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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5期|余一鸣:慌张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5期 | 余一鸣  2018年05月21日07:44

导读:

留守女人和留守孩子,长期缺乏关爱的生活给他们的心灵造成了多大的扭曲?他们内心的“慌张”、无助、愤懑究竟如何引发了一起惨绝人寰的凶案?

 

张红英站在洞口喊丁兰兰的名字时,逆光,丁兰兰没看清张红英穿的新衣服,进了洞坐下,才发现俩人穿的是同样的皮夹克,一个牌子,一种款式,一样的红色,型号都是一样,当然不是真的羊皮,仿皮的。丁兰兰说,你家这张一平也太不上心了,就是为了交差。张红英幸灾乐祸,说,是哩,看样子这奸夫也当得粗心大意,没琢磨怎么拍淫妇女儿的马屁,这钱白扔水里了。丁兰兰说,你爸就那点眼光。张红英不乐意了,说,难说不是那淫妇的眼光呢。兰兰说,别冤枉我家那淫妇,你爸把发票都留在塑料袋里,怕我妈不晓得衣服的价钱,我细一看,是两件衣服总价,虚报,哄我妈呢。

张红英与丁兰兰是乡中初二的同班同学,好朋友。乡中据说从前辉煌过,一个年级有八个班,现在破落了,一个年级剩一个班,四十几号人。除了独生子女政策的原因,就是学生都转城里去了,近的到县城,远的到省城,更远的随父母去了北上广,哪怕是上民工子弟学校,也能跟父母在一起。张红英和丁兰兰这样的,父母不在一个城市打工,孩子扔给老人,像田埂上掉落的草籽,长出了苗子自生自长。不是过大年,他们与父母基本上见不到面,偶尔打电话,都说在城里打工如何累如何忙。也有中途回来的,除了家族中有红白大事,就是回来办离婚,重组家庭。张红英的父亲和丁兰兰的母亲同在省城一家工厂打工,早几年就传说俩人搞上了,那时她俩也是同班同学,读小学,为了大人的尊严,俩女生扯头发掐膀子打了一架。并没有同学看笑话,谁能保证这事不会像一泡鸟屎落到自己头上?更何况很多同学已经是苦果了。俩人打累了,坐在操场上各自哭了一场,后来成了好朋友。她俩谁都没犯错,犯错的是那对狗男女,她们应该做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团结一致,让奸夫淫妇的阴谋不能得逞。这道理是丁兰兰先弄明白,后来得到张红英的拥护。

神仙洞位置在断臂崖上,断臂崖探出的大半个身子在江水中,临江那边壁立千尺,但后坡却绵延,长着灌木丛和山草。以前烧土灶时,常有村里人上山打柴,现在烧煤和燃气,砍柴的没了,草木长得茂密,遮住了神仙洞洞口。丁兰兰放学后喜欢在野外转悠,发现这个山洞后便占为领地,起名“神仙洞”。与张红英结成死党,张红英自然被邀请成了第二位神仙。放学了或者休息天,她俩就常常钻进这个山洞,讲悄悄话、打闹,或者趴在洞口做作业,反正她俩都是没人管的孩子,爷爷奶奶即使想管也管不了。山洞其实很浅,就七八米的进深,最里面是一条暗河,就是大人们说的“山腔子河”,深藏在这山崖的肚子里,用电筒也照不见河面,能听得见隐约的流水声,这暗河应该是流进大江的支流。丁兰兰精心地布置了这个小天地,在石头上铺了塑料纸,还搬进来两个树桩做矮凳,为了赶走蝙蝠,她有时会点上几支蜡烛。地上凹凸不平,她俩会在低处铺上树枝和软草,躺在上面,俩人觉得这里简直是一个小小的家,用不着去想念远方冷血的父母亲。偶尔,这里也有入侵者。夏天,有长蛇进来,寻找掉落的蝙蝠,兰兰拽住蛇尾巴,胳膊抡个圈,把它扔到暗河里,好久才能听到弱弱的落水声。冬天,有取暖的野兔进来,拉屎撒尿,弄得又脏又臭,兰兰在洞口设了夹子,一只断腿的野兔逃跑后,再没有敢闯进的野兔。倒是有一次,有人摸进来了,留下了一股腥臭和纸团,张红英说,天杀的把咱家当厕所了。丁兰兰说,才不是,这是一对狗男女办了事,满屋子都是精子的气味。丁兰兰有发言权,她有男朋友,是有名的大佬邓品质。因为张红英的坚决反对,她才没把这地点告诉邓品质。张红英把那些纸团一脚赶一脚地往洞口踢,兰兰说,你傻呀,往河里踢。纸团落进暗河,精子的味道却还留在两个小姑娘的鼻尖,令人浮想联翩。

张红英说,张一平给了你多大红包?

以前的压岁钱都是到大年三十才有,现在变了,在外打工的大人回到家就掏了哄孩子。张一平就是她们口中声称的“奸夫”,张红英她爸。丁兰兰伸出一只手,说,五百。张红英酸酸地说,哟,还真把你当亲女儿了,我也是五百。丁兰兰说,我心里说他的臭钱我一分都不能要,可见了红包还是忍不住收,莫不是由于在微信上抢红包抢习惯了?我也知道这不是好兆头,他对我这么好,这奸夫淫妇的贼心就没死,他们还做着毁灭咱俩家的美梦。张红英说,早知道他给你的红包钱数跟我一样,我就当他的面扔地上了。

洞口的寒风一阵阵袭来,俩人裹着新的皮夹克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两人抵挡不住,从洞外抱了些枯枝,点着了火塘。坐定,丁兰兰说,我想出一个办法,既能测试出他是真的对你我谁好,也能弄清楚他到底会不会离婚重组,至少,我们能打乱奸夫淫妇的阵脚。

张一平最怕面对的是沈小青,沈小青是他中学同学,初中毕业学了裁缝,出师后在镇上开了间裁缝铺。张一平在初中时就喜欢上沈小青,说不上为什么喜欢,那时其实他只是个半大小子,有个女朋友觉得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张一平放学路上总要去裁缝铺坐一会,他脸皮厚,不怕别人笑话。沈小青也喜欢张一平,有主见,个头高,长得帅,张一平没有考上大学,沈小青觉得没啥,心里倒踏实了。这时代,有张大学毕业证书,有个稳定的工作,在乡下算不上牛气哄哄了,张一平脑子好使,这种人到哪里都不会少挣钱。沈小青嫁给了张一平,张一平去省城打工,沈小青平时住镇上,周末骑电动车到张村,替公公婆婆洗洗刷刷。忽然有一天,裁缝铺没生意了,男女老少都买服装店的成衣穿了。沈小青用小三轮把缝纫机运回了张村,一心一意带孩子和服侍公婆。

张一平确实赚了点钱,在工地上做电工,刚刚把师傅的技术学到手,他就单独立了门户。他自己接活儿,胆大心细,先是承包单元,接着承包一幢楼,拉起了自己的队伍。但是做土建已经是一个薄利时代,甲方把造价压得低,而且往往是最低价中标。施工队长把水电项目分包,水电材料还是抓在手里,没有肉吃,再少的油水也当肉啃。说白了,张一平赚的就是手下几位的劳力钱。张一平不甘心,但是他在城里既没有路子,又没有铺路的钱,他几年赚下的四五十万,在当下的工程竞争市场,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张一平是有梦想有野心的人,他看不到出人头地的希望,痛苦,他开始在工地上喝酒打架,醉生梦死。认识王小凤就是在王小凤的烧烤摊上。冬天,工地在开发区的荒坡上,开发区的路修得宽,花圃和行道树也有模有样,但人气不够,商家还不敢来开店。王小凤这样的烧烤摊不认死理,不租店面,煤气罐和烤炉扛上三轮车说走就走,既没工商也没城管来撵。顾客主要是工地上的农民工,赚得少,成本也小。当然,也不是漫山放羊,最好是傍着老乡多的工地,遇上难缠的人和事,老乡们一呼百应。王小凤的烧烤摊就是冲着这里老乡多,下工后有钱过来捞串喝酒,没钱过来聊天吹牛。张一平是个奇怪的家伙,来是独自来,走是独自走。夏天是半斤烧酒,冬天也是半斤烧酒,从来不跟人啰唆。这天他要了半斤烧酒后又要了半斤,喝到摊位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王小凤要收摊,又怕得罪这位老主顾。她围着他转了几圈,看出了眉目,她大喊一声,张一平,回家了。张一平果然睁开了眼,你是谁?他揩了一下嘴角的口水,又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王小凤说,乡中毕业的人有谁不知道恋爱大王张一平?初中就与女生私订终身。这说法有点夸张,但他确实在读中学时因此闻名,尽管这不是什么好名声,王小凤是张一平的小学妹,低他几届。张一平摇晃着站起身,站了一会儿,不走,帮她收拾桌椅杂物。王小凤骑上三轮车,他才肯转身,一脚轻,一脚重,不小心踩上了“地雷”,污水溅了王小凤一身,王小凤朝他摆摆手,没事,他才一脚高一脚低走了。这“地雷”,城里人都不陌生,现在讲究美化城市,人行道上贴地砖,可是有人偷工减料,地砖下面没有垫实,空处就有雨水流进去,踩上去不稳不说,运气不好,污水就如水枪直射到你身上脸上。烧烤摊的地砖下面,除了雨水,还有各种油污,客人不小心踩中了,免不了骂娘,王小凤也得跟着一连串地赔不是。第二天来到摊位,王小凤发现地面上有变化,地砖间的缝隙冒出了一绺新鲜水泥黄沙浆,踩一踩,每块地砖都踏实。谁做的好人好事?王小凤当然猜到是张一平。

张一平和王小凤毫无悬念地成了临时夫妻,这在外出打工的人群中不算另类。互相帮衬,互相需要,用城里人的话说是互相“取暖”。王小凤的老公也在外打工,走得远,去了首都北京,城市越大,发财的机会越多,这个男人据说离开了工地,进了一家公司,几年下来人见不到,钱也见不到,偶尔捎个电话给王小凤,说快发财了,快了快回来了。按电话号码拨回去,却总是关机。一家老小不能喝西北风度日,王小凤才被逼着到省城来摆小吃摊。张一平也不是糊涂人,他心里一直有沈小青,工地上不少人把钱扔在洗头房里,张一平从来不去那地方,王小凤有老公有家庭,也从不贪他的钱包,不成文的规矩谁心里都明白,在这里合一个被窝,回到老家一拍两散,各回各家,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头一年王小凤做得不错,回到老家电话都不主动打一个,大年夜老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张一平发一条短信问候她一下,她也不纠缠。王小凤这么懂事,张一平心里不过意,第二年回家就记着给她母女买些吃穿。沈小青也不是没听到风声,工地上难免有喜欢嚼舌头的人回来搬弄,这次回来,张一平给她买了一件羊绒衫,沈小青眼里明明是喜欢,却随手往床上一扔,说,给你讲个笑话。村东头老黑皮你晓得的,这个促狭鬼这次闹了个大事,文生是他的表哥,文家湾的,俩人在一处打工,文生给老婆买了一根金项链,老黑皮想瞧一眼,没瞧着。老黑皮买的回家车票早一天,出了车站,他不急着回家,先到表哥家报告好消息,说,嫂子啊,我表哥待你可好了,给你买了金项链,一粗一细两根。耳环,金的玉的各一副。喝完茶老黑皮回家了。第二天,文生回家了,喜滋滋地给老婆献上金项链,老婆说,还有呢?文生说没了。老婆说,别的给谁了?给狐狸精了?那至少给我留一副耳环呀。文生解释不清,老婆越想越愤怒,说男人不顾家,她不如吊死算了。文生哀求了半天,才打听出是老黑皮使的坏。他一口气赶到咱村,捶开老黑皮的门,要打死老黑皮才解气,老黑皮躲闪着说,哥,把我打死了,可就没人到嫂子面前替你洗白了。张一平也忍不住笑了,沈小青不笑,说,这羊绒衫也不知道你买了一件还是两件。声音不高,却惊得张一平的心怦怦乱跳。张一平倒是没给王小凤买一样的羊绒衣,女人买衣服挑剔,给王小凤买衣服都是俩人逛商场时,她看中了他顺手付钱。倒是他给两家女儿买东西时,他都是买同样的,俩孩子年龄相同个子相仿,最重要的是,他要在王小凤面前表示他对俩孩子一视同仁。张一平在沈小青面前糊弄过去不难,但心里对她的愧疚一时挥之不去。

变故是由于王小凤男人,进了腊月,这个男人忽然频繁地给老婆打电话,张一平在她的出租屋里时,王小凤捏着手机摆摆手,他就知道电话那头是她男人。张一平眼不见耳不闻心不烦,出门点一根烟转悠一下再回,那俩人说不了三句话就要干仗,他回来时王小凤往往在擦眼泪了。但现在情况变了,他一根烟吸完回来,那俩人还在聊,看王小凤的表情,没有发脾气,很投入呢。如此遇了几回,张一平抽完烟干脆就走了。王小凤当然知道张一平生气了,解释说,商量正事哩。张一平说,我生哪门子气,你家两口子说私房话,合理也合法。接下来,王小凤自会使出浑身解数来哄他。王小凤男人说的正事,是说他找到了发财的途径,劝老婆去北京和他一起发财。只要投入六万多元,两年后可收获一千零四十万元,真正的一本万利。王小凤说,这样的机会也只有北京那种大地方才有,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他成了千万富翁,我不稀罕,你要是有了这笔钱,就可以接工程,赚更多的钱。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也可以赔一笔钱给沈小青娘俩,心里不欠愧了。张一平心里一惊,把被子撩到一边,办事的兴致也没了。这是传销,懂吗?是骗局,张一平说。张一平在电视上见过报道,在报纸上读过报道,政府在打击这种诈骗组织。天上不可能掉馅饼,就张一平的人生经验来说,他也不可能相信有这种好事。钱,只有拿在自己手里才踏实,钱生钱,也必须像放风筝一样有线攥在手里收放自如,才能防止鸡飞蛋打。张一平专门找了有相关报道的报纸给她看,她不看,张一平读给她听,她捂着耳朵不听。王小凤说,你就是个农民,目光短浅,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不赌一把哪里还有我们翻身的希望?说到底,你就是舍不得你手头那几个钱。张一平心里说,我本来就是个农民,舍不得挣来的钱打水漂有什么错?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这个女人已经疯魔了。张一平心里沮丧,人家毕竟是十几年的夫妻,打断骨头连着筋,明明前面是个火坑,男人放出几句软话,她就敢睁着眼睛往下跳。

做事不能慌张,做人也是。但耳朵里每天听到的都是发财的故事,让人不由得慌张,这夫妻俩想发财的心猴急,十有八九要落空。

张一平不愿意与王小凤吵架,本来嘛,俩人做的是露水夫妻,好聚好散。张一平想过了,王小凤如果真的开口借钱,一万两万都好说,情分在。多了就没办法,他的一家老小也要过日子。回老家了,王小凤头几天懒得理他,他老婆孩子热炕头,几乎忘了他还有另一个女人。张一平想得美,这天下午他喝了几杯小酒正迷糊时,王小凤的短信来了,约他明天去大王庙赶集,她在县城直接去,他呢,在三岔口先接上她女儿丁兰兰,九点钟兰兰在那里等他的车接。

张一平有一辆面包车,二手货,前面的挡风玻璃透明,两侧和后窗的玻璃都被他涂了白漆,除了驾驶室,里面的人看不见外面,外面的人也看不见里面。工地上的车很多时间是用来运送建材或者工具,偶尔载人,七座的小面包可以装进十几个工人,开这车,张一平得像老鼠躲猫一样躲着交警。但毕竟是辆四个轮子的汽车,开着回老家,总比坐在风吹雨打的摩托车上强,这么说吧,在这深山里,张一平也算有车一族,成功人士了。

三岔路口的三条路,只有一条称得上公路,水泥路面,一直通到镇上,不,应该说一直通到县城省城。另两条路是土路,像是一根树干长出的枝丫,它们往山的缝隙里伸展,一拐弯,就看不到踪影。冬天还好,如果是夏天,汽车一上土路,尘土就像原子弹爆炸的蘑菇云,三五里外都能看见。冬天怕的是凹坑,轮胎陷下去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理。九点钟之前,太阳还没来得及将水洼子里的冰解冻,张一平准时将面包车开到了王小凤指定的地点。车子旧,开着空调耗油,张一平熄了火,坐在车上等。这块空地在几座山的山脚,右边的山叫断臂崖,依着大江,风在车窗外呼啸而过,说不清是山风还是江风,从各个角落袭击他,仿佛他是守着一间破屋。已经九点一刻,那个叫丁兰兰的女孩还没有露面,张一平顾不上寒冷,下车朝另一条土路张望。

张一平想过各种与王小凤男人见面的方式,在大街上,在工地上,甚至在王小凤那间出租屋的床上,都可以,一言不合拔拳相向,很可能一言不发就开战。张一平见过那男人的照片,长得像个娘们,打架肯定不是张一平的对手。当然,张一平心虚,毕竟是他占用了人家的老婆,张一平不会考虑真的与之干架,他只要做到体面地撤离就行了。但是,他从来没想过怎样面对王小凤的女儿。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去年暑假,雨天,工地上休息,王小凤去菜场进货了,张一平在她的出租屋里午睡,就一只悬挂的蜻蜓式小电风扇,他赤膊在凉席上睡着了。醒来,一个小姑娘脸对脸盯着他,吓得他一下子坐了起来。你是,你就是我妈的那个情人?小姑娘认真地提问。还好,用的是“情人”这个文雅词,按老家口语应该称“姘棍”或者“相好”。不过,一个小姑娘,而且是王小凤的女儿这样当面发问,张一平还是猝不及防,他躲闪着眼睛点点头。小姑娘笑了,我就是传说中的那个丁兰兰,我妈肯定跟你提过我多次。张一平套上汗衫时,丁兰兰说,我妈眼光还不错,老了点,还是个帅哥。那口吻不像是王小凤的女儿,倒像是个起哄的闺密。最让张一平尴尬的一次,是王小凤在屋外做饭,他坐在床沿上看电视,屋子才十个多平方,丁兰兰从床尾绕到床的里侧,张一平没在意,抬头跟她搭话,发现小姑娘就站在那里换衣服,她扒掉T恤剩了胸罩,朝他挤挤眼,这个年龄的姑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那胸没有排山倒海之势,却也有山有谷了。这女子是跟女儿张红英差不多的年纪,张一平吓得低头溜出门,丁兰兰却在他身后得意地笑出了声。这事发生后有好一阵子,张一平没有去找王小凤,他是怕遇见丁兰兰,小姑娘的眼睛亮闪闪的,他明明没有做亏心事,让她看上一眼,他也觉得像是做了亏心事。倒是王小凤熬不住,跑工地上找张一平,张一平犹豫着把事情讲了,王小凤笑弯了腰,说,你还以为现在的小姑娘跟我们那时候一样老实?思想早就复杂了。兰兰跟我说了,她想帮她老妈考验一下你的人品,恭喜你,过关了,至少不是个色鬼。张一平心有余悸,见到丁兰兰能躲就躲,这丫头片子太鬼,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再使出让人吃不了兜着走的招数?

从断臂崖的半坡上冲下来一个火红的身影,吸引了张一平,这种野山上没有像样子的路,树叶凋零,枝条稀疏,张一平一眼就能看清那是个女子。原来这丫头早就到了,等得无聊,独自上山去转悠了。张一平上车打着火,那孩子却迟迟不上来,他按了两声喇叭,车门开了,人站在车门外,喊了他一声“爸”,是红英,是他自己的女儿张红英。张一平脑袋一下子大了,强作镇定,拔了车钥匙,说,红英,你怎么在这里?红英绕过车头,盯着他说,爸,应该是谁在这里?几乎天下当爸爸的都存在一个误区,总觉得自己的女儿还是不懂事的乖宝宝,张一平在城里想到女儿,浮现的都是她幼儿园时牵着他手时的模样,每次回家,女儿的个子都蹿高一截,但女儿与父亲的交流却越来越少,事实上,女儿已经是中学生了。红英说,我知道你等的是谁,丁兰兰,我班上的同学。

张一平记得,他曾经问过丁兰兰,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张红英的同学,也在她读书的中学。丁兰兰回答他,没有,一个学校几千号学生,不可能都认识。事实上她俩同一个年级还同一个班,丁兰兰撒谎。就像工地上小年轻唱的歌词那样,女孩的心思最难猜。丁兰兰为什么不让他知道,她和他的女儿认识,张一平真的猜不出。

张一平让女儿上车说话,车上暖和一些,女儿不肯,张一平只能下来。女儿个头已经齐当爸的额头,粗一看,已经是像模像样的大姑娘。可看她噘起的嘴角,委屈的神色,孩子就是个孩子。

张一平不知道怎么对女儿解释,不作解释。

红英说,丁兰兰打电话给我,说有人带她去大王庙赶集,约我一起去。

张一平说,她人在哪里?

红英朝断臂崖上一指,说,在上面,她让我先下来,看你到了没有。

左等右等,丁兰兰都没有下来,张一平让红英打她手机,打不通,红英说,她那手机是她妈淘来的旧货,经常打不通电话。张一平等不及,说,你去上边叫下她。红英说,爸,你干吗不一起上去,活动活动腿脚也暖和些。

张一平想不到坡上有个山洞,洞口不大,洞前有一簇矮树,尽管树叶掉光了枝条也密如疯女人的乱发,不留心也难以发现洞口。洞内倒算宽敞,进得洞来,立即暖和了不少,原来中央有一个火塘,用乱石围着,灰烬已有小山似的一堆,不像是一两天的积累。张一平说,人呢,丁兰兰,丁兰兰。山洞不深,却有一波波回音,张一平发现洞内还有条暗河,本地人称“山腔子河”,回音来自那山腔子河黑暗的远处。张一平莫名地有些害怕,喊了几声,又跑出洞囗,对着山坡吼了一遍。红英看着她爸爸慌张的样子,倒没有慌张,她不时拨一下手机,关机,她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做她老爸的这个男人,专注的程度不亚于课堂上眼光追着老师的尖子学生。

张一平喊累了,沮丧地在洞内的卧石上坐下。张红英说,别喊了,没了。

没了?红英的口气平淡,像是一只小猫小狗没了,张一平又惊又怕,说,什么没了?你说丁兰兰没了?

红英指指火塘边上,那里烤着一双鞋垫,鞋垫后面,是一双阿迪达斯的蓝色运动女鞋,鞋尖朝着洞口。本地的习俗,在江边寻短见的人都会事前脱下鞋,鞋尖背水,可火塘边上分明烤着鞋垫,等着暖乎主人呢。再说,这么一个活泼泼的小姑娘,怎么可能有那种念头。

红英说,爸,您认得这双鞋不?我也有一双。

张一平当然认得,这鞋是他亲手在专卖店买的。这是去年春节回家给俩女孩买的,张一平本来想买白色的,可是俩人都托各自的老妈转告,蓝色,不约而同。王小凤说,蓝色是当年时尚。王小凤要求替丁兰兰买的鞋买大一码,已经三十九码了,她的脚还在长。说这丫头在旧社会,怕是嫁不出去。鞋大了走路不方便,王小凤有办法,她几天就赶出了一双鞋垫,用彩色丝线绣了荷花藕脚图。张一平不只认得鞋,还认得鞋垫,但他不知道怎么开口说。

红英说,她有两个爸爸,两份父爱,这对我不公平。

红英说,你只有我一个女儿,本来我应该有两双阿迪达斯,不仅有蓝色的;本来我也有两件皮夹克,不光是红色,就是只有一件,也买得起真羊皮;本来我过年有一千块钱红包,现在被抢走五百。她是您的女儿?爸,我恨她,我就是巴望着她在这个世界消失。

红英说话的腔调像沈小青,慢条斯理,却是一个字像一支钉,直扎张一平脑门。大冷的天,张一平浑身上下直冒冷汗,他连到暗河边张望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张一平说,红英,是你?是不是你?

红英说,怎么了?如果是我,你就去报警?把亲生女儿抓去枪毙?

张一平搂住女儿,捂住她的嘴,手掌摸到她嘴角满满的泪水。

当下最要紧的事,得告诉王小凤,丁兰兰没来,联系不上。张一平走到山下,冷风一吹,镇静了好多。他发出短信一会儿,王小凤回了:

没事,我也打不通电话。昨天她跟我吵架,说要去北京找她爸,去北京过大年。都是手里有了压岁钱烧包,不过,也该轮到她爸爸受几天罪,这女儿生下来他就从不关心。

这是什么时候,春运时节,有钱也买不到车票。当爸的糊涂,当妈的更糊涂,没人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

张一平哄女儿上车,往回开。下了一个坡,停车,给王小凤发一个短信:车坏了,来不成大王庙了。发出去就匆匆关了机。毕竟心里搁下事,车开得慌张,在一个村口车被人拦下了,张一平听不清那些人嚷嚷什么,看到地上躺着一只轧坏了的母鸡,明白了。张一平说,直说,赔多少钱。那几人听到他是本地口音,知道捞不到多少油水,开价两百。张一平二话不说,掏出钱包付了。

车开出几十步,红英说,爸,停一下车。红英下车,赶回那村口。一会儿,她拎着那只死鸡小跑着回来,那只鸡耷拉着脑袋和翅膀,摇晃中羽毛乱舞纷飞,血水一滴滴往土路上掉。红英说,爸爸,咱不能便宜了他们,我好久没吃红烧鸡块了。

那两百块钱,本来预算是那母女俩在大王庙赶集的花费。

山脚的雾气还没缩回山顶,太阳还没有在山凹露脸,正是冬天睡懒觉的好时光,沈小青早就起床了。她给父女俩弄早饭,玉米粥白面馍,外加煎鸡蛋。红英喜欢吃煮鸡蛋,张一平喜欢吃煎鸡蛋,三个人团聚的日子,沈小青就都是煎鸡蛋,不是偏心,是沈小青喜欢,油在锅底的脆响,金灿灿的蛋黄,满屋子的香气,这才是过日子的气象。新婚之前,母亲就在耳边嘱咐过,凡是男人做那事后的早餐,都要给男人补两个鸡蛋。自从男人进城,鸡蛋就专属女儿红英,煮成茶叶蛋带去学校。回来第一夜,张一平交了作业,马虎潦草,打个比方,是交了一篇敷衍的作文,别说文思泉涌、天马行空,连基本的起承转合都偷懒,缺章少法,了无波澜,沈小青当然只能给他不及格的分数。按年纪,论身板,张一平都应该如狼似虎,何况久旱逢甘霖。沈小青心理阴影面积如日落西山后的山坳,黑屏。但是,她不露声色,再怎么,这事沈小青一个女人也没法子开口计较,他做与不做,每天都是两只煎鸡蛋等他。沈小青坚持认为,吃在肚里,他心里有鬼就应该有愧。

她吃完早饭,喂鸡,喂猪,然后到后院开工。

当初沈小青嫁到张村时,是和公公婆婆挤在祖屋里。山里的村庄,不像平原一马平川,一个村庄能扎下几百户几千人口,山里是见缝插针,在山谷里觅块相对平坦的坡地,高不能太高,出行吃力,低不能太低,洪水来了洗劫一空。村子没地儿扩大,要建新房就只能另觅场地。张一平出门挣了点钱,就来到距张村一里外的坡地盖了房。这坡地本来是张一平家的自留地,有一亩多,挖一点,垫一点,盖了房还有宽敞的前院后院。张一平盖的是楼房,但只盖了一层,钱不凑手的人家都这样,迈一步算一步,有钱了再往上加盖。张一平不是没钱,在山里盖个两层楼的钱他不缺,他把钱主要用在承包水电工程上,承包承包,是承接下来包干,干完了才给钱,碰上耍赖的把钱拖上几年才肯给。张一平每年都说,来年我们把楼加上。下一年又对沈小青叹苦,老板又没按合同付钱,再等等吧。沈小青相信男人的话,城里干活拿不到钱是常事,电视上经常播农民工爬塔吊上寻死觅活,都是要不到钱回家过年给逼的。沈小青安慰男人说,不急,不急,咱们现在反正没宿在露天里。

沈小青是个闲不住的人。

沈小青搬到这个新房,基本上宣告了她裁缝生涯的终结。尽管那台蜜蜂牌缝纫机还摆在堂间,但几乎是一件摆设。偶尔,沈小青为了缝补一下旧衣服,踩动踏板,机器转动已很滞涩,仿佛是她自己的身体,常年没有男人的滋润,僵硬而枯乏。沈小青必须找到打发日子的事做,白天那么长,她只需要烧母女两人早晚两餐,夜晚那么长,她既要担心野物和坏人的入侵,又要抵抗身体的饥渴。有一天她在后山割猪草时突然眼睛一亮,后山的水泥厂被叫停了,说是为了保护山上的植被,人去厂空,却留下了一堆没被轧碎的石料。沈小青有了主意,她用板车往家里拉石头,石头重,她身子单薄,她少拉一点,多拉几趟。石头拉回来做什么?沈小青用来垒院墙,前院后院,都需要有院墙。石头不规整,该破片的破片,该去棱的去棱,沈小青硬是把自己练成了一位石匠,大榔头小榔头使得呼呼生风,只可惜,女裁缝细皮嫩肉的手现在粗糙如树皮,沈小青常常猜测张一平是不是嫌弃她这双手。可是,院墙已经垒得有半人高了,水泥沙浆抹缝,不仅坚固,而且看上去很像是一组组几何图案,很洋气。张一平也由衷地赞叹,真是美观又实用,只是太辛苦你。张一平不知道,那些独守空屋的时光,她不找点事做,每分每秒都难挨,那才是辛苦。沈小青特制了一个头罩,连着披肩,戴在头上只露两只眼睛,为了防止被碎石击伤,她干活时还加戴一副墨镜。女儿说她像穆斯林妇女,她自己很满意,眼不见,耳不闻,省了很多烦恼事。

但闲话如季风,该来还是挡不住。有一回娘家弟弟来送鱼,他在叉江里用网箱养鱼,鱼市不景气时,他会想起嫁在大山里的姐姐和外甥女。弟弟说,姐,姐夫怕是在城里有人了,我们村里有人和他在一个工地,可不是捕风捉影,说得有鼻子有眼,有名有姓。弟弟以为姐姐会愤怒,会追根刨底问是哪个狐狸精。姐姐却对弟弟板了脸,说,外人给你姐夫泼脏水,你做舅老爷的怎么也跟着起哄,你把这话咽回去,在我面前不准胡诌。弟弟灰溜溜地走了。

沈小青知道错怪了弟弟,弟弟是为姐姐打抱不平。可是,沈小青只能选择装聋作哑,捅破了窗户纸,她一个山里的妇女又能拿几百里外的那对男女怎样?据说在城里打工的男女互相勾搭已经成风,沈小青试探着提出,她也要进城打工,哪怕在街头坐小凳做缝缝补补,男人不置可否,更加重了沈小青对他的怀疑。沈小青做过很多次噩梦,梦见张一平回家跟她离婚,醒来都是以泪洗面。

沈小青除了弄不懂这个世界,还弄不懂自己的女儿。自己身上掉下的那块肉,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眼看着长成像模像样的姑娘了,却变成了动不动就奓刺的刺猬。读的是乡中,也不指望她有什么出息,不讲究她的成绩。可她讲究,讲究吃讲究穿,讲究有钱人家孩子的那些讲究。家长会上,老师说孩子这年龄正处于叛逆期,她俩一吵架,红英就住爷爷奶奶家,或者住到同学家。她一个人在大山里守着空屋,心里会觉得这个世界离她越来越远。女儿也有乖的时候,跑过来与她挤被窝,人小鬼大,扯着扯着,会劝妈妈去村里打麻将,说她长期不接触别人,怕她得忧郁症、孤独症。放肆的时候,她还会质疑,妈妈,爸爸这么长时间不回家,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沈小青在女儿面前坚决维护男人,说你爸不是那种人。红英反驳,他是哪种人?妈,你这是鸵鸟战术,自欺欺人。沈小青也是初中毕业生,懂女儿说的那意思,哪壶不开偏提哪壶。沈小青一上火,母女俩就吵得不欢而散,结局是红英扭头跑回自己的房间。

太阳出来,沈小青去了车库,面包车不在,张一平开走了,喊张红英,也没人应,父女俩不打招呼就没了踪影。说是车库,其实是原来的柴房,现在不种地,也没那么多的秸秆麦秆,柴房就成了张一平的车库。沈小青会开车,想趁着有车在家,到后山多运点石头回来。面包车的后两排可以拆卸,方便运货。沈小青学开车就在自家院子里,张一平提心吊胆,沈小青只十几分钟,就把车开得得心应手。沈小青说,这开车与踩缝纫机一样的道理,车的方向盘在正面,缝纫机的圆盘在侧面。车的动力在脚下,缝纫机的动力也在脚下,只是比开车还费力气。开车只要看前方不偏道,我缝纫机走针偏一丝一厘都不行。这番话,张一平想想也在理。

沈小青回到后院,继续干活。右眼莫名地跳了几下,她晃晃脑袋停下,眼皮又跳了几下。左跳财,右跳灾。沈小青免不了有些慌张,她扔下榔头,在地上捡了一根草叶,掐断,蘸上口水贴到右眼皮上。

张一平这次回来莫非真要闹离婚?

父女俩突然出现在后院时,沈小青很是意外。这两个人在家里的日子,除了吃睡,就是埋头玩手机。沈小青以前用过手机,打电话发短信都会。从镇上回来,不做裁缝生意,手机就闲了。父女俩用的手机比她的高级,有游戏有电影电视,把这俩人的魂都勾走了。现在这俩人站在太阳光下,手中都没有捏手机。做老爸的一只手搭在女儿的肩上,一只手握着女儿的手。都说女儿长得随爸,确实,这父女的眉眼、下巴,还有扇风耳真是一脉相承。张一平讨好地对女儿说,今天,咱俩和你妈妈一起干活,我整石头,你妈垒墙,你呢,负责为石头缝抹水泥沙浆。沈小青说,今天太阳没有从西边出来呀。真要让女儿出来干粗活,她还是不舍得,想不到红英今天很听话,她走到围墙边拎了泥刀,在刀把上试了试手,挺开心的样子。

后院也不小,只是被沈小青弄成了石匠作坊,看上去乱。按张一平的设计,是要学城里人别墅的设计,栽些花花草草,移植几棵常青树木,可沈小青不答应,说抬头是青山,低头是青草,满眼的绿像是把谁的苦胆捅破了,看够了。好不容易有了块山地,见了泥巴的本色。好不容易有了块平地,走路不担心磕碰,你怎么就看不惯了,真以为自己是城里人?张一平反正难得回来住,再说,将来屋顶加楼,院子里还是会弄得乱七八糟,只得先由沈小青说了算数。张一平接了老婆手中的长柄铁锤,面对石块,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试着抡了几下,石头大白天飞起火星,碎石迸溅。沈小青说,放下放下,在石头上先替他指定位置。沈小青几年下来,干活熟能生巧。这石头看上去坚不可摧,内里却有分层,沈小青的眼睛能找到石头的纹路,把握好轻重,顽石一会儿就变成平板的石料,这女人毕竟裁缝出身,心灵手巧,张一平回头对女儿说,红英,你妈就是比老爸聪明。

红英对着妈妈竖起大姆指,说,老爸,我妈比您聪明一千倍,比您好一万倍。

沈小青一瞬间有些恍惚,院子里这一幕她几乎不敢相信是真的。太阳当顶,天蓝山青,屋檐下成串地挂着风干腊肉、火红尖椒,石堆上晾着过冬的白菜,这确实是她的家。女儿站在灿烂阳光下,脸蛋与红衣服一样红红火火,生机勃勃;男人在她面前,上身只穿着羊毛衫,熊腰虎背,每次展臂抡锤,都在她耳边虎虎生风。她喝停男人,将自己的头罩解下,帮他戴上,又绕到他背后帮他系紧扣带。她有多久没有站到男人身边,她有多久没有这么近地站在自己男人身边,她记不清楚。做裁缝时她给顾客量尺寸,一把卷尺或收或展,她的心思全在尺子的数字上。只有第一次给当年的高中生张一平量尺寸时,心慌手抖,让张一平看出了破绽,一把将小裁缝沈师傅搂在了怀里。她有了在男人这背膀上靠一会的冲动,当然,也就念头一闪,她其实做不到。她是沈小青呀,何况女儿就在眼前看着。张一平斜着脑袋,对女儿晃了几晃,手中比画着说,八格牙路,鬼子进村了。

红英夸张地笑弯了腰。这一家人,难得有这样开心的场面。

太阳没下山,张一平提出今天他去下厨,山区的习惯,一进腊月肉都腌的腌,熏的熏,风干的风干,过长远日子得有打算,这样存下的肉可以给男人带着出远门,可以长期供女儿带在学校吃的午饭菜。想不到张一平今天特意去镇上买了鸡,亲自给女儿做了一个红烧鸡块。张一平就着酒,啃着鸡头鸡爪,殷勤地给女儿夹鸡块。沈小青不由得责怪自己,过日子过得慌张,这些年疏忽了对女儿的关心。倒是这个当爸的男人对女儿比她上心。

张红英吃完饭回自己房间,沈小青也吃完,她不着急,等男人喝完吃完再刷锅洗碗筷。张一平却将杯中酒一口吞了,空了杯,不加酒,匆匆忙忙将厨房的门关了。张一平说,沈小青,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沈小青的右眼皮及时地跳了一下,像是故意提醒她什么。厨房是外搭的披间,房间大,没有客人,屋子中间摆着方桌,家人就在这桌上用餐。厨房的窗户原来是用塑料纸对付,这次张一平回来,车上装回了几扇旧房拆下的木框窗子,看上去油漆还没掉,装上去尺寸还是有出入,风从缝隙里吹进来,桌子上方一根电线吊着的灯泡左右晃悠,让沈小青头晕眼花。她努力镇定,看张一平的脸色,涨红得像鸡冠。这点酒对他来说,只是毛毛雨,不至于上脸。沈小青定下神,白天的一切都是作秀,是表演,该来的还是来了,这婚姻真到了尽头。白天的一切不是梦,是相当于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张一平这是要摊牌了。

张一平说,小青,我对不住你,几年前我在城里找了女人。

沈小青低着脑袋,好像是她犯了错。

张一平说,我最初也没想会与她处这么长时间,可是没能把持住身子。

沈小青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

男人在外面找女人,开始是偷腥,开始就是想玩玩。但是鱼儿上了钩,甩也甩不脱,死就死在你手上。怎么办,回家离婚,男人用的都是这套路。

张一平说,女的就是丁村的,在城里摆烧烤摊,有一个女儿。

沈小青打断他,别说了,我不要听。你不就是想离婚?女儿你别想带走,归我。

张一平说,我说的事不是离婚,比离婚这事严重一万倍。

张一平说了上午发生的事。

沈小青从凳子上站起来,说,你是说,你是说,红英把那个丫头推下了山洞的暗河?

张一平说,我没有这样说,而且,咱家红英也没有这样说过。但是,如果公安上门查问,红英有作案动机。

沈小青说,我自己生的女儿我知道,她从小胆子小,不可能做下这种事。

沈小青嗓门大了,张一平朝她摆摆手,关键时刻,男人就是男人。张一平说,红英当然没做那事,我们必须相信自家的女儿。最重要的是,我们要让红英也相信,那事不是她干的,那丫头是自己掉下去的。

沈小青说,现在,红英最在乎的,是她爸爸最爱的是不是亲生女儿。

沈小青明白了男人白天在家的表现,明明这个人是事发的罪魁祸首,她面对着他,却没有了仇恨。

张一平说,在红英面前,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错了,本来就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天晚上,张一平夫妻睡得很迟,红英的房间亮着灯,估计又在玩手机。沈小青说,要不,这几天我陪她睡?张一平说,别,我刚说过别招惹她,我们平时干吗就该干吗。一直听见红英拉灭了灯,俩人才上床。上了床,也睡不着,张一平试着用手臂搂过沈小青,沈小青毫不犹豫打开了,沈小青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想抚慰她,赶走她受的惊吓,但是沈小青不能这么快原谅他,毕竟,祸水是他引来的。即使原谅他,也不能是今天。

半夜,沈小青迷糊中,张一平推醒了她。张一平说,你听,你仔细听,女儿房间里有说话的声音。沈小青凝神听了一会儿,是有人说话。沈小青说,估计是她在手机上看电视剧。张一平说,不对,我听着是另一个女孩的声音,耳熟。沈小青顿时头皮发麻,张一平的意思,是不是指是他那淫妇的女儿。红英的房间与他俩的房间隔着堂间,沈小青想也没想,起身,鞋带也顾不上系,拉开门,踢踏着冲到红英房间门口,想喊门,房间内并没有任何声音。沈小青不甘心,站了好长时间,听得见山上树梢的声涛,听得见墙角风过的哨声,就是听不到女儿房间内有动静。

张一平跟出来,替她披上棉外套。她忘了推开,双手抱紧自己,听任男人搂着,悄悄地回到房间。夫妻俩倚着床头,更加难以入睡。

(中篇节选)

选自《花城》2018年第2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