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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选刊》2018年第3期|老藤:刀兵过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2018年第3期 | 老藤  2018年05月24日08:07

引 子

王克笙一降生就给了接生婆一个耳光。

因为是站生,估衣街上最有名的接生婆郑氏接生时费了不少力气。要紧关头她甚至泄了底气,高声问在门帘外走来走去的王淦:保大还是保小?本身就是医生的王淦毫不犹豫地说:大小都保。郑氏左上唇的一颗黑痣瞬间像只吸饱了血的蜱虫,几乎要从嘴角上滚落下来。

王克笙双脚踏入这个世界时眼睛是睁着的,像两粒野地里常见的黑星星。他大哭着,小手胡乱挥舞,正俯身剪脐带的郑氏被小手扫在脸上,虽不疼,却也气恼,郑氏拧着眉头说:这孩子,估衣街上怕是装不下了。

估衣街是一条六百岁的老街。

光绪年之前,估衣街是一家挨一家的估衣铺。这格局是被一家药铺打破的,好比扎紧的篱笆冷不丁就开了个洞,接着,什么麻花铺、剪刀铺、酱菜铺,甚至胭脂铺都一夜间冒出来,让估衣街变得名不副实。

破这规矩的是皖南人王茗。这个溜肩窄腮的中年人买下了街巷西南角一个估衣铺,打了一排百眼柜、一张两尺宽三尺长的台案,门楣上挂出一块酪奴堂的牌子,开始坐诊抓药。初时,街坊们都觉得药铺开错了地方,有人甚至编了歇后语来调侃:估衣街上开药铺——胡闹。然而,就在街坊的另眼中,酪奴堂不温不火地开了起来,后来,王茗又把妻儿接来,在估衣街上筑巢安家。

估衣街上的街坊并不知道,这个其貌不扬的酪奴堂堂主,竟然做过大周的五品官!

王茗不姓王,姓朱,原籍皖南祁门,新安医派世家,以砭石和针灸治病闻名远近。朱家在祁门的堂号不叫酪奴堂,而是叫金石堂,体现了银针砭石之用。康熙十二年冬月,被撤藩的平西王吴三桂起兵叛乱。康熙十六年春,吴三桂一彪兵马进驻祁门。一天,一个患湿热之症的紫面将军到金石堂看病,朱茗用砭石疗法消去了他的疾患,将军大喜,说你姓朱,与前皇同宗,大军兴明讨虏,你焉能置身事外?说完就让军士把朱茗掠入军中做了随军医官。次年,吴三桂建大周称帝,加封文武百官,朱茗稀里糊涂被封五品医官。受封前夜,朱茗做一梦,梦见自己着前朝官服,在金石堂中坐诊,早上醒来,不明此梦凶吉,找一道士圆梦。道士说此梦绝非吉兆,着故国官服,坐今朝之堂,运程大变矣!朱茗觉着官服如同戏装,唱什么戏穿什么衣而已,自己只管治病救人,不用去理什么前朝后朝,此事也就略过。未久,吴三桂驾崩,大周随之瓦解,朱茗成了清兵俘虏。也该朱茗幸运,他落在一个姓宋的汉人副将手里。宋副将浓眉重须,声若洪钟,左股被旧年箭伤所困,因战不治,已成大患,看过几个名医,都说此腿不保。提审朱茗时,宋副将问他能不能医。朱茗仔细查看,见伤腿血管条条蚯蚓一样几乎要破皮而出,瘀堵之症严重,他点点头说可用砭石一试。宋副将说你若保我一腿,我便留你一命。此后,朱茗用一块三角砭石,日日在宋副将穴位上挑来刮去,一段时日后,宋副将腿上条条蚯蚓钻入了皮下,疼痛也大有缓解,一条被诸多名医判为不保的大腿留住了。宋副将对朱茗心存感激,便有心帮他脱险。康熙皇帝一道圣谕,大周俘虏悉数发配东北,北上过天津时,宋副将给了朱茗十两纹银,命他去街上买些金疮药,以备军需。朱茗上街后,押送俘虏的队伍便奉命开拔北上,故意将朱茗撂在了天津。事前宋副将曾嘱咐他:世世代代隐姓埋名,勿言周事!于是,朱茗改称王茗,用五两纹银在估衣街兑下了估衣铺,剩下的银子置办药柜,进些药材,正式撑起了酪奴堂的门面。开张之日,王茗一没鸣鞭,二没结彩,只在门口栽了两株杯口粗的白果树,树上系了两条红布,算是志喜。王氏酪奴堂在估衣街上历经百年五代,成了街上资深老字号。王茗谨记恩人嘱咐,行医做事十分低调,他告诫子孙:牌匾不鎏金,砭石与银针,子孙永相继,柔弱立乾坤。并要求后人以《朱子治家格言》为家训,只做良医,不谋良相,守分安命,顺时听天。晚年,他在《朱子治家格言》后补录八十字,让子孙熟记于心,躬行不忘。王家人人都会背诵先祖补录的这一段治家格言:

敬天法祖,固本维新;扶危济困,贫贱同仁;宠辱莫惊,富贵不淫;医上显贵,礼下庶身;立懦强怯,邦小道淳;传习授业,居必择邻;近有道士,远是非君;少言寡语,百毒不侵;朝纲在胸,梦不骇神;三才交互,治病救人。

从创立人王茗、二代王琪、三代王琼都是单传,到了第四代王淦情形有了变化,王淦为打破三代单传宿命,对前辈单字命名的做法加以改进,立下“克明祖训,家国斯存”八字行辈供后代命名,以便族属代代不乱,长幼有序,王氏后人名字由两字变成三字。确立了行辈后,王淦果然生了两个儿子,克箫、克笙成了王氏三字姓名第一代。克箫、克笙两兄弟模样相差无几,性格却天地之别。老大克箫像一把胡琴,能屈能伸,可急可缓;老二克笙则像一面铜锣,擂之即响,经久不息。按照长子嫡传的惯例,克箫继承祖业顺理成章,克笙只能辅助兄长坐诊行医。王淦视茶如命,喝茶只喝祁门安茶,诊台上有一把文旦紫砂壶,一年四季总是壶暖茶热,每次切脉,总要先饮一口茶,长舒一口气,然后再专心诊断。

克笙周岁时,依俗要抓周,王淦在笸箩里放了笔、铜钱、书籍、算盘、砭石、黄帝九针、胭脂、茶叶等物件,小克笙一双眼睛只盯住两样东西,茶叶和砭石,一手抓了一样,自顾自玩耍起来。王淦长舒一口气,对宋氏道:复兴朱门者,竖子也!克笙的哥哥克箫抓周抓了算盘。

克笙七岁开始跟母亲读书,读《三字经》《千字文》和《朱子治家格言》,也背诵一些汤头歌之类的中医歌谚。与克箫只专注于医书不同,克笙还喜欢《论语》《孟子》,小小年纪提出的一些问题有时会把母亲问住。一次,他问母亲:孔子陈蔡之困,见到颜回偷吃米饭,为什么不能直接呵斥,而要旁敲侧击说风凉话呢?孔子不是主张友直吗?宋氏说,有些话不能当面讲的,总要给人留些颜面。克笙摇头,颜回要是不辩解,这个疙瘩一辈子也解不开,话还是说开了好。克笙对味道特别灵敏,别人闻不到的味道他能轻易嗅出来,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情志变化别人目视耳闻得知,他却能凭味道感悟。一日克笙玩耍回家,迈进门槛时,鼻子忽然抽动几下,说闻到悲味。母亲说悲味岂能闻之,克笙说是僵腐之味,恐邻里家有不祥。须臾,邻居来报丧说老人刚刚过世,打扰邻里乞望体谅。小克笙竟然能嗅出死亡之味,家人深感神奇。母亲说克笙有这等本事,对行医诊病大有裨益。

依照王家祖规,孩儿满十六岁应告知家史。克笙十六岁生日那晚,父亲王淦关紧门窗,在酪奴堂中三圣图下将王家来龙去脉说与克笙,并要求克笙守口如瓶。为让克笙谨记教诲,父亲讲了前朝崇祯皇帝五太子朱慈焕的教训,朱慈焕隐姓埋名一个甲子,七十五岁时却因言泄风,遭满门抄斩。克笙听后默默不语,他明白了王家为什么世代谨小慎微,原来头顶有一座大山压着。

在知晓家史后第三天,克笙对哥哥说自己嗅到了一股干草味,这味道让他心里充满了对远方的憧憬,时刻有催马扬鞭的冲动。此时,他已在心中立下毒誓:

不复祖姓,誓不为人!

……

选自《中国作家》2018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