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浙江散文》2018年第2期|孙剑:西湖赋,或观水七遍

来源:《浙江散文》2018年第2期 | 孙剑  2018年05月31日07:56

没有这个尘世的城,

也就没了这个天堂的湖。

客从西来,说:浪荡半生而归,不如相会于湖?遂至,沿保椒路几步到了水边,断桥喧闹,白堤悠远,人群中寻一静处,站那里看满眼青山和浩荡的水,吹凉凉暖暖的风,一时无话。

客说:你见天看这水,可曾明白?

我说:此生看它七遍,哪里足够,且为你一一道来。

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它,便怔住,想世上真有这样的所在,画中看熟了的,忽尔活脱脱跳在眼前。不是图片中浅薄的惊艳,却真实通透、鲜活如斯,于山水眉眼间隐着拈花的笑。打小在脆薄浅山和孱弱河流边成长的孩子,眼见得世界宛如一个黑白片般乏善可陈的百货商店,忽然被命运轻轻拾起,放下,宛如由隧道入桃源境。你看断桥处这些长在尘世中的花儿,闪烁着与生俱来的粉红的美丽。保俶塔悄然静立,披一身霞光,含一丝微笑。远远近近的青山,深深浅浅的绿,绯红天色下明丽的物,一草一木一石,亭台楼阁,长堤上行人舒展的笑,空中啼啭的飞鸟,三潭波光里的明暗,仿佛都是精心放置在那里,无一处不用极了心智与深情,仿佛世界第一次在十岁的孩子面前打开了它真正的颜色。

客笑道:是儿亦有些痴,想必从此醉了。

我说:初心如此,总还反复。看得久了,便生出许多腻味。你知道少年心事的。长大些,想起远方朋友的来信:“江南妩媚,使男儿雌之。”天下湖水众多,鉴湖如仙,湘湖如隐,而西湖独以美人为喻,温风如酒总使人醉。美则美矣,少年血性终究按捺不住。

十五岁那年,从南方的烟雨中出发,几乎决绝地告别了这一池春水。坐着漫长嘈杂如同梦魇的绿皮火车,三天两夜,寻找着北方,寻找一个可以超越琐碎江南的大漠与边关,超越那烟雨中的残山剩水,那骨子里的温柔与怯弱,那由青山绿水越剧龙井浸泡而成的青涩少年的模样。

那些年,任由黄沙吹面,高原的紫外线打磨纤细的肌肤。想长成黄沙百战穿金甲的汉子,想在大风中歌哭笑骂,说呛人的方言,喝辛辣的酒,想寻一个粗砺大气的姑娘,满面都是高原与阳光的味道,想血气翻涌成黄河的浊浪排空。

客喃喃道: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或许每个孩子心里都会有个边塞的梦吧。

我说:当时只是不知,埋着头往前走的。二十岁时回来,身心干燥而焦灼,从黄土地穿越回浙,穿越两千公里和数年的记忆。回到南方的热空气与四处的绿,回到梦萦魂牵的湖,浑身毛孔妥妥地伏贴下来。

那天,一个人坐在夜的西湖。白堤上都是人,但我只有我自己。那夜的月明暗不定,衣袖里满是鼓荡的风。断桥一带暗着路灯,脚踩在月华之中,不知是在风里云里、水里泥里。那夜灯火黯然,三潭映着月影,我看见了别样的西湖,水墨的西湖,是卸妆后素颜的女子,倚在斗室窗前,只将宁静皎洁的面容敞开在那里。脚走着,不知方向,回首不见身影,便觉自己是唐朝的隐士宋朝的书生,梅鹤相伴,漫卷诗书。

想,或其实并未离开?南方的孩子行走北方,做了场金戈铁马、黄沙万里的梦,醒来,看见檐下有雨,枕席冰凉,身心妥妥地融化在这南方的气息中。窗外的西湖又涨水了。

想那个孩子,以为可以跳出三界,跳不出的是一只命运的手掌。想这个城市与那个城市如此相像。想一个简单的读书人,徘徊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南方与北方之间。你看到这迥异的山陵与江湖,看到不同的天空与云烟,看到这世上奔波的人们,其实与南方或者北方无关,与黄土或是青山无关。想你被世界包容又排斥,融入又隔离,而你终究只是自己。而湖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

客说:却也奇怪,我见过世界上许多的湖,走过世界上许多的路,不知为何到了这里,便觉得身心妥帖。

我说:只因这是尘世中真实的美丽。站在苏白长堤之上,半城湖山半城繁华,左边是冷峻的城市右边是古典的山水。世上很多深幽处的水比这里干净,也安静,你知道的,无论里海、贝加尔湖还是日内瓦湖,住在那里,一夜下来只听得秋虫嘶吟与水波拍岸。这里不同。这里可居可游,宛如怀中,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美。这里天生就是浮华的,是媚到骨子里的佳人,媚到极致,艳至深处,反成了天生的风韵。

这湖的美,不止在山水,还在这个犬牙交错的城,这些浮光掠影的奢华,这些北山南山路上的夜夜笙歌和酒后嬉笑着的面孔,这些湖畔的漫步与追逐,这些悲欢离合,这些人间烟火的简单幸福。真的,没有这个尘世的城,也就没了这个天堂的湖。

三十岁时再读宋词,想到的已不是前朝风雅而是灯红酒绿。三十未立,看水时眼里却是周遭的房市价码,这湖水的波纹里都写满了楼盘涨价的公式。看苏小小的香车宝马换成了奥迪宝马,唐诗宋词换成了沪深指数。这湖当记得三十岁的青面獠牙与头破血流,偶尔的狂歌和不得开心颜的怅惘。

早晨出门,阳光还青涩。城市睡眼惺忪,公交车安静地驶过安静的街道。早餐点刚刚摆出。香樟新绿的花,柑橘翠白的细密的花,香气在风中满溢。北山路旁有老妪在采摘,宛如诗经里的图景。湖边是早练和遛狗的人,放风筝和写字的人。早晨我一个人走过北山路,扶着栏杆看那些被冷落的花,嗅着分明是十岁那年的味道,阳光下植物健康的气息,水与空气欢腾的声音,看花儿朝我羞羞地笑。

现在方懂得这湖的好,不是一味的高蹈,江湖悠远与尘世烟火相得益彰,自然也容得下三十岁那年的张扬与彷徨。

客说:走远了回来,才知这真是最中国的湖。他湖无非一二典故,几处胜景,而西湖却步步皆古,随处即典。单看这孤山一脉,草木水土都像刚从唐宋辞章和元明水墨中浸润而出的。

我说:四十岁时,在苏堤上跑步,恍兮惚兮,分不清年代,辨不清方向。想钱武肃王建国于湖,芟草浚泉,不因千年国运而填湖筑殿,是为善政之始,不然今天哪里再见得到这样的湖。白乐天罚贫民犯法者种湖树,富民赎罪者开葑田,以经济手段成就风雅美事。苏东坡浚西湖,聚葑泥,筑长堤,为此湖画上另一弯修眉。赵宋仓皇南渡,却寻得生死相争之外的安身立命之所。杨孟瑛、孙隆重浚西湖,及至当今以来数次修缮整治,无不用心。历朝历代本为经济民生,并非刻意要造这一东南形胜之地,此湖虽屡遭兵燹,但累数代之功,却无形中始终敬畏和遵循着天道与美的力量。王朝更替,楼起楼垮,而西湖仍在。水月光中,烟霞影里,世事几何,水波幸如故。

你看这里将军埋骨,烈士有祠,武士与名妓相伴,僧道与俗隐同游。诗酒歌舞,庙堂江湖,乃至读书参禅修道,寻芳猎艳,渔歌梵唱,不过左右几步,各得其所。

四十不惑而大惑,在苏堤上一路跑着,像跑过了好几个世纪。四十岁时,看那朵美丽盛开在别处,终学会了祝福。四十岁时走在湖上,就是走在所有悲欢离合歌哭笑骂的传说和故事里,走在所有读过的句子里。停停走走,就是汉语的节奏。天下之大,所幸有这样的深沉与包容,这样极致的中国的美。

客说:你看那远处阳光照在雷峰塔上,如金如锡,如圭如璧。雷峰夕照,果真是需要光的。湖边,余晖直照在一树野荻花上,如火燃烧,如号角,宛如响彻寰宇的光的尖叫与巨响。山谷,湖,塔,远方矗立的楼群都静极,风也屏住了呼吸。这西湖的千年,时光凝滞,暮色四垂,黄昏如期而至。

我说:走过半生,天命何知?我唯一知道的是此刻你我在此相聚。此刻,你我同源。你我和眼前这树燃烧的荻花,这束光,这厚重无言的大地,这透彻的湖,这始终蓬勃的城市,这云层,这亿万里之外孤独燃烧的星球,我们是一样的组分,一样的元素,一样的生存与死亡啊。无人相我相。无歌哭笑骂荣辱休戚。无纠结计较算计折腾。无家国命运如潮世事权贵更替尘世颠倒。无山河岁月楼起楼垮风起云涌。只是坦荡荡的一片光与尘,水与土。只是这一秒钟的救赎或者遗忘。

客嘿然不语。

我说:待六十岁时再聚首吧,仍在这湖,在这个城市。不需寻那块石,也知是三生三世的约。暗里走,那些巷陌,深深浅浅恍恍惚惚归家的路。那时就在这里吧,沿着光,仿佛世上唯一的光。再来看这水,这世上唯一的水。想即使山陵崩塌,河流枯竭,钱塘水倒涌,两千年后的你我注定会再次重生吧,依旧鲜活,像雨前新生的龙井。

单听到自己的语声,回首却四处无人。客在何处?月白风清,现在湖心亭里只我一人,恍惚不知所以。客者何人?我亦何人?唯半天明月,湖上波光如故。

风吹过,温润的冷硬的潮湿的妥帖的,像吹过生命中所有的狂喜与悲伤,喧嚣与宁静,所有的念怀、深情以及放手,像从洪荒时候款款而来,直吹到世界的尽头.方知此生所有的初心离弃彷徨归来美丽包容前定后世,原来只为这湖啊。

而湖在这里。

本文刊发于2018年第2期《浙江散文》。

作者供职于衢州市巨化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