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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龙腾:南方之夜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郑龙腾  2018年05月25日14:49

在后视镜里,我看见故乡与黑夜亲如兄弟,这令我泪如雨下……

——题记

一、江口镇之夜

渔民们登船下水,去到的是近海。在桥头整理好网具,往桥下一抛,再解开缆绳,就算是出发了。船是那种家庭式的木船,不大不小,安装上一套略显粗笨的马达,开动时哒哒作响,方圆几百米都能听见;船舱里贴着春联,供着妈祖,架着炊具,遇到好天气时还会在甲板上晾起衣服。这里面洋而立,大海是无尽的矿藏,渔民们靠海吃海,在不同的月份捕捞不同的海鲜。他们会趁涨潮时借水归来,省下一些柴油钱。月亮操控着潮汐,在每月初一和十五的凌晨四五点钟带回渔民一家的生计;以后每天推迟一个半小时,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第一次见到涨潮时我年纪尚小。那是一个黄昏,父亲牵着我经过老桥,远远看见入海口处潮水撞击着堤岸,又顷刻间涌进了萩芦溪蜿蜒的河道里。不一会,先前裸露在河床中的一丛丛芦苇已被河水淹没了头颅,被惊起的海鸟四下飞散,在空中久久盘旋。我们没有驻足,径自走过桥去。桥尾有村落和集市,住在桥尾的人也都说着莆仙方言;唯一不同的是,不管人们是否承认,那里已经是福清地界,隶属于另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血缘上的延伸与行政上的隔绝圈出了一张文氏图,并在这儿找到交集。也许是冥冥注定,十多年以后,福州就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有一段故事是发生在战争年代的:建国初期,一队投降的国军士兵受到了解放军的礼遇,每人发予路费并遣散回家。队伍浩浩荡荡绵延数公里,等走到备战桥时却突然遭到了国军飞机的袭击。那是座比老桥更窄的石桥,桥身只够两三人并排经过,平日里只用于军队的后勤补给。当时特别乱,飞机疯狂扫射,众人四下逃窜,运气好的跳进河里躲过一劫,运气不好的直接在桥上就送了命。来自福清新厝镇的李满福眼看情势不妙,当即翻出栏杆,双手抓住石墩,像一只壁虎般紧紧贴在大桥的背面。就这样僵持了十来分钟,飞机还在寻找猎物,但桥面已无多少动静。士兵抱着侥幸的心理,把眼睛凑近一道石缝,想观察上方的情况;但命运就是那么不幸,一颗流弹裹装着微乎其微的概率正中他的头部。伴随着一朵短促而沉闷的水花,他与故乡的距离就永远地被定格在了大桥中央到对岸的短短数十米。

“嗬!”每次听爷爷讲完这个故事,我都会狠拍大腿,说不清是因为同情还是惋惜。“福清有海,江口也有。”爷爷说。这里古时候被称为迎仙寨,春天里登上最高处,能看到山下一半是油菜花,一半是大海;后来有个清朝文人将其冠名“锦江春色”列入莆田二十四景。如今时过境迁,当年的油菜花田早已被楼房取代,只有当你站在锦江中学的制高点时,还能够清晰地看到下方的大海。它显得那么遥远,修正了以往每次我站在老桥上观望萩芦溪曲折的河道时所产生的“海在咫尺”的错误推断。

我决定只身去找海。这里楼房庙宇纵横密布,巷衢阡陌错综复杂,走着走着就拐到了邻村,教人迷失方向,而最后竟都能绕回原点。人们把村子唤作“孝义”,得名于村子里的一座同名宫庙。这里的人虔诚,和莆阳大地上的成千上百座村庄一样,每个村庄都在供奉着不同的守护神,等到了春节还会抬出去绕境赐福。但孝义宫又有着自己的独特之处,它的对面是陈家祠堂,供奉着陈瓒和陈文龙两叔侄。南宋末年,元人南渡,金瓯沦陷,王室血脉委身东南,以图后发。然气数有时尽,天下无长宁,此时最能板荡诚臣,日久人心。二人一面护主南下,一面在家乡组织民间力量抗击元军,直至壮烈殉国。后来叔侄分别成了莆田和福州的城隍,配享香火至今。

现在村子里住着他们的后人——作为无形的祖训,忠、孝、礼、义贯穿了整部族史。我也是,但我的童年却在另一座村庄里度过。我在那里喜欢上了一位女孩,后来这段懵懂之恋无疾而终。过了几年,女孩投笔从戎,服役的部队就驻扎在这里。久别重逢,我们都感觉像是已经阅尽了沧桑。她向我说起在村子里的日日夜夜,最艰苦的莫过于台风天到海岸线上巡逻。一瞬间我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提出让她带我去海边走走的要求。

从孝义宫出发,往东一直骑行,就到达了码头。“遇到岔路不要拐弯。”她说。原来看海的人需要有一颗和大海一样固执的心,每天潮起潮落,从未更变。那码头不大,和避风堤成垂直夹角,中间稀稀拉拉停靠着一些渔船和作业船;岸上尽是海蛎的残壳,踩上去能听见乡愁破碎的声音,仔细观察还能看见一些小螃蟹正拼命钻回大海。海面上不时有海鸟飞过,叼着一条条垂死挣扎的鱼类在寻找落脚点。通常情况下它们会降落在我们头顶,那是福厦高速的高架桥,川流不息的车辆让桥身发出轻微的颤抖。第一次站在高速公路的边沿,这样的体验无疑让人兴奋;到最后,我竟然更惊喜地发现公路边竖立的一块金属牌上赫然标着“莆田界”的字样。那年我求学省会,全家也都迁居榕城,一年中回家的次数寥寥无几。突然我惊觉,自己身上奔波和迁徙的属性不正是这座侨乡所背负着的宿命吗?从战争年代到和平岁月,这里数十年不曾大变,是因为人们早已习惯了回归时的平静。他们将苦难背出去,把沧桑带回来,隐藏在华丽和光鲜的背后是一段段不为人知的奋斗史。如今,村庄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可是,在大海上飞惯了的海鸟怎么停下来?”她问。

“或许它一直都是停着的,大海就是它的脚板。”我答道。

后来我渐渐喜欢上一个人来这里看海,那感觉像是在以风的语速与大海交谈。这种交谈让人变得稳重而且睿智。一次我看见一只海鸟在天空中越飞越低,到最后一头扎进水里,终于不再飞出,那一刻我如释重负。大海就是这样,它用漫长而简单的线条刻出象征着这个世界的浮雕。它是我的朋友,我深深懂得它。

 

二、软件园之夜

初秋的南方天气渐凉,住在山上的人总是最先察觉。黄昏时风声萧瑟,树叶翻动如同阵阵海浪,裹挟着夜色涌向山下的城池。坐在操场边的斜坡上,我们看着万家灯火掩映下的由近及远的街道,感觉人生才刚刚要开始。那一年的软件园还是一片空白,两栋孤零零的教学楼,一个裸露出沙土的足球场,一家永远供不应求的小超市以及十来座结构一致的宿舍楼。对于这批刚刚入学的大一新生,它用军训时的缺水断电迎接了我们。于是每天晚上,教官就把我们拉到操场上对歌,队列中的人群都扯开嗓子呐喊士气,似乎有着用不完的气力与青春;而当队伍解散,人群归去,学长们与保安的对峙便紧接着划破此间的宁静。作为抗议,他们将瓶瓶罐罐从阳台上抛出,重重摔在水泥地上发出破碎的响声;而保安们则牵着狼狗在楼下虎视眈眈。于是谩骂、挑衅,交战一直持续到深夜,愤怒和不满再一次被睡眠温柔地安慰。有一段时间,山曾若有所悟地将自己的QQ签名改为“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换来的是我将其戏称为软件园上最早的文艺青年。的确在当时,我们身上的无限希望与学长们的逆来顺受形成鲜明反差,山下的人想上来,山上的人想下去,软件园的围城效应已初现端倪。

这里依山而建,几乎与世隔绝。从市中心坐上八路车,经过省政府,顺道铜盘路,再驶上软件大道,停靠终点站,已是半个小时后的事情了;接下来是十几分钟的小公路,沿着山势徒步往上,可以看到路两旁矗立着的密密麻麻的软件公司和隐匿其间的零星军营。我们拖着行李来到这里,庞大的迁徙大军顷刻间占据了整条公路,被堵在路上的汽车就朝着新生们狂按喇叭。我心想,四年以后我也会成为你们中的一个,穿着白领衫,开着小轿车,骂骂咧咧地经过刚去报到的学弟学妹们哩。就这么走了数百米,学校在整段公路的中间,是整座山的制高点,可以看到远处的闽江。那一刻,我另一些高中的同学们正在河流对岸的大学城,应该也和我一样充满期待吧。

但这份期待最终只持续到了军训结束。教官来自江苏,在山下的省军区服役,已有五六年军龄,是个士官。他对我们这群学生兵颇有误读,认为服从纪律尚可,吃苦能力不足。我很想告诉他自己来自农村,论肤色也不比他白多少,于是我用一个举动彻底颠覆了他的这两个看法。他让我绕操场跑一千五,理由是队列中不允许讲话;两分钟后,我请求入列,他对这个成绩将信将疑,见我仍生龙活虎,便不再多说。军训的时光矫正了每个人昼伏夜出的暑期生活,一切变得规律而有条理。半个月后,军官们挥手告别,新生们开始上课,而缺水断电仍在继续,配套设施的不完善很快就让希冀转变成为失落和迷茫。归根结底,我们还真的不是那么能够吃苦。

在软件园的日日夜夜里,被告知第一学期不能自带电脑后,手机就成了大家的救命稻草。现代科技大大缩短了寄一封信到省外需要一个多星期的时差,学生们自习归来,内务整顿妥当,就躺在床铺上狂练拼音输入法。到最后,手机上的字母都已斑驳不清,每个月的短信账单能从门口一直拉伸到阳台。电信部门也趁虚而入,推出不同面值的电话卡,电话亭一度变得繁忙起来。从宿舍走廊到教学楼,从篮球场到跑道周围,到处都有操持着不同方言在低声诉说的人群。他们的故事互不相关却又彼此交集,使得若干年后的这里充满了隽永的回忆。我在山上爱上了一个浙江女孩,七年后我们如愿以偿呆在一起。那年的中秋前夜,我向她表露心迹,用的就是教学楼前的第一个电话亭。更多的时候我等到夜深人静,钻进被窝与她对话,一道道电波让夜晚变得无比具体。她说,我们都是中国电信的衣食父母。我笑,桌子上废弃的电话卡叠放起来已有书架的第一层那么高了。只是浪漫也需要一点代价,超支的电话费只有从伙食中克扣了,到了月末只能靠方便面度日,没多久我就得了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连挂五瓶点滴,总算挽回一命。

我一开始就不算是好学生,喜欢独来独往,有些厌学情绪。山也是,于是我们臭味相投,成为软件园里最闲的两个人;但聪哥不一样,他是我的舍友,会按时上下课,休息时间才和我们玩到一起。他们是我大学生涯中最好的两位兄弟,通常情况是,白天我约上山一起逃课踢足球,或是到山下的网吧上网,到了晚上就和自己宿舍的哥们一起喝酒。我曾和山一同到学校后面的树林里探险,结果发现了抗战时期的万人坑;也曾宿舍四人喝光了一整桶扎啤,在软件园上创下一个神话。有一回聪哥生日,他想起要劝劝我和山这一对浪荡子,但最终还是无奈作罢,只说了一句:“今后不管如何,都要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好好生活!”于是大家各自归位,学习,作息,娱乐,恋爱。等到买了电脑,一部分人编程实践,一部分人看电影玩游戏。我告诉自己必须找点事情来充实一下了,就约了山一起进了文学社团,后来又在榕树下网站找到归宿,认识不少文友。多年后我们从网络走到现实,这是后话。当时天天写,没日没夜地写,恨不得写出所有的为赋新词强说愁,写出所有的巴山夜雨涨秋池,写出所有的三十功名尘与土,在今天看来,那似乎是我人生中的一处举足轻重的伏笔。

事情渐渐有了转机。第二年一开学,学校就用几辆大巴将所有“被遗弃的孩子”送到了大学城。我们将行李往车上一丢,马上关掉车窗,拉上窗帘,不想再多看这里一眼,更谈不上任何留恋。等到再次回来,已是两年之后。秋天的软件园像一位有过积怨的故友,与我们一笑泯恩仇。因为临近毕业,每个人或多或少有些伤感,只是不愿去捅破这最后一层脆弱的窗纸。突然间发生在软件园上的昔日的轻狂以及彼时的成熟竟都变成了象牙塔生涯中最珍贵的部分。

我在山下的一家企业找到了实习岗位。每天清晨,会起早到校门口搭乘接送车,一直到傍晚才又坐着同一趟车回来。两点一线的生活,让一切变得简单起来。那是2008年,冬天来得有些早,呼啸的寒风在窗外肆意肢解着黄昏。我想起要去操场走走,于是独自出门,在修葺一新的橡胶跑道上不厌其烦地绕圈。隐隐间我觉察到一些东西已经不可挽回地在以往的岁月中永远地流失了,并且今后还可能流失更多。坐在软件园的斜坡上,山下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使人眩晕,我感到了茫然,第一次对这里产生了殷切的依赖。软件园是我的恋人,她安静而坚贞,能够原谅情人的背叛,能够忍耐无尽的等待。周围是经济萧条、房价攀升、真相紧张和危机公关,但她有足够的镇定与安详。我们就那么静止着,仿佛相互依偎,没有任何语言,却已读懂彼此。

入夜以后,众人归来,落单的宿舍楼重又恢复了生机。实习的和准备考研的同学在这时才完成了每天的第一次照面,这来之不易的交流和情感需要用扑克牌加以巩固。楼道里有人喊道:“一缺三!”众牌友便趋之若鹜。总是那么几个人,久而久之,牌神、牌圣的尊称相继名花有主;剩下的就在宿舍里观战,或是连上局域网来一盘dota;两者都错过的,就只好登录人人网偷菜了。每天周而复始,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直到第二天清晨,听见勤务工亲扫路面,附近的军营吹响起床号,军人们整齐列队进行着越野跑,偶尔还有从远处传来的依稀可辨的打靶声。这里的人来人往,花鸟虫鱼都随着太阳的升起而被赋予崭新的意义。

我是最晚离开软件园的。毕业的时候,聪哥在市区租到了一套房子,我答应帮他搬家,等东西收拾停当已经是傍晚五六点。那天的软件园下着雨,货车的车窗上蒙着一层厚重的湿气。我想再看看这里一眼,视线里却只有一片空白;我低声对她说了一句“再见”,但告别迅速被雨声所盖过。两个月之后,这里将迎来新一届的学生,他们会带来当初我们所携带着的希望与迷茫,甚至是不满与愤恨,当然还有可能是忏悔与和解。但软件园早已宠辱不惊,我深知等过了这个夜晚,她最愿意想听到的话只有那么一句——

你好,软件园!

或是:早安,软件园!

 

三、龙坂村之夜

雨夜容易让人联想起江湖。一个人,一把剑,一条路,一处天涯;也可能是一群人,一盒烟,一棵老树,一地酒瓶。在我的记忆里,有一年夏天特别炎热,偶尔路过的台风及其带来的雨水成了昂贵的施舍。在龙坂小学的校舍前,那棵几乎和祠堂同龄的榕树根须繁茂,宽大的树冠在黑暗中吞掉了操场一角。我们在狂风中听着树叶沙沙作响,用啤酒瓶的碰撞声代替觥筹交错。酒至三巡,一群人聊起早年印在背上的鹰与剑,讲到物是人非,神情不免恍惚——这不是江湖那又会是什么呢?或者说至少,我们都曾在少不经事的年月里经历过一场肝胆相照。

而最终,赶在雨水不可收拾之前,一群人还是选择了分道扬镳。那一年的龙坂村,242国道两侧的路灯尚未完全投用,店铺到了夜间也大多早早关门。碰到好的天气,少年们会骑上自行车到邻村,在镇上唯一的网吧里消遣掉一整个晚上。世界太大,公路太长,刚刚兴起的网络让此间的少年轻狂获得了继续存在的理由:它让人们窥探到未来刚刚掀起的裙裾,以及在这个国家的其他角落里,这份肃杀和桀骜也在以相同的方式被复制和延续着。但这是台风天,没人愿意出门。风像溪水般灌进了村庄的每条巷子,高低错综的房屋在雨气的氤氲下都变成了摇曳的水草。有人转身,消失,留下一两句跑调的流行歌的唱腔,久久地回荡在公路的上方。歌是这么唱的:亲爱的来跳个舞,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意境,唱这种情歌未免有些不合时宜。或许,唱歌的人也只是无心之失,他一定纯粹地以为,既然是江湖,那么除了烟酒,还应该有一段儿女情长。

18岁以前,我的身上有一个军旅梦。童年在父亲执教的中学里,听惯了晨起和晚归时分从主席台上的大喇叭中传出的红色歌曲,也沉醉于为数不多的在操场中央放映的胶片电影。黑白色彩的年代中,略显粗砺的英雄早已跳出了战火硝烟下应有的残酷和悲凉,显得那么具在而接近,让人跃跃欲试。后来,我把这个梦告诉了一个女孩,换来了她的期待和一份若有若无的情愫。但梦想终究只是梦想,由于体检,我北上省城就读一所理工学校,这份失落也逐渐趋于陵夷,直至不再过问。收到通知书的那个夜里,躺在床上的我给她发了一夜的信息。窗外满天星辰,彻夜不息的虫唱夹藏着隐隐约约的稻香。但这不能预示什么,我极力想象着在两百米外的某座房子里,她回复我时所带的表情。然而在这个时候,平日里只有立锥之地的村庄却突然变得幅员辽阔,漫无边际。

我认识一个庄稼汉,右脚微跛,家徒四壁,终身未娶。皮肤癌迅速吞噬着他的晚年,到最后,愿意靠近与之说话的人也寥寥无几。有一回我替他买烟,他想付我钱,我没要。一年之后,当我再次与他邂逅,他几乎是带着一种哭腔说自己已然一个将死之人。一时间我无所适从,不知该安慰还是该祝福。他生命定格的那个夜里,村庄平静如故,葬礼也是简单而决绝。对于一个存在了上千年的村庄而言,任何个体的死亡相比于她在时间上的富裕,都形同一次隔靴搔痒式的失窃,让其无意深究。但死亡同时又是深刻而压抑的,有一年年事已高的曾祖母魂归极乐,悲伤的阴翳耗尽数年光阴仍未走出村庄的边界。这使我再次怀疑自己的判断。

结束高考的那年暑假,我时常骑着一辆自行车,带着一个兄弟开始一场堂吉诃德式的游历。我们到周边的村庄,也去相邻的城镇,浑然不顾日晒风吹,足迹遍布西乡平原。有时骑到累了,就在每个村的宫庙里停下来,看上一盘象棋,喝上两杯茶水,或是了解一番氏族变迁。就这样游山玩水逛了一个月,每天都经过四五座村庄。小村庄的局限更激发了远走他乡的激昂;等到再度回来,未竟的荣归故里的理想以及无从谈起的衣锦还乡,让我唏嘘于不可抗拒的宿命。那时,我望着灯火通明的道路和沿街密布的红木作坊,一派繁荣的气息竟裹挟着从所未有的陌生迎面袭来。我感到了窒息。

我问自己的兄弟一切是否都好,他却答非所问地告诉我女孩曾放弃高考,投笔从戎,替我穿了一回军装。再后来她复员归来,嫁夫生子,在县城经营着一间不算太大的店铺。

我问,这一转眼都有好些年过去了吧。

他答,是有那么些年了。

想一想,那是2005,距今已是恍如隔世。但在一个少年身上所发生过的故事,绝不会再发生第二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