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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本到叙事》 第五章 伪时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彬  2018年05月30日15:06

提 要:人类在文明初绽之时,便采取结绳或者其他方式记事,并根据事件发生的次序进行编辑,这种利用时间一维性的记事方式,为后世现实主义小说尊奉为叙事准则。小说是语言的艺术,但也是时间的艺术,在时间的处理上,中国古典小说与西方小说有显著区别,现实主义小说与意识流小说也有显著区别,现实主义小说尊重物理时间,意识流小说却刻意扭曲时间,如何在物理时间的基础上制造伪时间,进而将其转化为叙述方式(叙述策略),是一个难以回避的问题。

关键词:伪时间 时间感 文本时间 时间零度 时间表征 叙述方式

在远古的蛮荒时代,人类便开始用结绳或者其他方法记述部落中的事件,并依据先后发生的次序将这些事件编织起来。这种利用时间一维性的记事方式,不仅为后来的非虚构叙事作品,也为后来的虚构叙事作品所遵循。

一 伪时间定义

从文学角度,时间可以区分三种类型,即:

(一)物理时间。指自然存在的时间。春、夏、秋、冬,日出、日落,等等,是一种不依赖人类意识而存在的客观现象。人类在对这种现象认知的基础上,建立了计时系统,比如,年、月、日、时、分、秒,等等。

(二) 故事时间。即情节进展的时间。(小说的核心是故事。故事是情节的组合。情节的基础是事件)故事时间只能从过去流向现在,从现在流向未来,不能逆转。在文本中,故事时间只能通过文本时间表现出来。

(三) 文本(1)时间。即叙事时间。通过书面语言构成情节表述的时间。

无论是故事时间还是文本时间,相对物理时间,都是人工制造的时间,是通过叙述者讲述出来的时间,故称伪时间。

二 时间感

时间感即对时间的感受。这种感受可以是客观的,也可以是主观的而充溢个人色彩。

时间感分为两种,即:

(一)物理时间感。人类对物理时间的感受。物理时间感既有客观因素,也有主观因素。客观因素是自然界中客观事物的变迁,比如,天体运行、雨雪降落、植物的花开花落,人的生老病死,等等。主观的因素是人类在对客观事物变化的基础上建立的计时系统,比如一昼夜是24小时,一年是365天,等等。无论是物理时间还是计时系统,对个人而言都是不可改变的客观事物。

(二)心理时间感。在不同心理状态下对时间的感受。心理状态不同,对即便是等值的物理时间的感受也不一样。

事件是在时间中进行的,事件越具有因果性(情节性强),时间的感受也就越加强烈。

这样,我们对时间的感受,便具有双重性了。一方面是客观的,对物理时间的感受是等值的;另一方面是主观的,由于心理状态不同,对同一个物理时间的感受可以是不一样的。

时间感的双重性,决定了小说家的对时间处理的双重性。一方面,小说家不能够更改物理时间的长度与流向,这是客观的;另一方面,小说家可以在文本中把等值的时间拉长或者缩短,进一步,改变时间的流向,从而制造出伪时间。

早期的小说家注重物理时间,注重时间的流向与一维性。现代派的小说家则极力扭曲时间,甚至宣称放弃时间、摒弃时间。

三 文本时间与故事时间的关系

故事时间是文本时间的基础,没有故事时间便没有文本时间。但是,本文时间又是故事时间的表现形式,没有文本时间,故事时间也不能展示出来。

相对于故事时间,文本时间有三种表现形式,即:

(一)顺时叙述。根据事件先后发生的次序进行叙述。表征在时态上是现在时。

(二)逆时叙述。即倒述。先交代结局,后交代开端。表征在时态上是过去时。

(三)提前叙述。即预述。把尚未发生的情节提前交代。表征在时态上是未来时。对于叙述者来说,故事中的一切事件,无论是因,还是果,都已然成为历史,成为过去的时态。

四 时间零度

时间零度,简单地说就是文本时间与故事时间的重合。当这两种时间重合的时候,便出现了时间零度。寻找时间零度最简洁的办法是推断人物的年龄。无论在中国还是西方小说中,都可以寻觅到这样的例证。

比如,《红楼梦》的时间零度。

《红楼梦》是我国第一部自传体的小说,只是在叙述的人称上,不是以第一人称“我”,而是以“石兄”的身份。以石兄的口吻记述往事,雕镌在石头上,被空空道人发现,抄录下来,传播人间。因为是刻在石头上的书,故而称《石头记》。正文从“按那石上书云”(2)开始,说是在姑苏城有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年过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一日,炎夏永昼,士隐在书房闲坐,伏几而睡,梦见一僧一道将一干风流孽鬼带到人间。这里面包括宝玉。宝玉便在这一年出生。《红楼梦》一共写了十五年的事情,宝玉出生的这一年是《红楼梦》内部时间的第一年。这是《红楼梦》第一个时间零度。与宝玉有关的第二个时间零度发生在第二十五回。在这一回,宝玉被马道婆使祟,病得将死,来了一僧一道,将宝玉颈下的通灵宝玉托于掌上,说:“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3) 这一年,宝玉十三岁,也是红楼梦》内部时间的第十三年。

除宝玉之外,在《红楼梦》中还有不少人物的时间零度。重要的有黛玉。第二回,《红楼梦》的内部编年时间是第六年,黛玉五岁。次一年,第三回,黛玉进贾府,听说宝玉时有一段自思:“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4)这一年,是《红楼梦》内部时间的第七年,黛玉六岁,宝玉七岁。再一位人物的时间零度是宝钗。第二十二回,《红楼梦》内部时间的第十三年,贾母要给宝钗过生日,凤姐说:“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算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5)薛宝钗搬出大观园,原因就在于十五岁这个时间零度,在中国的封建社会,十五岁的女孩子是一个必须回避异性的年龄了。在《红楼梦》中,这是一个重要的时间零度。大观园中许多女孩子的年龄忽大忽小,都是受这个时间零度制约的。

张竹坡在《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有言:“《史记》中有年表,《金瓶梅》中亦有时日也。开口之西门庆二十七岁,吴神仙相面则二十九岁,至临死则三十三岁。而官哥则生于政和四年丙申,卒于政和五年丁酉,夫西门庆二十九岁生子则丙申年至三十三岁该云庚子,而西门庆乃卒于戊戌。夫李瓶儿亦该云卒于政和五年,乃云七年,此皆作者故为参差之处。”(6)为什么会这样? 张竹坡解释道:

此书独与他小说不同,看其三四年间,却是一日一时,推着数去,无论春秋冷热,即某人生日,某人某日来请酒,某月某日某某人,某日是某节令,齐齐整整挨去,若再将三五年间甲子次序排得一丝不乱,是真个与西门庆计账簿,有如世之无目所云者也。(7)

因此要“特特错乱其年谱”,“偏又能使看者五色眯目,真有如挨着一日日过去,此为神妙之笔也。”

张竹坡从人物的年龄说到小说家对时间的安排,有时要有意识地制造混乱,所谓“特特错乱其年谱”,自然是正确的。然而,即使不错乱其年谱,只要把时间处理得峰峦迭出,同样可以是焜熠而生动的,有什么不可以呢?

五 外部时间与内部时间

根据时间和故事的关系,小说中的时间,可以分为外部时间与内部时间。

(一)外部时间。作家在故事之外记录的时间。这个时间是故事的年代背景。外部时间以物理时间为基础。作家往往通过外部时间强调故事与现实世界的联系。或者说,通过外部时间渲染时代性与历史感。

外部时间一般以朝代年号,公元的年、月、日表示。中国古代小说,十分重视外部时间,在小说的开端往往说明故事发生的朝代。欧洲小说也有这个传统,法国作家司汤达《红与黑》的副标题便是“一八三零年纪事”,(8)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更是充满了外部时间标记。

(二)内部时间。文本(故事)时间。

内部时间以心理时间为基础。

外部时间与内部时间,相对于时间的感受,有不同的反映。

一般认为,外部时间的长短与时间的感受成反比。同样的情节,时间跨度大,有可能把情节运动的曲线拉平,减弱时间感;反之,跨度小,在一个,或几个时间段上浓缩,情节运动曲线的波动大,时间感自然被加强。

内部时间的长短与时间感受成正比。情节变化快,因果相接,一个事件分娩另一个事件,自然会给读者造成强烈的时间感受。反之,则会减弱。

六 中国古代白话小说的时间特征

中国古代白话小说的文本时间有四个基本特征,即:

(一)以顺时叙述为主体,倒述与预述只是作为片段镶嵌其间。而且,不论是长篇小说还是短篇小说,大都不在故事中间进行,而是采取有头有尾的形式。比如,《三国演义》,从东汉末年的黄巾起义,国家动乱开始,到司马氏建立晋朝,重新统一中国为止。再比如,短篇小说《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从珍珠衫开始,到珍珠衫结束。也是有头有尾。

(二) 一般通过叙述者进行倒述,而且有叙述标记。比如,《水浒传》第四十九回,倒述孙立、孙新、顾大嫂等人,为搭救解珍、解宝,在登州造反的故事,为了说明这个故事是已然发生过的事情,叙述者先是再三解释:

看官牢记这段话头,原来和宋公明初打祝家庄时,一同事发。却难这边说一句,那边说一回。因此权记下这两打祝家庄的话头,却先说那一回来投入伙的人乘机会的话,下来接着关目。(9)

之后,进行倒述,

且说登州山下有一家猎户,弟兄两个,哥哥唤做解珍,兄弟唤做解宝。(10)

以“且说”作为倒述的标记。

《红楼梦》也有类似的倒述标记。第二回,倒述甄士隐赠银之后,贾雨村的仕途发生了很大变化: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11)

当然,在中国古代小说中也不乏通过人物进行倒述,所谓次叙述,最富诗意的是《三国演义》第二十一回,青梅煮酒那一节文字,曹操对刘备讲述的一段往事:

适见枝头梅子青青,忽感去年征张绣时,道上缺水,将士皆渴。吾心生一计,以鞭虚指曰:“前面有梅林”。军士闻之,口皆生唾 ,由是不渴。(12)

《红楼梦》中第三回,葫芦庙的小沙弥向贾雨村讲述薛蟠殴死冯冤的经过,也采取了人物讲述的形式。

这种次叙述有两个长处。其一,可以将过去时改变为现在时,将历史包装上现实的形态,从而避免叙述线索在时间上的中断与交叉。其二,可以通过转述语刻画人物的性格:叙述者,如曹操,狡诈与多谋略;被叙述的对象,如薛蟠,凶残、无礼与蛮横。

(三) 一般通过叙述者进行预述,而且带有叙述标记。《红楼梦》第二回,讲述甄士隐家中的丫鬟娇杏被贾雨村收为二房后,她的命运不到两年便发生了变化,叙述者提前告诉了读者:

谁想她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将她扶侧作正室夫人了。(13)

“谁想”,是进行预述的叙述标记之一。在中国古代白话小说中,类似的标记还有“不料”、“谁知”,“此是后话”,等等。而且,预述的文字都很简略,一般在数十字内,不像是倒述,可以占据一章的篇幅。

当然,也可以通过人物进行预述,但是,这里有一个先决条件,能够进行预述的人物,必然是个异人,有超出凡人之处。比如《水浒传》第五回,文殊院的智真长老,便有预知未来的本领,在鲁智深大闹五台山后,智真长老送鲁智深去东京大相国寺,行前,送他四句偈言:

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14)

林,指林冲。因为搭救林冲,鲁智深被迫行走江湖,成为英雄好汉。山,挑花山?在挑花山,鲁智深嫌李忠与周通小气,在他们下山劫掠财物的时候,把酒席上的金银器皿卷走。水,指梁山泊,三山聚义之后,鲁智深与杨志、武松带领人马入了梁山,成为梁山好汉。最后,征方腊之后,鲁智深在钱塘江畔的六合塔坐化,也就是遇江而止的含义。

再一种形式是通过梦境。《红楼梦》第五回,宝玉在薄命司看到关于金陵十二钗的画、诗与听到的曲子,都是采取暗示的形式,对大观园中女性的命运进行预述。比如,元春:

画着一张弓,弓上挂一香橼。(15)

弓,与宫同音;橼,谐音元,暗示元春入宫。香橼是一种长绿植物,黄色,果皮粗而厚,可以供观赏。

关于元春的诗是这样写的:

二十年来辩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16)

元春在二十岁时,便选入凤藻宫为贤德妃。元春是非常漂亮的,故而,诗中形容她如同榴花一样,照亮了宫闱。她的三个妹妹,迎春、探春、惜春,所谓三春,怎么能和她相比呢?所谓“三春争及初春景”,初春,即元春。初与元是一个意思。只可惜她的命运不好,她的属相是兔子,却遇到了老虎,这两个属相相克。这是一个版本,“虎兔相逢大梦归”还有的版本写作“虎兕相逢大梦归”,“兔”作“兕”,暗示元春将死于政治派系的争斗。

(四) 标出外部时间与内部时间的刻度。比如,《水浒传》 从洪太尉奉旨去江西龙虎山请张天师祈禳瘟疫开始,开卷便道这一天是:“嘉佑三年三月三日五更三点”。(17)时间的开端非常清晰、具体,而且精确到更点。

古代白话小说的内部时间,基本以“日”为单位。典型的例子是《红楼梦》,一日和一日之间,如同流水,可以接续计算,精细之极。

以上四个特征,突出的是注重时间的一维性和精确性,尽量避免时间的倒流与提前,如果发生这种情况,则冠以叙述标记,而且这个标记是统一的,适应于其他小说。所以如此,在于中国古代白话小说源于书场,是从口头文学演变而来。对于书场的观众来说,故事在话语中进行,是“听” 故事(书)故而没有再思的余地,因此,必然要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通过有头有尾的叙述用以保障时间一维的完整性。

七 时间表征的方式

时间表征有三种形式。

(一) 能指时间。以空白向度指征的时间。即:以字数、行数、页数表示时间的长度。将时间转变为空间。将时间的比例转变为空间的比例。比如,《红楼梦》前八十回,描述了十五年的事情,1993年江苏文艺出版社的蔡仪江校注本,至此为1125页,这样时间与空间的长度之间的关系是15∕1125,即:1/75。(18)

(二) 所指时间。依靠词句语义确定的时间。如:三日以后,公元1987年,等等。在福克纳《喧哗与骚动》中,利用所指时间,作为题目。这部小说共四章:

第一章是--1928年4月7日;

第二章是--1910年6月2日;

第三章是--1928年4月6日;

第4章是--1928年4月8日。(19)

(三) 空白时间。即空缺时间。由于所指时间的存在,故而,没有叙述出来的时间,也可以推导出来。这个可以推导出来的时间即空白时间。换句话说,通过前面的时间与后面的时间,可以推导出中间的没有叙述出来的时间。

空白时间即暗省,属于省略的一种。省略有暗省与明省两种。

明省由所指时间表示:“三个月过去了。”

如果只字不提,即零符号表示,这个零符号即是暗省。

没有省略就没有艺术,因为,叙述是选择的艺术。

八 文本时间的四种形式

文本时间有四种形式,即:

(一)省略。这里指空白时间,仍以福克纳《喧哗与骚动》为例。第一章是“1928年4月7日”,第二章是“1910年6月2日”,二者相差十八年。这个十八年即是省略。在省略中,文本时间等于零,小于故事时间。

(二) 概述。也可以理解为缩写。比如,1958年7月我去了河北。在概述的时间中,文本时间也小于故事时间。

(三) 场景。即对话(直接话语)。文本中的对话与故事中的对话在时间的长度上,大致是相等的。

这是一种的假设的相等。因为,人物说话的节奏与速度在从故事转化为文本时,并不能完全相等。比如,话剧演员在舞台上的对白,与剧本中的文字,很难完全相等。

在场景中,文本时间等于故事时间。

场景之外,还有准场景,或者称之为亚场景。即:对话之外,与情节相关的细致描述。

(四) 停顿。游离于情节的描述。描述由于脱离了情节,在时间的表征上,也陷于停滞。此处的时间是,文本时间大于故事时间。故事没有进行,故事时间是零。因为,此处的时间只属于文本,与故事无关。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景物的描述不是通过人物,而是叙述者。

典型的例子是巴尔扎克的小说,大篇幅的与情节基本没有关联的景物描写。比如《猫打球商店》讲述一个商人的女儿与一个青年画家的爱情悲剧。

开端写道:

在圣德尼街的中部,靠近小狮街角,不久前有一所珍贵的店面房屋。这一类珍贵的房屋,可以让史家当作描写昔日巴黎的蓝本。这所老宅摇摇欲坠的墙壁上,好象涂满了象形文字:许多并行的小裂痕,使粉墙上显露出一条条横向的或斜向的木料,在房屋的正面形成一个个X形和V形:在街头闲逛的人除了把他们叫做象形文字以外,还能有什么叫法呢?即使是最轻便的车辆驶过,这每一根木头便在榫槽里摇晃。这所古老可敬的建筑物的屋顶呈三角形,这种样式在巴黎已经快要找不到了。因受风吹雨淋而变形的屋顶,向街道上前突三尺,一方面保护了门前台阶不受雨淋,另一方面遮掩着阁楼的墙壁极其没有护栏的天窗。这最高一层是一块块木板修成,好象盖屋顶的青石板那样,一块压一块地钉在一起,无疑是想减轻这座不牢固的房子的负担。(20)

这样的描写与情节毫无关系,时间在这里凝滞了,停止了。聪明的做法是通过人物描写景物,把景物与情节熔铸一体,把景物纳入时间的河流。

在中国古代白话小说中,通过“只见”与“诗赞”的形式将景物描写纳入人物的观察之中。《水浒传》第六回,鲁智深来到东京:

入得城来,但见:“千门万户,纷纷珠翠交辉,济济衣冠聚集。凤阁列九重金玉,龙楼显一派玻璃。……花街柳陌,众多娇艳名姬;楚馆秦楼,无限风流歌妓。豪门富户呼卢会,公子王孙买笑来。……”(21)

这是中国古代白话小说描写景物的一种模式。短处是过于刻板,而且,“诗赞”中的内容,大都是套话,并非真的是人物所见,其实质依旧出于叙述者。因此,到了《儒林外史》与《红楼梦》,这种描写景物的方法被取替了。

在欧洲,开先河的是法国的司汤达,但他笔下人物眼中的景物十分简略,真正的丰满、生动起来的是福楼拜。他在《包法利夫人》中,描写包法利在凌晨的时候去农村出疹:

早晨四点钟左右,查理披好斗篷,向拜尔斗出发。人刚离开暖被窝,还是迷迷糊糊的,由着牲口的安详脚步,颠上颠下。靠近田垄,掘着一些荆棘围着的窟窿,马走到前面不走了,查理身子一耸,惊醒过来,立时想起断腿,试着记忆他知道的种种接骨方法。雨已经不下了;天开始发亮,有些鸟动也不动,栖在苹果树的枯枝子上,晨风峭厉,敛起它们的小小羽毛。平原展开,一望无际,田庄周围,一丛一丛树木,远远隔开,在这灰灰的广大地面,形成若干黑紫点子。地面在天边没入天的阴暗色调。查理不时睁开眼睛,后来精神疲倦,又困上来了,没有多久,坠入一种昏迷境界,他的新近感觉和记忆混淆了,看见自己变成两个:同时是学生,又是丈夫,就像方才一样躺在窗上床上,又像往常一样走过一间手术室。在他的意识上,药膏的热香和露水的清香混合起来了;他听见床顶铁环在帐杆上滑动,太太睡着……走过法松镇,他望见沟沿草地坐着一个小男孩子。(22)

把景物与人物的动作与思索交织缠绕,从而把景物纳进故事时间里面去了。通过人物描写景物的长处是将描写的对象纳入故事的发展之中;反之,通过叙述者描写景物则脱离故事,故事与景物分离。但是,这并不意味,出于叙述者的景物描写毫无意义,叙述者与人物描写景物应该是各擅其场,出于叙述者的景物应该出现时还是应该出现的。

总结以上四种文本时间,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一) 考察文本时间的基点是场景。场景中的文本时间等于故事时间,短于场景的时间(省略、概述)小于故事时间,长于场景的时间(停滞)必然大于故事时间。

(二)文本时间与故事时间的关系,可以用速度来衡量。如果我们仍以场景为基准,便可以看到两种运动形式:加速与减速。

加速--少于场景的时间。

减速--长于场景的时间。

最大的加速是省略。

最大的减速是停顿。

但是,并不是每一篇小说都有这四种文本时间。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中国小说中的停顿与亚场景逐渐大幅度减少,而省略本来是可以相对忽视的,因此当下小说中的文本便基本只有场景与概述,从而成为一个与域外小说不同的触目特色。

九 中国古代白话小说与西方现实主义小说在文本时间上的差异

中国古代白话小说与西方十九世纪小说在创作手法上,具体操作上,有着显著的差异。简括言之,有如下几点:

(一)中国古代白话小说在开端时,往往采取溯源式,通过概述,说明这个故事发生在哪朝哪代。西方的小说则往往从亚场景,细致地描写景物开始。比如,狄更斯的《董贝父子》:

在一间光线被遮暗了的房间的角落里,董贝坐在床边一张大扶手椅子上;他的儿子被包裹得暖和和的,躺在一个小摇篮里;这个小摇篮被考虑周到地放在紧靠壁炉前面的一条矮矮的长靠椅上,仿佛他的体质和松饼相似,需要趁他很新鲜的时候,把他烤成棕色。(23)

(二)中国古代白话小说一般为顺时叙述。即便进行倒述,也只

是作为片段镶嵌其间。

西方小说的倒述,可以作为文本的主体。比如,小仲马的《茶花女》从茶花女死后,拍卖她的遗物开始,进而回顾她的一生。

倒述,无论是主体还是片段,都只是一种形式,归根结底,倒述中的内容,依然要通过顺时叙述表现出来。

(三)在进行倒述、预述的时候,中国古代白话小说均冠以固定的叙述标记。

在西方小说中,倒述与预述没有固定标记。

(四)中国古代白话小说在场景的处理上一般采取纯粹的对话。对话之外,没有其他描述。

西方十九世纪小说往往在对话之间附加许多心理、动作、或者其他分析。二十世纪以后,西方小说则逐渐去掉了对话之间的附加成分,与中国古代白话小说在场景的处理上完全一致了。

为什么会这样?中国古代白话小说是书场的产物,叙述者生怕打断时间的一维性,因此在场景的处理上,简洁干净。二十世纪以后,西方小说也采取这种形式,是为了增加对话背后的容量,在本质上并不一样。

(五)中国古代白话小说在省略的时候,一般为名省,如“当日无事”、“当日无话”之类。这就令今天的读者奇怪,既然无事,又何必罗嗦?但是当时的叙述者,一定要交代清楚,生怕时间断裂,而采取明省的形式。

西方现实主义的小说则大都采取暗省。

(六)中国古代白话小说在时间的处理上,多有叙述标记。叙述者往往进行干预指点。比如,上举《水浒传》倒述登州造反的故事,叙述者再三强调,反复交代,“看官牢记这段话头”之类。之所以不厌其烦地交代时间的接续方式,用了许多指点干预,无非是证明叙述者已经把时间全部交代清楚了,并借此再次强调线性叙述的完整性。

西方小说因为是印刷品,则没有这么多叙述标记,一般采取空行、分章、分节的办法。

(七)中国古代白话小说在时间的处理上,多填充物。比如,《红楼梦》第二十四回:

那天,已是掌灯时候,贾芸吃了饭收拾安歇,一夜无话。(24)

这段文字之前,是贾芸向醉金刚倪二借钱,准备买东西,打通凤姐的关节在贾府谋个差使;之后,贾芸给凤姐送礼。总之,上引文字与情节毫无关系,可以全部删掉,但作者依然如此,目的是把两个情节之间的时间衔接起来。这样的文字便是填充物。所以要保留这样的填充物,无非是表示一种线性叙述的努力罢了。

总之,中国古代白话保持“时间满格”,在时间上,有事无事,都要提及,不省略任何环节。

明省、填充、叙述者干预,是中国古代白话小说与西方小说的明显差异。

但是,无论有怎样的差异,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地方,在时间的处理上,大部分小说,基本是以“天”为单位,在顺时叙述中,演绎故事的进展,即使在二十世纪小说家中的作品中,也每每如此。比如,海明威的著名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我”与巴克莱的故事便是在“天”中进行的。“一天”、“第二天”,“那一天”,等等,时间的流程丝毫不乱。而他的《老人与海》,则写了发生在两天之内的故事。第一次的时间范围,是从太阳落山之前,那个孩子帮助桑提阿果把渔船从海里拖向沙滩,直到夜晚,“现在每个夜晚他都回到那一带海岸”;(25)第二次的时间范围,是从第二天的清晨,“清晨的寒气冻得他发抖”,(26)桑提阿果再次出海,直到夜里,他返回来,把船栓在岩石上;第三次的时间范围,是“上午,孩子从门口张望的时候,他在熟睡”,(27)直到下午:

那天下午,餐馆有一群旅游的客人。有个女客望着下面的水,在一些空的啤酒罐头和死的魣鱼当中,看见很长一道白的鱼脊梁,后面带个特大的尾巴。东风在港湾入口外面一直掀起大浪,这东西也随着起落摇摆。(28)

在“天”(二十四小时)的范围里,时间的刻度是“清晨”、“上午”、“下午”、“夜晚”,十分清晰。

十、意识流小说对时间的处理

意识流小说家对时间的处理,有两个依据。一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对时间相对性的认知;一是二十世纪初叶,法国哲学家柏格森提出心理时间的概念,认为心理状态不同,对物理时间的感受也不一样。他认为,一般人所理解的时间是物理概念,把时间看作依次延伸,表现宽度的数量概念,心理时间则不同,心理时间是各个时刻相互渗透,越是进入意识深处越是进入心理时间的王国。

物理时间,有这样几个概念:其一,时间刻度。即时间的单位,比如,秒、时、日、月、年;其二,时值。时间的长短,通过时间的刻度来表现。比如,一年,十年,百年,一秒,两秒,一分钟,等等;其三,时序。时间的流向。在物理时间中,时序是不可以更改的,永远是从过去流向现在,从现在流向未来;其四,时差。不同地域的时间是有差异的;其五,时律。时间运行的规律。比如:潮汐涨落、春夏秋冬,等等。

现实主义小说对时间的处理是在物理时间的基础上进行加工。具体的做法是:

(一) 强调或模糊时间刻度。前者意在追求似真性,后者意在模糊时代,淡化社会背景。在文禁严厉的时代,小说中的时间刻度往往被作者有意识地模糊处理,中国古代最伟大的小说《红楼梦》之所以不同于其他小说而清晰的标出外部时间,特意指出小说中的故事“无朝代年纪可考”,很重要的原因在于社会环境的酷烈。

(二) 改变时值。其一,通过概述的方法压缩时值,比如,一百年过去了。其二,拉长时值。把瞬间发生的事件,进行细腻描述,时间在作家的笔下,如同摄像机里的慢镜头。换言之,把瞬间发生的事件,通过时间而突现出来。著名的例子是托尔斯泰描写安娜·卡列尼娜自杀的短暂时刻,在中译本里占了整整三十二页的篇幅。

毫无疑义,压缩时值是一种才能,它可以使叙述干净利落。但是,拉长时值,对于小说家来说,更为重要。几个被拉长的时间段落,往往构成作品的主干。有意思的是,拉长的时间段落,总是作为刚刚发生的现在时进行描写,而压缩的时间段落,总是被作为过去时来处理。

(三) 改变时序。通过倒述和预述的形式,改变时间的流向。

(四) 利用时差。这个方法在中国古代早已见之。南梁任昉的笔记小说《述异记》讲述晋人王质到深山砍柴,看到两位老人下棋,一局未了,斧柄已朽。下山回家,才知道已经过去百年,原来的亲人都已然不在人世了。这就是中国人常说的“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五) 利用时律。在同一个时间单位,展开情节,比如,不少作品以“天”为单位。通过若干“天”的累计,制造时律。

意识流小说是在现实主义小说的基础上对物理时间进一步加工而重新排列组合。突出的做法是:

(一) 彻底改变时序。利用人类的心理活动,意识与潜意识,把过去、现在、未来,的流向彻底打乱,把它们仿佛泥土一样糅合在一起。而且,不做任何叙述标记(固定的与不固定的)。在一个“现在时”的段落里,利用记忆、联想、幻觉,反复出现“过去时”段落里面的事件。英国女作家沃尔夫写过一篇著名的小说《墙上的斑点》,描写一位妇女,看到墙上的一个斑点以后,在她的意识中出现了引起了各种各样的意象:红色的骑士、黑色的岩壁、时速五十英里的地铁、莎士比亚、挂画的钉子、玫瑰花形状的斑块,等等,纷至沓来。再如,美国作家福克纳的长篇小说《喧哗与骚动》,在第一章中,描写班吉明的心理活动。班吉明是个白痴,在他的意识里,过去与现在时的区分,毫无意义。他可以从现在时的一种知觉跳到过去某种相类似的知觉上去。这一章的故事就在过去与现在之间扯来扯去。标题虽然说了一天之事,实质却包含了他的几十年的经历。

(二)将意识中的事件(包括事物)随意组合,没有任何组合的标记与过渡,不同事件被直接 “焊”在一起。

(三)利用短暂的“现在时”包含漫长的“过去时”或“未来时”,而且,晚出事件可能早出,早出的事件可能晚出,没有时间上发生的次序。

总之,意识流小说与现实主义小说的区别在于,在一个“现在时”的段落里,现实主义小说伸向时间深处的段落,是有方向标记、有秩序的。意识流小说则是无方向标记、无秩序、无限的,从而显示出一种爆炸后的混乱。

然而,意识流小说并不排斥文本时间的四种模式。

十一 文本时间是一种叙述方式

时间是有向度的,总是从过去流向未来。 时间的向度不同,会赋予文本不同的感觉色彩。聪明的作家往往利用时间向度,将时间深化为叙述方式(叙述策略)。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这样开端:

许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马孔多是个二十户人家的村庄,一座座土房都盖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着遍布石头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头光滑、洁白,活象史前的巨蛋。(29)

文本时间是预述,“许多年之后”;故事时间是过去时,“当时,马孔多是个二十户人家的村庄”;而在叙述的过程中,依然采取了顺时叙述的形式。这样,三种时间集中出现了。至少,文本时间与故事时间出现了分层,从而产生了时差感与历史感而使叙述厚重。

再早,二十世纪法国著名作家普鲁斯特的《追忆斯水年华》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也存在“许多年之后”的叙述方式:

我们直到好多年之后才知道原来那年夏天我们之所以吃那么多芦笋,是因为芦笋的气味能诱发负责削皮的帮厨女工的哮喘病,而且发作起来十分厉害,弄的那女工只好辞职不干。(30)

表现出叙述者对时间(在案头上)的把握,从而强化了时间的沧桑感。(31)

叙述者之所以能够选择这样的叙述方式,关键在于,对叙述者来说,无论是未来、现在,还是过去,都是伪时间。

2000、5、13

2016年6月9日核对引文。

注 释

(1)在英语中文本是text ,有这样几种含义:其一,原文、本文、正文;其二,课本;其三,基督教的经文、经句;其四,版本;其五,刊印的乐谱。

(2)(3)(4)(5)(11)(13)(15)(16)(24)﹝清﹞曹雪芹:《红楼梦》,第6页、第333页、第40页、第280页、第19页、第19页、第68页、第68——69页、第314页。蔡仪江校注,浙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10月。

(6)(7)转引自黄霖 韩同文选注: 《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 ,第375页、第375页,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10月。

(8)﹝法﹞司汤达:《红与黑》。罗玉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4月。

(9)(10)(14)(17)(21)﹝明﹞施耐庵:《水浒传》,第413页、第413页、第43页、第3页、第56页。凤凰出版社,2006年3月。

(12)﹝明﹞罗贯中:《三国演义》,第262页。﹝清﹞毛宗岗评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2月。

(18)见蔡仪江校注《红楼梦》,浙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10月。

(19)﹝美﹞福克纳:《喧哗与骚动》,分见第1页、第85页、第203页、第292页。李文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10月。

(20)﹝法﹞巴尔扎克:《中短篇小说选·猫打球商店》第1页。郑永慧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6月。

(22)福楼拜:《包法利夫人》,第12——13页。李健吾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9月。

(23)﹝英﹞狄更斯《董贝父子》第1页。吴辉译,译林出版社,1991年9月。

(25)(26)(27)(28)海明威:﹝美﹞《老人与海》第291页、第292页、第352页、第355页。董衡巽等译,漓江出版社,1987年7月。

(29)﹝克伦比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第1页。高长荣译,北京十月出版社1984年9月。

(30)﹝法﹞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第126页。张海 李建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4年11月。

(31)西语动词有时态,汉语没有,因此将这种有时态的动词译为汉语,对汉语作者便有一种新奇之感而纷纷模拟,以致成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坛的一时风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