截楼上人家晾下来的短裤和胸罩。

我比了比两张照片,朝他望了一眼。不像,不像。

小花旦讲,没办法,人嘛,到了洋气的地方,肯定就要变来洋气一点。细姑娘,你慢慢也要洋气起来了。他提手抄了抄我的短头发。及耳,及额,及头颈,大人称之为游泳头,下水了也不会变形。背后看过去,男生女生是一样的。

我的游泳头从小就是小花旦剃的。小花旦是我们小区的剃头师傅之一。

2

我们小区虽小,理发店从来不会少。我读小学的时候,地面上竟同时开出了三家,哪一家都不缺生意做。东边便民理发店的阿姨戴一副酒瓶底子厚的眼镜,人们就叫她眼镜。眼镜的车棚因是自家的,价钿便宜,老年人去得多。西边惠民理发店的阿姨年纪稍轻一点,但块头大,人们叫她阿胖。阿胖开店的头两年,整个人像发糕似的发开来了。可她替人刮胡子刮出了名气,去过的都说适意,吸引了一帮男客。还有一爿开在小区门口的香樟树底下,不叫理发店,叫作美发屋,就是小花旦的地盘了。巧星美发屋店面不大,客不多,谈山海经的人倒是常来常往。路过不细看,只当是老年茶室。

眼镜和阿胖作为竞争对手,时常隔空传话,相互抹黑几句,眼红几句,小花旦却从没人同他吵过。一来,小花旦讲,好男不跟女斗,二来,小花旦讲,我同人家做的不是同一趟生意呀。

我说,那你同外头的美容店是一桩生意咯。我指的是对面马路是一些粉红色的铁皮屋。日光灯管拿彩纸包起来,叫人看着昏沉,几个皮松肉散的外地女人躺在沙发上,或坐在店门口,大冬天也要露胸脯,露大腿,三伏天还要擦厚厚的白粉。她们也叫美容美发。小区里哪个男人路过多瞄几眼,就要被老婆骂了。我放学走过也偷偷看,总想着这店里冷冷清清,如何开得下去呢。后来想明白,也许做的是夜生意,我看不到罢了。

小花旦瞪大眼睛,朝水泥地板狠跺一记脚,细姑娘不要瞎讲哦!人家卖人肉包子的,同我有啥关系!下趟走路不要东看西看,当心自家[1]绊一跤。他拿起给客人喷头发的香水,先朝我脸上胡乱喷了几下,气味发冲。

小花旦的生意,同谁都不一样。他讲,五块十块的剃头生意,我不稀奇的。碰到老王这样的老相邻,旧同事,隔月去剃个头,不算数的。小花旦手脚快,三下五除二搞定,从没收过一分钱。巧星美发屋,专门做的是阿姨们的生意。小花旦讲,别说小区里,就是老远八只脚的老太太要烫头,要焗油,都情愿穿过大半个城来找我。

小花旦走的是一条龙服务。

老太太们要出客,要上台,想甩甩浪头了,早几个礼拜就要来巧星美发屋报到。小花旦先问好,穿什么,再定头型。人家若想不好怎么穿,索性全托给小花旦,一手包装。永红丝厂里跑了几十年销售,小花旦对穿着打扮颇有研究,真丝棉麻,料作款式,怎么显身形,怎么衬肤色,脑子里清楚得一塌糊涂。衣服还没做,小花旦上上下下一比画,一形容,老太太仿佛仙袍上身,头颈伸长,腰板笔挺,旁边的小姐妹齐齐叫好。然后小花旦再同人家细细讲,去哪里选料作,寻裁缝,不合身了找谁改合算。做这种事体,小花旦本身就很来劲。老太太自然一百个放心,过几天,衣服乖乖拿来,排队等做头发,店里闹猛[2]得不得了。

小花旦讲,人家给老人烫头,好比工厂流水线一样,烫一个,走一个,走出来都是一式一样的,有啥意思,人老了就不要寻开心了吗。小花旦就舍得花时间,给老人研究头型,好好烫,细细弄,走出去有样子,扎台型。久而久之,妇女队伍里传来传去,小花旦就做出了名堂。三五结伴而来的,从头到脚问一遍,一个烫,几个在边上看,蜜饯咬咬,闲话讲讲,也问几句自家等会要怎么弄。小花旦确确有这样真本事,一边干活,一边服侍看客,聊得人家开开心心,服服帖帖。

要论保养么,阿姐比我有经验呀,讲穿了,皮肤同钞票一样,多拿出来摸摸,就不会皱。

大家有缘做几十年小姐妹,为一桩事体吵相骂有啥好处呢。老来不比美,要比大方。

阿姨覅气,媳妇么,讲究一个以静制动。你不骂,人家也不会主动吵上来。一样的道理,你不下指标,人家反倒不好意思,屋里生活就做起来了。

老太太纷纷点头。她们讲,哎唷,巧星这只换糖嘴巴,真真是甜的来。跑一趟巧星这搭,比寻个老娘舅还灵光呢。

巧星美发屋和保健品是一种道理,老年人里有口皆碑,正经人则视之为脓疮毒瘤。社区干部讲,人家东西两爿店虽说是小本生意,到底规规矩矩,有营业执照,有卫生许可的。你看看你这个地方,胡来。

进去检查,小花旦店里处处都是危险动作。电是从楼上接下来的,热水是煤球炉现烧的,烫头罩子万年不洗,各式药膏也没明确的来路,更不必说保质期。今朝用过了放进抽屉,下次再拿出来挤一点。小区每搞一次文明建设,巧星美容屋就面临一次严打。停停办办,实在撑不住了,有一天小花旦也搞了张营业执照,裱起来,挂在店门口叫大家来看,法人代表阮巧星,交关神气。谁晓得这个阮巧星仍是假的,是打给电线杆上的办证电话打来的。小花旦一边烧水,一边说给老太太听,两百大洋,给社区里买个放心。

小花旦讲,我做生意是做给客人的,又不是做给工商局的,要伊拉 [3]满意做啥。

老太太们听得有理,巧星美发屋便照开不误。她们不是不晓得安全问题,只怪小花旦的推销实在做得太好。人家店里贴了明星照,发型图,他这里专程有阮家阿婆做活体模特。

小花旦绝非每天都肯开店的,钓鱼要去,舞厅也要去的。他店门口贴着告示,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时间:下午12:30-5:30(星期四休息)。但实际操作从不按纸上来办。但凡营业的时候,起来做的第一个头就是阮家阿婆的。吹好弄好了,叫阿婆往店门口的树底下一坐,蒲扇一摇,人们就走过来看了。

哟,阮家阿婆,今朝漂亮来!

3

巧星美发屋门前有一株老樟树,是小区还没造的时候就长起的。

每到夏天,树上的知了蜕过壳,一下就活络起来了。知了的脚明明抓在树上,耳朵却生在小花旦的店里。小花旦同客人们呱啦呱啦讲话的时候,知了只听,不响。小花旦的吹风机一开,知了就跟着叫起来了。它们越叫越响,盖过吹风机的动静,盖过店里的讲话声,还带动起远处的知了。整个小区上空好像有一个巨大无形的吹风机在运转,到处荡着回响。等到小花旦的吹风机一关,知了晓得了,便识相地跟着停了下来。

有时若不识相,影响了小花旦谈生意,阮家阿婆就拿起手里的拐杖敲一敲香樟树,敲一敲,知了就不敢再叫了。

我讲,阿婆,知了是你养的啊。

阿婆胡乱点点头。她讲,虫么,侪是空叫叫,胡叫叫,吓一吓就好了。阿婆的耳朵不好,坐在树下从不觉得吵,可她仿佛也另有一副耳朵,时时刻刻按在墙上,听牢店里的客人是不是叫树上的客人抢去了风头。

她总是比小花旦更关心小花旦的生意。

阮家阿婆活着的时候,只要不下雨,常常搬一只骨牌凳坐在树底下,有时起身扫扫地,张望张望马路。阿婆若走来走去,就是走给人家看的。人家看到阿婆的头发挺括,心里便有数了,噢噢,小花旦今朝出来做生意喽。三个两个围上去摸一摸,感觉好,再进店里去问问。

阿婆一看到来生意,就高兴了,朝楼上大喊,阿星啊,客来喽。

阮家阿婆生得瘦小,皱皮躬背,一头白发却长而浓密。小花旦隔一阵学来了新发型,就先给姆妈做一个。网兜子罩住的,油光光贴着头皮的,盘起来的,蓬开来的,各有各美。有时也回归老法的麻花结,马尾辫。人家都讲,阿婆这张面孔,一看就晓得,年轻辰光不要太漂亮。

阿婆不自夸,她只夸小花旦,吾[4]阿星手巧吗,一只死老太婆,做出来也好看呀。

或是一并夸赞丈夫和儿子,阿星爸爸当年样子神气,吾阿星也神气的。阿星爸爸做事体细摸细想,全传给吾阿星了呀。

阮家阿婆平时话不多,一旦张了口,就是吾阿星,吾阿星。好像小花旦是个太阳,阿婆每天绕着他转似的。可实际上,丝厂的人都晓得,小花旦从小到大,无不是他围着阮家阿婆转的。

小花旦是阿婆的末子。

小花旦的大名,正是不识字的阮家阿婆取的。她讲当年自己预备同丈夫养十个小囡,当上光荣母亲,就能去天安门见毛主席了。丈夫进步,国家造卫星,他也想了个“造星计划”,要按太阳系十大行星(他以为)来取名,搞得有文化一点。水金地火木土,养到第七个,丈夫在睡梦中暴毙。阮家阿婆讲,我又不懂天文地理,只晓得光荣妈妈当不成了,日脚也度不下去了,管伊第七颗叫啥,索性就叫个星。于是阮巧星成了阮家七大行星之末,同六个兄姊围着姆妈转。

阮巧星虽是离得最远的一颗星,却跟得最紧,转得最快。

阮家阿婆当了一辈子的湖丝阿姐。她讲,好茧子泡在滚水里,要伸手进去,一边洗,一边剥。机器比不得人手,手抽的蚕丝不会断,出来的才算好货。我懂,这和做肉饼子,滚刀切的总比摇肉机摇出来的鲜,道理是一式一样的。

可是城里稍微有点关系的,谁会跑去做这种生活[5]。两只手伸下去,再缩不回,木掉了呀。半天浸下来,十根指头肿得像胖大海一样。阿婆摊开手,缫丝工的手掌,到老来仍比平常人的厚很多。她讲,冬天蛮好,热烘烘的。倷[6]就看,谁从来不生冻疮的,十有八九就是老阿姐了。到夏天公,真真下不去手。皮泡软,烫开,一抽就是一条口子,嘶一记,痛到心肝里。下了班,两只手通通红,好比木头砧板,上面全是印子呀。

我听了,吓得不敢回话。阿婆却讲,哎唷,出好物什嘛,肯定要吃苦的。

湖丝阿姐苦,阮家阿婆又是其中顶苦的。一人拉扯七子,三个上班,三个读书,还有一个背在身上,每天带到厂里来养。阿婆抽丝,小花旦在背上看抽丝。阿婆吃饭,先往背上的嘴巴塞几口。我插嘴,阿婆,你的背脊是背小囡背弯的吗。阿婆不回,只管讲,人家看不下去,就省一点给我们吃,空下来帮我领小囡。

阿婆又笑了,吾阿星真乖呀,不哭不闹,车间里人人待伊好。老话讲,遗腹子隔着肚皮听到姆妈哭,还没养出来就决心要待姆妈好了。吾阿星不单晓得肚皮里的苦,还晓得车间里的苦。三四岁已经端着搪瓷杯走来走去了。读了书,放学先到车间来。早班送饭,夜班来接,从来不肯同我分开的。人家讲,我好比养了个管家公呀。

一直跟到阮家阿婆退休,小花旦书不读了,顶职上岗,成了厂里唯一的男缫丝工。小花旦一上来,已经熟练得像一个老工人了。

男人做湖丝阿姐,到底上不了台面,下趟老婆也讨不好。后来我托关系,叫吾阿星转到销售科去了。

阮家阿婆讲丝厂旧事,每每讲到小花旦转科室,就打住了。她说,一个人嘛,早前苦够了,老来就有的甜了。阿星爸爸生眼睛,晓得我命苦,派阿星来待我好。阿婆顶着时髦的头发,坐在店门口笑。

不讲了,不去想了。她摇起自己那双厚大的白手,上面泛起密密的黑斑,像摇一串熟透了的香蕉。

细姑娘,倷大起来,要同阿星叔一样,待姆妈好,晓得吗。我点点头。只是阿婆口中的阿星叔,让人产生一种怪异的陌生感。我实在难以把孝子阿星和店里边剃头边陪客聊天的小花旦联系起来。照平常来看,阮家阿婆和小花旦并不多话。开店的时候,一个做头,一个看店。一个谈天,一个听听不响。关了店,一个出去白相,一个就待在楼上。小花旦钓了鱼回来,阿婆就烧鱼吃。小花旦跳完舞,空了两只手回来,阿婆出去买点挂面和熟食。怎么看都是阿婆在照顾小花旦。可是听大人讲,阮家阿婆自从守寡,到死没离开过小花旦。这些年她只跟着小花旦住,小花旦结婚,也是带上姆妈一道进的新房子。

我想来想去,还是名字的问题。阿星是阮家阿婆的阿星,小花旦是大家的小花旦。这是两个人。尤其在阿婆这里,她容不下第二种叫法。人家若讲小花旦怎么样,阿婆就要动气了。这个名字,阮家阿婆不喜欢听的。谁不识相,再讲,阿婆就要翻面孔,下逐客令了。

可是除了烫头的老太太称呼他巧星师傅,我们小孩子叫他剃头阿叔,小区里的大人都喊他小花旦,丝厂的人也是。这从来都不是一位耳朵不好的老太太能阻挡的事。

小花旦自己倒是不介意的。

4

小花旦这个绰号,早在缫丝车间就有了。并非喜欢唱戏,只怪生了一副太监喉咙。照理说,高大的人声音浑厚,小花旦却不是。他的声音细细尖尖,却不如小姑娘的软糯,反有一种中年妇女的锐利和响亮。激动的时候,语调一升高,像铜炉里烧开了水,涩涩的刺耳极了。动起气来,又变成木锯子拉在生锈的铁皮上,磨人心肝,好在这种时刻是少有的。小花旦更多的是放声说笑。他一开口,脏话不断,倷个赤逼,伊个赤逼的,同他的细喉咙很不般配。小时候我质问他,你怎么老是骂人。他却说,这怎么叫骂人呢,这叫口头语,懂吗。小花旦把所有不文明的词汇都称之为“口头语”。他聊起天来,一个句子里的口头语比主谓宾还多。

后来我知道了,厂里面人人都讲口头语,开心不开心都要讲的。上班了,口头语在车间里飞来飞去,下班了,口头语在小区里飞来飞去。上下班的马路上,口头语要更生脆些,才能互相听到。

小花旦,去寻死啊!

赤逼,迟到了要!

更可怕的是,小花旦在小学附近也离不开口头语。老王上夜班的时候,常常叫工友送我去读书。轮到小花旦,他送我到校门口,突然大声喊,细姑娘,进去先撒泡丝[7]噢!值班的高年级同学和老师都笑了。这份旧账我长大后跟他翻过不下一百遍。从此我同小花旦约好,送到校门口不准讲话。他仍坚持要对口型,两只细脚杆扒开,同校门外的栅栏重合在一起,栅栏尖上戳出小小的头,两片薄嘴唇放慢了速度扭来扭去,像一个滑稽演员,故意要逗笑值班的同学。

小花旦长长的腿,长长的身体,连到长长的脖子,不知怎么生出一个短小扁平的头来,头上的眉眼是细窄的,嘴巴狭长,像粘了几条被甩软的挂面。说起话来,眼皮上面,眉毛底下,都是微妙的小动作。好在他皮肤黑黄,鼻梁高挺,现在回想,小花旦四十岁以前,侧面还有一点模特的英气。

可他走起路来全无模特的利索生风,做贼似的半吊着手,两只脚软绵绵的。小区里的人讲,说难听点,女人堆待久了,跷根兰花指剥茧子,总归有点阴阳怪气。

阮家阿婆必定深谙这个道理,才大费气力帮小花旦换了工种。然而人们早已叫惯了,小花旦去了新科室,或出厂跑外勤,还是小花旦。他自己并不反驳。

只有阮家阿婆从不满意,她讲,瘦长条子么,叫秀才不是蛮好,做啥要取个娘娘腔名字,吾阿星气力不要太大,身体不要太好噢。又说,巧星年轻的辰光,往蚕种库门底一走过,多多少少小姑娘盯牢伊看。伊是眼界高,一个看不上。

但她并不提起小花旦后面的一桩婚事。

小区里的人都晓得小花旦结过婚,却不知全。只见小花旦带姆妈去新房住了三年,又带姆妈悄悄搬回来了。人们估计,是婆媳之间出了问题。而后阮家阿婆要把房子专留给小花旦,六颗行星跑过来吵过多少次,总算拗断,留下两人清静度日。人们便一口咬定,若不是当初逼得小花旦离婚,阿婆何苦千方百计保他。至于小花旦的老婆是谁,在哪里,没人问过。

直到暑假的一天,做头发的队伍里来了一个新面孔。这位客人听说城东有个蛮好的烫头师傅,就跟过来看看。到了才发现,是老熟人了。小花旦特意找出茶叶罐头,拍拍围裙上的灰尘,客客气气喊了一声,姆妈。这不大不小的一声,把树底下的阮家阿婆引过来了,两个姆妈在巧星美发屋的招牌底下碰面了。

丈母娘讲,阿星啊,还没讨好老婆啊,光杆司令准备当过去看了噢。

小花旦笑笑不响,招呼客人们一一坐下,自己上楼去泡茶了。丈母娘在店里走来走去,冷箭频发。

天天蹲在这种地方,搞这种娘娘家生活,哪个女人看得上么,也是笑死人了。

阮家阿婆的耳朵不好,可是她想听什么,总是能听到的。

她讲,有种人在外头胡来来瞎搞搞么,覅讲二婚头,三婚头四婚头也是省力的呀。吾阿星家教好,做不出这种事体。

丈母娘跳起来了,倷宝贝阿星稍微争气点,玲玲会得逼出去吗。阮家门不要后代,我屋里厢还是要的好吗。

哟——要后代不要面孔喽。

好嘞,覅讲了。老客人想劝一句。

要面孔,哈哈哈哈,大家听听看,娘娘腔不来事,还讲得出要面孔。

丈母娘比阮家阿婆年纪轻,块头大,喉咙响,这么一笑,店里鸦雀无声,我看呆了。只剩小花旦踢踢踏踏冲下楼来,轻轻说了一句,好嘞好嘞,覅吵了。老底子没吵够,过掉十多年还要来寻气吗。

他扶阮家阿婆上楼休息,叫丈母娘在店里等一歇,马上就来。又关照我把茶分给客人。

丈母娘却讲,哼,等啥等,要晓得是伊开的店么,我绝对不会来的。转而对着客人,大家晓得吗,当初看伊一表人才,好说好话,心想有点娘娘腔也不搭界。想不着是只软脚蟹,真真苦了玲玲,不好讲出去。丈母娘推开我的茶杯,像一只憋足气的青蛙,冲着楼上提高音量,我么,这辈子见都不想见到伊,还要叫伊来帮我做头发,真笑死人。

楼上传来一阵骂,老赤逼棺材,死远点,一只嘴巴吃糠不清不爽,乌龟外孙还不晓得啥地方落的种!

我从来不知道阮家阿婆的耳朵这么好,喉咙这么响。我也从来没听过,小花旦天天讲的口头语会从阿婆的嘴巴里一个一个跳出来。小花旦却像被抢了台词一样,并不开口。

一个在楼上骂,一个边走边骂,于是那天下午的生意全都跑光了。小花旦倒不动气,他下楼收拾,把没人喝的茶都喝了,还提前给我剃了头。剃完头他提议去游泳,我们就去了旧厂边上的水池。他看起来心情不坏,游了几圈,买了棒冰,语气也比平日里温柔了一些。甚至让我觉得,结了婚又离的人是两个姆妈,而不是小花旦和什么玲玲。

晚上回到饭桌,我问,软脚蟹是啥东西。

妈妈说,小囡问这种怪搭搭的问题做啥,吃饭。老王说,哎呀,不大巧,现在不是吃蟹的季节。

我就不问了。

5

印象中,阮家阿婆到死只吵过这么一次架,可是那次之后,小区里有些人看小花旦就不一样了。阿婆恢复到往日的温和,常常坐在树底下自说自话,哎呀,人生得好看么,就会叫人家讲闲话,阿星爸爸老早也被人家欺,后来同我结婚,不是照样很好嘛。我知道,阿婆是专程讲给那些走来走去的耳朵听的,寄希望于他们的嘴巴能在菜场里,麻将室,或回到自家的饭桌上,把这些话慢慢说开去。

小花旦仍旧不响。就像从不介意自己的绰号一样,他也不介意这桩被曝光的旧婚事。小花旦的口头语骂天骂地骂工厂,偏偏在这件事上从不使用。这也愈发让一些人坐实,问题出在小花旦身上。大家都相信,理亏的人才会沉默。

小花旦的客人渐渐少下来了。并非外头的风言风语影响了妇女队伍里的口碑,她们受过巧星师傅的恩惠,绝不说半句坏话。而是阿婆病了,严格地说,是阿婆老了。她生了七颗行星,末一颗都转了四十多圈,阿婆自己就转不动了,她的轨道上沾满了往事的灰尘,它们缠住她的手脚,要把她也变成灰烬。

直到小花旦每日驮着眼神呆滞的阮家阿婆进进出出,我才懂得那位反复出现在阿婆口中的阿星的存在。他把阿婆背下楼晒太阳,又背回楼上睡觉,在大树和美发屋之间的晾衣绳上撑开了尿湿的床单和绒裤,我想起阿婆说过的那个在充满水蒸气的地方,由大人背来背去的小婴孩,车间雾蒙蒙的,蚕丝白乎乎的,他的小眼睛看到什么了吗。

后来,阿婆转不动了。和徐爷爷一样,在这个小区里,任何老人的离去都是惊不起水花的小事。人老了,人死了,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走来走去的耳朵们,更愿意去关心谁家新降临了小生命,这关乎着一族的延续。至于将要垂落入土的家庭的枯枝,就由它去吧,谁没有那么一天呢。

然而没有延续的小花旦却很少开店了。楼上的灯也不常在夜里亮着。他睡觉了,他去钓鱼,还是去跳舞,阿婆走了,没人知道他的动向。我读寄宿学校,我也不知道了。只是一个月剃一次头的惯例还没变。我发了短消息,上楼从他家空置的奶箱里拿了钥匙,下来开店,然后回家喊老王过来,我们家的头,在我离开家之前,从来都是一起变长,一起变短的。

小花旦收到短消息,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赤逼,又一个月头过去了!他的细脚杆像两根高跷,从不知何处踩回来了。

这些事是近来才想起的。我在上海住了八年,地铁站走了无数回,早已不觉得地下广场像小区。香樟树,阮家阿婆,巧星美发屋,连同整个小区,都成了昨日的世界。

火车票里,年份久远的,字迹都褪去了,只剩下一片片浅蓝色,或者更早些,粉红色的纸。写着我名字的,叠起来有四五副扑克牌那么高,还有薄薄的一沓,是别人留下的。这时我才发现,头几年来上海找我最多的,不是家人,也不是中学好友,也许是这个叫阮巧星的人。他的身份证号码还模模糊糊地印在上面,1967,他和我一样,属羊。

阮巧星,小花旦,小花旦,阮巧星。小花旦是老山羊,我是小山羊。可是这只老山羊从不喜欢蓄胡子,他的下巴总是亮光光的,和他的头发一样,精心打理过,如同公园里那些跳交谊舞的人。

老山羊同我去本地的人民公园玩,总是我先陪他看小树林里的人跳舞,然后他才答应请我去淘气堡玩。我又问那个奇怪的问题了,你说,人民公园里下棋也有,遛鸟也有,吃茶也有,为啥每个地方都不会缺人呢。

小花旦还是那个经典的回答,各人各欢喜,有人来白相么,就有人过去看呀。

那你为啥不去看下棋。

细姑娘,你看看下棋的人,啥样子。

我看了一眼坐在树墩上的老头子。

你看看跳舞的朋友,哪一个不是头面清爽,衣裳挺括。你再看看我。

我点点头。那你为啥不去跳舞,要同我一起白相。

你看我是啥。小花旦假装捋胡子。你是啥。

我们是老山羊和小山羊。小花旦教会了我这个道理,我却在很久以后才懂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个成语。那个时候,他已经在上海的人民公园跳舞了。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