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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里梅花屠岸

来源:文学报 | 阎纲  2018年05月28日08:18

屠岸

屠岸老师走了,享年94岁。神色坦然,走得平静。生死置之度外,这是修出来的。

屠岸是诗人,诗是他的教父,又不仅仅是诗人;乍看是个文弱书生,再看是大儒,是根会思想的芦苇,满腹经纶的文场通才。

渐入暮年,慈眉善目的屠岸金刚怒目,阴柔之美兼有阳刚之气。

早在上世纪50年代,屠岸就是我十分崇敬的人。他举止文雅,彬彬有礼,学问弥深,精通中外文学,英语特别棒,是戏剧编辑兼研究员。屠岸和我同住和平街,同一个文联大楼上班,常常看见他和章妙英手挽手上下班或散步,儒士风度兼有西方文明,我辈好奇又羡慕。

屠岸童年就背诗、吟诗,“吟咏唐诗就像唱山歌一样”,至今我国能吟诗者,唯文怀沙、屠岸少数诗翁耳!会写格律诗,又写自由体诗,而且译诗,是高水平的翻译家,翻译过莎翁的十四行诗,引进济慈灵府之唯美(发表在《文艺报》的《译事七则》足见其造诣之深)。他是诗评家,戏剧评论家,也写小说评论。30年前,他撰写《热情和义愤的喷发》,对我的小说评论进行评论,情意恳切、催人上进。他是老黄牛一样无私奉献的编辑家,足智多谋,大处着眼,出版了多少当时“不大合时宜”的作品集啊!又是小处着手,终审书稿一丝不苟,不厌其烦,不放过一个错别字,我劝他不必亲躬,他说,成习惯了,不改眼睛难受。

他是个理性的人道主义者,爱妻子,爱儿女,爱人,爱一切寻求上进的文学青年,诲人不倦。屠岸读到福州诗人小山的诗,深表关切,通过手写的信函彼此交往多年,切磋琢磨,教学相长。他喜不自禁,撰写《析小山的诗〈火山是怎样爱〉》,短短的千字文说理透辟,本身就是一首诗。

小山的诗《火山是怎样爱》具有独特的品格。诗人不写水,不写火。她写火山。她把水与火的意象,融于同一首诗中。爆发如火,静默又如凝固的“水”。水是流动的,火是跃动的,火山却是静止的。

奇妙的是:“我的心脏/是一颗冷却的五彩矿石”,“另一颗宝石就在我心脏的旁边/两颗心喁喁私语”。两颗心在私语,回忆着爱的爆发,爱的奔流,爱的交融。私语如水浪,似嵌在腰部的河流中;私语如火花,已凝结在岩石的固态里。是回顾?是赓续?是遥瞻?龙卷风掀天撼地!

小山后来重点写散文和儿童文学,出版长篇散文系列《天香/圣经中的女性》,屠岸的序言充满对神的敬畏和对人性美的礼赞。我也没有忘记,屠岸还是位爱画如命的画家,从青少年一直画到耄耋之年。

屠岸精通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和英语文学,古今中外文化、文言白话英语,一概为他所用,都在他身上完美地储存和发酵。然而,他虚怀若谷,谦恭下士,尊重人,不整人,不摆架子说大话,被人民文学出版社公推为“模范党员”。

诗贵风骨、自由抒发、兴观群怨,中国诗歌最重要的传统是 “怨”——“诗可以怨”!文学固然根于爱,但无怨则无爱,如鲁迅所说:“在现在这‘可怜’的时代,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与爱,才能文。”屠岸虽不是猛士型的诗人,但也明白憎其所应憎,才能爱其所当爱。大爱必有大憎,屠岸是大好人,但不是老好人。

女儿去世,我写了 《我吻女儿的前额》,屠岸很伤心,安慰我,倾诉他刻骨铭心的父女深情。读到这些地方,我真正理解了父女之情,真正理解屠岸对我的理解。我想和屠岸相拥同一哭。

虽历经世事,屠岸还是挺过来了,思维敏捷,生活规律,不生闲气,比鲁迅健康,比托尔斯泰命大,每日坚持七小时工作,文章老更成。中国能有几个屠岸这样的作家艺术家?屠岸终于像乌斯地方的善人约伯那样被保护下来,国家之幸、文坛之幸!他是大儒、大爱、大人道主义者,讲宽恕,不伤生,期待人的忏悔和自赎。

不论是中国传统道德的温柔敦厚、文以载道、怨而不怒、敬惜纸字以及谨守做人的本分,还是西方文化的敬畏神明、赞美仁慈、颂扬对苦难的忍耐、对拯救的祈求、对人格的尊重和对自由的向往,“五四”以来德先生、赛先生和个性解放的传统,以及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的全面发展的崇高理想,都在屠岸的身上得到较完美的体现,造就他成为灵肉绝配的通人达才。

有道是:一生唯谨慎,大事不糊涂;为人恭谦让,做诗真善美;古今中外皆备我,修得诗家老更成。

“内在修为”,屠岸的人品才学是“修”出来的。

怎么“修”?他的《生正逢时——屠岸自述》一书中全面解密。鲁迅说:“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顾及全人,顾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生正逢时——屠岸自述》以历史的批判精神审视个人的生命流程,以个人的秘史叩问民族的信史,兼有思想深度、学术深度和人性深度的真确记忆,是历史的延续,又是历史的新发现;是个人心灵史,又是正史之外不可多得的文坛野史(孔子曰:“礼失求诸野。”),也提供了传主人生整个过程的面貌和心理。

道德文章,雪里梅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