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文学陕军》|高亚平:两位先生

来源:《文学陕军》微信公众号 | 高亚平  2018年05月22日09:03

汪曾祺散文奖获奖作品展

授奖词

高亚平的文字不事雕琢,朴实、真切、富有乡土气息,这与他长期以来关注故土人情、草木风貌密不可分。《两位先生》描写了两位各有特点的乡村民办教师。他们既学究,也生活,将文学理想和插秧种地无缝连接,脱去浮华的表象,留下的是生活本质和生命本真。

高亚平获奖词

三十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学生的时候,我第一次接触到了汪曾祺先生的作品《大淖纪事》《受戒》《岁寒三友》等,作品中所描写出的奇异的风光、淳朴的风俗,以及优美的人事,一下子吸引住了我。在此后的数十年岁月里,我断断续续地阅读了我所能搜求、购买到的汪先生的所有作品,他的很多小说、散文、戏剧、诗歌、文论,我都是一读再读。从先生的作品中,我认识了高邮,认识了昆明,认识了坝上,认识了蒲黄榆……但认识最多最深的,还是高邮。高邮的过去现在,高邮的人事物事,高邮的景物风物,让我难忘。而先生对故土的一腔痴情,一片挚爱,也让我感动。但还不仅止于此,汪先生的作品还影响了我的写作,影响了我的人生。我从先生的作品中,学会了如何读书,如何观察,如何做文;学会了平和处世,温暖待人,艺术生活,做一个宽厚、善良的人。我也时刻牢记着先生关于生活态度和创作态度所说过的两副联语,“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虽然我没有见过汪先生,但我想,我今生注定是离不开先生,离不开他的作品了。

早就想写一下我的两位初中老师,因素材平淡,且又稀少,故而一直未曾动笔。但多年来,我对他们却又割舍不下,想想,还是写写吧。他们是高忍厚、高稳绪两位先生。其中,高忍厚先生已于七八年前作古,现今墓木怕已成荫了。而高稳绪先生虽健在,也已七十多岁了。

说起来,他们和我还是同宗,都姓高。我们村在秦岭脚下,也就是长安樊川一个极普通的村庄。村庄南揖终南山,西临神禾原,北倚少陵原,东为高地,村北村南有大、小峪河流过,村庄周围是大片的水田,春日,“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夏日,“家家栖碧峰,流水自雨田”,可以说是不似江南,胜似江南。村庄很大,有十四个生产小队,约三四千人。如按旧时划分,最少能分成四个社。事实上,村中现在还保有过去的遗风,每年耍社火时,就是分作东南西北四个社的。每个社有社旗,有锣鼓家伙,但已无社公和社祭,因为解放后破四旧,这些东西早就不时兴了。两位先生都是第九生产队人,属于西社。我家在七队,属于南社。我们离的不远,中间隔着一个八队,也就一里半路的样子。而两位先生家,离的就更近了,是比邻而居。高忍厚先生家在东面,高稳绪先生家在西面,两家之间,就隔着一堵一人高的土坯墙,墙的顶上苫着稻草。而两家所种柿树,就枝桠交错着,越过土墙,互相伸进对方的院中。鸡声狗声的,也就互闻了。两位先生关系很好,尽管来往不密,却保持着彼此间的客气和敬重,见了面,点点头,打个招呼,然后就各自忙各自的事去了。他们都有一点矜持。他们都是民办老师。不过,多年后,俩人都转成了公办老师,吃上了公家饭。这是后话。而那时,我已考上大学,离开家乡多年了。

我们村的小学是一所戴帽小学,所谓戴帽小学就是小学和初中在一起。这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是不多见的,只有大村才有这样的资格。学校在村南,建在一座清代修建的关帝庙里,校名叫稻地江村小学。我上学时是在1973年,正值文革期间,尽管如此,但关帝庙并没有被拆除,而是搬走了神像,做了四位老师的宿舍。出得关帝庙是一个小院,东西两侧各有六七间瓦房,也是教职员工的宿舍,高忍厚、高稳绪两位先生就住在西侧一排的瓦房里。而院中除了青砖铺就的甬道,余地则为花园。花园中种植着月季、牡丹,还有四季常绿的冬青。甬道边则植满了柏树,柏树黑森森的,有两三丈高,都是一些有了年月的老树。这些柏树,到了冬天,就成了麻雀的窝巢,一到日暮时分,满树冠里都是叽叽喳喳的声音,仿佛树枝上长的不是叶子,而是一树的鸟雀。院中还有一棵巨大的合欢树和两棵大榆树。合欢花我们都叫绒线花,一到六七月,就开满了粉红色的花,远望如霞,近看如画,美得让人想闭上眼睛。小时候,我很害怕到教师院里去,尤其是下雨天和黄昏时分,我惧怕进关帝庙,也惧怕那些黑森森的柏树,我总疑心那里面藏有怪物。只有到绒线花开放的时候,我才觉得这个院子一下子变得鲜亮起来,才不再那么可怕。出得教师院,则是一个四五亩地大小的操场,操场的南面,是一个古老的戏楼。广场和戏楼的东西两侧,全是教室,还有五六张乒乓球台,戏楼的南面,已成为一片片水田。夏日课间,我们在操场做广播体操或者疯跑,操场的上空,则是满天的蜻蜓,红色的,蓝色的,麻色的,翅翼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倏忽而东,倏忽而西,惹出我们无限的畅想。

我上小学时,高忍厚、高稳绪两位先生并没有教过我,他们都是初中的老师。直到我1978年读初中时,他们才开始给我带语文课。其中,高忍厚先生还给我当过三年的班主任。他们带学生都有一个特点,就是一茬一茬地带,一直从初一教到初三,直到初中毕业。然后,又返回身,再从初一带起。这样的教学法,那时在农村极为普遍,有些像种庄稼,一季一季的。优点是师生间彼此熟悉,容易教。缺点呢?如碰上一个吃干饭混日子的老师,这一个班的学生就算是毁了。好在那时的校方好像还没有昏头到这种地步,一般这样带学生的老师,都是经过挑选的,不惟德行好,业务也很强,否则,也不敢随便把一个班的学生,轻易交出去。若真是那样,家长中也有明白事理的,还不炸了锅?俩先生教课各有特点,忍厚先生说话语速快,且声音宏亮,讲课时声情并茂,激动处,还往往辅之以肢体语言,学生很爱听。譬如,他讲猴子掰包谷时,模仿猴子掰一穗丢一穗的情景,惟妙惟肖,至今就刻在我的脑里。照理,忍厚先生是我的班主任,我是无缘听到稳绪先生课的,但我上初二那一年,忍厚先生因为身体有病,请了一学期的病假,我们班的语文课只好请稳绪先生兼代,这样,我才有幸得到他的教诲。

和高忍厚先生一样,高稳绪先生长得也很排场,高高的个儿,浓重的眉毛,红润的脸庞,看上去既健康,又干净利落。稳绪先生讲课时慢条斯理,有板有眼,有些老学究的味道。他的课,学生也爱听,尤其是课文分析课,可以说是条分缕析,让学生听的明明白白。和忍厚先生不一样的是,他给我们上课,竟然用的是普通话。这在我们那个年代的乡村小学中,是不多见的。他的普通话中,夹杂着一点点淡淡的鼻音,听惯了,还觉得很好听。他就用这种带点淡淡鼻音的普通话,给我们讲《卖油翁》,讲《卖炭翁》、讲《捕蛇者说》,还讲《百合花》,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但他似乎不苟言笑,无论课堂课下,都是一副严肃的样子,学生都有点怕他。我那时因为喜欢写作文,而且作文比班里别的同学写的好,而深受两位先生的喜爱。两位先生常把我的作文当作范文,在班里作文课上讲评、朗读。我当时写的一篇童话《猴子和小白兔》,经过高忍厚先生的修改,多年后,还在西安的一家儿童文学杂志《宝葫芦》上发表。包括我后来走上写作之路,这全和当年两位先生的培养有关。

因是民办教师,课余和农忙季节,两位先生也侍弄庄稼。在家乡读书的那段年月里,每逢夏收秋忙季节,我常见他们拉着架子车,往返于田间和村庄。车上有庄稼,也有粪土。而他们的孩子,也时常跟随车子左右,做他们的帮手。遇到村里人时,他们有时会停下车,用袖子擦一把头上的汗,和乡亲们打声招呼,顺便自己也歇一歇;有时则点点头,问候一声:“忙着?”,继续赶自己的路。他们仿佛就是村人中的一员,坦然,没有一点难为情的意思。夏日插秧时节,他们也偶尔高挽了裤腿,赤脚下到水田里,耙田插秧。俩先生的农活干的都不赖,完全称得上是庄稼把式。队上人和村里人都很敬重他们,没有谁敢讥笑他们。因为,村中的大人小孩,多是他们的学生。

忍厚先生好读书,还好吟诗。暑假期间,我们到学校去玩,如果适逢其值班,便会常常看见他搬一把椅子,坐在绒线花树下,神情专注地读书。读到会心处,脸上便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微微的笑容。此时,偌大的校园是寂静的,唯有蝉儿在树上高一声低一声的叫。而恰有清风吹过,风吹树动,开败的绒线花便会轻轻落下,有那么一朵两朵的,就落到先生的正看着的书页上。他就会抬起头,怅然地望一眼绒线花树,一望就是半天,也不知先生在想什么。我知道先生好吟诗,纯属一个偶然。也是暑假中的一天吧,我因家里距学校近,去戏楼上乘凉。这座建于清代的坐南朝北的戏楼,原是为酬神用的,神么就是对面庙里的关帝,关帝君保佑村人平安一年,又五谷丰登,故村人便于一年的夏秋两季庄稼收割完后,连演三五天大戏,酬谢神灵的护佑。但那都是旧年月的事情,新社会不兴这个,戏楼大多是用来放映电影,或者召开全村社员大会,除此,大部分时间是空闲的。戏楼的台边是用厚厚的青石条砌就的,盛夏,躺在青石条上,小风一吹,要多凉快有多凉快。我那日就是冲着青石条去的。我刚上得戏楼,就听见有人在靠南的阁楼上吟诗,再仔细一听,竟然是高忍厚先生。他吟咏的是王维的《望终南山》,“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但那时我并不知道先生所咏是何人的诗,直到多年后方知晓,那是唐代大诗人王维的诗,而且知道了王维所歌咏的山,就是我们村对面的太乙山,距我们村也就五六里远。因隔着一道木板墙,加之先生又在楼上,故那天先生并没有发现我。我后来也是怕打扰先生,而悄然离开了。在其后的几日里,我见忍厚先生又去过戏楼几次,便在心中暗暗地说:先生又去阁楼吟诗了。而稳绪先生则好写点小文章,有时还给西安的报刊投投。有一次,听别的老师讲,文章发表了,我们好奇地找来报纸看,发现署名并非先生的名字,而是高望云。不明白,一问他人,原来是笔名。起初不知此笔名的含义,多年后方悟出,先生那时父亲刚去世,取的是“望云思亲”之意。稳绪先生还能拉二胡,春秋黄昏时节,我去校园中玩耍,曾多次见其搬一把椅子,坐在办公室门前,咿咿呀呀地拉二胡。此时,他的神情是专注的,也是淡远的。二胡声音如水,氤氲了整个黄昏。

1982年秋,我离开故乡,到西安读书,从此。和两位先生见面的机会,一下子变得稀少起来。仅有的几次见面,也是我回故乡期间,在路上碰到的。遇到了,有时打声招呼,有时则会站在路边,很亲热地说说话。

稳绪先生在我离开故乡后,从稻地江村小学调到了长安县樊川中学。说起来,樊川中学也是我的母校,我初中毕业后,就是在这所中学上的高中。樊川中学在我们村的村东,距我们村大约两公里的样子,两者间由一条砂石公路连接。樊川中学所在地过去是一片坟地,解放后移风易俗,坟冢被悉数平去,恰好县里要在王莽公社修建四中(樊川中学),为了节省土地,便挑选此地作为校址。选校址于此,也算是选对了,因为它恰好位于几个村庄(稻地江村,上、下红庙村,东、西王莽村,刘秀村,三官堂村)的中心地带,家境贫寒的学生,可以不必住校,食宿完全可以在家里解决。我在樊川中学读书时,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学校环境已经变得很好,校园中有高大的白杨,有翠竹,还有枇杷树、石榴树。教师生活区的附近,还有一个大花园,里面长满了美人蕉。每年夏季,美人蕉盛开时节,花园里红彤彤一片,很是壮观。这个花园里有小径,很幽静。说是为教职员工修建的,其实学生也可以进去游玩。很多时日的清晨,我就曾在此背诵过课文。我至今还记得,汉乐府中的《孔雀东南飞》,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我就是在这个花园中背诵会的。那时是少年心性,和所有的少年一样,我也在心中暗暗地喜欢着班里的一个姑娘。那姑娘也时常爱在花园中背书,我来此,很多时候,也是为了能遇到她,多看她一眼。中学毕业后,回忆往事,我还曾为此写过一首诗,以记其事。好像是1990年的夏天吧,一日,我从西安回家看望父母亲,不知咋的,忽然很想去樊川中学瞧瞧,是一段割舍不下的情愫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说不清楚,总之,我鬼使神差地去了。其时,适逢学校放暑假,校园中空寂无人,唯有蝉儿在歇斯底里地叫。七八年不见,校园中的翠竹更见茂盛,树木更见高大,而花园中的美人蕉也愈加的秾丽了,简直有长疯了的感觉。我独自一人在校园中走,心中不免生出良多感慨。就在我行走至操场边时,蓦然发现一个人在瞄我,定眼一瞧,可不是稳绪先生么。原来,这天恰逢他在校园值班。见有陌生人入校,不免出来要看一看。我喜出望外,急忙趋步向前。他见是我,亦很高兴。没有去他的办公室,我们就在操场边的树荫下,边走边聊。从闲聊中得知,他现在教高中语文,课不重,每周六节课。他的儿子已考上陕西师范大学,女儿也已上高中。稳绪先生在我记事的时候,他的老伴已过世,这么多年,他一直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过。也许,先生对妻子感情太深了吧?也许是怕委屈了两个孩子吧?总之,他没有再续弦。我在为先生高兴的同时,心里总觉酸酸的,有点戚戚然。

忍厚先生后来调到了我们县教育局,有一次在西安工作的同乡聚会,也邀请了他,我有机会又见过一面。先生那天很高兴,喝了不少酒,他依旧健谈,但已有老相。不意,这次见面,竟成了永诀。当年的秋天,就在我去四川出差期间,一位同学打来电话,告知我先生去世。我当时呆了呆,心中顿然间就长满了荒草。好在,他的一双儿女已长大成人。先生的女儿高小珍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现在我们家乡政协工作。是去年春天吧,我们单位的一位记者去长安区政协采访,无意间碰到了她。她向同事打听我的近况,知道我闲暇时喜欢写点小文章,还特意托同事给我带回来了区政协编辑的一套丛书《老长安》和《长安百村》,让我做资料用。我将这套书放在我的办公室案头,闲暇时,时时翻看。每次翻看,就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就会感受到家乡四季的气息,也就会想起忍厚先生。

忍厚先生在世时,曾在他家院东辟有一块菜园,里面广植各种蔬菜,有葱蒜韭,有芫荽、菠菜、杨花萝卜,还有黄瓜、豆角、西红柿等,都是一些常见的菜蔬。而菜园的东墙边,则种了几窝牵牛花,每年春夏,牵牛花发疯似的生长,很快爬满整个院墙,葳葳蕤蕤的一大片,看上去很是壮观。夏秋花开时节,红的紫的牵牛花开满整堵墙,微风起时,花摇叶动,煞是好看。先生去后,不知那个菜园还在否?土墙边还种牵牛花吗?有机会见到他的女儿,我一定要问问。

作者简介:高亚平,陕西长安人。现任西安晚报文化部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西安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已在国内报刊发表散文、小说、诗歌、评论200余万字。曾获首届中国报人散文奖等多种奖项。已出版散文集《爱的四季》《静对落花》《岁月深处》《谁识无弦琴》《时光背影》《草木之间》《长安物语》和长篇纪实《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