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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18年第4期|杨莎妮:丢失的那一天

来源:《青年文学》2018年第4期 | 杨莎妮  2018年05月21日07:38

杨莎妮, 扬琴演奏家,南京艺术学院首届艺术硕士,江苏省作家协会第九届签约作家。二〇〇六年开始写作,在《读库》《青春》《雨花》《钟山》《红岩》《青年文学》等发表作品多篇。著有小说集《七月的凤仙花》,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6年卷。

高二开学那天,班上的同学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大家的样子全变了。男生有了异常突起的喉结和结实的小臂,也有人更换了夸张的发型,甚至修了眉毛。校服穿在他们身上也能呈现一种时装的韵味,就是那种嘻哈风格的样子,非常好看。女生也是,一夜之间的发育让我猝不及防。虽然不清楚她们有了怎样的变化,但女人的风情突然之间就散发开来。而自己,早上照镜子时,没看出任何变化,依然是戴着一副三年前款式的眼镜,细细的脖子、手臂和小腿。嘴唇上没有胡子,只有绒毛。我看着似乎一夜之间长大的同学们或坐或立、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时,感觉就像是闯进了成人的社交场所。他们自如地微笑,亲切地交谈,并可以毫无障碍地与他人对视,就一个话题交流各种看法和观点。他们应该是很愉快的吧,我猜想着,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拿起老师推荐的《静静的顿河》看起来。

我一边看书一边竖着耳朵偷听前排董研和贾浩宁的聊天。与其说他们在聊天,不如说董研在讲述她的暑假生活,贾浩宁时不时来一句点评、感受或者赞叹,时机恰到好处,有一种不那么专注但又似乎被吸引的态度。我也希望自己可以像贾浩宁这样,可只要董研一靠近我,我就没办法正常说话。我什么时候可以正常说话呢?只有在家里,和爸爸妈妈可以正常表达我的意思,但现在我也不太爱和他们说话了。我不能和人交往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但不想和他们说。他们肯定不能理解,只会为我胡乱担心。也许没那么严重吧,我又不是哑巴。

看书时我忍不住走神,总觉得董研和贾浩宁真好看,董研扎着低低的马尾辫,从辫子两侧露出像香草雪糕一样白的脖子。贾浩宁也是,因为成绩不好,他由此滋生出一股扬扬得意的范儿,整个人看起来不是那么直立,即使立正的时候也有些倾斜。校服宽宽大大,质地较硬,就像战袍披在身上一样威风。老师不让染发,他一口咬定自己的棕色头发是天生的,这种颜色衬得他皮肤闪闪发亮。

从高中开始,外貌会把同学之间重新划分,拉开了差距。一向缺乏运动,只喜欢看书的我被打压到了最底层,身高、体魄、颜值、眼神、表情……我的外表完全不符合十七八岁高中生的普遍审美。因为一向看书很多并且可以随时掉书袋,这些在同学们心目中也成为一种和我的外貌相辅相成的缺点,日渐根深蒂固,“好学生”三个字就像额头上的刺青,每次考出好成绩也像当着同学的面做错了事一样。

报到早早结束了,同学们陆陆续续回家,操场上几个同学在打篮球,树荫、微风,点缀着三三两两的人,有一种大学校园似的宽松氛围。我渴望考上理想的大学,这也许不是我的希望,而是爸妈、老师的希望,但我听着听着也就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不然还能干什么呢?连和别人说话的胆子都没有,除了读书还有什么选择。

我在篮球场看台的阴凉处坐下,想看会儿书再回去,越来越不想见到爸妈了,也许以后我会连和他们说话的能力也丧失殆尽,变成一个真正的哑巴。不远处的看台上几个同学在为场上的物理刘老师助威:“加油,刘老师。”“刘老师上啊!”嗓门真大,穿透进操场。我可喊不出这么大声音。

我看见董研和贾浩宁向校门方向走去,林荫道上的树影斑驳地在他们脸上掠过,董研的眼睛眯得弯弯的,也不知道是躲闪小块的阳光,还是笑得停不下来。这种眼睛从来没有对着我看过,董研一向都是像看外星异类似的看我,带着鄙视和不屑。我不知道哪里得罪过她,可我又问不出口,我连和她点头问好的勇气都鼓不起来。

操场上突然传来一片喧哗,刘老师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其余的队员迅速围了上去,看台上的同学也围了过去,我跟随着人群向操场围拢。

“是中暑吗?”有个同学问。

我轻声地说:“应该不是。”我凑近刘老师身边,用食指和中指压在刘老师的脖子上。感觉不到脉搏的跳动,也许是位置不对,我挪了几下位置,都感觉不到。心梗,我想着,我在书里看见过这样的情况,四到六分钟不及时做心脏复苏的话,很可能就会死掉。站在这里发呆,或许会看着刘老师从生跨到死。

我不知道书上看来的做法对不对,只顾把手掌叠在一起,对着心脏的位置按压。一下、两下……大约两分钟后,我已经累得手臂发抖。还好校医被喊了过来,她拍拍我肩膀,对大家说:“你们不要围在这里,都散开、回家去,这里交给我,救护车马上就到。”

我们远远地看着校医做心脏复苏、人工呼吸,看着救护车呼啸着冲进校门,看着刘老师被担架抬上车。大家这才从紧张中舒缓过来。我这才注意到,董研正站在我旁边。

我刚才的表现是什么样子?我在头脑里勾画自己刚才的行为。首先果断地判断出是心梗,然后毫不犹豫地做心脏复苏,校医在我肩膀上拍的那两下应该是对我的肯定。接下来,同学们会不会赞赏我广泛的知识面和果断的行动能力?

我看见贾浩宁歪斜着身体和脑袋,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漠不关心中勉强从细长的眼睛里挤出一点儿嫌弃。我又瞄了一眼董研,她也表现出嫌弃和鄙视,更多了一层浮夸的惊奇。“没想到啊,”董研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在我身边,仿佛隔了好远,“你戏还挺多的嘛。”

一群人哄笑起来,我的脸像烧着了似的。我想反驳,可是能说什么呢?难道我应该见死不救吗?难道能眼睁睁看着刘老师躺在地上错过黄金抢救时间吗?这些根本不是我该说的话,这像台词一样的辩解苍白得没有任何说服力,都不如贾浩宁斜着眼睛看着周围的东西那种漠不关心的神态来得更真实。即使是这样苍白、像演戏一样的对白,我也没办法说出口,我和别人连正常的打招呼都做不到,更何况这样的话。我清晰地感觉到皮肤上的灼热已经从脸蔓延到全身。刚才的我确实像个白痴似的,忙乎得一头汗,像是要与其他同学区分开来,完全是一个好表现的拙劣演员。

像往常一样,我一个人背着沉重的书包低着头往家走。步伐紧凑,一步赶着一步,想要赶紧逃离让我难堪、悔恨的地方。身体从笨拙吃力渐渐变成轻飘飘的,这种感觉似曾相识。突然间身后出现一堵玻璃墙壁,街景五光十色,全部在玻璃墙壁之外运转,这里与那里层次分明,一下子隔离开来。曾经我有过类似的经历,我拼命地想着,如果情景真的重现,这次我该怎么做。

那一次是小学三年级,那时的我和现在的我相比,应该是正常的吧。放学后和一群同路的同学打打闹闹着回家。一路上总有新奇的东西等着我们发现、玩耍。一阵子收集皂角回去做肥皂,一阵子捡路上漂亮的石头,攀比、交换。有时候会发现奇怪的昆虫,不厌其烦地围观几小时。有时候会挑衅被紧紧拴住的狗。

突然有一天,回家路上出现了一处巨大的工地,像是无声无息从地里钻出来一样,谁都不记得工地之前这里的原貌。因为足够大,里面又堆满了各种建筑材料,水泥板、钢筋条、碎石堆……在我们看来,这简直就是个天然的乐园,比操场更自由,拥有更多玩乐设施。

尝试了各种玩法后,我们发明了一种特别的项目。堆积成高高低低的水泥板之间,有一两米的距离,从这堆板材山跨越到那堆板材山,有那么零点几秒像飞翔一样过瘾。一群同学在板材堆上飞跃穿梭,乐此不疲,直到许亮蒲一脚踩空,从三米多的高度一头坠下。

也许是坠落时头先着地,或者脚没踩到对面的水泥板,反而是脑袋磕了上去,摔到地面后鲜血一下子就从许亮蒲的头部涌了出来,顺着碎石头的缝隙延展开来,弯弯曲曲像河流分支。不一会儿,许亮蒲浅蓝色的校服沾染上鲜血,变成古怪的棕褐色。

“我作业还没写,得赶紧回家了。”

“我和你一起走。”

“我妈叫我早点儿回去的。”

一群人呼啦一下全部消失了,我孤零零地面对着不停有鲜血从身体里涌出的许亮蒲,想着很多次早晨上学的时候,他从我身后悄无声息地追上来,啪地在我头顶拍了一巴掌,哈哈大笑着跑走的样子。

“对不起,我……我还有抄词没写完,我得回……去了。”我哆哆嗦嗦地对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许亮蒲说,说完,飞奔着离开工地。

我应该救他的对不对?我怎么可以见死不救!我一步赶着一步,像是要赶紧逃离那个地方,身体从笨拙吃力渐渐变成轻飘飘的。突然间身后出现一堵玻璃墙壁,身后的街景五光十色,全部在玻璃墙壁之外运转,这里与那里层次分明,一下子隔离开来。

玻璃墙壁消失不见,董研和贾浩宁从路边的一家奶茶店里出来。我想掉转头往回走,却已经被他们看见了。我把头低下埋进胸口,希望他们忽视我的存在。也许我应该打个招呼,微笑着开朗地说:“还没回去哪。”我在心里可以做到,但根本无法复刻到现实中来。

“哟,这不是包医生吗?”董研尖着嗓子说,“今天可真长见识了,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给人做抢救呢。”

“哧——”从贾浩宁鼻子里喷出一声冷笑,又宠溺地拍拍董研的头,像是对她嘲讽的夸赞。

“演技可真棒啊,演得像真的一样。还真是了不起,见义勇为啊,要不要给你发一面锦旗,电视台也应该来采访一下吧。”董研握着奶茶,像举着话筒似的把吸管指向我的脸,“包同学,请问是什么促使你做出如此英勇的壮举?”

“你……”我说不出话来,我把奶茶杯挡了回去,低着头继续往前走。

身后依然响着董研尖锐的声音:“不就是多看几本书嘛,摆什么清高的臭架子,以为自己有多与众不同呢,就那副臭德行……”

我一步赶着一步,像是要赶紧逃离那个地方。身体从笨拙吃力渐渐有些轻飘飘的。突然间身后出现一堵玻璃墙壁,身后的街景五光十色,全部在玻璃墙壁之外运转,这里与那里层次分明,一下子隔离开来。

三年级的时候就是这样,我想掉转头去救许亮蒲,可是玻璃墙壁阻挡住我无法回头。我只能一步接着一步往家里走。可我不想回家,路过家门又继续走了很久,只是不想停下脚步,不愿意去回想那个恐怖的暗红色画面。

突然,一只猫挡在我面前。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真实的猫,这是一件特别离奇的事情,因为猫太常见了,但对于我不是。和别人走在路上,会有人说:“看,好可爱的猫咪。”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根本没有猫的影子。“哪里?”我问。“跑了。”答案每次都是这样。有几次去有猫的同学家玩,一进门同学喊道:“咪咪,咪咪。”可四处不见猫的踪迹,“奇怪了,平时回来,都会迎接我的啊。”第二天问他的时候,他说:“你走了没一会儿咪咪就出现了,也不知道躲哪里去了。”我认识猫都是在电视上,或者书本里,或者在学习英文单词“cat”的卡片上。

当一只真实的猫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仅是从知识层面理解这是一只猫。它“喵”地叫了一声,嘴巴张得又圆又大,露出几颗尖尖的像工艺品一样精致的小牙齿。我好奇地弯下身体,与面前这个大眼睛的生物对视。它的瞳孔大得惊人,漆黑,深不见底,一眨不眨,有一道漩涡似的线条延伸至眼珠中心,像要把人吸进去。尖尖的耳朵抖了抖,暗示这是一只活物。我忍不住伸手想去摸它,就在即将接触到它的脑袋时,它一仰头狠狠咬住我的小拇指。疼痛让我想也没想就一脚踹在它身上,软绵绵的不那么痛快。我看见小拇指上渗出血点,血点的颜色就像许亮蒲流出的血的颜色。心绪又被再次唤醒。疼痛、血色、恐慌、悔恨,重重叠叠在一起,我控制不住地对着柔软到没有骨头一样的猫踹出一脚、两脚……直到它靠在路边小便失禁。

我蹲在它旁边,看着它抽搐了几下。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的身体,毛茸茸的,带着温热。是我把它弄成这样的吗?我不确定刚才做出疯狂行为的人到底是不是我。我深深地后悔,流着眼泪,用树枝、石块、手指挖了一个不规整的坑,把猫倒进坑里。对不起,我深深鞠了个躬。三年级的我不能承受那么多的情绪,即使哭到哽咽也于事无补。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起床了起床了,小懒猫。”我被妈妈摇醒,我觉得眼皮肿胀,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

“今天有晨会,别忘了穿校服。”妈妈拍了拍我的脑袋。

校服?我一个激灵。一件被鲜血染成棕褐色的校服在眼前闪现,昨晚睡着前我一直在想,明天到了学校,一定会听到老师宣布同班同学在一处建筑工地上玩耍摔死的信息。心脏怦怦直跳。

“今天不是星期二吗?”我问。

妈妈想了想:“星期二?什么呀,今天星期一。昨天不是带你去动物园的嘛。我差点儿都给你说糊涂了。”

“那是前天。”

“昨天,瞧你稀里糊涂的。”妈妈转身出了我房间。我犹犹豫豫地穿上校服,走出房间,看见妈妈把麦片粥、一个肉包子和一个苹果放在餐桌上,和昨天的早餐一模一样。

上学路上,常去的理发店正在拉开卷帘门,“上学啊。”理发师说。“嗯。”我点点头。和昨天一模一样。

路过煎饼摊,卖煎饼的老板对着一位阿姨说:“大姐,这钱烂成这样,不能用啊。”和昨天一模一样。

转过红绿灯后,我充满怀疑地向后扭头,许亮蒲踮着脚尖在我身后,刚准备伸手打我头。“妈的。”许亮蒲偷袭失败后,扫兴地走了几步,又奔跑起来。我看着他的背影,干干净净的蓝色校服背面,有两道折叠的痕迹。

难道今天的我只是在重复昨天的经历?

隔着玻璃墙壁,我能看见董研低着头说着什么,贾浩宁拉了拉她的胳膊,揉了揉她的耳朵。我拍着玻璃墙壁,我走不近他们。也许正是因为有玻璃墙壁的阻隔,我可以在这边张牙舞爪地发泄、叫喊。从高一开始,从高一第一次见到董研开始,我就不能自已地喜欢看着董研这张脸。两头尖尖的眼睛,微微翘起的上嘴唇,我不知道女孩儿的美究竟应该怎样去定义,但每次看见她我就会有一种“哦,没事了没事了”这样的感觉。

我不招同学喜欢,也不会刻意讨好女生,就连对暗暗喜欢的董研也只能有一眼没一眼地偷瞄。不知道是哪里让她觉得不舒服,从一开始她便对我像仇人一样的反感和敌视,从一开始“看什么看”这种小声的不满抗议,到后来像骂街似的把恶毒的话全部泼在我身上。但我始终喜欢她那张小巧的脸,我没有办法反驳她的恶言恶语,也没有办法向她说些类似表白的话。看见她和贾浩宁越走越近,我始终觉得他们不应该在一起。是应该和我在一起吗?我会上好的大学,有好的工作,有很多钱。我这么好,只想和她在一起,那样会很安心,而不是孤独的一个人。但是现在我只有更加使劲地看书、学习,至少在看书的那些时间里,可以抛开发生的一切,在想象中拥有了另外一个身份。但这些是不是更加深了她对我的厌恶?

我趴在玻璃墙壁上,心里想着,如果真的出现了与三年级时同样的情况,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再过一次今天?

走进三(1)班教室,许亮蒲已经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晨会上老师说着和昨天一样的话,课堂上老师讲着和昨天一样的知识。我无法专注听课,心里盘算着,放学后我应该怎样阻止许亮蒲他们到工地上玩耍。或者在他就要跳跃的时候,死死拉住他,或者拦在工地的入口不让大家进去。

“包卿言,包卿言!”

我回过神,发现语文老师在叫我。

“包卿言,喊了多少声啦?你在干什么?走神了是不是?上课时间是用来开小差的吗?”语文老师怒气冲冲地说,“放学后把这篇课文抄三遍再走。”

我突然不明白为什么这和昨天不一样了,昨天我是和大家一起放学的,但今天我要迟走了。难道我根本就没有办法阻止许亮蒲的坠落,难道有些事情注定了不能改变?是啊,有些事不能改变,有些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放学后我匆匆忙忙抄完三遍课文,送去语文办公室,老师很不满意地皱皱眉头。“惩罚是为了让你记住,上课时间就要做上课的事情。你自己算算,刨去其他课程、各种课外活动,语文课的时间其实是非常少的。这么厚厚一本书,如果连这么一点点上课时间都不专注,都不抓紧,期中考试看着还远,其实很快就要到了,到时候就来不及了……”我根本没有心思听语文老师絮叨,一门心思想着工地那里正在发生什么。现在该是玩掷石子的游戏了吧,很快就有一个同学发现可以在水泥板上跳跃,大家一拥而上,在高高垒起的水泥板上跳来跳去。

我跑到工地,里面没有一个人。也许和昨天不一样了,我有了变化,别人也有了变化,本该发生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正当我毫无根据地猜测时,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呻吟。

我跑到水泥板旁边,最不愿看到的、噩梦一样的画面出现在眼前,许亮蒲躺在两座水泥板堆的中间,紧闭双眼,眼珠快速地转动,气若游丝地哼哼着。鲜血从他脑袋后面放射状地填进碎石头间的缝隙,蓝色的校服肩部被染成了棕褐色。

还是发生了,与昨天不同的只是我没有参与在其中。我现在如果像昨天一样一走了之,会有无穷无尽的悔恨,会不停地做恐怖的噩梦,会胆战心惊地度过之后的日子。我要想办法救他。

我能做什么呀,我不可能抱起许亮蒲,不可能独自把他送到医院。我只能求救。我脱下自己的校服,塞在许亮蒲脑袋周围,觉得这样可以止住更多的血流出来。然后我像疯了一样向大马路跑去,闯进汽车道,想也没想地拦住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司机伸出头刚想骂,我吼着说:“我同学快不行了,躺在那边那个工地那里,快带他去医院!”

“先救人吧。”车后座上的一个男人说。司机让我坐上副驾驶开到工地旁,抱上许亮蒲疾驰到医院。

司机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没有人知道,也没有留下任何讯息,以致后来报纸、电视的报道和采访都没有提到这两个人,而是三年级小学生包卿言见义勇为的英勇事迹。一位亲戚在闲聊中说,那辆车可能是公车私用,被报道出来会很麻烦,所以偷偷溜掉更好,大领导也不在乎什么见义勇为。

事情在一个月之后基本平息,许亮蒲也在两个月之后头上包着纱布到学校来上课了。许亮蒲妈妈带着许亮蒲和一篮水果到我们家道谢,许亮蒲背台词似的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命。”也许“救命”这种东西,是小学生不能承受的,显示出一股做作、空洞和排斥感。之后的三四年小学时光,许亮蒲几乎没有和我说过话,并且躲着我似的,在校内校外我们都没有单独遇见过。

学校没有提及和许亮蒲一起在工地玩的那十几个人,也没有同学主动说起这事。但是,我经历过第一个发生事故的日子,清楚地记得哪些同学是在看到满地鲜血后落荒而逃,当然也包括我。正因为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面对,他们似乎也不愿意面对我,有的只是躲避、爱理不理、排挤。我在教室里总有孤零零的感觉。

期末的时候,我被评为了全市见义勇为好少年,老师宣布的时候,我全无喜悦,只感到同学们向我投来怪异的目光,没有赞赏、羡慕,甚至嫉妒,只像看个怪物似的看着我。

电视台做“好少年”的专访节目,有几个镜头要到我家里拍摄。爸爸妈妈兴奋地把家里收拾了一遍又一遍。我却没有办法体会他们的快乐,也没有办法拒绝这样的安排。即使成为高中生的现在,我也许依然不可能说出“不要来拍摄”这样的话。反抗的力量对于“父母”“老师”“电视台”这样强大的词汇来说,显得太微乎其微了。

明晃晃的大灯把家里照得完全变了样。爸妈对着笨重的摄像机说了几件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我曾经帮助过别人的事情。轮到我说的时候,我一句也说不出来,无论他们怎么开导、怎么教,我就是说不出一句话。

“这样吧,就拍几个他在看书学习的镜头。”电视台的人说。

摄像机和大灯挪到我的房间,他们让我坐在写字台前写作业。“今天的作业都写完了。”我说。我看见妈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那就看书吧,做出在学习的样子就行。”电视台的人大概也觉得拿我没办法。我随手拿起一本学校要求必读的青少年版本世界名著,随便打开一页,把目光死死夹在书页里,只是为了不再接触到那些嫌弃我的目光。

“这时所有的人仿佛都情不自禁地从房间中央退缩到了墙边,那陌生人如入无人之境,继续迈着那种从一开始就使他显得与众不同的庄重而平稳的步伐从蓝色房间进入紫色房间,从紫色房间进入绿色房间,从绿色房间进入橘色房间,再从橘色房间进入白色房间,在一个抓他的行动开始之前,他甚至已快要进入紫色房间……”突然间,我像是进到了一个与现实彻底脱离的地方,我还能感觉到摄像大灯明晃晃照射的温度,但眼前看见的却是带着血腥味道的色彩斑斓的房间。我躲在里面很久不肯出来,直到电视台的人都走了,我才迫不得已地回到现实里,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次之后,我找到了逃避讨厌我的人的方式,那就是进入书本里、题目里,即使短暂的几个小时,也让我有了喘息的机会,在不久之后我更是因此成为名副其实的“好少年”。

看着董研和贾浩宁在玻璃墙壁那边肩并肩地走远,我下定决心要向偏僻的地方走去。我要找到一只猫,我要杀死它、埋葬它,我需要的不是见义勇为,不是与众不同,我只想和别人一样,在那一刻静静看着躺在地上的刘老师,没有行动,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直到校医过来,直到救护车把他拖走。

我急步飞奔,恨不得立刻回到篮球场现场,一直走到天黑,在一处空地边的草丛旁,我看见了一只猫。它很小,虽然不知道怎么估计猫年龄,但从脑袋和身体的比例来看,稚嫩得像婴儿一般。我靠近它,它向后退了半步。我伸出脚想踹它一下,它不但没后退,反而凑上来用脑袋在我脚踝处蹭了蹭。

这让我为难了,我需要它狠狠地咬我一口,让我气急败坏地踹它。我蹲下身子,把手伸到它的嘴边,它耸动着鼻子闻了闻,终于张开嘴咬了上去。但这一口就像是情侣间的亲昵举动,连牙印都没有留下。它抬起头看着我,乌黑的眼珠里倒映出夜晚的灯火。我束手无策。

不管怎样我需要让今天再来一遍,即使它不咬我,即使我对它下不去手。我找来粗树枝和石块,它始终跟着我,亦步亦趋。我用树枝和石块挖坑,它就静静地趴在边上看着。

一个大约五十厘米深的坑挖好了,我不知道这样做能不能带来像之前那样的效果。那次是为了救人,这次是为了不救人,这会一样吗?小猫好奇地在坑边转悠,不时探头向坑里看。我举着砖头,手颤抖着不能落下。突然它脚下一滑,翻身跌落坑中。

“喵——喵——”小猫细细嫩嫩地叫起来,它后腿一蹬,差一点儿就要跳出来。我来不及思考,稀里哗啦地把坑边的土迅速往里填。“喵——喵——”的叫声更急促了,听得人心里发毛,心碎,我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

一大早,我听见妈妈在门外喊:“你还不起床,就算是报到也不能迟到呀。”我松了一口气。

一切和昨天一模一样,我也尽量使自己的表现和昨天一样,怕再发生任何篡改的意外,导致事态偏离航向。报到结束后,我捧着书坐到篮球场边的看台上,看着董研和贾浩宁说笑着从林荫道走过。我想鼓起勇气对刘老师喊:“你休息一下,不然身体承受不住啊。”可我怎么喊得出口呢。

我看着刘老师倒下,跟随着大家向篮球场聚拢,看见董研和贾浩宁从我前面小跑过去,听见有人问:“是中暑吗?”

我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时间像放慢了几百倍,呼吸声、风吹声、草动声、某个同学手表的嘀嗒嘀嗒声……我清晰地感到了时间的流淌,异常恐惧,浑身战栗,因为这是关乎着一个人的生命的时间。但是,这是不是区分我和别人异与同的转折点?我害怕承担这种抉择,如果可以,我希望一辈子人云亦云,和大部分人一样。我不想被排斥在外,不想被说成书呆子、故作清高。我冷冷地看着直挺挺躺在地上的刘老师。

校医来了,她稍作判断,立刻开始做心脏复苏。一下、两下……我看见校医流下了眼泪。她也不过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大概也没接触过多少死亡。救护车来了,她哭着对救护人员摇摇头。刘老师还是被搬上救护车,一路呼啸着被拖走了。

大家小声议论着散开,董研看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我觉得我成功了,我和大家一样,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旁观者,这样太舒服了,没有人对我另眼相看,董研也没有嘲讽我。

走出校门越远,心情越发沉重。校医的眼泪,还有她摇头流露出来的痛苦,我知道刘老师已经不行了。错过了黄金抢救时间,再多的救护也是徒劳。这分明就是我的错。我可以救他的,却因为害怕被排挤被嘲笑被当作异类,选择了袖手旁观。

但是这件事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我可以救他却没有挺身而出。我在怕什么呢?我告诉自己要放松,我的牙齿还在不停地打战。我只是没有救他而已,并不等于说是我杀了他。两者没有任何关联。没有人知道前一个今天发生了什么,那是一个过去的、没有任何痕迹的一天,除了在我的记忆里。

我的悔意越来越重,甚至忍不住开始假设,如果我再杀死一只猫,把它埋葬,会不会让今天再重复一遍。刘老师第三次倒下的时候,我应不应该救他。董研的辱骂,虐杀动物,挽救一条人命……这些东西在我的人生当中到底有多重要,重要程度又有多少差异,我根本理不出头绪。可能是我的人生还未开始,我不能确定它们对我的影响。我也无法想象,如果三年级时没有第二次的救助,许亮蒲是不是真的就会死去,我是不是会和找借口逃走的同学们一样安然无恙。他们的内心是怎样的,我也无从猜测。

思维混乱,脚步也混乱。不知不觉我走到了埋葬小猫的地方。天色幽暗,我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这本就是一个奇怪的日子,是多出来的一天吗?还是想象中的今天或者昨天。我茫然地望着空地边的草丛,无法确定已是昨天的那个今天,我是不是真的埋葬下一只小猫。

突然传来了怪异的声音。我呆立在原地,这是我在看书时,完全进入书里的状态。就像三年级时,我还能感觉到摄像大灯明晃晃照射的温度,却走进了带着血腥味道的色彩斑斓的房间。我区分不出这样的声音是我听见的,还是书上的铅字幻化出来的。

“……哭声,开头瓮声瓮气,断断续续,像个小孩在抽泣,随即一下子变成连续不断的高声长啸,声音异常,惨绝人寰。这是一声哀号——一声悲鸣,半似恐怖,半似得意,只有堕入地狱的受罪冤魂痛苦的惨叫,和魔鬼见了冤魂遭受天罚的欢呼打成一片,才跟这声音差不离。”

我看见董研从草丛里钻出来。

“董……董研。”我吃惊但并不确定。灯光从她身后照过来,那道熟悉的身影不会错。

“包卿言?你也在这儿?”

果然是董研。

“你有没有听见猫叫?”董研问。

“嗯……好像……有吧。”

“肯定有,我听见了。”董研抬起头看着我,“你为什么也在这儿,你不但救人,你还救猫啊?”又是那样嘲讽的语气。

“我……我没有救刘老师啊。”

“我说的是许亮蒲。”董研瞪着我,眼睛里反射出蓝莹莹的光。

“你怎么知道,我……小学……”

“进高中的第一天我就认出你了,‘见义勇为好少年’嘛。你当然不记得我,许亮蒲出事那天我们都被吓坏了,谁都不敢留在现场。如果你也没有救他的话,不会有人拿我们和你对比。学校虽然没有公开批评,却找家长一家一家地谈话。本来就因为逃跑心里害怕得要命,想到还要面对许亮蒲,还要衬托你这样的‘英雄’,我根本没有办法上学。找心理医生看了好多次,还是没法去原来的学校上学,后来悄悄地转学了。像你这样的公众人物怎么会记得我这样的人呢?”

我盯住董研的脸,不再是偷偷摸摸,我想从她脸上找到小时候的影子。隐隐约约,我看见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女孩,眼睛很大,但眼头和眼角又呈现尖尖的样子,嘴唇嘟嘟的,没有表情时有点儿像在生气。

我突然想起来了。

我看着倒在血泊里的许亮蒲,我瑟瑟发抖,刚才,其他同学一个个找到借口离开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我也想离开,我不想面对这样的画面。太可怕了,我想逃走,但是腿挪不开。我很害怕,我想大哭。为什么要剩下我一个人。

有人拍了拍我肩膀,我回过头,看见一双杏核似的大眼睛,她嘟了嘟粉红色的嘴唇:“别管了,我们一起回去吧。”

“嗯。”我感激地和董研一起逃离了工地。

看着她的脸,我想:“哦,没事了没事了。”

猫叫声又一次传来。我眼前闪现我坐在书桌前看书的画面,我使劲去辨认我手中那本书的封面,黑色的底纹上印着“爱伦·坡”三个字。

对啊,现在我正在看书。

“那就看书吧,做出在学习的样子就行。”电视台的人说。

我能感觉到摄像灯明晃晃照射的温度,却从黑色的充满血腥味的书里走不出来。董研说:“叫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她用手指扒开那个五十厘米的坑。

于是我看见,“那只可怕的畜生,张开血盆大口,眼里冒着火……”是它捣的鬼,我陷在被黑色包裹的世界里,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