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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文学》第2/3期|《雨季天——村寨人物故事》(节选)

来源:《黄河文学》2018年第2/3期“散文专刊” | 阿微木依萝  2018年05月23日22:23

 

酒司令“马上来”

在这里谁还记得他的真名呀!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您别跟我打听,无可奉告。有些人不需要真名,尤其喝酒的人。对于曾经在村尾住着的那位——也可能是村头住着,或者搬到别处去,或者压根儿就是别个村的人,他天天四处跑着,几乎居无定所,但哪儿都有他的影子,仿佛哪里都是他的住所,我们也就搞不清这个人具体住哪儿了——我们一贯称他“马上来”。

“马上来”,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一旦有酒,他马上就来了。谁家喝酒他都来。闻到酒气就来了。

雨季天,人们习惯喝酒暖身,所以四处都能见到这个“马上来”。

他从不找野生菌,除非菌子长在他的酒坛上,或者长在他的脸上,能顺手抹下来,或者自己跑到家中,否则,就别提了。

人们说,像“马上来”这种人,不是吃饭长大的,是吃酒长大的。

没有人排斥这个不知来历的酒客,甚至不再追问他说话时的外乡口音。以往,众人在意的是,他是不是混进村的偷牛贼,如今,已经完全放下警惕与他成了朋友,毕竟,要想吃一顿成功的酒,要想酒桌上有人侃侃而谈,就少不得“马上来”。只有他是懂酒的,也只有他的话不仅仅是酒话和逗趣,他对外界事物的描述可以让一群即使喝深了酒的人也能长下不少见识。

虽然他这个人看上去一天正事不干,可人们心中十分明白,“马上来”是见过世面的,在与他们相识之前,这个人去过很多地方,见过许多这里的人们闻所未闻的事,他们深信,“马上来”心里装着与众不同的东西,对世间万物看得比谁都透明。

于是,当一场酒要拉开桌子时,人们提早就为“马上来”准备了碗筷和凳子。他对于这群爱酒的人来说,更像个说书先生。如果头一天说了什么事,“马上来”绝不将事情一次说完,每次都是:下回,下回再说。

有一次,我们站在跟前,他可能觉得这一天人特别多,也可能当时自己很想说话,他就给我们讲了半个故事:

在外面的某个闹市区,有个人蹲在路边饿了三天,他忍不住去馆子里要了一碗面吃,吃完之后,老板来收钱,这个人只说了三个字:我没钱。

故事到这儿就停住了。“马上来”掐断话头,张眼望着周围满是期待的眼神。

后来呢?我们问。

“马上来”苦笑两声说,没有后来。

怎么会没有后来呢?我们追着问。

他想想之后回答,后来那个吃面的就被抓走了,蹲了好几天才放出来。原因是他把那个卖面的人揍了一顿。因为那个卖面的说了一句,吃不起不要吃。这句话戳痛了吃面的人。事情就是这么鸡毛蒜皮却严重地伤害了人。

那个人就是我。他说。

人们一阵哗然,觉得像“马上来”这么有见识的人怎么会沦落到街边讨面。

后来我们搞清楚了,他之前被人拐进传销团伙,当时,才从矮板凳和破黑板前逃出来。身无分文。他坐在街边以为会有人,比如说,像我们村的人一样,有人走上去,不管是不是老乡也喊着一声老乡,问他可是遇到什么事想不开,有没有吃饭,要不要去家中坐坐?没有,那条街和以往他走过的任何一条街一样,人们像冰冷的河水从身旁流过去,没有一个人驻足问候。他坐在冰凉的水泥板上像一条走丢的乡间土狗。人们投过来的眼神在他的土布衣服上一溜就过去了。他仅仅是听到两位老妇小声地说,这个人肯定是才从乡下来的。

他仰头看看,见她们身后拖着一架音响,他知道,她们是去跳广场舞的。

从那次事件之后,他知道,一个人如果失败了,他的退路就是到丛林中去——回到山中。

现在,我们差不多知道他的来头了。但这个人依然不肯说出自己真实的名姓。按照他的说法就是:我没有名字。

不过,这不影响他在酒桌上稳固的地位。

人们已经从他的经历中明白,越是见了世面的人越知道世情残酷。

我们见过一次“马上来”的住处,在一个山洞里,放着一只铜壶、一只碗、一只迷彩纹酒壶;石头上叠着一床厚被子;另外,还有一只破边的背篓。不过这些东西就在我们见到的第二天就消失了。他肯定将它们藏到别处,在深山中的某个地方落了脚。反正有时候人们看见他从村尾走来,有时又从村头走来,有时简直谁也搞不清他从哪里冒出来的,突然就进了房门,坐到酒桌边,他具体住在何处,无人所知。

不过,我们见过他所有家当这件事,不知为何,即使作为当时不太知事的孩子,竟没有一个人将它说出去。我们喜欢他,同时还有某种入魔般的崇拜,就像在看武侠小说,心里怀有单纯的情愫,觉得这个“马上来”就是身怀绝技的高人,他的行踪和那些贫寒的身家,都是一个世外高人必然具备的东西。这些东西就像某种精神旨意,让我们在成年后的某一天,想起来不是寒苦,而是他的屈辱,隐忍和淡泊,入世和脱俗,还有他的舍弃,他的自由。

我们曾经对他说,也要到外面去看看,他并没有反对,没有将他的遭遇看成每个人一生当中的坎坷,即使他早有预料,我们会遭遇别的或许更加残酷的事情,却并不加以阻止,仅仅说,外面事态复杂,出了门全看自己的造化。就像所有侠客那般,他接着用两根手指在我们眼前晃晃,又说,那就去看清楚了,看清楚了才不后悔。

他肯定是知道少年人的眼睛和额头,是为了看世界和撞南墙。

现如今,“马上来”早就不在雨季天出现了。自从我们长大之后,再无人见过他。他可能老死了,也可能去了别的地方。我们当中有人笑传,说他变成鸟类,彻底归隐丛林。

有时候我在想,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曾经来过村寨?

指挥官老崔

我们都喊他指挥官老崔,也有人喊他崔疯子,具体名字不记得了。他从城里退休下来,回乡养老,我们中间有一大段时间是毫无交集的。不过,鸟雀出林,归来时总还是带着那身熟悉的羽毛,彼此很快就重新建立了交情。只不过,时隔多年,他虽然已完全放弃再次上山寻找野生菌子的愿望,却还操心这个那个,有点不太讨人喜欢。按他的说法:年老体衰,理当退休,但是该操心的还得操心。

这就不好了。所有人都觉得不好过了。身边平白多了个指挥官,这个那个,做什么都在他的眼底下,浑身都不自在了。何况这老家伙寻找野生菌已是小时候的事情。那么久远的经验怎么套用得成?

不过,老崔向来自认为是村中最有见识也是最讲道理的人。

人要服老。他说。

人不能与天斗。他说。

总之,他表示,自己会很有分寸地帮助人们,绝不会帮倒忙。

话说到这份上,众人也就无法拒绝,不然显得不识好歹。

眼下,老崔将所有精力都用来指挥众人,传授早年的拾菌经验,再按照他的说法:山上的东西是公有的,不该让一人占全。往年他掌握的菌子窝必须让众人知道,不能将美味烂于山林,白瞎了它的价值。

但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召集所有村民开一场大会,他没有这种号召力。剩下的办法只能是,遇着一个人就传授自己的经验,并且将菌子窝的地点无私奉告。

可是几次经验交接出去,收获的竟是人们的怀疑和嘲笑。他们按照老崔的指点行事,每日几乎都是空手而回。

老崔的名声全毁在了自己的热心奉献上,成了吹大牛的人。村民觉得,这个老家伙越来越讨嫌了,由此认定有的人是会越老越讨嫌的。这成了他们教育下一代的话题。

老崔还跟众人对着干,他居然同情和理解那个叫米色的人——全村人的“公敌”。

老崔认为:山上的东西是公有的,谁见到就是谁的——以这个为标准,米色就不该成为人们的“公敌”,他只是比较勤劳。人们嫉妒他的收获却忽视自己的不足,是不公正的。

老崔照样将菌子窝告诉米色,如果米色能多来询问几次,他会从此知道更多的菌子窝。但是米色胆小,不敢来问。

有时,老崔还保持着青年时期的天真,好不容易来了个愿意听他传授经验的人,到最后却不能不听他多说几句关于米色的好话。这样下去,日久生厌,再无人肯来拜访。老崔的门槛差不多要长出青苔,院落便寂静万分。

不过他和米色倒像是成了朋友。虽然他们并没有时刻相聚闲谈。

唯有晨时早起看云这件闲事可干了。

院落寂寞无声,老崔不养一只鸡,也不养一只狗,一只小猪崽他也懒得照管,这份彻底的清静最初几日使他很不习惯,觉得这是他的晚年危机,自己很可能在这种静默无声、浩大的空寂中无聊自杀,可是挺过那几日,他的心境就变得平和了。这平和当然是看云的功效。他时常看得眼眶湿润,像个落魄的老诗人,想起他青年时期想当诗人的梦想。之后,他差不多是在反省中下了决心,一个老年人,除了看云就不该多管闲事。

这些当然是他告诉我们的。

不过,我们看得出来,他并不甘于寂寞,按照他的说法,一个即使衰老的人,也不该像老狗一样卧于墙下,认老不等于服输,不与天斗不表示不与自己斗,如果他只贪恋那丁点儿阳光,只服从一日三餐,两眼昏昏脑袋麻木,那他和“人”就没什么关系了。既然为人,就该有点为人的尊严。对,尊严。

尊严这东西是越来越显贵。越老越知其可贵。

有一天,老崔忍不住向我们透露,他要和所有人一样行动起来。当他不能上山的时候,愿意看到所有人带着他的经验和指令去往山林。

不过,人们更希望老崔干点别的事情。他指的那些菌子窝早就流动了,不再生出菌子。这一点老崔肯定没有弄清楚。

老崔当然不同意他们的说法,因为至少米色没有这样说。

米色是同情你,不说穿,你们是互相同情。众人企图说个明白。

老崔冷哼一声,他不信。

既然大家不愿意接受他的经验,那就干点自己的事情。

他学会了骑摩托车,成了村中又一位老年摩托车手。

然而他指挥官的脾气改不掉。即使自己的驾驶技术只能称得上勉强,却硬要教别人怎样启动、刹车、掌握油门。自从学了车之后,他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大多是来找他借打气筒、链条油之类的。他的院落里摆满了摩托车使用的小零件,仿佛一个摩托车临时修理铺。他成功恢复了这所院落往日的热闹,让闷沉沉的晚年居所欢腾起来。

当然,老崔骑车技术到底怎样,人们已经不太关心。后来,要说他的指挥官的脾气被人接受,不如说,是左耳进右耳出,听习惯了。河水听久了不响,便是这个道理。只要他们在这儿能借到链条油、打气筒、小零件之类,其余无所谓。反正大家都看到了,老崔骑车是用左脚掌握方向的,到了需要拐弯的地段,左脚就从踏板上放下来,好比人们骑马,需要控制马匹的时候,也是将其中一只脚贴紧马肚子。

这样,他是村中又一个老年摩托车手不假,不同之处,在于他将车子当马骑,有时就当着我们的面跨上车,启动油门,车子开出几米,嘴里居然喊出两个字:

驾!驾!

这些滑稽的行为放在从前必然遭遇我们取笑,但现在,无人发声。

当他潇洒地骑车出去,将我们抛于身后,将苍苍白发卷于风中,我们站在后方也不再和从前一样认为他是个疯子,而是万分羡慕,甚至从他身上感觉到几分英雄主义的味道——他推倒隔于眼前的墙,抱着自己的一身老骨头冲出去了。

阿微木依萝

彝族,“80后”。自由撰稿。发表作品多篇,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一部。获第二届广东省有为文学奖“大沥杯”小说奖、2016《民族文学》年度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