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山西文学》2018年第5期|成向阳:夜半谁敲门

来源:《山西文学》2018年第5期 | 成向阳  2018年05月29日07:56

成向阳,山西泽州人,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著有《历史圈:我是达人》《青春诗经》《夜夜神》。诗文见于《诗刊》《诗选刊》《星星》《天涯》《青年文学》《黄河》《山西文学》等。

我住在五龙口。这个地方的主街道正后方是一连串长长短短的铁道桥,深夜和凌晨,线杆林立的桥上,铁道会引导轰隆轰隆的火车从北向南一路穿越槐树掩映的这座城市。不用下楼出门到十字路口,只需坐在五楼阳台上,我就能感觉到五龙口这个不断被火车碾压与拍击着的地方是清晰的。它的鱼龙混杂、它的紧张匆促、它层出不穷的肮脏与掩藏不住的罪恶感,在火车带来的一阵阵声音里好像被反复漂白了,又被深夜与凌晨时分的夜色一口口吞没,只有咔嗒咔嗒的火车来临又远去的声音像快速的敲门声一样,带给房间里不睡的人以节奏性的不安与久久的静寂。

有火车停靠的地方,就总有人不停地下来或上去,在五龙口和五龙口边上的城市老火车站,一些从火车上刚刚下来的人抱着自己的行李和说不清楚的目的就暂时性地留在了夜晚。在出站口周边深陷的夜色里游荡几分钟之后,他们就跟随举牌子拉客的女人住进周边的小旅店里,或者干脆就躺靠在火车站对面邮局刚刚有人撒过尿迹的水泥台阶上。一觉睡醒就会穿上鞋子再摸黑走出来,走着走着,一个忍不住就会从衣领下的人性深处伸一只手出来,随便哪里狠狠捞一把再蹿上火车,心安理得地走自己的路去。

一个冬至的夜晚,很冷。当凌晨的又一列火车穿行于五龙口的睡梦,一个在前半夜下车又睡到后半夜的人就这样从小旅店里穿上鞋子走出来,他或许走了许久,但终于游荡到了一座熟睡中的楼下。那一刻,他路灯下昏黄近黑的身影一定是小小的,在冬至之夜的清寒中缩成似乎没有灵魂且失重的一团。他在把自己紧紧缩成了又黑又轻似乎没有灵魂与重量感的一团之后,就伸手扒着楼下的防护铁栏一层接一层爬到了一扇窗口之下。

那正是我阳台的窗口。

我的窗口在四层与六层之间的第五层,却恰恰没有安装铁质的防护栏。那时候我还过分年轻,总觉得第五层就像电影里说的,是个极其安全而舒适的楼层,除非下面有枪口般的恐惧顶着,有谁会贴着水泥墙和玻璃窗一路爬上五楼啊?可是,我的邻居们却并不这样大胆设想,他们比我更早地来到这个城市,或者干脆就是这个城市里深谙世事的原住民,他们早早便小心求证,一层一层、一家一家地用铁窗把自己保护了起来,连我头顶上六楼的那对新婚小夫妻,也用密密匝匝的铁窗把他们的婚房武装到了牙缝里。

这样,我六米四宽不设防御却面向街道的阳台就成为整座楼或者整个五龙口住宅区唯一的软肋。在那个冬至的五龙口之夜,这软肋一定以某种阔大、肥嫩而赤裸的姿态刺激了这个夜晚不寐的游客,以致他竟大着胆子像前来约会的壁虎一样游了上来,一直游到了我的阳台窗户外面。他一定先贴着窗户玻璃认认真真地朝里看了好一会儿,又黑又透明地看到了我一层窗纱一层玻璃之后空空荡荡的卧室与客厅。然后他几乎念咒语一般轻松施出手法,半分钟之内就掰断了我窗内紧闭的那个旋钮。他轻轻地推窗翻进阳台,又轻轻地迈着步子穿过客卧进了客厅。他先找出了我放在沙发上的钱包,又回到客卧的床上一一翻出了他不需要的那些证件,把它们零零散散扔在床单上,只把我不多的几张人民币仔细地对折好装进了他自己的衣袋。这时他在床上坐下来,并不满足于这样爬上来仅仅拿走那几张人民币,但又不确定是否真的要推门进入我睡觉的主卧来个主客会晤。他可能就这样坐在我客卧的床上思考了许久,然后终于想通了。他痛痛快快地站起身,一把就推开了我酣睡其间的房门。

就这样,这位午夜来客带着窗外整个五龙口异质的寒凉气息,摸黑来到了我面前。他贵宾一样轻颤着伸出的一只手穿透凉丝丝的黑暗,一路摸向我的枕头,但遗憾的是,枕下挨床头柜的一边竟然什么也没有,他失望地从我的后脑勺边抽回了若有所失的手,又把这只手举起来绕过我缩在一床厚棉被里的头,挨着我的鼻子重新伸向枕头的另一边。这次他摸到了枕下的一部诺基亚手机。然后,他并不是靠触觉,而是靠那只手探探索索的联想,感觉到了诺基亚手机边上的联想牌笔记本电脑。这时他让自己看不见的脸微微地笑了,并让这种满意的表情停留了一会,然后在围着床周走过去并轻轻掩上房门之前,顺手夹走了那部存放着我许多初稿的笔记本电脑。

那也是我人生的第一台笔记本电脑。我花了整整一个月编出厚厚一本高中生作文素材书的全部所得换取的这台电脑,我在它上面第一次看了佟大为的《奋斗》,第一次喜欢上了李小璐,第一次喜滋滋地录入了数十万字符的小说初稿。我梦想有一天,我会带着这台笔记本电脑里藏着的小说和诗歌走向南方,以及南方以南更遥远的世界。

但我才刚刚走到五龙口,这个冬至之夜的游客,只轻轻一夹就夹走了我的世界和梦想。他在夹着我的世界离去之前,一定还在阳台的竹椅上坐了一会儿,然后搬起那把椅子来到窗前,踩着椅子骑马一样翻窗而去。

他走的时候,竟没有顺便反身把窗子给我关上,任冬至之夜的冷风在当时还没有暖气供应的房间里吹了半夜,直到把我从梦里吹醒。

这让我至今耿耿于怀。他可能永远不会考虑,一个单身青年的房间里没有钟表,也没有手表,唯一可以提示时间的手机和笔记本电脑被窃走之后,一个刚刚失窃的人在凌晨醒来又不知时间准确行进在哪个刻度上会是多么惊惧。这个连时间感也丢失了的人在惊惧中只得打开床头柜上一台尘封的收音机,在无始无终的欢快歌声之后终于听到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音乐之声节目里的报时。

那是凌晨四点。一列南下的火车呼啸着以含混而快速行进的声音碾压过五龙口的凌晨和一个年轻失窃者脆弱不安的灵魂。

但事实上,这还并不是第一次有不速之客于夜半光临寒舍。更久之前,游荡于五龙口的某位夜客在主人缺席的情况下,第一次莅临这座刚刚装修完毕的房子里,法官一样做了一次预审。他来的那一夜,这座城市的夜晚正被暴雨猛烈地灌注。那是十三年前的夏天来到人世的雨水,从黄昏一直下到第二日午后仍不停歇的雨水。在那样的雨水中,客人穿着雨衣翻窗上来,以同样施咒般的手法扭断窗户旋钮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真的进入一个传说中的寒舍,家徒四壁,只有一个如果搬起来就无法翻窗落地的老式彩色电视机和一张带旧床垫的大床。他感觉十分扫兴,又有几分随着扫兴夹杂着到来的无奈与怜惜。但临走之前,一阵轻微的愤怒与几近于被侮辱的情绪涌上肺腑,他就下意识地把两只暴风雨中沾惹的泥手在刚刚粉刷完毕的白墙上擦呀擦,直到他感觉已经宣告完毕,才悻悻然开了窗,一翻身跳进了暴风雨中。

他走的时候,也没有把那扇窗子给我关上。但这并不让我耿耿于怀。

只是他留在墙壁上的无数只或交叠或开张的泥手印,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感觉到了此起彼伏隐隐绰绰的惊惧,同时也让我对五龙口这个地方有了更加清晰的领教。

五龙口这个有火车经行与停靠的地方啊,主街道东面是不断杀生造孽的海鲜肉类市场,西面隔着几条小巷和片片高高低低的房舍,就是这座城市里著名的文庙和更加著名的崇善寺。而中间这一大片善恶交杂之地,在夜色笼罩的深夜与凌晨,正可供无数刚刚从火车上下来游荡于城市中心的陌生人大展身手。对这些人来说,五龙口这个地方,真是一片深陷欲望的洼地,漆黑的迷障笼罩其上,正可放放心心地穿游其中,顺顺心心地释放自己。无论怎样糟蹋,也不过是无人察觉的一次尿墙而已。

大约十四年前,我孤身一人来到了五龙口,顺着一条遍布成人用品店和按摩房的街道走上来,在紧靠十字街口的地方买下一座小小的属于自己的房子。这也是我人生的第一片暂居之地,崭新的六十五平米,像一片刚刚切割出来的青青草地,我羊羔一样在其中匍匐下来寻求安卧,我还幼稚地用无辜的眼神左顾右盼,未曾想身畔其实早已虎豹成群。

在拿到新房子钥匙的第三天早上,我便吃惊地发现,房门侧对的一扇楼道窗户上的玻璃连同铝合金窗框一起不翼而飞了。但事实证明,我吃的这一惊仅仅是个微不足道的轻微鼓点,更大的惊悚交响乐其实尚未开幕,但演奏员们其实已经在幕布之后盛装列坐,只等火车汽笛一响便要粉墨登场了。在第一扇楼道窗户插翅之后的一周之内,每个早上,总会有不同楼层的楼道玻璃窗连同铝合金窗框一起消失。最后,在不到半个月时间内,整个小区五个单元的楼道玻璃窗连同安放它们的铝合金窗框全部消失了。没有谁知道,究竟是哪个人或者哪群人深夜来此,成批量地拆卸了那些窗户并乘夜运走了它们。

一个天光阴沉的早上,当我带着临时拼凑起来的装修队走进院门,整个小区里新建成却无人看守的楼盘像一个刚刚被攻破的巨大而无声的战斗堡垒,露出一层层一排排黑漆漆的枪眼般的窗口。我顿感失陷,像不设防的灵魂被人猛然戳穿无数黑洞洞、血淋淋的创口。而天幕之侧的一列火车带着猛然拉响的汽笛和咔嗒咔嗒声从我身后经行过的五龙口,正像一个若无其事的庞大敌人,镇定而无辜地坐在堡垒的正对面,轻松而调侃地吹弯飘过他枪口的一缕硝烟。

后来,在没有窗玻璃遮蔽的曲折楼道里,便不时地响起了夜半时分的敲门声。

一开始,夜半敲门声响起在楼下,激烈而持久。那时我尚充满着对这座楼和邻居们充裕的好奇。即使在午夜被巨大的敲门声惊醒,我还是穿好秋裤开门出去想看个究竟。这时楼上的敲门声也适时响起来了,与楼下一样激烈而持久。我扶着楼梯铁栏先是朝下后是朝上悄悄一看,就分别看见了四个穿黑衣的人。他们两个在楼下,两个在楼上,并不说话,只是一个用手中疑似棍棒的东西敲击着防盗门,另一个敲击着面向楼道的厨房窗户的铁质护栏。我一惊,赶紧大大缩回去一步,悄悄地掩上了自己的房门。

第二夜他们又来了,第三夜他们又来了。在接下来的整整两个月内,这些穿黑衣持棍棒的敲门人隔三差五便深夜抵达,叮叮当当地敲击着门扇和窗栏。后来他们忽然不那么持久而猛烈地敲击了,只是默默地站立在楼道里,但突然又会像被噩梦惊醒一般砰砰啪啪敲击一阵,然后继续梦游般在楼道里踱来踱去。有时候,他们中间的一个也从楼上走下来,或者从楼下走上来,在我这一层的楼道里用穿皮鞋的脚使劲搓着水泥楼板走动。有一夜,经行五龙口的火车已经穿过了三四趟,我却仍然无法睡着。我从阳台上拿着一个空水杯,穿过卧室和客厅去面向楼道的厨房里倒水,但还没等按亮厨房灯,就听见一个穿皮鞋的人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他拖着一根疑似空心钢管似的东西当啷当啷走过楼道,又从楼道那头折了回来。经过我窗户的时候,他侧着脸朝里一看,又拖着那根疑似空心钢管似的东西当啷当啷上楼去了。

我的厨房玻璃上贴着一层薄膜,这大概是当时我在这座楼里对自我隐私的唯一防护。但正是这层薄膜,让那个午夜拖着空心钢管去楼上敲门的人隔窗看不见我,我却能贴着厨房门外的墙偷偷看得见他。他以影子般游动的姿态穿过我的窗户,朝着我的窗子里一侧脸,但并不能看清面目。

后来我就听说了,原来是我们这个小楼盘在修造期间,开发方的一个合伙人进了监狱,据说进去之前,所有人都认为他从此再也出不来了。于是在楼盘开售的时候,开发商就把所有的房子归在自己的名下出售了。但在我们这些住户装修完毕住进来的这一年,那个进监狱的合伙人竟神奇地走了出来。他去找开发商要自己的那一部分利益,竟然被莫名其妙地拒绝了。据说他又去报了案,但接待他的人也表示爱莫能助。于是,这个气极了的合伙人就找到了这群穿黑衣提空心钢管前来夜半敲门的人。

我始终无法知道,这些人是以什么样的逻辑和办法选择了他们要去坚持敲击的门窗。在整个小区的五个单元里,每个单元都有三到五个房号被他们选中并在夜半敲响,而他们竟然赦免般地放过了我。我也始终无法知道,夜半来敲门的这件事最后是怎么解决掉的,但终于,那些夜半的敲门声消失了。

(节选《山西文学》201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