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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啊!黄河!

来源:人民政协报 | 金坚范  2018年05月28日08:03

黄河,从青藏高原一路走来,山里闯,谷里奔,浩浩荡荡,一泻千里。到了山西省吉县和陕西省宜川之间,两岸遽然收缩变小,形成壶口,那奔腾湍急、气势磅礴的河水,犹如天上之水倾泻下来,可谓“千里黄河一壶收”。古往今来,有多少文人墨客留下佳句,有多少摄影家拍下了珍贵镜头,又有多少惊叹不已的中外游客传颂这一天下奇观。正如一位朋友所说,不到黄河心不死,不到壶口心不甘。于我而言,心有不甘还有一层更深的意义,那就是我尊敬的老领导笔名光未然的张光年同志,正是因为在黄河两岸翻山越岭,观赏黄河壮景,聆听“黄河船夫号子”,特别是看到了壶口瀑布,惊叹了一声“啊!黄河!”由此激发了诗人特有的灵感,辅以其广博的文学修养和多年的革命锻炼,成就了高屋建瓴、大气磅礴的经典之作《黄河大合唱》歌词。光未然逝世之后,骨灰就被撒在黄河里。

“啊!黄河!”这一惊叹之声,在冼星海同志的脑海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光未然率领的抗日演剧第三队队员,也是在延安首次演出《黄河大合唱》时担任男声独唱的田冲同志,后来回忆时写下了冼星海同志当年对他说的一段话:“我想,这首歌《黄河颂》是作者对黄河感受到的第一个印象,你们对我说过,光未然同志在壶口大声地喊着‘啊!黄河!’那就是作者在歌颂它,作者心目中的黄河是活生生、有生命力的,它既是母亲,又是一个巨人……”冼星海认为,《黄河颂》是整个歌词的画龙点睛之处,曲子也就特别难谱了。其他部分他一气呵成,唯独这一段,他写了两次,都不满意,第三稿才大功告成。

1938年11月1日,奉周恩来同志、郭沫若同志派遣,光未然率领抗敌演剧队第三队,从陕西宜川壶口下游的圪针滩渡口,东渡黄河,于山西吉县的小船窝滩点登陆,进入晋西南吕梁山抗日根据地。那时是国共合作抗日时期。光年同志身兼三职,第三队的领队、党内是第三队特别支部书记,还有军委会政治部副部长周恩来任命的“军委会政治部西北战地宣传工作视察员”。此后的3个月左右的时间里,演剧队一直在吕梁山游击区活动,宣传共产党的抗日主张。

1939年1月间,光未然在汾西县勍香镇不慎坠马,左臂骨折。他躺在担架上,在全队同志和军医的护送下,从永和关渡河西返,至延安治疗。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粉碎性骨折的手臂尚未治愈,忍着疼痛,他用5天时间口授了长达400行的长诗《黄河大合唱》,由演剧队的一位同志帮助笔录。3月11日,在延安的一个窑洞里举办的朗诵会上,光未然朗诵了《黄河大合唱》。400多行诗句,25岁的诗人一气呵成。听罢,冼星海同志激动地站了起来,一把将词稿抓在手里。“我有把握把它谱好!这是我渴望很久的呀!”1939年4月13日晚,《黄河大合唱》在延安陕北公学大礼堂首演;5月11日,在庆祝“鲁艺”成立一周年的晚会上,《黄河大合唱》在延安北门外中央组织部大礼堂再次公演,以“鲁艺”音乐系学生为主,由冼星海亲自指挥。演出大获成功,观众们在掌声、口号声中沸腾了。《黄河大合唱》也成为鲁艺时期抗战文艺创作的经典。

70多年过去了,抗战早已结束。战争中枪林弹雨、硝烟弥漫的情景,战争给人们带来的艰难困苦,战士们以血肉拼搏、视死如归的英勇气概,今天的人们难以体会。但《黄河大合唱》依然激起今天人们的共鸣,因为诗人以“黄河”为具象,所展现的中华民族的气魄、气质和伟力,依然是我们民族精神的支撑点,是超越时间、超越空间的艺术存在。著名文学评论家唐弢先生用“民族史诗”的字眼高度评价了《黄河》组诗的成就。

上个世纪50年代上初中时,音乐课上有《黄河大合唱》中节选的《保卫黄河》歌曲。从此“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那激越、明朗、雄壮的音符不时在我脑中跳跃回荡。冼星海,光未然自然成了我崇拜的偶像,总有一种一睹他们风采的强烈愿望。后来得知,冼星海英年早逝于莫斯科,那么,光未然在何处?何时能一睹风采?脑际一直在萦回这一问题。因缘际会,我于1981年年底从外交部调入中国作协担任译员,从老同志那里得知,光未然就是张光年同志,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兼常务副主席,那时他还兼着《人民文学》主编之职。1982年10月,光年同志率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加拿大,顺访美国,我是随团译员,前后20多天生活、工作在一起,使我与他比一般的作协工作人员多了一层亲密的关系。我敬他为“光年同志”,他亲切地叫我“小金”同志。

所以,去年9月中旬到临汾出席“华夏之美——黄河文化研讨会”,我自然不断回忆起与光年同志相处的点点滴滴。特别是1991年末,他抄录了《黄河颂》歌词送我,鼓励我要像黄河一样“伟大坚强”。

会议期间,我们赴永和县参观了红军东征永和纪念馆,登高欣赏了九曲黄河的核心景区“黄河乾坤湾”。东征战役是土地革命时期的一次重要战役。当时,彭德怀司令员、毛泽东政治委员率领红一方面军转战山西75天,扩大了红军,迫使进攻陕北的晋绥军回援,使苏区形势好转,推动了全国抗日救亡运动的发展。我参观展览时,耳边都回响起了《黄河大合唱》中“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的歌词。站在高山之巅,静静地遥望黄河水,秋阳照耀之下,水上金光迸裂;浊流宛转,结成九曲连环。自北而南形成的英雄湾、永和关湾、郭家山湾、河浍里湾、白家山湾、仙人湾和于家嘴湾七个大湾,统称黄河乾坤湾。这里山水相依,宛然一幅山水和谐共生的“太极图”。当地同志告诉我们,根据传说,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伏羲就是从曲折回旋、山水相抱的乾坤湾得到灵感,悟出了阴阳太极之道。而我,又想起了光年同志抄录送我的《黄河颂》歌词“我站在高山之巅……”金一南将军曾用“苦难辉煌”高度概括了中国共产党的革命战争历史。实际上,这100多年的历史,九曲十八弯,好不容易有了今天这样的局面,若不体会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华民族的苦难和屈辱,以为一切理所当然,就不懂得怎么珍惜了。

从永和我们来到了吉县壶口瀑布。刚才还在永和的高山之巅欣赏黄河这条“巨龙”在群山间曲折奔腾,现在黄河之水就近在咫尺了。一眼望去,那怒涛狂澜,汹涌奔腾,挟着巨雷般的声响,气吞万里如虎,滔滔席卷而去。且一波又一波,马不停蹄、随势赋形、状态纷呈、变幻无穷,却又稍纵即逝。稍稍移动一下脚步,景象又迥然不同,其移步换景之感,契合了苏东坡的名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哲思。此时此地的黄河之水,其汹涌澎湃之势,其实不是天上之水奔泻而来,而是犹如万马奔袭而来,千百只虎豹夺路奔袭而来。恐怕没有哪一位才高八斗的文士,能予以确切地描绘。记得1982年10月,我们在加拿大一侧观看尼亚加拉瀑布时,光年同志赞叹不已地说:“地壳一定在震动,就像黄河的一段水域一样!”显然他想起了壶口瀑布,想起了《黄河大合唱》。说实话,尼亚加拉瀑布是世界上最大的瀑布之一,宽675米,落差54米,而壶口瀑布宽仅30—50米,落差20米,不在同一个等级上,但我的感受是大有差异的。尼亚加拉瀑布,于我而言,只是一个奇迹,一道雄伟壮丽的风景,仅此而已,而壶口瀑布则使我从心底里感到“我骄傲,我是中国人”这句话的含意,因为壶口瀑布召唤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历史记忆,给人以人文的深思。

人是合群的动物,不但在物质世界里采用群居模式,精神情感世界里也要集结成各种共同体。道不同不相为谋。在茫茫人海中,在世道轮换中,人与人之间凭着灵魂相认。在“黄河文化研讨会”上,以《茶叶之路》一书闻名中外的邓九刚先生递交了一篇十分重要的发言稿《商道文化二题》。作家在文中呼唤万里茶道上晋商当年吞荒吐野、叱咤风云的精神气质。他特别提到,上世纪80年代初,采访一位曾在万里茶道上奔波的老商人阎万山。虽已85岁高龄,却依然“洋溢着伟岸、高拔的特殊气度,有一种压迫人震慑人的力量。在他的身上我明确地感受到那些曾经在漫漫的万里茶路上创造辉煌业绩人的精神力量,一种永不言败的精神品质,一种毫无畏惧,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意志品质。于是我就请他做了我的一部重要小说的主角”。邓九刚作为一个作家,呼唤阳刚之气,这与光未然70多年前在《黄河大合唱》中所歌颂的气质有相通之处。中华民族要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需要强大的物质力量,更需要强大的精神力量。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唯有眼前的大河之水,涛声依旧、雄威未减,依然灌溉着两岸大地,丰富着人们的心灵,滋养着人们的精神!

“朋友!你到过黄河吗?”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原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