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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2018年第5期|瑶鹰:拐枣林中的时光

来源:《民族文学》2018年第5期 | 瑶鹰(瑶族)  2018年05月23日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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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呼呼地刮着,京城零下10℃的天气,把柳枝裹得紧紧的,使得它无法吐出绿意的生命来。圆明园的湖面结着一层厚厚的冰,让我这个从春暖花开的南方飞过来的使者感觉到有些不太适应。即便五官受冻,我还是拨通了二哥家里的电话。电话那一头,二哥的声音有些低沉,他告诉我,房子旁边的拐枣树长出嫩芽来了。嫩叶还是黄绿色的,不过显得比往年多了一些精神;经过五十年一遇的寒流吹打之后,树上的新叶显得更有春意了;洒在叶片上的阳光,显得更加的温暖了……听着二哥饶有兴味的描述,我仿佛闻到了故乡拐枣树新叶吐出的芬芳气息,一种劫后余生的幸福暖流涌上心头,把布满洪荒的心底河床注满了。郁结的心河开始化解。冰湖的四周,突然幻化出一片绚丽浪漫的春花,让冷风中的我的内心增添了不少绿意。我的思绪穿过寒流,抵达了开满鲜花的故乡:瘦弱的二哥站在吐出嫩叶的拐枣林中,目光注视着前方的笔架山,心弦如一条坚韧的筋条,飞越千山万水,把远在北京的弟弟的心,紧紧地系在一起。

此刻,二哥的感觉应该是积极的温暖的,他甚至觅到了自己生命之光重现的曙光。而我却深深地知道,二哥阿山的生命光阴,可以用小时来计算了。

虽然我们把病历单收得很紧,尽管医院的医生护士们很遵守职业道德,不把绝症患者的病情告诉二哥,可是,作为一个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聪明人,二哥肯定也能体会到了自己的症状和紧迫的程度。他在医疗条件比较优越的右江医学院附属医院躺下四十多个日日夜夜以后,最为柔软的液体再也无法注入他的血管,令他感到焦躁不安,他的情绪开始变得无法稳定了。他主动去问主治医生,说我的病还能不能医治?要是不能医治,请你们及时告诉我,让我有心理准备!医生很有耐心地劝导二哥,说天下任何一种病,在医疗过程中,任何一位医生都不可能打包票说一定能治好,或者说医不好。医生把眼镜戴起来,接着说,大哥请你放心,现在你的身体还是很不错的,还能吃东西,行动还是很利索,说话的声音还是很有底气,你要保持良好的心态,配合治疗就是!尽管医生的耐心达到了极限,说话的艺术几乎完美,可是,二哥还是从其中找到了破绽。他转回病房,对他的大儿子、我的侄儿阿理说,理儿,打电话给你叔,说明天我就出院,叫他来百色接我回家!这个时候,我已经跟着朋友的车子离开马城赶往南宁,明天中午就要飞赴北京,去参加《民族文学》举办的一个文学活动。侄儿阿理拨通我电话告诉我他的父亲我的二哥自个儿要求明日出院,那一刻,我乘坐的车子正好驶过红水河岩滩河段的古龙大桥,向不再遥远的南宁飞驰而去。我告诉侄儿说我就要飞往北京,不能亲自去接二哥回家。侄儿阿理没有挂电话,他把我已经出差的事情告诉二哥。电话那头,二哥的声音在病房里回响着,他说你叔又能去北京了,明天办完出院手续后,我们去百色客运站坐班车回去就是,不要麻烦他,让他放心去开会吧!

听着电话那边传来的话音,我的泪水如决堤的湖水般涌出……

五十有九的二哥,一辈子不曾进过医院的二哥,就是这么第一次与医院接触,病魔就可以宣布他人生的句号即将画上。四十多天前的元月13日,天刚蒙蒙亮,二姐打电话给我,催我马上拿车回老家,带我二哥到医院检查。二姐告诉我,十几天来,二哥进食不正常了,昨夜一夜,他都是抱着肚子痛苦地呻吟,眼睛几乎没有合过一刻。于是,我赶紧和单位的同事说明情况,驱车赶往山里,去接二哥到医院做一次全面的检查。当时,我压根没有想到,二哥患的是致命的绝症——胃癌,而且已经扩散,是晚期。当医生指着泛黑的胃镜彩色图告诉我,您的亲人胃溃烂面积已经达到三分之二,从我们的经验判断,入眼几乎可以认定为胃癌晚期,而且应该是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医生的话如冬雷炸开,直轰头顶。我当时是怎么站起来的,是怎么走到过道的座椅上坐下来的,脑子一片空白。我坐在过道边的长凳上,双手掩面,任由人们从身边来往穿梭,任由泪水把衣襟打湿,我的情绪已经失去了控制,在过道间号啕恸哭起来。当我从痛苦的泥沼里挣脱出来的时候,侄儿阿明和阿伟已经办好了二哥的住院手续,二哥就在内科住院大楼一楼的病房住了下来。

2

二哥生于最为饥荒的1957年。听父亲说,二哥出生的时候,家里几乎没有一粒粮食了。母亲没有乳水,幸亏伯父蓝老三家的一只母羊顺产,他们把吃草而出的乳水,注入了二哥的嘴里。二哥的生命得到了延续,而两只刚刚坠地的羊羔,因得不到母乳的滋养,就失去了生命的迹象。由于缺乏营养,二哥发育有些不太正常,三岁了的他还是靠挪动屁股“行走”,完全没有站立的迹象,使得父母邻里都为这个嘴巴像闪烁的火焰能说会道的孩子感到惋惜。五岁那年的某一天,在大哥阿西的搀扶下,瘦弱的二哥的双脚终于能勉强支撑起身体,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了。二哥能够站立,对于我们一家人,简直是一场大喜事。会念密洛陀古歌做法事的伯父蓝老三从自家的鸡圈里抓来一只老母鸡,杀了熬汤,以庆祝他的侄儿阿山终于能够站了起来。伯父这么做,还有他的一个目的,那就是伯娘生下来的两个孩子都是女孩,他要和我们的父母商量,把我刚能站起来的二哥拿去抚养,以作为他续后的根苗。巫师打卦测算过,伯父和伯娘的命里有克,他俩这辈子不会有男孩,只能借别家的男孩拿来抚养作续。伯父对二哥说,阿山,只要你去耶(父亲,伯父的意思)家住,耶去做魔公,家里有肉,够你吃的,去不去。听说伯父坛罐里腌有肉,年幼的二哥阿山答应了伯父,到他家里住下,成为伯父伯母续香火的“养儿”。

在那个饥荒的年月,谁家请伯父去念古歌做法事,能有一片猪耳朵应付神祖已经很不错了,哪有什么多余的肉。为了保证侄儿阿山的身体,伯父伯娘东讨西借,找来肉来给二哥解馋。二哥尽情享受美味的时候,伯父的两个女儿只能在旁边眼瞪瞪地看着,她们也心疼这个五岁了才会站立走路的弟弟,把他当作同父共母的亲弟弟来看管呵护。到伯父家生活一年之后,二哥的身体像逢春的枯木,竟然能赶上了同龄人的身高体格,越来越壮实了。

伯父开始送侄儿阿山到学校去读书。阿山脑子聪慧,记忆力极强。刚读完小学一年级上学期,二年级语文算术课本的知识,他几乎都能学会了。这个时候,“文革”开始了,很多老师被拉去揪斗,学校被迫停课。大哥阿西和二哥阿山都失去了读书的机会,他们小小的年纪,就回到家里,帮父母和伯父伯母看管弟弟妹妹了。1973年,伯母生下了我的堂哥阿荣,伯父家终于迎来了延续香火的男孩,16岁的二哥阿山也结束了“养儿”的生活,回到父母的身边。那年的年底,我也出生了。我出生的那段日子,二哥去参加了所略水库的建设,能为家里挣工分了。母亲告诉我,去所略水库做工的半个年头,二哥每半个月都要回到家里一次。每次回到家,二哥都要上山打柴,下地干活,没有停歇过。别家的孩子到这个年纪就开始“打同年”(谈恋爱)了,二哥像一蔸开了花而不轻易传粉的白菜,默默地分担着父母的责任,根本顾不上与同龄姑娘们谈心连情。因此,二哥的婚事,比寨子里的同龄人来得晚了许多。

3

二哥阿山和二嫂阿蓓的爱情,历经了一些风雨。二哥一直顾着家里的活儿,二十多岁了,还没能与左邻右舍的任何一个姑娘好上。伯父蓝老三的大女儿阿念嫁到隔壁村寨。有一次,二哥到堂姐阿念家帮工,被堂姐家的小姑阿蓓看上。两个年轻人在劳作当中,渐渐地产生了爱慕之情。一个风高月黑之夜,美丽的阿蓓姑娘与二哥阿山手牵手,沿着羊肠小道“私奔”,来到了我们的家里。

那时候,我们一家十口人挤在一栋只有四列木架的木楼里。二哥敲响门口的时候,正是鸡叫二遍的时刻。父亲划着火柴点亮了煤油灯,母亲赶忙煮了柚子叶水,让二嫂阿蓓洗了脸,由我的大姐二姐扶着她,走进了木楼。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坐在火塘边,“吧嗒吧嗒”地吸着烟斗,他边吐出烟圈边和二嫂搭话,父亲有些哀叹地说,阿蓓姑娘,我们家很简单,风从东边的篱笆墙眼吹进来,又从西边的篱笆墙眼窜出去,没有什么好东西能挡风呢,你跟着阿山来,会受苦的。你想一想吧,要是有什么想不通的,爸还可以送你回去。美丽的阿蓓话语不多,她略带羞涩低头答道,阿爸,请您别嫌弃阿蓓,我既然跟阿山哥来了,压根没有返回的念头。路是靠人走出来的,美好的生活靠我们的双手来创造。阿山哥是个勤劳善良的男人,我就看好他这一点,只要你们家人能收留我,我会和阿山哥同甘共苦,承担起抚养弟妹的责任来……在后来的日子里,二嫂阿蓓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兑现了她刚走进我们家的时候许下的承诺。她和我的二哥阿山一道,带着三哥和两个姐姐,风里来雨里去,开荒种地,踏泥烧瓦,靠着勤劳的双手,开创出美好的生活路子来,迎来了左邻右舍羡慕的目光。这是后话。

天刚蒙蒙亮,二嫂的父亲——大队干部卜果带着两个身背步枪的民兵,走进我们家里来。卜果一进家门,二话不说,就对我的父亲说,卜西,你有没有绑牛羊的绳子?老实巴交的父亲不知道大队干部卜果要绳子干吗,从床下拉出一团套羊的绳索来。二嫂的父亲卜果接过绳索,不由分说,就把他的女儿阿蓓五花大绑,叫两个民兵押着,走出了我们家的门槛。二哥阿山准备追出去,被父亲结实的臂膀摁了下来。父亲对二哥说,阿山,人家是名门女儿,我们家连一床盖暖身子的被子都没有,认了吧,别去追了。二哥一屁股坐在木楼的木地板上,双手掩面,像一个被大人误解受委屈了的孩儿,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引得全家人也都跟着抽泣了。

伯父蓝老三看着处于悲痛境地的我们一家人,怒火中烧。他抄起一根棍子,嘴里呀呀叫着“你这个不讲情面的卜果,看我怎样收拾你”,“唰”地冲了出去。我们一帮怀着好奇心的小孩子跟在伯父后面,追了上去。在一处篱笆墙菜园边,伯父追上了穿着十分得体的卜果,他指着卜果嚷道:亲家卜果,今天我得把事情挑明了,我家的阿念在你的堂屋里,现在身怀六甲,要是你强行把你的女儿带走,不留一点面子给我蓝老三,我就去雷神树那里念咒语,咒了我女儿阿念,咒了她肚里的骨肉,我也不算她了。你信不信?!卜果看着急得红了眼的亲家蓝老三,生怕他真的去雷神树念咒,心软了下来,命令两个民兵解下女儿阿蓓身上的绳子。伯父蓝老三就是凭着一股疯牛脾气,把我的二嫂阿蓓带回了家里。

接下来,就是吃定亲酒了。日子定好了,伯父把他家里的一头肥猪抬过来宰杀,呼朋唤友吹奏唢呐,浩浩荡荡去到了卜果家里。酒桌上,卜果对他的亲家蓝老三解释说,亲家呀,我卜果不是看亲家卜西家里穷,都说虫有虫路蚁有蚁窝,我和你都结亲家了,你家的阿念都是我的媳妇了,阿山没有和我们家通一声气,就把我的闺女阿蓓偷走。你看看,这方圆百里的,有哪个像我们两家人这样编蜘蛛网结亲呢?这样做,人家还以为天下男女死光了,才这样交换女儿,人家不笑话我们才怪呢!伯父蓝老三哈哈大笑答道,我蓝老三的妹仔嫁到你家,你的闺女嫁给我的侄儿阿山,这就是一物换一物,一事抵一事,平了。方圆百里没有这等亲上加亲的好事,我蓝老三和你卜果就走头一遭吧!再说,阿山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我们这样一来,谁也不欠谁,这等大好事,打着火把抬着灯笼去找,也找不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