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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18年第3期|唐颖:家肴

来源:《收获》2018年第3期 | 唐颖  2018年05月23日08:32

上海的一个普通家族,偶尔在红白喜事时聚一下,既有亲情也有疙里疙瘩的隔膜。从女孩容美眼里看去,彼此的关系真是纠结。大舅元鸿刑满释放回上海,无法与曾是小老婆的宝珠共同生活,一个人搬出去住,巧遇因他入狱离开的外室阿馨,两人再次往来,却给家族带来波澜。

隐瞒让家庭充满秘密,也因此成了他们人生中的隐患。容美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中,一直在各种纠结中,倪家的人为什么要隐瞒亲人去世的消息?元鸿为什么会坐牢十五年?表哥知成为何突然改姓并与家里断绝关系,姐姐容智为什么远走他乡不和家里人联系?其中最大的疑问是,为什么父母都更加关爱容智。

在时代风云的变幻中,书中的“上海一家门”,如一叶小舟在激流中飘摇;历史留下的伤痛在后代身上蔓延,看似无解,但亲情力量仍无处不在,就像一道道家肴,虽然普通,总是入味。

从《家肴》中走出的“上海一家门”,是两代普通的上海人。充满日常生活气息,十足接了地气。沿着小说的情节线索,作者在这部新长篇里,写出了她拿手的上海情调,更写出上海的岁月沧桑;既写出“上海人”的命运,却又超越了地域和时代。

作者刻画的老一代上海人,其中几位可说是离经叛道!是文学长廊中的崭新形象。

与唐颖以往的小说不同,从“文艺”进入“日常”。小说走的是结实朴素的路子,用接近白描的手法,直抵生活的里子,却让“絮语家常”具有书写的张力,在小说这个体裁里的“日常”具有了独特的美学价值。

第一部

他们是在元凤的葬礼上获知元鸿已经去世,一年前他的大殓,亲戚们都缺席。当时元凤元英两家都没有得到消息,元鸿的家人没有通知他们。这个消息是在元凤葬礼开始之前的殡仪厅门口传开的。殡仪厅里前一场葬礼还未结束,别人家哭声起起落落,高亢时竟像歌唱。厅门外却有派对气氛,亲眷们互相招呼寒暄聊起天,一半以上是陌生人,从容美的视角看过去。她听见元英声音清亮,在帮刚成鳏夫的元凤丈夫招呼倪家这边的亲眷。

元凤的女儿晶晶把容美拉到一边问:“我在国外不知道,你们在一个城市怎么也不知道?他到底也是我们的亲舅舅,我妈和你妈的大哥,倪家的长子……倪家的人都这么冷漠吗?”

她的目光打量着容美身后四周那些亲戚,仿佛在责问他们。“你姐姐她……好吗?”她突兀地毫无预兆地转了话题。

“还好……她就这样……”容美敷衍。

“这样?”晶晶追问,“这样是怎样呢?”

容美一愣,她一时无法应付晶晶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容美很久不和亲戚们聚会,久得都忘了必须预先准备一套说辞。

晶晶询问地看着容美,目光锐利,她比容美年长三岁,容美不敢太敷衍她。

“其实,我也不清楚,都忙,各忙各的……”

正好有亲戚经过,容美借故转身去招呼。

“再忙也不至于不和家人联系……”晶晶不客气地在容美身后追上一句,也许还包含对她母亲元英的不满,元凤临终前,元英甚至不知自己的亲姐姐被送进重症病房。

前一场大殓结束时,容美已和元英匆匆交换元鸿去世的消息。“我们不知道,他们没有通知我们!”元英语气里的“我们”和“他们”有种强调,没好气的,那是她一贯的态度,对于娘家人,就从来没有好气。

元英没有像往常那样唠唠叨叨抱怨不止,她有些失神,眸子空洞地望着某处。

“有时候,命运就像一部脱轨的列车,没有谁可以阻止。”容美有一次在梦里对元英说出一句非常书面语的话,把她自己给惊醒了。醒来后她在回想,这么抽象的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可是对于元英,一切都是具体的:时间地点事件,变化应该是看得到的东西,有因才有果。他们这代人喜欢用“改正”“拨乱返正”这类词,“正”成了一种信仰,她和他们是“正”的教徒。所以,元英总是不由自主要去寻找“错”的根源,元鸿的一生走在错路上,容智的人生也是错误的,怎么会呢?且不说元鸿,就说容智吧,她是在自己严格管教下成长,为什么她会错成这样?元英百思不得其解。

坐了十五年牢的长兄元鸿,是元英教育自己女儿们的反面教材。元英的结论是,不孝顺父母,对妹妹们不负责任,和女人们的关系乱……总之,不好好做人,现世报!虽然,认识元鸿的人都知道,他进监狱好像跟他的为人没有直接联系。

在元凤大殓后的“豆腐羹饭”酒席上,元鸿的部分家人和元英家人坐一张圆台面。

“我们不知道,没有人通知我们!”元英重复着这句话,像是责备元鸿家人,但语气疲惫,绝望产生的无力感,似乎元鸿的去世让她渴望改变的某些现实被永远定格。

元英用手肘推推容先生,让他也表示些什么,但容先生有听力障碍,他并不清楚目前圆台面上的风波。

“妈关照不要通知,爹爹活着没给大家带来什么好事,走了就走了,不要再给亲眷们添麻烦了。”芸姐姐带着歉意回答。

元英愣住了,片刻后才好像缓过来。

“小阿嫂中风我也是刚刚知道,说是住在养老院?”

她脸对着芸姐姐眼帘半垂,责备意味甚浓。元英口中的小阿嫂是元鸿的第二房太太,芸姐姐的母亲,容美和容智唤她小舅妈,背后却直呼她的名字宝珠,宝珠与元鸿同龄,也有八十多了。

“芸囡记着把养老院的地址写给我,我会去看小阿嫂的!”元英语气郑重,像承诺一件大事。

“妈要面子,中风样子难看,慢慢在恢复,恢复得好看一点,孃孃再去看。”芸姐姐的回答让圆台面一时静默,接着冒出一股热气,一条清蒸鲥鱼披着金灿灿的鳞片被端上桌。

“孃孃吃鱼,姑父吃鱼……”芸姐姐起身给元英夫妇各夹一块带鳞片的鱼肉。鱼类中只有鲥鱼的鳞片在清蒸时仍然保留。

“骨刺多的鱼最鲜,妈最欢喜。”芸姐姐给亲眷们夹着鱼一边絮叨,“以前看不到鲥鱼,只有刀鱼鲞鱼,有鲥鱼吃了,刀鱼鲞鱼反而值钱了。”

不知为何,这家常话在容美耳朵听来好像也夹带了鱼刺似的,她瞥了元英一眼。

“咪豆……”

筷子在分割鱼肉的芸姐姐唤起容美的小名,容美倏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被这声“咪豆”。

容美不足月出生,在医院保暖箱躺了两个月,年幼时身形比同龄孩子瘦小。容智常用“咪咪哚哚”(微小)来形容容美的小,给容美起了“咪豆”的昵称。

发育后的容美个子超过了容智,容智仍然唤容美“咪豆”。容智比容美年长八岁,率真不羁的个性让妹妹崇拜,自从她远离,容美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变得黯淡。

容美对芸姐姐心怀内疚,为了自己和她疏远。曾经,有个重要时刻,芸姐姐出现在她和容智的身边。

元鸿刑满释放回上海探亲之前,她们并不认识芸姐姐。

这个叫元鸿的舅舅仿佛从天而降,宝珠和芸姐姐也随之出现,因为元鸿刑满后第一次回沪探亲住到了宝珠家。那段时间,容美和容智处于兴奋状态,和父母态度相反,她们喜爱人来客往,盼望摆开圆台面觥筹交错每天有家宴,就像回到过年的景象。

元鸿回上海只住十天就离开,但为她们留下了宝珠和芸姐姐。宝珠和芸姐姐一直住上海,但元鸿出现之前,她们仿佛不存在。

芸姐姐在表姐妹中闪亮耀眼,她亭亭玉立长辫子拖到腰间,穿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裤,像宣传画上帅气的年轻女工,虽然她上班的小厂隶属街道,被称为“里弄加工厂”。

芸姐姐和容智才见上面便一拍即合,进入交心的话题。芸姐姐把她的秘密恋情告诉容智,她们成了最要好的表姐妹。

后来的某一天容美突然意识到,容智和芸姐姐亲是因为知成表哥的缘故,芸姐姐和知成表哥不是同父异母吗?

芸姐姐的外表和她同父异母哥哥并不相像,她眸大脸圆漂亮得明朗。知成是细长眼高鼻梁,英俊得有几分阴柔。

对着芸姐姐,容美在想知成表哥,他是否知道自己的父亲去世?深夜绿莹莹的台灯光,知成表哥决绝的声音……元英经常抱怨说元鸿是坏榜样。那么,知成算不算坏榜样呢?他和倪家断绝关系,他是否明白他伤害的不只是倪家人?

“咪豆你好意思吗,结婚喜糖我都没吃到!”芸姐姐笑说却有责备的意思,“你的老公我还没有见过呢!”

容美有些发愣。

“问你要喜糖吃呢!”同桌的元福表舅接芸姐姐的话。

“哪里还有喜糖?已经开始协议离婚的事了!”容美笑着说,像讲一个笑话。圆台面有轻微的震动,亲戚们的表情讪讪的。芸姐姐笑意未失探询地看了容美一眼,夹起鱼肚放在容美的菜碟里。

容美朝元英瞥一眼,元英回容美一个白眼。容美知道得罪了母亲,她让爱面子的元英在亲戚面前丢了脸。

自从容智离家,容美也变得任性,她不再是那个识相的老二。她让元英难堪,更像在使性子。

曾经,元英无法克制地把对容智的不满怨恨发泄到容美身上,却未料容美不肯再做受气包。从小到大,容美一路受着元英的指责长大。她成年后才敢和元英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她也在把失去容智的伤感郁闷转化成愤懑朝元英发泄。

芸姐姐分完最后一块鱼肉,轮到她自己时,这条鱼只剩头和尾巴。

“芸囡在外面会做人,一点不像自己爷,也不像娘……”元英低声对着容美嘀咕,“屋里厢家务一手一脚,撑牢不止一家人,娘的娘家人也在照顾,小阿嫂多少享福,苦日脚苦不到伊头上。”

苦日脚怎么可能苦不到伊头上?在座的倪家人里,宝珠难道不算最苦吗?宝珠的人生从三十四岁元鸿进监狱那天起,就不再有什么开心日子了。要不是在圆台面上,容美又要去反驳元英的话了。

宝珠没有再嫁,虽然是个二房。宝珠看起来不像是过苦日脚的样子,她甚至过得比同辈女眷都自在。她被亲戚们在背后指指点点,首先她不该每星期去理发店,并且是去名理发店洗头吹发。那些年人人手头紧,除非遇上红白喜事,平常日子谁舍得上名店花冤枉铜钿?

话又说回来,冤枉铜钿花出去是有效果的。在人人都穿一种衣服样式的日子,宝珠为何看起来比其他女眷都体面?当时容智就得出结论,冤枉铜钿不冤枉。

除了做头发,有亲戚看到宝珠坐在点心店吃点心。亲眷们在背后指责说,我们都不舍得上点心店!意思是,我们这种人家从不向人借钱,我们都不轻易去店里吃点心,你宝珠到月底就钱不够花上亲戚家借钱,你倒是舍得花钱!在他们眼里,这是一种不可原谅的自我放纵行为。

上门借钱,是宝珠被诟病的关键点。

容美清晰记得宝珠来借钱的场景:起先她坐在那里悠闲地吸着烟,这烟是容先生递给宝珠的。宝珠吸烟时眯着眼,笑容从她的鱼尾纹里漾出来,任谁都能感受到她吸烟时是用全身心享受这一刻。宝珠揿灭烟头,准备离去时才会说出这几个字:“这几天手头有些紧呢。”

原本走来走去忙碌的元英去开五斗橱唯一被锁住的抽屉,拿出现金塞给宝珠,一边埋怨宝珠,“手头紧还带东西来干什么?”

宝珠上门借钱从来不空手,王家沙的松糕或者老大昌的奶油小方蛋糕。

“她就是会用钱!”元英恨恨的。

元英在背后指责她却从不拒绝借钱给她。内心深处元英觉得对宝珠有亏欠,她是为自己的兄长有亏欠感。可宝珠并不理会元英的这份亏欠,这也让元英不爽。

元鸿刑满后第一次探亲回上海住到宝珠家,一时间,宝珠家人来人往煞是热闹。客人上门时,她和元鸿一左一右坐在八仙桌两边,她笑眯眯的,眼梢旁漾起好看的鱼尾纹。

从此元鸿每年有探亲假可以回一趟上海,但仍然不能离开劳改农场,必须做到退休年龄才能搬回来。宝珠笑说,一年回来一次没什么不好,小别赛新婚嘛!年近五十的宝珠说这话有点让人尴尬,她马上又补上一句,再说家里地方小,天天在一起会很挤,会吵架。

原来,并非玩笑话。等元鸿退休回来,在人人都以为他俩终于可以老来作伴的日子,元鸿却又从宝珠家搬出去了。他告诉元英,他和宝珠,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

容美看着芸姐姐不时起身给众人布菜,像在温习久违的家宴气氛,如果不是大殓后要吃“豆腐羹饭”,这些年家里的亲戚很难坐到一张圆台面上。

当年配给制,各样东西凭票证购买,各家人省吃俭用只等过年将圆台面弄得热热闹闹。现如今,满世界的人在搭圆台面,亲戚们却越来越疏于往来,好像当年的苦心经营让他们耗尽了心力。

今天的芸姐姐穿一件彩色菱形图案的高领羊绒衫,短发新烫,讲究的,是落伍的讲究,就像她的为人,她注重亲戚往来的礼节,长幼有序,面面俱到,精力消耗在各种关照上。容美不用担心她会像晶晶突兀地问出让人心里发紧的问题,亲戚人家的各种难堪事,芸姐姐心里一本账,却不会轻易出口。容智的那些事,芸姐姐是第一知情人。

饭席摆在龙华殡仪馆附近专做“豆腐羹饭”生意的餐馆,装潢和菜肴粗糙。这是个阴天,店堂的地上湿漉漉的更显邋遢,人多喧闹却又夹杂丧事完后的不安和虚无,但在芸姐姐近似于热烈的招呼下,便有了往日喜庆宴席的氛围。

有过几年喜宴不断,容美同辈表亲们的结婚潮,老辈们的生日庆宴。喜宴中断也跟容智有关,自从她出事,元英便辞谢了各门亲眷各种庆贺的请客。元英这一家的缺席,让亲眷们找到了不来往的理由。原本,这么多年,他们也是忍着内心的不耐烦维持着表面的礼数。

“豆腐羹饭”圆台面的寒暄声调在升高,芸姐姐像是主角,容美突然意识到,芸姐姐也是喜爱人来客往,娴熟于应酬,这一点继承了宝珠家的基因。回想起来,芸姐姐和宝珠在一起的时候,做女儿的更像长辈,芸姐姐殷勤周到总是赔着笑脸,就像时刻在为她的被亲戚们诟病的双亲赔不是。

走油肉

饭店的走油肉切开来肉还是白的,佐料不够浓,肉浸佐料的时间太短。从饭店出来,妈决定为坐完十五年牢的元鸿舅舅做一次她认为合格的走油肉。平常,只有在过年才会做走油肉,猪肉和食用油都要凭票买。做走油肉要用五花肉,一斤肉切成两三大块,在锅里煮到半熟,汤水沥干后便可开油锅氽肉块。妈难得大手笔,这一次一买买了两斤肉。容智说,别看妈老在背后骂舅舅,给他做走油肉却不顾一切的。妈把一个月的配给油都倒进锅里,说氽走油肉油必须浸没肉块。容智急了,说后面我们拿什么做菜?妈笑了,说容智倒是蛮会为自家人着急的。她说放心吧,炸肉的油不会少,还会多,但肉却缩了,所以,肉块要大。开油锅是大事,油要沸腾火要大,这样氽出的肉皮才会泡起来。把肉块放进沸腾的油锅惊心动魄,滚烫的油四溅并发出爆炸般的劈啪声,必须飞快盖上锅盖。旁边已经准备一锅预先做好的酱料,酱料是用酱油桂皮八角葱姜冰糖加水煮透再凉透,从油锅里捞出的肉块立刻浸入冰凉的酱料,肉皮便像发酵一样肿泡起皱,浸在酱料里的走油肉一两天后便浓油赤酱。

大殓后的回家路上元英一直板着脸,好像生气胜过悲伤。这个让她失望透顶,大半生都在抱怨的大哥,竟然离去的方式也这么让人不安。容美觉得,元英好像在责怪元鸿不该瞒着人偷偷地走,他是用这种方式来回答曾经对他颇多指责的亲戚们吗?

“元鸿坐牢第一次回上海探亲就像在眼前。”

元英回到家,洗手,换拖鞋,脱外套,然后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说了这么一句,像在对自己嘀咕。

“元鸿到上海第一个看到他的人是我,你要我去火车站接他……”未料到容先生接上她的话,她们还以为他听不清呢。

“我特地买了站台票,到他车厢边上的站台等他,”容先生和元英并排坐在沙发上,脸对着前面黑漆漆的电视屏幕,“坐了十多年的监牢,怕认不出来,没想到一眼就认出他来,眼神一点不变,还是……还是有一股劲。”容先生说到这里竟笑了一声,“坐牢十几年,还能有这种眼神,唉……可惜……”

“可惜啥?”元英声量大,质问的语气。

容先生仍然心平气和,“他是可以有出息的,本来是个人才……”

“什么才?”元英打断道,“闯祸的才,把自己弄进监牢,出来了,还不安分!”

“人都走了,你还要他怎样?”容先生问。元英不响,眼圈红了。

“那次从火车站出来,”容先生不紧不慢,继续先前的话题,“我问元鸿想吃什么,他说想吃生煎馒头,要吃春园的生煎……”

元英鼻子哼哼道:“那是宝珠喜欢去的点心店。”她转过脸对着容美,“小店,只能放三四张桌子,名气响得来……” 元英叹息了,“宝珠元鸿一对宝货,都是吃客,东吃西吃,吃遍上海,元鸿出了监牢,吃生煎馒头还要指定春园,做人最苦的,就像他,苦日子里还念着以前的好日子……”

“那次老爸买了一斤生煎四十只,舅舅一口气全部吃光。”

元英受惊地看看容美和容先生,然后诧笑。

“一斤生煎全部吃光,倒没有吃出事来!”

她的嘴角瘪了瘪,泪珠涌出眼眶。容美和容先生面面相觑,闷声不响。

元英自己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纸巾试去泪水。

“你舅舅牢监坐满十五年,第一次回上海探亲,你只有七岁,你倒是都记得?”

“当然记得,舅舅吃了一斤生煎馒头这件事,你们当时讲了又讲,而且每次讲到这件事……”容美戛然而止,俩老一起转过脸看着她。

“每次讲到这件事,你都要哭。”

印在容美脑海里的元鸿,仍然是七岁那年见到的舅舅。

元鸿刑满回沪探亲,宝珠的姐姐珍珠和丈夫赵乾坤在新雅饭店请客。赵乾坤是民主党派人士,他们家已经住回抄家收去的房子。珍珠夫妇曾经非常叹息元鸿的落难,请客是为元鸿接风却不能明说,临近中秋节,便说是中秋节的家庭聚餐。

这个突然出现的舅舅个子高皮肤黝黑眉眼深浓。

“原来,好看的男人也会坐牢!”十五岁的容智得出这么个结论。

那天圆台面铺满饭店二楼大厅,亲戚们兴奋又慌张,惟独宝珠泰然自若,仿佛这是她的人生里经常出现的场景。她微笑地看着珍珠忙于应酬,领受着东道主的风光。接风酒席上这个主角脸无表情,是个令人不敢近前的陌生人。

元鸿和宝珠坐在主桌,与元英一家隔了一个台面,七岁的容美看过去,觉得舅舅离她们很远。她和容智都有点心神不宁,她们使劲朝元鸿那边张望,他就像天外来客,她们以前连照片都不曾看到。

前几天,在晚饭桌上,元英说:“你们的舅舅要回一趟上海。”

容智看着元英,好像没有听明白。

容美问:“是在安徽的那个舅舅吗?”

元英便对容智说:“我讲过的事你妹妹都不会忘,你呢,什么事都不上心。”

容智说:“我有健忘症。”

元英不悦,“十几岁的人哪来健忘症?”

容智认真了,“我真的不记得你讲过我们还有个舅舅!”

容智瞪大眸子看着元英,容美有些害怕,怕元英发脾气。

“看起来你姐姐是有健忘症,以后我们家的事归你管,万一我也得了健忘症。”元英却转脸对容美说。容智噗嗤一声笑开来,元英反而板起脸,起身给自己倒茶。

“你连知成表哥都忘了?”容美突然对着容智发问,看见笑容从容智脸上退去,就有些发慌。

元英板起了脸,“好了,不要无轨电车开出去,我特别要关照你!”元英的食指点点容美的额角,“舅舅在的时候不准提知成的名字,他已经跟我们倪家脱离关系,听到吗?”

容美被元英教训得很没趣,嘴一瘪一瘪想哭,容智把她拉到浴间关起门。

“容美你是最懂我的人,我告诉你,妈现在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担心这担心那,以后我们在她面前做哑巴。”

这句话把容美逗笑了。

“那个安徽来的舅舅,其实是从劳改农场放出来,他关了十五年牢,刑期满了,可以回来探亲,不过他必须留在那个劳改农场,直到退休年龄。”

容美很吃惊,“原来你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只是装作不知道,因为是爸偷偷告诉我,我不想让妈知道我都知道了!”容智关照道,“以后在妈面前,知道的事也要说不知道,也不要让舅舅知道我们都知道他的事,他会觉得没有面子。”

容美直点头,兴奋地说道:“我想到可以见到舅舅真是太高兴了,我喜欢家里一直有人客来。”

容智说:“你喜欢人客来,也不要在妈妈面前说,因为她不喜欢人客来。”

容美于是叹息一声。

容智问:“你小小年纪叹什么气?”

容美说:“我学妈妈,她喜欢叹气。”

这天,在去饭店之前,当元英关照女儿,不管在舅舅还是在其他亲戚面前,都不要多话时,容美不由得对着容智直笑。

在饭店,她们被元英带到元鸿面前时,容美畏惧得一声不吭。容智却毫不见外,亲热地叫了一声,舅舅好!于是,容美吃惊地看到元鸿睁大了眼睛,眼眶里似乎浮上一层水气,立刻有其他亲戚过来打招呼,元英拉着容智和容美坐到她们的位子上。

坐在圆桌旁的容美,不断转过脸去看元鸿,她不习惯也很好奇生活里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的亲戚,且是从监牢里出来。

每次,她转脸看他的时候,便会碰到他的视线,他也在朝她们这边张望。

她在容智耳边道: “怪伐,这个新舅舅也在看我们。”

容智说:“他跟我们一样,从来没有看到过我们。”

后来元鸿索性站起来,拿着酒杯朝元英家这一桌走过来。

这张圆台面除了坐着元英一家,还安排了元英的姐姐元凤和堂弟元福两家。但元凤一家拒绝出席,元凤和丈夫一向是倪家的“革命派”,很少和倪家人往来,于是这张圆台面旁插进好几个远房亲戚。这些亲戚容智说她从未见过,更别说容美。

元福端起酒杯和元鸿碰杯时道:“这些年我们在外边的人过得也不容易。”

容先生没有说话,他起身与元鸿碰杯。元鸿等着容先生把酒杯里的酒呡干,才去接元福的话,脸却对着容先生说:“谢谢这些年来关照!”

元鸿说着,从台子上拿了酒瓶给容先生斟酒,之后元福接过酒瓶给元鸿的酒杯加酒,元鸿对元福为自己斟酒的动作不满意。

“倒啤酒应该沿着杯边倒,这样才不会倒出许多泡沫。”

元福并不在意元鸿对他的挑剔,元英却在意了,她回家后对容先生说,现在元鸿也只能在元福面前甩甩大哥派头。

这天的有些情景一直留在容美的记忆里。

当时元鸿一口喝干元福给他斟的酒,并没有立刻离去,他在台子边上看了一圈,好像在找空椅子,于是元英吩咐容美把自己的椅子让给元鸿,让她和容智合坐一张椅子。

容美挨着元鸿坐,可是元鸿却在对容智说话,桌上这么多人,他却只对容智说话。他问容智有多高,并站起来和她比身高。容智只比元鸿矮半头,元鸿说他有一米八零,因此容智至少有一米六八,说容智十五岁的年纪长了十八岁的个子。容智很惊奇元鸿知道她的准确年龄,她说除了我妈,连我爸也记不住我到底几岁。元鸿就有些吃惊,很认真地问容先生,容智几岁了?容先生便说,我只记得她哪一年生,到底几岁我要算一下。于是一桌人都笑开了。容美却看到,元英只是咧了咧嘴,显然,她并不觉得好笑,甚至有点不悦。

元英催促元鸿回珍珠夫妇的台子,但元鸿还在和容智东拉西扯。这时,宝珠过来了,她拍拍元鸿的肩膀说,姐夫家的人要给你敬酒。

元鸿拿着酒杯回到他的位子,宝珠却坐到元鸿刚刚坐过的椅子。

“还记得我吗?”她问她们,容美摇头,容智点头。

“很久以前你来过我们家。”

宝珠笑了。宝珠一笑便眼睛眯起来,嘴角翘起来。

“宝珠舅妈一笑我就想起来了,她以前没有这么老!” 容智轻声议论说。

“什么老不老的,这种日脚对她是在熬,活一天赚一天。”元英没好气。

元鸿坐回自己的台子,容美还在转脸张望他,然后问容智:“为什么人人都喜欢你,连这个陌生人一样的舅舅,和你又笑又说的。你看他现在,不笑也不说话了。”

容智顺着容美的目光看过去,她们一起看到,坐在珍珠和宝珠中间的元鸿,那张脸没有笑容时冷峻得让人畏惧。

元鸿比元凤早走一年,但对于元英,他们就像在同一天去世。元凤常年被冠心病困扰,好几次救护车送医院,她的离去对元英已构不成打击,令她深感意外的,是大哥元鸿的离世。

这么多年,元英对元鸿的厌烦怨恨,都是在他背后。在他面前,她仍是把他当作长兄,表面的礼数还维持着,后来发生那些事,她连人前的长幼有序也做不到了。

“都快进棺材了,还要搅这种花头经。”隔了几年重提旧事,仍能听到元英气急败坏的斥责声。

元鸿在和一个女人秘密往来,这个女人并非是不相干的什么人,她是阿馨,元鸿曾经的第三房太太。元鸿关进去的那一年,她离开倪家,改嫁他人。

十年前元鸿刚开始和阿馨有往来,在元英干预下,并未继续。容美还记得元福来传话的那个晚上,她恰好在家。那年她已经去北京的一所大学读研究生,夏天回上海过暑假。

家里的晚餐时间是整六点,就像单位上班,时间一到就开饭不能差池一分钟,时间表的精确已到偏执。容美不得不踩着时间点赶回家吃饭,她和元福舅舅前后脚上的楼梯。

元福这人上门从来不预先通知,并且总是在容美家晚餐前一刻。元福是元英叔父的养子,与他们倪家人本无血缘关系,这个非血亲的倪家人,却热衷在倪家各门亲眷之间走动。

元英并不欢迎元福,她对于亲戚们的往来处于神经质状态。来来去去中,难免飞短流长。元英要防备元福在各家串门时传话弄点是非出来,这家族是非很有可能变成社会是非。祸从口出!她经常这么告诫女儿们。

这天元福上门一脸煞有介事,元英立刻沉下脸,是下意识的戒备。元福不敢造次,憋着不说话,终究,元英敌不过自己的急性子,忍不住道,不好的事就不要说了!元福便笑,也不能说不好,我倒是觉得好。元英长长地“哦”了一声,皱了皱眉说,吃了饭再说,那时她正在布置餐桌,准备开饭。

容先生在解手洗手完成吃饭前的例行程序,他从浴间出来,看见元福并不意外,招呼他在餐桌旁坐下,好像元福每天都来这里吃饭似的。对于元福每次上门总是在饭前一刻,容先生已经见怪不怪,虽然他心里并不舒服。

每天的晚餐于容先生如同仪式,或者说,是家里的秩序,也是他可以掌控的秩序,吃饭时间一到家人必须齐齐坐到餐桌前。因此像元福这种开饭时段的不速之客,最犯他老先生的忌!可犯忌又如何?这么多年下来,再怎么看不惯也只能接受了。

在餐桌前,元福是客人,说是吃便饭多放一双筷子,元英还是要去厨房忙碌一番。她当然比容先生更不乐意看到元福的唐突,但待客之道是她做人原则,更何况还是娘家人,再怎么讨嫌,她都会本能地去维护。

这天她匆忙张罗添了菜,现炒了一盘苔条花生米做下酒菜,本来打算明天才吃的炒盐肉旺火蒸着,喝完小酒可以拿来下饭。元福高兴得直感叹,有口福有口福。待他走后,元英会向容美发牢骚,“就是不识相,教也教不会!”

饭后,收拾餐桌的事由容美负责。容先生坐到沙发看他每天必看的报纸,留了空间让元英和元福聊他们家的事,这些事容先生一向置之度外,更像是拒绝知道。

容美上楼下楼进进出出显得很忙。其实也没有那么忙,她是故意在餐桌边磨蹭,偷听元福舅舅带来的故事。从他今天的表情就能判断他带来的故事有点刺激,元英脸色难看,表明她深恶痛绝她将听到的故事,她还没有听到就已经预先摆明了态度。

带着亲戚家各种秘闻上门的元福总是令容美雀跃,这位表舅耐不住寂寞喜欢搭讪不在乎亲戚间约定俗成的规矩,所以他是长辈中最有亲和力的一位。容美殷勤地为他泡一杯元英收藏的碧螺春,他端起烫茶端详着,看着卷曲成螺的叶子慢慢舒展,碧绿纤细的芽叶在杯水里沉浮,对容美翘拇指说,好茶!元英却哼了一声,朝容美斜了一眼,“你去忙你的!”

“有什么好事?”元英问,带刺的,意思更像是,会有什么好事?!

元福却犹疑起来,“可能,我觉得好,你不一定……”

“唉,快说吧,到底什么事?”元英倒是急切了。

“阿馨在和元鸿阿哥走动……”元福瞥了元英一眼,元英神情茫然。

“阿XIN是谁?”

“你怎么会不记得阿馨?元鸿阿哥在永嘉路的女人……”

元英过于吃惊而怔忡。

元福便问道:“阿姐?”

元英立刻打断他,“阿馨不是有自己的家吗?”

好像是在问元福,却又立刻堵住元福道:“再说阿哥,他最不开心的就是阿馨了,阿哥关进去,刑期还没有判下来……她就……”元英顿了顿,“她不是走了……跟着别人过了吗?”

寂静片刻。

“本来就是养在外边的女人,她这么做也是唯一的出路,当时那么年轻,她……”元英在为前面的话解释,顿了顿,苦笑了,“当然,阿哥不会这么看,他有多自私你也知道的,在监牢里了还想要管住阿馨……”

元福赔笑着,眼睛看着杯里的茶,一口接一口把半杯茶喝得只剩茶叶,被吸干的茶叶更像一撮咸菜。连喝茶都这副败兆相!元英会在背后这般指责。

元英起身给元福的杯子续水,一边问:“她走掉后再也没有消息,他们怎么可能碰得到? ”

“我在元鸿阿哥的住处见到她了……”

元英砰的一声重重放下热水瓶,背对元福凝固了十几秒钟,就哑了,或者说,像被噎住了,一时就没了声音。良久,她才说了一句:“这两个人忘记自己什么年纪了……”

她把茶杯放回元福面前,一屁股坐回椅子,眼帘下垂,谴责的,带着厌恶。

“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这大半人生兜了一大圈还会碰到!这么大的上海,怎么就碰到了呢?”元福在自问自答,“好像是在七宝镇上,阿馨到那里买蹄髈,就……碰到了,这还不是缘分吗?”

元福朝着元英问道,元英抬起眼帘询问地看着他,元福竟笑了。

“不要把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拿来跟我讲。” 她厌恶地皱起眉头斥责道。

元福走后,她还在生闷气,在晒台搭就的厨房里手脚很重地摆放容美刚洗净晾在淘箩里的锅碗瓢盆。

容美跟到她身边问:“阿馨是谁?”

见元英不响,容美又追问了一句:“这个叫阿馨的女人,听起来像是舅舅的旧情人?”

“什么情人情人的,难听伐?”元英光火了,“她也是你舅舅的老婆!”

“喔,你从来没有提起过,舅舅到底有几个老婆?”

“提她干什么,小老婆。”

“小老婆也是老婆,再说,宝珠也是小老婆。”

容美反驳着,那颗八卦的心却在窃喜。

“宝珠不一样,她跟你舅舅一直住在一起……”

“还因为跟他生了女儿吧!”

容美的这句话却让元英脸上有了戒备,她冷然瞥了容美一眼,让容美莫名心慌。

“阿馨早就改嫁了,她去找元鸿干什么?”元英的语气突然激烈,“没有法律关系跑去找你舅舅……算什么名堂?一个有老公的女人,现在……现在讲法制了……”

“讲法制?”容美冷笑,心里涌起无名火,“我倒是没有看出来,哪些地方在讲法制……”

“哪些地方讲法制?有你舅舅的地方就讲了,他这把年纪还想不想过太平日子?”元英简直是咬牙切齿。

“没有法律关系的男女就不能往来了?还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他们倒是犯了哪门子法? ”容美一提嗓,声音就尖起来。

“你在跟谁说话?我还是不是你的长辈?”元英的嗓音也尖了起来,比起过去容美的驯服,如今的放肆,让元英无法容忍。

容美没有再回嘴,见元英怒气冲冲,很怕她发展成歇斯底里,元英正在经历更年期,容先生曾经再三提醒容美。

元英下了几格楼梯回到房间,容美跟着她。元英去关上房门,压低了声音,“阿馨虽然没有名分,和你舅舅之间也是事实上的离婚夫妻,一对已经离婚的夫妻这样你来我往,会有什么好事?”

“都已经这么老了,会有什么事?”容美很难不带一点讥讽的语气,但眼下她更关心的不是元英的态度,她直接就转了话题,“你还没有告诉我,他们两人有没有孩子?”

正解下围裙欲进浴室的元英突然转身瞪着容美。

“你少管闲事!”

这一声吼把容美惊了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