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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本到叙事》 第七章 文体、话语、故事的互为语境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彬  2018年05月30日15:04

提要:互为语境相当于修辞学中的互文。在小说中,互为语境的主体可以是不同文体,也可以是叙述语和转述语,甚至可以是不同的故事、情节与事件。在形式上,互为语境可以是静态的,也可以是动态的从而参与故事的发萌与生长。

中国古典白话小说由赞与文两部分组成,不同文体的互为语境实质是赞与文的互动,现在的西体小说,赞的形式更加广博。这种赞不妨称为新赞,因此现在的小说,不同文体的互为语境,究其实质也不过是赞与文的互动而已。

关键词: 文 赞 新赞 文体 话语 故事 互为语境

语境有广义与狭义之分。狭义的语境在文本中即上下文,互为语境则相当于修辞学中的互文。“秦时明月汉时关”是单句互文,“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是双句互文。我们在这里运用双句互文的概念来分析小说中不同文体与不同话语之间的关系,如何相互映衬、呼应、补充、彰显与阐发, 参互成文从而加强小说的艺术效果。

一 静态的不同文体互为语境

文体有三种形式,即:科学文体、应用文体与文学文体,在小说中,三种文体是可以互为语境的。

互为语境可以有不同形式,一种是静止的,再一种是动态的。当处于辅助状态的应用文体不是情节的生长点,不因为它的存在,而使故事发生裂变的可能,这样的互补语境便处于静止状态。反之,则处于运动之中,而发展成为动态的互为语境。

中国古典白话小说起源于变文。变文有唱与说两种形式。说,包括韵文与散文,统称诗赞。我们这里把韵文与散文再进行区分,举凡韵文(诗、词、曲,对句,包括赋和类似赋)部分,称赞;散文部分称文。赞,在说书人的口中与拟说书人的腕底,用来描写人物容貌、服饰、总结、评论或者提示故事的题旨、进程与结束;文则是叙事,是小说的主体,故事在文的脉络中发轫、蜿蜒与生长。从话语的角度,拟话本小说无非是赞与文的混合体,是赞与文两种文体的语境互补。比如《三国演义》第二十一回讲述曹操在刘备的后园,曹操先是说到去年征讨张绣时,发生在行军途中青梅止渴的故事,之后说到天下英雄,历数袁绍、袁术、刘表、刘璋、张鲁、韩遂等人,曹操认为皆不足齿,这些人不过是碌碌之辈,是冢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1)英雄应该“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饱藏宇宙之襟,吞吐天地之志者”, (2)“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3)闻听曹操这句话,刘备吃了一惊“手中所持匙筯,不觉落于地下。” (4)他这个举动,引起了曹操怀疑,问道:“丈夫亦畏雷乎?” (5)刘备不知如何回答,而这时恰好“天雨将至,雷声大作。玄德乃从容俯首拾筯”,(6)说:“圣人迅雷风烈必变,安得不畏?” (7)把刘备听曹操说自己是英雄而感到可怖的失态遮掩过去,曹操于是不再怀疑刘备。之后,是这样四句赞:

勉从虎穴暂栖身,说破英雄惊杀人。

巧借闻雷来掩饰,随机应变信如神。(8)

讲述了一则发生在雷雨中的故事。在这里,叙述者以文叙事,以赞评论,通赞对用文讲述的故事做出简约的概述,从而与文互为语境。在中国古典白话小说中,通常是赞为辅而文为主,文是底色,赞则镶嵌于底色之中,刘备与曹操讨论天下英雄的故事便是这样的典型范例。当然,这是毛宗岗的态度,金圣叹则持否定立场。在他批改的七十回本中,赞,被基本芟夷。那么,将赞删掉以后,语境是否顺畅?这样便出现了两种可能。第九回,林冲在野猪林被鲁智深搭救之后:

行得三四里路程,见一座小小酒店在村口,四个人入来坐下。看那店时,但见:

前临驿路,后接溪村,数株槐柳绿阴浓,几处葵榴红影乱。门外森森麻麦,窗前猗猗荷花,轻轻酒旆舞熏风,短短芦帘遮酷日。壁边瓦瓮,白泠泠满贮村醪;架上瓷瓶,香喷喷新开社酝。白发田翁亲涤器,红颜村女笑当炉。

当下深、冲、超、霸四人在村酒店中坐下,……(9)

金圣叹将赞叹删掉,改为:“行得三四里路程,见一座小小酒店在村口,深、冲、超、霸四人入来坐下。”(10) 文字简练。然而,删去赞以后,并不都是这样,衔接难免断裂。仍以《水浒传》为例,第三十九回,宋江去浔阳楼饮酒,眺望江景时有这样一个赞:

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碧栏杆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牖。吹笙品笛,尽都是公子王孙;执盏擎壶,摆列着歌姬舞女。消磨醉眼,倚青天万迭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江烟水。白苹渡口,时闻渔夫鸣榔;红蓼滩头,每见钓翁击楫。楼畔绿槐啼野鸟,门前翠柳系花骢。(11)

对此,在一百二十回本中,宋江的反映是:“看罢浔阳楼,喝采不已。”(12)而在金圣叹的七十回本中,略掉了赞,只有(宋江)“凭栏举目,喝彩不已。”(13)喝什么彩呢? 略去了赞,也便略去了酒楼与江中景象,成为没有对象的喝彩而使人困惑。

在中国传统小说中,在赞与文互为语境之外,有时也出现文与其他文体互补。秦可卿是《红楼梦》中一位引人狐疑与思索的女性,她的丧仪在书中占了相当篇幅,其中有这么一节文字:

旋在两边起了鼓乐厅,两班青衣按时奏乐,一对对执事摆的刀斩斧齐。更有两面朱红销金大字牌对竖在门外,上面大书:

防护

内廷紫金道

御前侍卫龙禁尉

对面高起着宣坛,僧道对坛榜文,榜上大书:“世袭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恭人之丧。四大部洲至中之地,奉天承运太平之国,总理虚无寂静教门僧录司正堂万虚,总理元始三一教门道录司正堂叶生等,敬谨修斋,朝天叩佛”,以及“恭请诸伽蓝,揭谛,功曹等神,圣恩普锡,神威远镇,四十九日消灾洗孽平安水陆道场”诸如等语,余者亦不消烦记。(14)

“朱红销金大字牌”上的文字与僧道的“榜文”均是生活中的专业文体,镶嵌在叙事的文的底色里,有一种突兀感, 但是却通过两种不同文体——文学的与非文学的语境互补,揭示了生活的多样性与文学的脉动与姿彩。

这就是静态的不同文体的互为语境。

二 动态的不同文体互为语境

奈保尔是英国著名小说家,他在200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游击队员》第一章,有这样一段描述:

突然,在这片荒原上,一块崭新的黄红黑三色告示牌出现在他们眼前,牌子最上端画着那个象征性紧握的拳头。

画眉山庄

人民公社

为了土地和革命

任何时间未经事先批准

严禁入内

奉最高统帅

詹姆斯·艾哈迈德(哈吉)之命

最下面一条,红底白字上写着立此牌的当地公司的名字:萨波利切。

罗奇说:“我们得叫吉米把语气收敛些。”罗奇正是为萨波利切公司工作的。

“哈吉?”简说。

“就我所知,哈吉指朝觐过麦加的穆斯林。吉米用他指代‘先生’或‘阁下’。只要他记得,他就这么用。”(15)

从“画眉山庄”到“詹姆斯·艾哈迈德(哈吉)之命”的文字是公司告示,属于应用文体,在互补语境中通过对哈吉的询问与解释,促使故事进入下一个阶段,而此处不同文体的互为语境便从静态进入动态了。而这个告示其实是相当于中国传统小说之中的赞,只是这个赞不仅仅是传统的诗词曲赋,而且涵盖了许多应用文体中的不同样式。换言之,“画眉山庄”的告示是一种新赞,相对于旧赞,其样式上更为广博。中国古典白话小说由赞与文两种文体组成,不同文体的互为语境实质是赞与文的互动,而当下流行的西体小说,也不过是两种文体,应用文体与文学文体。只是赞的形式更加广博。 这种赞不妨称为新赞,因此在当下文体的小说中,其不同文体的互为语境,也不过是赞与文的互动而已。

这样的互为语境在中国古典白话小说中也可以找到例证。引人注目的是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传》,其第二十三回,武松打虎之前即将翻越景阳冈时的那样一段描写。时间已是申牌时分,黄昏时分的落日即将下山。武松乘着酒兴,走到一座败落的山神庙前,见庙门上贴着一张印信榜文,上面写道:

阳谷县示:为这景阳冈上新有一只大虫,近来伤害人命。见今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行捕未获。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可於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伴过冈。其馀时分及单身客人不许过冈,恐被伤害性命。各宜知悉。(16)

武松读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发步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17)存想了一回,说道: “怕甚麽鸟!且只顾上去,看怎地!”(18)

这篇阳谷县告示,对后面情节的发展蕴藏两种可能性,一是武松就此止住,一是继续行走,武松选择了后者,从而演绎出武松打虎的惊骇场面。

《三国演义》第四十六回,讲述草船借箭的故事,诸葛亮与周瑜立下军令状,三日之内打造十万枝箭。三日之内,当然做不出来,于是演绎出了借箭的故事。借箭的工具是二十只插满稻草人的轻快船,再有就是借住大雾天气,“是夜大雾漫天,长江之中,雾气更甚,对面不相见”。 (19)第三日五更时分,诸葛亮的船接近了曹操的水寨。诸葛亮吩咐军士把船用链子锁在一起,头西尾东一字摆开,擂鼓呐喊,鲁肃惊曰:“倘曹兵齐出,如之奈何?”(20)诸葛亮笑道:“吾料曹操于重雾中必不敢出。吾等只顾酌酒取乐,待雾散便回。”(21)曹操果然不敢出营,让兵士乱箭射之,骤雨一样的箭都射在稻草人的上面了,如此这般,诸葛亮取得十万只箭。待太阳出来,大雾散尽,诸葛亮让船上的军士齐声高呼:“谢丞相箭!”(22)曹操懊悔不已。根据书中的解释,曹操所以不出敢营御敌,是因为重雾迷江,恐有埋伏。诸葛亮,正是利用了曹操的这个心态而取得借箭的胜利。由此可知雾在这个故事中的重要分量,没有雾,诸葛亮的计谋便无从实施。为此,书中征引了用叙述者所说前人做的一篇《大雾垂江赋》,抄录于下:

大哉长江!西接岷、峨,南控三吴,北带九河。汇百川而入海,历万古以扬波。至若龙伯、海若,江妃、水母,长鲸千丈,天蜈九首,鬼怪异类,咸集而有。盖夫鬼神之所凭依,英雄之所战守也。

时而阴阳既乱,昧爽不分。讶长空之一色,忽大雾之四屯。虽舆薪而莫睹,惟金鼓之可闻。初若溟蒙,才隐南山之豹;渐而充塞,欲迷北海之鲲。然后上接高天,下垂厚地。渺乎苍茫,浩乎无际。鲸鲵出水而腾波,蛟龙潜渊而吐气。又如梅霖收溽,春阴酿寒,溟溟漠漠,洁浩漫漫。东失柴桑之岸,南无夏口之山。战船千艘,俱沉沦于岩壑;渔舟一叶,惊出没于波澜。甚则穹昊无光,朝阳失色,返白昼为昏黄,变丹山为水碧。虽大禹之智,不能测其浅深;离娄之明,焉能辨乎咫尺!

于是冯夷息浪,屏翳收功,鱼鳖遁迹,鸟兽潜踪。隔断蓬莱之岛,暗围阊阖之宫。恍惚奔腾,如骤雨之将至;纷纭杂沓,若寒云之欲同。乃能中隐毒蛇,因之而为瘴疠;内藏妖魅,凭之而为祸害。降疾厄于人间,起风尘于塞外。小民遇之夭伤,大人观之感慨。盖将返元气于洪荒,混天地为大块。(23)

以此赋为界,前面的文是为借箭做准备,后面的文则是借箭。由于雾在借箭过程的重要性,因此在这里出现了这篇颇长之赋。当然,如果没有此赋,故事也依旧可以照常进行,但在艺术效果上必然要严重减色,而难以使这个故事的讲述成为经典。在这里,描写弥漫大江的夜雾之赋,属于赞而与叙事之文水乳交融,是不同文体的动态互补范例。

二十世纪前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大量采纳应用文体,描摹其时的社会板荡与人性混乱,其所采用的文体计有:歌词、咒语、日记、书信、电报、命令、宣言、传单、通知书、法律判决书与执行书等等。其中,第五卷第二十八章杀害红军的判决书与执行书在金人的中译本中占了五页篇幅,略引如下:

◀ 判决书 ▶

一九一八年四月二十七日(五月十日),卡尔根斯克,博珂甫斯克和克拉斯诺库特斯克等镇的各村庄选出下面人员担任代表:

瓦西列夫斯基村 马克撒耶夫·司契潘

博珂甫斯基村 克鲁西林·尼克莱

佛明村 库摩夫·菲多尔

……

◀ 判决如下▶

一、下列名单内的全部与劳动人民为敌的强盗和骗匪,共计八十名,均判处枪决,但其中的二名——波得捷尔科夫和克里沃希雷科夫,认定为这一团体的首要分子——应判处绞刑。

二、对米海洛甫斯基村的哥萨克安东·卡里特云曹夫,因嫌疑不足宣告无罪。

三、由波得捷尔科夫队伍里逃脱,在克拉斯诺库特斯克镇逮捕的下列人犯;宽斯坦丁·梅利尼科夫、加甫尔·梅利尼科夫、华西里·梅利尼科夫、阿克肖诺夫和威尔西宁——均依照本判决的第一项(死刑)。

四、死刑定于明日——四月二十八日(五月十一日)上午六时执行。

五、派赛宁上尉担任守卫押犯的工作,今晚十一时以前每村应派两名有步枪的哥萨克听候赛宁上尉调遣;凡不执行本项决定者,应由选出的军事法庭委员会处理;对守卫人员的处罚由本村担任;每村应派五名哥萨克到刑场去。

判决原本签字者:

军事法庭庭长瓦·斯·波波夫

书记官阿·福·波波夫

【名单】

一九一八年旧历四月二十七日。经由军事法庭对波得捷尔科夫队伍人员判决死刑的名单如下:

号数 籍 贯 姓 名 判 决

1 霍派尔斯克河口镇 菲约陀尔·波得捷尔科夫 绞首

2 叶籣斯克镇 米海伊尔·克里沃希雷乔夫 绞首

3 嘉桑斯克镇 阿甫拉姆·卡库林 枪决

4 布堪诺甫斯克镇 伊万·拉古琴 枪决

5 尼日郭洛得斯克市区 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奥

尔洛夫 枪决

6 尼日郭洛得斯克市区 叶菲姆·米哈伊洛维奇·瓦

贺台里 枪决

7 贝斯特良斯克合河口镇 葛利郭里·菲琪索夫 枪决

8 米古林斯克镇 加甫里尔·科特乔夫 枪决

9 米古林斯克镇 巴维尔·阿加丰诺夫 枪决

10 米海洛甫斯克镇 亚历山大·布勃诺夫 枪决

……

74米古林斯克镇 伊万·沃洛霍夫 枪决

75米古林斯克镇 亚科夫·戈尔捷耶夫 枪决

另外有三个人不肯供出自己的姓名。

书记官把被告人的名单抄完以后,在判决书的末尾上点了一个大冒号,把钢笔塞到坐在最近地方的一个人的手里去,说道:

“请签字吧!”

……(24)

通过法律判决书与执行书深刻地描绘出斗争的血腥与残酷。在这样的语境下判决书已然超越生活,换言之,原本辅助性质的应用文体在与文学文体的互动中,凸显出了时代、社会与生活本身的价值,从而取得了文学自身难以企及的震撼性的艺术效果。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之所以大量采纳应用文体,并将其处于大篇幅的动态语境互补之中的原因就在于此。

小说中可以有不同形式的文体,但是在内容上一定要互补,从而形成同一个语境,而制造统一效果。所谓不同文体的语境互补其实质的意义就是不同的文体纳入了故事的因果链条之中,推动故事发展,成为情节的生长点与发展点。或者说这个文体所包含的内容应该是一个可能生长的事件。静态的与动态的不同文体互为语境的区分就在这里。

三 叙述语与转述语互为语境

从话语的角度分析,小说无非是两种话语——叙述话语与转述语的合成。叙述语属于叙述者,话语属于小说中的人物,是人物在小说中所说之话。叙述语与转述语在小说中构成两极,当叙述语占主导地位,小说呈现讲述色彩。反之,便呈现场景。分析人物的话,首先要分析其中的质地,这些质地殊异的转述语与叙述语之间如何保持一致,如何保持整体的叙事风格呢? 其中有一个基本的契合点,即:叙述语与直接引语互为语境。也就是说,人物的语言风格与叙事风格基本上应该是统一的。

我们知道,《红楼梦》是一部以乾隆时期的北京话为主体的小说。主体之外还有非主体成分,而这个非主体便是浅近文言。这两种不同风格的语言融而为之,便构成了《红楼梦》整体的语言风格。在这个背景下,叙述者便可以根据情况而施之于小说中的不同人物,从而为转述语的不同质地奠定一个较为宽泛的基础。具体说,在不同的回目中,由于事件的质地不同,或高贵,或清雅,或市俗,人物的话语风格不同,叙述语的风格也对应地随之转捩。

我们看第十七回,贾政等人游览大观园:

说着,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茏葱,奇花闪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中。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秀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沼,石桥之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贾政与众人上了亭子,倚栏坐了,因问:“诸公以何题此?”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方称。依我拙裁,欧阳公之‘泻出于两峰之间’,竞用他这个‘泻’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髯寻思,因抬头见宝玉 侍侧,便笑命他也拟一个来。(25)

无论是转述语(诸如,“依我拙裁”,“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还是叙述语(诸如,“清溪泻雪,石磴穿云”)均采用浅近文言,所以如此,在于这些人物的身份:或贵族,或公子,或清客,都是腹有才学之士。在中国古典白话小说中,文言与高雅相联,只有如此,才能符合身份。这就是说,身份决定转述语的话语质地。为此,转述语也随之采用浅显文言,从而使叙述语与转述语互为语境。

下一回,元春省亲,也如此处理:

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然骨肉各方,终无意趣!”贾政含泪启道:

“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

贾妃亦嘱:“只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等语。(26)

元春的答话是浅近文言,贾政骈文 (启奏) 形式的回答而更为古奥。所以如此,当然是为了特定环境下的特定身份。相对转述语,这里的叙述语——诸如“隔帘含泪,谓其父曰”、“含泪启道”、“贾妃亦嘱”也采取浅显文言,从而保持一致的叙事风格。

再举一例。第六十一回,厨子头柳家的,因为拒绝迎春的大丫头司琪吃鸡蛋而演出了一场闹剧,我们且抄录一段文字,看这里又是如何处理叙述语与转述语的:

忽见迎春房里的小丫头莲花儿走来说:“司琪姐姐说了,要碗鸡蛋,炖得嫩嫩的。”柳家的道:“就是这一样尊贵。不知怎的,今年这鸡蛋短得很,十个钱一个还找不回来。昨日上头给亲戚家送粥米去,四五个买办出去,好容易才凑了二十个来。我哪里找去?你说给她,改日吃吧.”莲花儿道:“前儿要吃豆腐,你弄了些馊的,叫她说了我一顿。今儿要鸡蛋又没有了。什么好东西!我就不信连鸡蛋都没有了别叫我翻出来!”一面说,一面真个走来,揭起菜箱一看,只见里面果有十来个鸡蛋,说道:“这不是?你就这么厉害!吃的是主子的,我们的份例,你为什么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27)

莲花儿虽然是个小丫头,年纪尚稚,但是人小鬼大,数落起人来,尖损刻薄,通是白话,夹枪带棒,让柳家的很是恼火,“忙丢了活计”,(28)上来说道“你少嘴里胡混唚,你娘才下蛋呢!……”(29)司琪听说此事,带着小丫头们来到厨房,喝命小丫头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去喂狗,大家赚不成!”(30)“小丫头子们巴不得一声,七手八脚抢上去,一顿乱摔乱掷的,慌的众人一面拉劝” ,(31)一面央告司琪说:“姑娘别误听了小孩子的话,柳嫂子有八个头,也不敢得罪姑娘。所说鸡蛋难买是真。我们也才说她不知好歹,凭是什么东西,也少不得变法儿去。她已经悟过来了。连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火上。”(32)“司琪被众人一顿好劝,方将气劝得渐渐平了,小丫头子们也没得摔完东西,便拉开了。司琪连说带骂,闹了一回,方被众人劝去。柳家的只好摔碗丟盘,自己咕嘟了一会,蒸了一碗鸡蛋,令人送去。司琪全泼在地下了。那人回去,也不敢说,恐又生事。”(33)

分析上面的引文无论是转述语,抑或是叙述语均是流利白话,在话语的质地上浸透了大观园底层人物身份的特征,在圆润的流转之中,相互彰显,处于一种互为互补的自由状态而使我们感叹不已。

四 故事(或事件、情节)互为语境

1992年,文学评论家苏珊·桑塔格蹀躞伦敦街头,无意中发现了一本小说《巴登夏日》,这是一本从俄文翻译成英文的小说,发行量很少,作者是前苏联的列昂尼德·茨普金。苏珊·桑塔格读完这部小说后甚为惊异,认为这是二十世纪最后一部伟大的俄语小说,于是撰文推介而引起文坛瞩目。《巴登夏日》以“我”的形态讲述妥思妥耶夫斯基的故事,在叙述形式上将我的故事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故事置于既平行又交叉的两条线上,使其处于互为语境之中。比如,“我”来到彼得堡的时候即将黄昏,雨点已经开始下落:

—— ……,乌云滚滚,电闪雷鸣,此时,我也沿着林荫道飞快地跑起来, 确切地说是往公园门口跑, 以躲开这场可怕的暴风雨, ——这儿有三两座背冲着公园的带圆柱小楼,也许,其中就曾住着安娜· 格里戈里耶夫娜的弟弟,一名彼得罗夫—拉祖莫夫农学院的学生,他们刚完婚来莫斯科时曾去过他家——他们住在杜萨旅馆的那几天,她晚上去拜访费佳住在旧巴斯曼街的妹妹,坐在她家椅子上,低眉摆弄自己裙子的褶儿,努力要把它们弄平,同时感觉抓在手中的桅杆就要溜走了,——安娜的弟弟有着一幅坦率的面孔,红扑扑的脸色,浅黄色的头发。乐呵呵的,——总之,是好个白里透红的俄罗斯人,——她在他那里待了很长时间,因为不断有同学来,他们对这位《罪与罚》作者的妻子很感兴趣,仆人则一壶接一壶地往屋里送茶,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安娜在弟弟家做客,而费佳正站在杜萨旅馆边的十字路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轻便马车上一张张妇人的脸,——现在已无从知晓,但他到底有没有见过这个石洞呢?——火车早已开起来了,加里宁站台的灯光远远地消失在一片茫茫的白雪中。列车像船一样左右摇晃着,我不得不抓着手中的书,防止它随着颠簸掉在地上——在书中,火车也徐徐启动了,车厢是我从未见过的——很矮,像开往布达佩斯或者贝尔格莱德的外国列车那种,不过不是金属而是木制为主,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包间,……(34)

在上述引文中,“乌云滚滚”至“可怕的暴风雨”是 “我”的故事;“这儿有三两座背冲着公园的带圆柱小楼” 至“一张张妇人的脸”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故事;“现在已无从知晓”至“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包间”又返回到我的故事。

苏珊·桑塔格在《巴登夏日》的序中评述这部小说,把俄罗斯文学中所有的伟大主题都呈现了出来,在叙述方式上,“小说仰赖其语言的精巧和迅速推进而统一为一个整体,这样的语言是作品能在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场景(“他”“他们”“她”)——之间,在过去与现在,大胆而摄人心魄地来回切换。但这又不是单一的叙述者茨普金朝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现在亦如不是单一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妇从一八六七年到一八八一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去世那年)的过去。还有过去陀思妥耶夫斯基尽情徜徉于自己记忆的场景和早年生活的激情之中,而现在的叙述者也在激活自己的记忆。” 指出在这部不算很长的长篇小说中:“每个段落都以一个长而又长的句子开始,以“而”(出现最多),‘但是’ (很多),‘尽管’、‘因此’、‘然后’、‘正如’、‘因为’以及‘好像’连接,并伴有破折号,知道一段结束,才出现句号。这些炽热的段落式长句在展开的过程中,情感之和随之高涨,不断地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茨普金的圣湖镶嵌推进:以费佳和安娜在德累斯顿生活开始的句子会冷不防的回函陀思妥耶夫斯基服苦役的年代,对他和波丽娜·苏斯洛娃的浪漫的回忆交织着赌博隐的发作,同时穿插进一段叙述者上医大的时光以及对当年拒缴普希金一些诗句的回忆。”在“我”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历史与现实之间大胆切换,实质是将“我”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故事,放置于互为语境之中,而为了区分这两个故事,特意用两个不同的人物作为叙述发端,并且频繁地使用破折号以进行区分,从而避免叙述紊乱。

类似这样的,以故事做互为语境,在中国古典小说中也有,只是形式不同而已。在《红楼梦》第六十七回中,凤姐听说贾琏背着她偷偷娶了尤二姐,愤恨不已,把跟着贾琏的仆人兴儿找来,逼他说出实话:

凤姐听了这一篇言词,只气得痴呆了半天,面如金纸,两只吊梢子眼越发直竖起来了,浑身乱战。半晌,连话也说不上来,只是发怔。猛低头,见兴儿在地下跪着,便说道:“这也没有你的大不是,但只是二爷在外头行这样的事,你也该早些告诉我才是。这却很该打,因你肯实说,不撒谎,且饶恕你这一次。”……

且说凤姐见兴儿出去,回头向平儿说:“方才兴儿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没有?”平儿说:“我都听见了。”凤姐说:“天下哪有这样没脸的男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见一个,爱一个,真成了喂不饱的狗,实在是个弃旧迎新的坏货。只可惜这五六品的顶带给他。他别想着俗语说的‘家花哪有野花香’的话,他要信了这个话,可就大错了。多早晚在外面闹一个很没脸、亲戚朋友见不得的事出来,他才罢手呢!”(35)

市俗直白,切齿之声狺狺可闻。与其相适应,叙述语也直白而不做任何藻饰:“只气得痴呆了半天,面如金纸,两只吊梢子眼越发直竖起来了,浑身乱战。”

然而,同样是这个凤姐,在诳骗尤二姐进大观园时,又是另一种话语质地与另一种装束:

至门前,凤姐方下车来。尤二姐一看,只见凤姐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如九秋之菊。……

凤姐忙上座,以礼相还,口内忙说:“皆因奴家妇人之见,一味劝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卧柳,恐惹父母担忧。此皆是你我之痴心,怎奈二爷错念奴意。眠花宿柳之事,瞒奴或可;今娶姐姐作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礼,亦不曾对奴说。奴亦曾劝二爷早行此礼,以备生育。不想二爷反以奴为那等嫉妒之妇,私自行此大事,并未说知,使奴有冤难诉,惟天地可表。”(36)

转述语采取了浅近文言,与其相适应,叙述语也采取了同样质地,诸如“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风,神凝三角”,对照前引之中:“两只吊梢子眼越发直竖起来”,话语风格截然相反。为什么要制造如此巨大的反差 ? 揆之于理,在于前者凤姐面对的是平儿,在自家的私室里可以毫无顾忌地肆意发泄,而后者则是要哄骗尤二姐,将其骗进大观园,需要粉饰自己,因此要给人以贤惠、温良、低调之象,非如此,又何以欺骗 ? 但也就由此,使阅读之人感到凤姐阴冷的刀锋、伪善与可笑。叙述者虽然没有介入,一字未著却尽得风流,在悬殊的话语质地中做了最好宣告。凤姐与平儿的对话和去小花枝巷诱骗尤二姐,在迫害尤二姐的故事中是相互衔接的两个事件,在这里,通过不同的话语质地而进行互动,从而展示凤姐的狡诈性格,的确是高明手段而值得阐释与研究。

2016、6、19

注释

(1)(2)(3)(4)(5)(6)(7)(8)(19)(20)(21)(22)(23)[明]罗贯中:《三国演义》第263、第263页、第263页、第264页、第264页、第264页、第264页、第264页、第595页、第596页、第596页、第596页、第595页——596页。毛宗岗评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2月。

(9)(11)(12)(16)(17)(18)[明]施耐庵:《水浒传》第72页——73页、第322页、第322页、第182页、第182页、第182页。凤凰出版社,2006年3月。

(10)(13)陈曦钟 侯忠义 鲁玉川 辑校:《水浒传会评本》,第190页、第71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12月。

(14)(25)(26)(27)(28)(19)(30)(31)(32)(33)(35)(36)[清]曹雪芹:《红楼梦》第169页——170页、第210页——211页、第231页、第813页、第813页、第813页、第815页、第815页、第815页、第815页、第922页、第926页——第927页。蔡仪江校注,浙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10月。

(15)[英]奈保尔:《游击队员》,第4——第5页。张晓意译,南海出版社,2013年3月。

(24)[前苏联]肖洛霍夫《静静地顿河》第950——955页。金人译,人民出版社,1980年4月,

按: 在《静静的顿河中》叙述语与转述语互补例子颇多,第一部第三卷第七章中关于歌声的描写:

每天黄昏时候,在六月的乳白色的暗光中,田地里的火堆旁边就唱起歌来:

哥萨克骑着铁青骏马,

往辽远的异乡出发,

永远离开了故乡 ……

银铃似的中音低沉下去,许多低音把天鹅绒一样的悲哀声调铺展开去:

再也不能回自己的老家。

中音渐渐地升高,音调非常使人心醉:

他那年轻的妻房,

早晚对着北方空望,

一直盼望,盼望着亲爱的人,

会突然从远方飞降。

也是许多声音都加入到歌声里来了。因此歌声变得很浓厚很醉人,就像波列西亚的啤酒一样。

歌声是出于哥萨克集体的转述语,银铃似歌声等是出于叙述者的叙述语。叙述语与转述语交相呼应、交互递进。在《静静的顿河》中关于歌声的转述语与叙述语处于互为语境的例子颇多。

又: 第十五章 :

为通知事,令郎,第十二顿河哥萨克团的哥萨克,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麦列霍夫,已经在本年九月十六日夜间,在卡敏克—司特鲁米罗窝附近的战斗中阵亡。令郎是英勇牺牲的,因此当可聊慰你们的不可补偿的损失。令郎留下的遗物将转交给他的亲哥哥彼得罗·麦列霍夫。马匹仍留在田里。

第四连连长上尉波勒珂甫尼科夫。

战斗军,一九一四年九月十八日。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自从收到利葛高里阵亡通知书以后,好像一下子就显得憔悴了。亲人们眼看着他一天一天地衰老下去。

通过阵亡通知书展示人物变化。不同文体互为语境,不在文体形式而在文体内容,其互补的根本原因在于与情节和人物命运相关的内容。

(34)[前苏联]茨普金:《巴登夏日》第53页。万丽娜译。南海出版社,201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