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李墨:鸡蛋的故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墨  2018年05月25日14:14

女儿早起上学,我为她烹制早餐,热牛奶,烤馍片,拌青菜,蒸鸡蛋,整个过程繁忙而有趣——牛奶在燃气灶上唱歌,馍片在微波炉里舞蹈,青菜在盆子里被我搅得上下翻飞。只有鸡蛋最乖巧,它静静地卧在蒸蛋器的篦子上,隔着透明的盖子,好奇地望着厨房里的世界。

女儿将青菜夹到馍片里,就着奶,吃一口,喝一口。等到吃饱喝足,她便站起身,揪一片餐巾纸,一边擦嘴一边跟我告别:“我走啦!”

我一把拉住她,顺手将桌子上的热鸡蛋塞到她的手里:“拿着,路上暖手,到学校再吃。”我们家离学校很近,到了学校,鸡蛋的温度刚刚好。

“妈——”女儿把声音拖得长长的,“我不想吃鸡蛋!”

“你这孩子,鸡蛋多香呀,我们小时候------”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女儿就不耐烦地打断了我:“妈——我知道您小时候想吃鸡蛋吃不上,可是,您喜欢吃鸡蛋不代表我们也喜欢吃鸡蛋呀!”

“鸡蛋营养呀!傻闺女,你不是爱看皮皮鲁吗?你知不知道郑渊洁老师每天写那么多东西都靠什么来补充营养吗?鸡蛋和香蕉。郑老师说,他每天都要吃一个鸡蛋和一根香蕉。你怎么能不吃鸡蛋呢?”

“妈,郑老师是什么时候的人,您又是什么时候的人?你们这些老前辈喜欢吃鸡蛋是正常的,因为你们小时候吃不上,因为你们没有更好的东西来补充营养。我们现在不一样了。比如说今天吧,我喝了一杯牛奶,营养就够了,不需要再吃鸡蛋了。重复地摄入营养,对身体没有好处,您知道吗?”

女儿的反驳,有理有据,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女儿见了,趁机将鸡蛋塞回到我的手里,缩缩脖子溜走了。

我手里攥着那个热鸡蛋,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想起自己小时候吃鸡蛋的不易。

小时候,在我家堂屋的西北角,有一个柜子。那个柜子很旧了,是亲戚家不要了送给我们的,父亲在它身上楔进了一大把钉子,才勉强能够让它立起身子来。柜子顶上,放着一只灰色的瓦罐,没有盖子,没有耳朵,身上也没有任何漂亮的纹饰,就像一位穿着灰布长袍的老奶奶,挺着发福的肚子常年蹲守在那里。这是农村家庭里最普通的瓦罐。然而在我的眼里,它却是无比珍贵的,因为它的肚子里装着我最渴望吃到的——鸡蛋。

是的,鸡蛋,那是那个年月里我能想到能见到却难以吃到的最最美味的食物。

我是七零后。七十年代的农村很穷,除了粮食,人们没有任何其他收入,为了补贴家用,村子里几乎家家都养鸡,靠卖鸡蛋换得的零钱补贴一家人的吃穿用度。逢着年节若是没钱割肉了,公鸡就是节日的美食。所以有时候我就想,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对鸡的称呼反过来,叫它们“鸡公鸡母”更合适?

我家里养有十几只鸡。鸡窝在东屋的南窗户底下,窝旁种着一棵枣树。那棵枣树很老了,虬曲的树干上密布着裂纹,枝繁叶茂的,树冠都快扫着房顶了。树跟人是一样的,越老越勤快,这棵枣树每年都会结出满身的果子来,让我们这些馋极了的孩子在收获的日子里可以打一打牙祭。

鸡窝就像一个孩子,静静地躲在枣树的荫庇下。

每天早上,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放鸡。鸡们在窝里挤了一夜,憋疯了,一开窝,它们就拼了命地往外挤,有些鸡因为用力过猛,挤出来的时候收不住脚,像一架失控了的飞机一样,直直地撞到我的腿上来。撞上了,这才刹得住车,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看看我,重又低下头假装矜持地朝院外踱去。

等到吃饱喝足撒过了欢儿,下蛋的母鸡就开始陆陆续续地回到院子里,跳到鸡窝上,在父亲专门为它们搭建的两个小窝里卧下来,专心致志地下它们的蛋。这两个小窝是用碎砖块垒起来的,有房顶,有墙壁,窝底还铺了金黄色的麦秸秆儿,软乎乎的,正好可以容一只母鸡舒舒服服地卧在上面。受到主人如此厚待,母鸡们自然格外卖力,我家的鸡,工作起来是很自觉的,它们排好了班,每天留一只轮休,其他的谁也不偷懒,一鸡一蛋,绝不会有错。

下完了蛋,母鸡们都会“咯咯哒咯咯哒”地叫唤一阵,提醒主人前来收蛋。这时候,不用母亲支使,我便会抢先跑到鸡窝跟前,看白色的鸡蛋静静地卧在麦秸秆儿上,像是一个倒头而睡的婴儿,白中透粉,肥硕可爱。我伸出手,轻轻地触一触鸡蛋,鸡蛋带着母鸡的体温,热热的,我的心便也跟着暖暖的。我小心翼翼地捧起鸡蛋,小心翼翼地走回屋,再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瓦罐里。

一枚,两枚,瓦罐里的鸡蛋渐渐多起来,我的憧憬也开始变得执着而具体——我想吃一个鸡蛋!可是我不好意思说。母亲似乎也不明白我的想法,她一天几次地要我到外面街上去看收鸡蛋的人来了没有,说家里急着等钱用。收鸡蛋的人不知道是哪里的,他们都骑一辆自行车,在后座的两边各绑一个竹筐,一边大街小巷到处转悠一边嘴里吆喝着:“收——鸡——蛋喽!”我听到了,就把他们叫到家里去,母亲搞好价钱便开始过数。那时候收鸡蛋不论斤,论数。母亲数鸡蛋很有意思,她不是一个个地数,而是叉开五指,一把手正好抓五个,“一五,”母亲数道;再叉开五指,再抓五个,“一十。”我在一旁看母亲专注的样子,觉得那不像是交易而更像是一种神圣的仪式。后来我该上一年级了,学前班的老师说我没上过学前班必须考试过关了才能上一年级,否则便得留在学前班。母亲说那你就考一考吧。老师当时考的便是数数。她伸出一只手,问:“多少?”“五。”班里有两三个人回答。老师把手掌反过来,再问:“多少?”没人出声,只有我接着往下数:“十!”老师继续翻手,我便跟着一路数下去,“十五------二十------二十五------”后来,老师就让我上了一年级。那样数数,便是我看母亲数鸡蛋学来的。

瓦罐一次次装满,又一次次被掏空;我的心也一次次装满,又一次次被掏空。

我能吃到鸡蛋的机会少而又少。

农历五六月间,麦收秋种工作都结束之后,人们会有一段相对闲暇的时间。农民厚道,趁着这一年当中难得的闲暇,亲戚之间要互相走动走动,农村谓之“瞧麦罢”。亲戚来了,客饭一律是捞面条炒鸡蛋。鸡蛋要单独炒,炒好之后盛起来放到火边,用一个空碗扣住,等到饭做好了再把这鸡蛋给客人抄到碗里。主人给客人捞第一碗饭的时候,是不敢把鸡蛋全抄上去的,因为害怕客人吃第二碗,如果客人要吃第二碗而主人家没有了炒鸡蛋,那就太失礼了;客人呢,吃饭也有讲究,主人家的饭菜再好吃,客人也不能吃第二碗,否则也是要遭人笑话的。如此一来,这炒好的鸡蛋无论多少都总是会剩下一些的,我摸准了这个规律,只要家里有客人来,我都断然不会出去玩耍,我要在家里等着吃那剩下来的鸡蛋。

我们那时候想吃一口鸡蛋,就是这么难,因为鸡蛋太金贵了。

鸡蛋的金贵,还表现在它可以充当流通的货币使用。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卖冰糕的小贩们,自行车的横梁上都挂着一个布褡裢,谁要是想吃冰糕而手头里又没钱,就可以拿鸡蛋来换,一个鸡蛋两个冰糕。有时候父母不在家,三姐就会跟我商量:“咱大(爸)咱妈不在家,我拿个鸡蛋换俩冰糕吃,给你一个,我吃一个,你别告状行吗?”三姐故意把“我”放在前头,目的是就想用糖衣炮弹引我上钩。我明白!但是我胆子小,怕受牵连,就故意思忖着,犹豫着说:“不告状也行——要是咱大咱妈万一发现了,你得说是你非要拿的,跟我可没有任何关系。中不?”

成交!

于是我们姐妹两个就干起了“监守自盗”的勾当,嘴里吮着甘甜的冰糕,心里乐开了花。那一刻,估计就是被父亲发现了责打一顿,我的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后来我中师毕业走上讲台,有了工资,吃鸡蛋就没那么难了,可是我心底里对于鸡蛋的钟爱,并没有因之而减轻分毫。我一如既往地喜欢吃鸡蛋,也一如既往地觉得鸡蛋比什么都好吃,隔段日子馋了,就要炒两个鸡蛋喂喂馋虫。我不明白,我们这一代人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美味,到了女儿这里怎么就变得如此地不受待见了呢?

女儿塞给我的热鸡蛋,这时候已经渐渐冷却。我无奈地摇摇头,只好剥了皮,自己享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