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巢湖岸边的李家大院

来源:解放军报 | 刘业勇  2018年05月25日07:46

母亲从安徽巢湖市的家中打来电话说:我们家40多年前住过的旧居“李家大院”修葺一新,从市文物保护单位升级为省文物保护单位,并且是巢湖市唯一的省级民居文保单位。这个电话像电脑上被触动的按键,一下子打开我记忆的数据库,40年前的如烟往事又渐渐清晰。

1954年,25岁的父亲随南下的解放军从山东老家来到安徽,由于身负多处战伤,加上地方工作需要,怀揣一本《残废军人证》(后改为《残疾军人证》)提前转业,脱下军装,被任命为巢县(巢湖市当时是县,后撤县建市)柘皋区区长,也许是父亲有一段在南京汤山炮校当教官的经历,1964年,又调任巢县农村干部学校校长,这个学校的校址就是“李家大院”。1964年,我刚刚5岁,牵着两岁的弟弟,随父母一起往学校搬家,一辆大板车(如独轮车大小的架子车)装着一家4口的全部家当来到“李家大院”,住进这座当时巢县最著名建筑的主楼。“李家大院”坐落在今安徽省巢湖市西坝口汤家闸,1929年由木材商人李鼎新修建,由一栋三层碉堡式主楼和几个大小不等的院落组成,加之院外的附属建筑,有几百间,均为砖木混合结构。院内木雕砖雕石雕俱全,集江南民居及徽派建筑风格为一体,兼有北方城墙形态,造型粗狂又不失婉约。1949年后,李家人陆续搬出大院,大院收为国有。我家住在主楼的一楼。当天,我就爬上楼顶举目四顾,整个县城几乎尽收眼底,方知这栋三层楼房居然是当时巢县最高的“大厦”。楼的南边不远处是波光粼粼渔帆点点的巢湖;东边是一条河,直通长江,谓之天河,西边也是一条河,直通巢湖,叫后河。当时“李家大院”已陆续住进一些人家,能听到楼下狗吠鸡叫,大人的呵斥,孩子的哭闹,还有戏匣子里传出的庐剧和李焕之作曲、方金扣演唱的《巢湖好》。

一楼共两间半房,外加一个楼道。父亲说:“‘李家大院’是全县最好的房子,要倍加爱惜。”我一看,不论楼房平房,果然很大,窗户居然都是玻璃的,玻璃在当时的巢县属奢侈品。楼板是油漆的木质地板,楼的顶层是水泥地面(水泥在建楼时叫洋灰,也是舶来品)。一间间房屋组成一个个天井,如同北京的四合院,依次连缀,曲径通幽。地面是大理石和青石铺成的图案。走廊是一排排用整根木头做成雕着图案的支柱,如同颐和园的长廊。门窗的木框也是用整块名贵木料镶嵌在灰色的墙壁上,特别是那砖缝细密足有二尺厚的外墙,令人想起长城的城垛。爸爸说:“这么坚固的房子,可以抵挡一般的枪炮,就是炸药包也很难炸开,我们住的这幢楼,也是一座炮楼。”简单粉刷之后,支上床,我们全家住进了“李家大院”。

两年后,“文革”爆发,学校全部停课。1967年夏,巢县以南的芜湖市“造反派”和“保皇派”发生武斗。“造反派”北上,与巢县的“造反派”汇合,要在巢县“破四旧、立四新”,砸烂“封资修”,而古色古香的“李家大院”作为资本家的老宅自然就成了“造反派”摧毁的目标。一天早上,一辆卡车和一台推土机停在了大院门口,从车上跳下十几名全副武装的“造反派”,他们拿着铁镐铁锹铁锤钢钎直接冲进院子,对着我家的那块雕着“西厢记”人物图案的大门砸起来。我和弟弟吓得躲进屋里。“放肆!”爸爸闻讯喝道。“这是封资修!砸烂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造反派”回应。“这是国家财产!你们在犯罪!”“你这个走资派胆敢保护这些‘四旧’!打倒走资派!”“造反派”们放下工具就要上来揪我父亲,突然,走在前面的几名“造反派”停住手。原来,早有准备的父亲为了阻止这些“造反派”的破坏,特地换上了军装,同时,把他在历次战场上荣获的军功章密密麻麻地挂在胸前,右手拿着一把日本枪刺。“造反派”们愣住了。父亲吼道:“你们这些兔崽子,老子打鬼子时,你们还在娘的肚子里翻跟头。今天,你们要是敢动一砖一木,让你们站着进来,躺着出去。这把刺刀是我宰了两个小鬼子缴获的!”说着,举起那把日本枪刺挥舞起来。这时大院里当年徐海东的马夫、老红军乔伯伯,经历过“皖南事变”的新四军老战士张伯伯、柯伯伯,抗日联军老战士解伯伯,解放军老兵朱伯伯、江叔叔、徐伯伯等都举着家伙冲在前,当过儿童团员的母亲则举着一把红缨枪,还有很多当过兵和没当过兵的邻居全体男女老少也抄起家伙陆续围上来,面对带着枪的“造反派”毫无惧色,大家反复朗诵毛主席语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软硬兼施,说服“造反派”停止破坏。

如此阵势,“造反派”们怕也没见过,几个头头嘀咕了一下,终于打道回府。当时安徽的武斗惊动了中央,时任12军军长李德生奉中央之命,率军宣队亲临芜湖等地,平息了这场武斗。但由于“文革”还在继续,我父亲及大院里的几乎所有的老干部都成“走资派”“三反分子”,戴高帽上街游行。大人们没逃脱厄运,但“李家大院”被保护下来。这件事令我感动,平时这些邻居给我的印象并不太好,但当自己的家园和国家财产受到侵害和威胁时,他们的奋不顾身,令我刮目相看!

1969年,安徽发生洪灾,巢湖水位暴涨,“李家大院”被淹没在水中,我们全家和邻居被迫搬到地势较高的卧牛山上。两个月后,大水退下,我们又搬回来,当时,很多被淹没在水中的房屋都倒塌了,“李家大院”墙角和地基被大水冲得裸露出来,这时,一些灾民也搬进了大院闲置的房屋里,此时,“李家大院”的几十间房加上前后院几百间房屋全都住满了人。灾后重建,大家认真加固地基,清理杂物,粉刷墙壁,修补门窗,喷洒药水。二楼搬来的新邻居锁伯伯是志愿军的宣传队长,会写美术字,为了防止“造反派”再来破坏,锁伯伯、父亲及邻居们把院外的墙壁上都用油漆写上不怕日晒雨淋的毛主席语录,在每家的入门处安置一个“宝书台”,把石膏制成的毛主席像和《毛主席语录》端端正正地放在中间。使“李家大院”躲过一次次劫难。

那时的巢县,四季分明,一派田园风光。春天来了,湖畔的垂柳吐蕊,天河后河的鹅鸭游弋。夏日,大院的人都搬到楼顶平台过夜,在水泥地上,一方篾席铺开,一家人躺在上面享受天伦之乐;深秋,站在楼顶,视线越过天河、后河、官圩,家塘圩,金黄色的水稻波浪滚滚,瓜果飘香;冬天,银装素裹,河面结一层薄冰,像一面映衬蓝天白云的镜子。那时,不论是两条河的河水还是巢湖水,都是可以直接饮用的,连明矾都不用放。

随着入住“李家大院”的人口的增加,大院的社会成分也变得复杂,除工农商学兵外,也有出身地主、富农、商人、小业主以及华侨和外籍人士等。人员的职业不同,文化程度和素质也参差不齐,邻里之间的纠纷、摩擦时常发生,甚至为一点针头线脑的事大打出手。每当有冲突发生,大家便主动上前苦口相劝,最后也其乐融融。我小时候,能听到各种方言在这里汇聚,也常常品尝到每家餐桌上的风味美食。大家来自全国各地,但住进一个院,就是一家人,大家除了尽力呵护来之不易的缘分,更是竭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家园——“李家大院”。以至于2011年政府确定“李家大院”为文物保护单位时,“李家大院”依然基本保持着当年的原貌,而当时的巢湖市,几座城门、十几公里的城墙、包括诞生过成语“洗耳恭听”的遗址洗耳池等几乎所有的历史遗迹都早已荡然无存。

邻居们在“李家大院”繁衍生息,有了第二代,甚至第三代,过着自给自足的和谐生活,享受着天伦之乐,好几家甚至成为“亲家”。他们用生命捍卫着自己的家园,并且把对自己家园的捍卫顺理成章地延伸到一种家国情怀、升华为一种民族精神。上世纪60年代,中印边境冲突,大院里有青年应征入伍上前线,抗美援越的队伍中,有大院子弟的身影,1969年的珍宝岛战斗,有大院的儿女冲在最前线,70年代,国家号召大西北戍边,大院的适龄青年走了4名,直至1978年3月,我与大院的姜志远、王小明、吴晓明、任华等8人同时穿上军装来到第二炮兵和海空军部队。

上世纪90年代,巢湖市(此时巢县已撤县建市)全城开始大拆迁,“李家大院”也列入拆迁范围,邻居们得知此消息,纷纷上书政府,要求保留,专家论证后,确认“李家大院”是巢湖市保存最好、规模最大的历史文化民居,2011年政府确定“李家大院”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要求邻居搬出,此时,邻居们方知自己争取来的“李家大院”住不成了。虽然政府给了一定的补偿,但是,搬离几代人居住了几十年的家园,还是难舍难分的。然而,政府一声令下,深明大义的邻居们还是一步三回头地陆续撤出了“李家大院”。一个个故事在院里面封存,一段段记忆在大院中沉淀,这记录着巢县90年变迁的大院,这寄托着我们几十年情感的深宅终于又一次被保存下来,与我们共同走进新的时代、新的梦想。

大院里,有父亲和邻居们亲手用砖石垒砌的支撑立柱、修缮的一扇扇门窗,有父亲亲手更换的火表、电线、夯实的“三合土”地板,有我们全家用了几十年的灶台,有父母栽下的“仙人掌”、“拐枣”树和冬青树,有诞生了我妹妹和小弟弟的木床……父亲去世后,没有回山东安葬。他生前要求我们把他葬在一个可以看到“李家大院”的地方,妹妹和弟弟经过选择,确认巢湖东北方的鼓山寺公墓是最佳地点。我们把父亲的骨灰、连同他骨灰中的日本炮弹片和子弹头,一起放在鸽子笼大小的匣子里。沿着坐北朝南的公墓举目望去,巢湖市尽收眼底,不仅“李家大院”隐约可见,连大院镇守的湖泊、河流、田园、村庄也一览无余。而“李家大院”主楼的窗户如同眼睛,也在默默地深情看着父亲。

我离开“李家大院”后,只在1997年探亲时回过一次大院。当时,因父亲工作调动,我们家已搬到“洗耳池”公园附近的小区,邻居们也搬走了一些。失修的房屋开始破损,四周也长出了荒草。如今,成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李家大院”会怎样?

在巢湖市网站的照片上,我终于看到了新修建的“李家大院”雄姿,原来“李家大院”早在2012年就已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下一个目标是申报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她所走过的历史沧桑绝不仅是“文革”这段“历险记”,她经历和见证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炮火,其厚重的历史积淀和文化色彩凸显出她无与伦比的价值地位。凝视着这座建筑,我脑海里突然跳出两个字:“长城!”是呀,这多么像俯卧在巢湖边的一座长城呀,三层主楼是烽火台,周围蜿蜒着的屋脊酷似城墙,与巢湖市鳞次栉比的建筑连成一体,一直延伸到浩瀚无垠的巢湖和波涛滚滚的长江。从这“长城”中走出去的人,有冯玉祥、张治中、李克农等爱国将领(3人的故乡均离“李家大院”不远),更有一批批后来者,他们接过先辈的火炬,用热血和生命连接起祖国四面八方的“长城”,共同护卫着自己的家园、保卫着自己的疆土。前两天,我和弟弟妹妹掐手算了一下,大院里几乎每家都是军属或烈属,或者是曾经的军属,更多的是已经离休退休复员退伍转业的老兵,当年大院邻居目前仍有30多名子弟在部队的强军路上建功立业,他们继承父辈的血性,在军旅大展宏图。他们中,有军事院校的教授,有航天领域的科研工作者,有军队的高级指挥员,有优秀士官、军医、舰长、飞行员、部队新闻工作者,也有为祖国洒尽一腔热血的烈士。“李家大院”在巢湖市首屈一指,多年来,被誉为巢湖市的“红色大院”。

“巢湖好,好风光,水接云天白茫茫……”李焕之这首悠扬粗犷的《巢湖好》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离开大院整整40年了,我分明感到巢湖岸边的“李家大院”在时时向我召唤。40年,当年大院里的父老乡亲都还好吗?大院养育了一代代人,并把他们送到祖国的四面八方,现在,她正深情地对远方卫国戍边的赤子们说:“孩子们,你们没有辜负大院的哺育,你们是‘李家大院’的骄傲,大院以你们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