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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天柱:三舅的大口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天柱  2018年05月25日14:30

在我们家亲戚里,母亲最疼爱的要数我三舅,其中究竟是母亲为了报答三舅的救命之恩,还是可怜他无儿无女无妻的凄惨,我也说不上来。问了母亲几次,母亲总是笑而不答。

三舅现已80出头,没有什么大病,就是有点关节炎,到了发作季节,疼得爬在炕上起不了身。到了我懂事的时候,三舅已过了四十岁,在我记忆中最难忘的就是三舅的那个大口袋了。

三舅的那个大口袋,其实就是过去电业工人的工作袋,用帆布缝成,但是,它比一般的挎包容量都要大的多,我私下曾约估过,它可能要比一般我们常用的挎包大3至5倍。三舅四十岁以后,不知啥原因不拉骆驼了,回村种田,生活显然没有了保障,这就出现了“大口袋”的故事,“大口袋”是我这个当外甥的给三舅起的。

三舅肩挎大口袋首次出现在我们家,是六0年夏季的一天中午,我们全家正吃玉米棒子面蒸成的馒头,金黄金黄的,在当时来说不失为上等的佳肴。三舅一脸倦庸,红润的圆脸盘已显憔悴,他泪水涟涟地告诉母亲,,家里已经断了粮食,二哥让他来寻母亲,掮点粮食回去,好暂渡当前困境。二哥是我的二舅,因三舅一直没有娶老婆,回村后就和二舅、二妗子他们合过在一块。

从六0年一直到八0年左右,这二十年间,三舅肩挎大口袋,往返我们家的次数我也无法说清了,只不过见每次来时,大口袋瘪瘪的,走时却装的鼓鼓囔囔的,而三舅大凡来时极有规律,从每年的正月开始,初六开始探妹,十五回城看红火,四月十五,五月端午,六月十五,七月十五,八月十五,国庆节,新年,腊月购置年货等,都成了三舅到我们家的“装袋日”。到了那天,我曾揶揄说:“今儿我舅准来”,语音未落,门铃一响,那红扑扑的脸庞,肩挎着那个大口袋,就走进了大门。三舅一般不住夜,说是晚间无人照料牲口,中午饭一吃,点支香烟,然后,背起母亲给装的满满的、几乎要撑破的大口袋,就走了。腊月装的是刷对联用的红纸、糊窗户纸、窗花、猪肉、吃饺子馅用的胡萝卜,正月装的是大年特意留下的红烧猪肉,油炸鸡块,端午装的是红枣,八月十五装的是月饼,新年装的是大米。平时来了母亲也给十元、八元的现金,给条父亲和大哥穿旧的旧衣服等。很小的时候,对这些婆婆妈妈的小事,我也无心问及,只知道饿了吃,渴了喝,西树林上树掏麻雀。到了念初中时,懂得了世事的艰难,慢慢地对母亲的这些做法有了反感,我们家的生活也不算富裕,仅靠父亲微薄的薪金和母亲在缝纫社吃大锅饭挣下的几个可怜钱,又要生活,还要供养两个儿子念书,家境是比较艰难的,你说这大把大把的往外花销,我这心里有多窝火。

对此,我跟母亲生了一次气。

1978年的夏天,端阳节前夕,三舅肩挎那只大口袋,母亲仍和往常一样,照顾三舅吃了中午饭,稍微休息后,上街给三舅买了大约有二斤红枣,二斤白糖和一瓶酒,正要往大口袋装时,我说话了:“娘,红枣白糖,我要吃,酒让老父亲喝吧”。

母亲听后一怔,她断然不会想到我会说出此话,我看到母亲装袋的手有些微微发抖,脸上霎时顿起乌云,眼眶里已经有了盈盈泪水。

三舅见状,从炕上飞快跳下地,连声说:“红枣、酒我都有,不要装了”,说罢,又从大口袋里把东西取出,就掉转头走了。

那次,母亲一连好几天都没有笑声和说话声,痴呆呆的好像患了一场大病似的……

直到在中国农村历史上大树特树的那次三中全会召开后的第二年秋天,三舅这才又再次出现在我们家。那次来时,三舅肩挎的大口袋不是瘪瘪的,而是装的鼓鼓囊囊的了,原来,三舅他给我们装来了农村的特产,有玉饺、大蒜、红豆角等,都是城里人爱吃而又吃不到的绿色鲜货。从那以后,三舅每次来都是这样,大口袋撑的满满的,装的全是农村的土特产,每次来,说啥也不要我们家的东西,他笑着告诉我和母亲,三舅现在是石打石的富了,再也不是以前的穷身子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像蘸了蜜:“土地到了户,打下的粮食都吃不完,养的15头猪,养的50只鸡,还养的100多只羊,家大业大,日子过的顺心的很哩。”

记得有次我硬要给他装东西时,他都变了脸。

再后来,随着年龄的长大,三舅的腿又有毛病,来我们家的次数显然是少了。有次,他给我们装来了一大口袋黄豆,让母亲过年时生豆芽吃,末了,苦笑了一丝后说:“唉,我这腿是走不动了,以后也不能经常来看你们啦。”

那次后三舅确实再也没有来,再来时母亲已经撤手人寰,母亲发丧那天,三舅肩挎那只大口袋,里面装的全是祭供品,悲痛至极,边嚎哭边对前来吊孝的人说:“二十多年来一直是她养我的呀,如今……她……她……唉,”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大口袋的再次出现是在母亲去世一周年之际,三舅不顾年迈,在腿十分不便利的情况下,拄着一根柳木棍,大口袋里装的是上坟用的黄裱纸、草香、点心等祭品,他伛偻着腰身,一步一挪地攀上了抖峭的山道,到母亲的坟前去痛哭了一场。

从此,大口袋我是再也没有见到。

筹备了好些时日,我终于在去岁初秋的一天,骑了辆自行车,买了些糕点之类,前往山村去探望阔别已久的三舅。

初秋的早晨,秋风似乎有些凉意袭人,而我的心却热乎乎的,一来是好久未见三舅,二来是想弥补那年的那次愧疚之事。因好几年没有来过这个小山村了,面貌确实是巨变了,宽阔的水泥路平展展的,骑上自行车就像骑在省城的迎泽大街上,毫无一丝颠簸之感,十华里的路程全然没有感觉,就已经来到三舅的门前,齐展展的两孔窑洞清一色青砖璇面,门窗油漆一新,院子里有果树,有花草,还有菜地和葡萄架,疏密相同,错落有致,绿肥红瘦,堆青叠翠。真可谓是“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啊!

“三舅、三舅”,我有点迫不及待地朝着窑洞喊道。

听到喊声,三舅拉开家门,我一看,倏然间精神一振,三舅脸色还和以前一样,仍是红扑扑的,看上去气色也很好,从他那开门的利索劲儿来看,就知他的身子骨还很强硬。近几年没有见面,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老态相。

我的到来,三舅自然是欣喜若狂。进了家门,我不由地眼睛一亮:正面窑洞墙上挂着的不正是那只历经苍桑的大口袋嘛。这只口袋,近乎半个世纪,在我们家和三舅家之间装来装去。如今,它却“作壁上观”闲起来了!

我从墙上慢慢摘下这只口袋,捧在手中,就像是捧着一块举世无双的珍宝。睹物思人,想到它在母亲和三舅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事儿,我的心里一阵波翻浪涌,泪水顿时模糊了整个视域……

“你不要光看那只挎包了,我的外甥文化人,你看看三舅写的这《十唱共产党好》歌词吧,村里人准备找个书法家,要把它写在村口的大照壁上哩,正好你来了,你给修改修改,”三舅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笔记本,笑哈哈地递给了我:“你不要用旧眼光看人哩,三舅也是文化人哩。”

我打开笔记本,三舅的《十唱共产党好》歌词是这样写的:“一唱共产党好,开天辟地大功劳,种地国家给补贴,皇粮国税全免了;二唱共产党好,念书学费不用交,农民孩子上起学,再也不怕睁眼瞎;三唱共产党好,农民患病有医保,农合吃了定心丸,大病小病不用愁;四唱共产党好,清水流进千家门,饮水思源牢牢记,龙头一拧甜透心;五唱共产党好,孤寡老人有保证,村里有了养老院,无儿无女也顺心;六唱共产党好,水泥公路通到村,从此出入真方便,到县到省一阵风;七唱共产党好,农民有了退休本,老了也有养老金,人是越活越年轻;八唱共产党好,农民真正挺起腰,泥腿有了自主权,谁能致富谁当选;九唱共产党好,扶贫慰问记得牢,又是白面又是油,临年靠节年年到;十唱共产党好,有线闭路村村通,坐在家里看电视,天下大事装心中。”

看完三舅的歌词,我心头顿时一阵热浪袭来,我实在无权也不能修改三舅的这首原创作品,因为,这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农村老人发自心底真情实感的由衷吟诵,就像是山泉出自幽谷的自然鸣泻。

那天晚上,三舅亲自动手,特意炒了几个农家菜,和我喝开了酒。三舅酒量真好,根本不像一个80多岁的老人,我呢,也可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吧,不知不觉喝多了点,只觉天旋地转,昏昏欲睡,顺势就一头倒在了三舅热乎乎的土炕上,一转眼的功夫就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