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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仲文:幕落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蒋仲文  2018年05月18日12:56

尚蝶大病了一场,终从死神手里夺回了生命。

在出院后在家养病的日子里,尚蝶对自己56岁的生命,作了一次盘点。不管是成功失败,喜悦悲苦,荣耀屈辱,赞誉冷眼,现在想起来,都让人心怀激荡,皆是人生宝贵的财富。

尚蝶是歌舞剧院的导演,不少作品获得了各种重要奖项,在全国享有声誉。经过这次半年多时间和病魔搏斗后,尚蝶对生命对人生对艺术有了深刻的理解,正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尚蝶自然而然地对自己编创的作品,也作了一次盘点。撩开虚幻迷雾,抹去浮云霓虹,当她回过头十分冷静地重新审视这些作品时,感到真正有价值的并不多。有的获得所谓重要奖项的作品,再回头冷静凝视时,不禁让人哑然失笑。像这样图解一种意念,或是逢迎时尚,或是忙着表白观念的浅薄之作,为什么经过多位有着全国声誉的名家一本正经,严肃认真的遴选,并郑重投票后,偏偏就获奖了呢?

蓦然,尚蝶头脑里,闪现出了一个作品。这是一个中型歌剧《死之舞》,是几年前,一个好友推荐给她的。她看了剧作后,立即被剧本极不一般独特的艺术魅力和深邃的思想深深打动。但那时,她正为院里排一个参加全国比赛的剧目,无睱顾及,便把这个作品搁置了起来。一放就是几年过去。而现在,她看过的甚而导排过的不少作品,都已淡出了她的视线,偏偏这个不经意读过的作品,却鲜明地在她脑海里浮现出来。尚蝶忙在一堆剧本里,重翻出这个作品,把自己关在屋里,专心读了起来。读后,她作出了判断:她的感觉没有骗她,她再一次被剧作深深感动了。

《死之舞》讲述的是捷克作家、怪笔孤魂卡夫卡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所经历的一段感人至深,震人心旌的爱情故事——

1923年,40岁的卡夫卡重病缠身,他的生命已进入了倒计时。卡夫卡在波罗的海治病时,认识了19岁的犹太姑娘多拉。在交往中,多拉被卡夫卡幽默的谈吐,深邃的思想深深陶醉。而卡夫卡对纯洁多情的多拉,也相见恨晚,一见钟情。他向多拉畅开了心扉。卡夫卡心灵深处的忧郁和绝望,令多拉心碎。他们在内心深处相互呼唤和拥有,一起跌入了爱河。

1924年春天,医生告诉卡夫卡,他的病奇迹般的好转了,卡夫卡十分高兴,他紧紧地拥抱着多拉说,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康复,渴望活下去。生的欲望使卡夫卡满怀激情,他向多拉求婚,征得多拉同意后,他按犹太教的习俗,给多拉的父亲写了一封求他答应把女儿嫁给他的信。多拉的父亲本着对其他民族的反感和正统犹太教的精神,拒绝了卡夫卡对女儿的求婚。卡夫卡看了回绝信后,如遭五雷轰顶,他明白,自己一生都无法享受具有赎回意义的婚礼了,他将作为一个毕生的单身汉凄苦地死去。那个晚上,他支撑着无比痛苦的身心,用最后的一点力气,看完了他最后的名著《饥饿的艺术家》的清样后,放声痛笑了一场。不久,卡夫卡离世。多拉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一直守在他的身旁。

尚蝶想起了那个朋友把《死之舞》交到她手上时,说过的话。他是一个很有艺术修养的人,一个真正的内行,她对他十分崇敬。他说,鲁迅先生的《孔己已》只用了三千多字,就塑造了一个文学典型。而《死之舞》也是一个浓缩的作品,作者把他对卡夫卡的透彻理解和一腔深情,压缩进了作品里,浓郁而深沉,有着极为鲜明的个人印迹。你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导演,我盼望你能通过这个作品,找到更为开阔的艺术领地。你显然会有这种企求。

尚蝶心里的一种欲望被煸动起来,他渴望见到剧作者周甫。他按剧本上留下的联系电话,拨通了周甫的手机,约好了见面的地点和时间。

这次会面,尚蝶作了精心安排。她预感到,和这个有些神秘的人物相会,一定非同凡响。会面的地点,定在龙井公园后门侧的一个极为幽静的茶室里。尚蝶喜爱这个地点,这里没有经营棋牌等娱乐项目,就这一点也是难能可贵的。到这里的都是知识艺术界人士,每个人皆文质彬彬,交谈细言慢语,温文尔雅。尚蝶每投排一个新的作品,都会约有关的人士,如舞美、灯光、音乐的创作人员到这里,和他们交流她的要求和想法,努力调动他们的想象空间。抓住他们尚未清晰意识到的转瞬即逝的闪光点,让其发扬光大。有时尚蝶也一个人到这里来,沏一杯铁观音或是西湖龙井,什么也不想,尽其享受宁静,放松身心。

尚蝶提前10分钟到了茶室。已是初春时节,室外的一排垂柳,已初吐绿芽。那是上午10时,阳光投在柳树上,光影斑驳,生机勃然。茶室内,窗子半掩,微风轻拂,暗影浮动。尚蝶拨通了周甫的电话,告知他,她在二楼临窗的座位。

5分钟后,一个男人上了楼,他50多岁,个子高挑。他一眼看到了尚蝶,走向她,说:“你是尚导演吧?”

“是的” 。尚蝶起身迎着他说,请他在对面椅子上落坐。

“周先生。见到你我很高兴,真的十分高兴。”尚蝶说。

周甫一下显出几分木纳,竟没有找到话说。

尚蝶却显得很坦然,她趁交谈前的短暂沉默,抓牢时机,以对人明察秋毫职业性的敏感和兴味,细细地打量着其实是品读着周甫。

呈现在尚蝶眼前的这张稍显清瘦的面庞,颇具特点,让人过目不忘。他的黑发蓬松凌乱,有几绺不听话般垂着,有些倔犟,有些调皮地挂在开阔的额头上。陷于眼眶里的一双忧郁的眼睛,扑闪着紧张不安而又激情涌动的光亮,好似时时在捕捉世间有价值的东西,要把是非曲直区分开来。眉头紧锁,紧锁住春寒秋雨。嘴唇紧闭,紧闭住迷人的幻梦。那儿时受过的欺辱,蜿蜒小径蹒跚的脚印,窗前披着寒星苦读的身影,迎面投来的嘲讽揶抑,皆在眉宇间留有残痕。

尚蝶没有问周甫喝什么茶,就要了一壶西湖龙井,是因在这座城里,她敬重的几个人,都喝西湖龙井。因而,此举显示了她对他的敬重。

清雅的茶香弥漫开来。尚蝶先开了口,她直接进入主题,坦然说:“周先生,几年前,我读到了你的剧作《死之舞》,给我留下了不一样的心灵震动。那印象,直到现在,仍记忆犹新。这是一个难得之作,我想把它排出来,排成一个不按寻常路子走的作品——当然,这很难,但我想试一试。”

显然,周甫根本没想到,尚蝶今天约他来,竟是因《死之舞》而起,而她对作品的判断和真诚的表达,更让他始料未及。

几年前,一个作家开始关注周甫的写作——他写的小说、戏剧、散文,还读了一些他研究卡夫卡的文章。当他读到《死之舞》后,很激动,说要推荐给尚蝶。但剧本经他送给尚蝶后,便杳无音信。这个事,周甫几乎淡忘。现在,尚蝶突然提及这事,真让周甫一下回不过神来。沉默了好一会后,他才说道:

“尚导,我真的没有想到,拙作竟会引起你的注意。”

尚蝶说:“周先生,你能给我说说,你为什么会想到写这个剧本?”

“卡夫卡是我最崇敬的作家。卡夫卡的写作,把20世纪的文学,推向了一个广阔的天地。我写这个作品,仅只是为了表达我对卡夫卡的敬意。可以说,这是一个写给我的内心的作品,一个写给我自己的作品。”周甫说,他显得有些激动。

“我很理解,我从剧作里已感受到了。”尚蝶说,停了停,略为思索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当导演已20多年了,我一直顺着一条路子走,有时小有变化,也是大同小异。当我大病了一场之后——我出院在家养病已3个多月了。这期间,我实然心生一种想法,一种想挣脱原来路子的欲望,而且越来越强烈。我很奇怪,在我已是筋疲力尽,衰年之际,怎会突显这种冲动。有时我自己也拿不准,这是不是有些不正常?”

“可你还是要一意孤行?”周甫感慨道。

“正是这样!因为再不一意孤行,就再无一意孤行的机会了。”

沉默了一会,尚蝶抬起头来,目光越过周甫头顶。投向窗外的蓝天,眼里满是倔犟的光亮。

周甫不禁轻声感叹:“啊!”

这一天,他们淡了很长的时间,关于卡夫卡,关于艺术。

之后和周甫的交往中,周甫把尚蝶领进了一个新的领地,一个极为开阔的陌生的天地。她在人性的丛林、荒原、沼泽、沙漠、绿地里艰难行走,步履蹒跚。她走过崎岖驿道,嶙峋山崖、纵横沟壑,湿地晚照;她迎着风沙扑面,云遮雾障,烟雨缥缈,雨林迷雾……她放慢了脚步,放下了世事烦乱,人间困扰,用心领悟造化的良苦,上苍深藏的寓义。用心咀嚼苦味,品咂艰辛,一步一景,步步惊心。她的心境变得开阔而平静,已不急于进入创作佳境,挣脱思维困囿,找到突破的路径。原本的构想,空间的切换,音乐的诉求……自然而然地显出浅表和小气。思想的苍白和认知的阻隔,让想像的舞台呈现,变成华而不实,浮光掠影的激情表白。

她得慢下来,慢下来,先把脑子掏空,让鲜活的东西进入,让变革成为可能。

一次,周甫给尚碟带来一本日本评论家三野大木写的《卡夫卡传》,那本书一直静静地躺在她的书桌上,她竟没有去触碰它。有一个真正懂得卡夫卡的人,亲口在向她讲述卡夫卡及他的作品,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而那本书—《卡夫卡传》,是三野大木著的,她对这个人毫不了解,在她心中,他只是一个符号。而周甫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她面前,这是一个绝对的区别,两者是不可相提并论的。周甫的讲述,融入了他自己的认知,他那独特的表述方式,常常在不经意中闪耀着鲜活的思辨和睿智,妙趣横生,兴味盎然,有着鲜明的个性。有时,尚蝶觉得,周甫和卡夫卡好似已融为一体,她甚而无法把他俩心藏的律动和血液的掀响清晰地区分开来。因而,尚蝶害怕,要是三野大木的文本不是足够好,那一定会伤害了破坏了她从周甫那里已得到的有关卡夫卡其人的一切—他的音容笑貌,幽默谈吐,风姿神情和深刻的思想。

周甫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在卡夫卡、萨特、马尔克斯、加缪、陀思妥耶夫斯基……用了一生心血,构建起来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够大了,无边无际,任他遨游。他在用自己的目光审视解读这个世界时,就有了属于自己的世界。他对卡夫卡的痴迷和挚爱,是那种登山队员登临世界高峰,高处不胜寒,惊心动魄的冒险的献身的爱。他像是活在一个魔咒中不能自拔,且心甘情愿,激情满怀。他把深思无尽快乐的享受藏在内心,用涣散寂寥和漠视面对世俗的浅薄,用淡然傍观掩住内心的波涛翻滚,风起云涌,和天地交响。

但周甫决不迂腐和迟钝,更不木讷。几年前,他用了五年时间,完成了研究卡夫卡的专著《世界的卡夫卡》,完稿后,他把书稿锁在抽屉里一年多,没有给任何人看。但他并不是完全脱俗的人—世上本没有完全脱俗的人,他还是渴望书稿能够面世,能让圈内热爱卡夫卡的人读到,哪怕只有极少数的人读到。他渴盼有深度的商榷,和有真知灼见的批评。

周甫鼓起勇气,为郑重其事,他没有从电脑里把书稿发到出版社,而是打印了一份,用档案袋装好,选了一家著名的出版社,把书稿亲自送了去。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他从出版社出来。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这似乎预示了这部书稿的命运。但他并不在意,且心情很好,觉得做了一件超乎他勇气的事。

出版社大门前台阶一侧,蹲伏着一条宠物狗,体态丰腴,全身毛纯白,头很大,头上长毛披肩。周甫不知道它属哪类犬,他对宠物狗一窍不通。狗见了他,站起身来,迎他摇着腰尾,走了过来,用氤氲乞怜的目光看着他。显然,它是把他错认为了自己的主人。也许,它的主人就在出版社里上班,且体态模样都有些和周甫相似。早晨主人来上班时,它悄悄跟到了这里,但它知道自己不能进大门,便留在门前,静候了很长时间,等主人下班后,跟它一起回家。他一下就记住了这条狗,记住了它那憨态的模样,记住了它错认了主子后很是失望的眼神。

周甫的这部书稿,在出版社里,一躺就是三年。

三年后的一天,周甫接到出版社的电话,约他去谈谈他的书稿。

也是深秋,也是一个下着淅淅沥沥小雨的下午。

周甫如约来到出版社,询问到了那个编辑室,他敲门后走了进去。一个老人站起身,热情地迎着他,请他在对面的椅上坐下。

老人微胖,中等身材,花白的头发剪得很短,显得很是精神。他的额头开阔,目光温和,鼻略高且挺,唇线优雅,异常生动。

老人为周甫泡了茶,说这是朋友送的新产铁观音,挺不错的。他回到座位,稍停了一下,就开门见山地谈起了书稿。他似乎有些性急,有几分难掩的激情。他说:“周先生,很高兴见到你。你写了一部好书,一部难得的书啊!”

老人稍稍思索了一会,不等周甫开口,就接着说:“我们都知道,要走进卡夫卡那用层层迷雾封闭起来的、包裹起来的灵魂,谈何容易!但一旦进入,就走进了一个十分广阔的天地。你进入了,是强势进入!面对这样一个作者,我只能选择说出真心话,尽管我的判断不一定准确。”

说到这里,老人打开桌上一个蓝色笔记本,开始叙述对书稿的看法。看来,为了这次谈话,他作了认真的准备,把自己阅读时的感受,思考,详细作了记录。他的思路清晰,视野开阔。他结合日本、捷克学者和作家研究卡夫卡的论著和写的卡夫卡传记,进行了比较,找出了周甫书稿的独特处,突破和最具价值的部份,并和周甫作了交流。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

周甫异常激动。老人对书稿的肯定,赞誉,是他根本没有想到的。他打开了心襟,和老人一起,对卡夫卡的心灵世界,作了极为深入的讨论。

之后,老人从书桌抽屉里,拿出那个装着周甫书稿的档案袋,说:“还是来看看你的原文吧,来看看你这些精彩的论述,这种颇具张力的文字,在书里处处皆是。”

老人拿出书稿,在桌上打开他折着的一些页码,选出几段,用男中音般的嗓音,颇为享受地读了起来——

“卡夫卡那看似毫不连贯的颠三倒四的讲述,避开了事物的表象,以只属于他的跳跃的切割的方式,直抵事物本真。他那梦呓般支离破碎的叨唠,竟在不经意中巧妙地悄然改变着我们的思维模式。他遏止了我们想象的萎缩,逼迫我们艰难而又心甘情愿地拓展新的思维天地,挑战进而击碎我们那一本正经的无所不知的叙述”。

“他的身上弥漫着一般力量,一股神经质般魔幻的力量,一种看似不起眼冷艳的内力。他以大悲悯的深情、变幻莫测无法意料的讲述,走进小人物孤寂、不安、恐惧、迷惘的内心,是如此之迅猛,让人瞠目结舌。且不说《城堡》、《地洞》、《变形记》、《饥饿的艺术家》、《在流放地》……等名篇,就是那些千字甚而只有几百字的无数短篇,所讲述的故事,也让人心灵震动,莫名感动。”

…………

读完几段文字,老人说:“我很喜欢你的文本,你知道,文本不管是对学术论著还是其他文学著作,都是非常重要的,这很能显示作家的风格。”

说到这里,老人停下了,他脸上显出些许迷茫,说:“周先生,如果我告诉你,你这部书稿,终审没有通过,被退了回来,你会相信吗?”

老人这一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周甫一时无语,过了一会,他才说:“我是有思想准备的。其实,我对这部书稿的出版,没有报太大希望。”

老人说:“我猜到了。你写这部书,作这样的选题,你对其出路,并没多想。你是遵循心灵召引、去完成书稿的。”

“是,是这样。”周甫抬头看着老人,激动地说,他从未被人这样理解过,俩人目光相遇时,心灵交融在一起。

老人说:“我本来已退休两年了。去年出版社遇到点难处,又把我聘回来,帮他们校订两部重要论著。今年初,出版社的一个同志,无意间谈到了你这部书稿,我听了很感兴趣,就把书稿找来看了。我拿起此稿,就再没有放下。我用两个星期时间,连着看了两遍。之后,我拿着书稿找到了主编,作了推荐。不想,主编听了我的推荐后,淡然说:‘老刘,我相信你的眼光,看来书稿的确不错。但恕我直言,现在还有几个人读卡夫卡,更别说读研究卡夫卡的论著了。出这样的书,决无经济效益。’他无奈地叹口气,又接着说,‘出版社生存艰难啊!’”

“过了两个月,我不甘心,第二次找了主编。这一次他说:‘要不这样吧,你和作者谈谈,要是他能拿出几万元,四万或是五万元—是单位或是朋友资助,我们都不管。那样,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们就是补助点钱,也给他出’。”

停了一下,老人说,“这些年来。不论书稿好坏,只要掏钱,就能出书。本来向你说明主编的意见,也没什么。但面对一部颇有价值的书稿,无奈也出此下策,作为一个出版人,我的内心很是内疚,不安,和酸楚,这是出版界的悲哀啊。我实在鼓不起勇气找你说明主编的意见,这对你不公平啊!”说到这,老人眼里,已是热泪盈眶。

听了老人的讲述,周甫异常感动,他想安慰老人,真诚表达对他的敬意和感谢,但他有些穷于言词,只连连道:“谢谢,谢谢。”

“可我并不甘心。”不想,老人脸上多了一股倔强劲,“又过了半年,我听说出版社经济上有了好转,第三次找到主编,希望他能考虑出这部书。这次,主编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他疑惑地看着我,过了一会,才说道:‘刘老师,你为何一再坚持出这样一本书呢?’我从他的神情里,读出了潜在的意味,他是在怀疑我从作者那里,得到了什么好处。这让我感到一阵寒意彻骨。”老人伤感地说。

周甫跨出出版社的大门,五味杂陈。这是他第二次出入这道门了。三年了,同样的场景叠合在一起,意义却大不相同。三年前,他是抱着书稿走进门,空着手走出门的。今天,他是空着手走进门,抱着书稿走出门的。他突然觉得,今天,他是来把和自己分离了三年的孩子,领回家的。当然,所有这些,还算是表面,更深一层的意义还在于,领养孩子的老人,深知这个孩子的价值和意义,他懂他疼他呵护他,为了它,老人已尽了最大努力。周甫用五年完成了这部书稿,哪怕只是为了能够赢得和这位老人两个钟头的长谈,也是值得的。人生有一知己足已,他已很知足了。他把书稿领回家,不会像卡夫卡那样临死时留下遗嘱,把他的全部书稿付之一炽。不,就是只为这个敬重的老人的一片深情,他也要把书稿留住。

周甫走到出版社大门前的台阶处,蓦然想起了那条狗。三年前,他从出版社出来,大门台阶一侧,蹲伏着一条宠物狗,体态丰腴,全身纯白,头很大,头上长毛披肩。狗见了他,站起身来,迎他摇着腰尾,走了过来,用氤氲乞怜的目光看着他。显然,它是错把周甫认为是自己的主人了。当它发现错认了主子后,眼里满是失望的神情。

这情景,历历在目。

在作手投排之前,尚蝶必须做一件极为艰难的事,那就是为《死之舞》的排演筹集奖金。尚蝶很清楚,这样的题材,是不可能列为院里的剧目的,因而就得不到院里的剧目生产经费。尚蝶只能靠自己的影响,克服了各种困难,终从艺术圈内的朋友处,和从社会企业家等人士中,筹到了大概预算的资金。

尚蝶终开始了投排运作。她经过深思熟虑后,以个人的名誉,邀请了音乐、舞美、灯光、演员等创作人员,成立了剧组。之后,把剧本分发到了有关人员手里。

过了几天,音乐王子晨风来到尚蝶家。晨风是颇为有名的作曲家,45岁,被大家戏称为王子。他的曲风有些怪异,受先锋音乐影响较深。随着尚蝶逐步加深了对卡夫卡的深入理解,经过反复比较和遴选,最终痛下决心,把《死之舞》的作曲重任交到了晨风手里。

按惯例,剧本发到各部门,大家读后,导演要对剧组作导演阐述。阐述中,导演会对剧本,立于舞台上整个剧目的风格,各门类艺术要求等要作详细的阐释。晨风当然知道这程序,但他为什么不等导演作阐释,就找上门来了呢?

王子落坐后,沉默了一会。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硬而黑的胡渣盖住了鼻下的面部,使瘦削的脸庞显得更为局促。他的眼里闪着悲郁而坚毅的目光。他整个的神态告诉尚蝶,王子还沉浸在一种勃勃涌动的思绪中。尚蝶没有开口,理智告诉她,她应该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王子从那深不见底的激情里走出来。

过了足有两分钟,王子终耐不住自己的沉默开口了。他以一种别无商量的低沉的声音,劈头一句就是:

“我不参加你的导演阐述了!”

尚碟一惊,但她很快静下心来,她沉默着。

王子接着说:

“你不用给我谈你对音乐的要求,也不要向我分析剧本。我读过卡夫卡的作品,虽然读的不多。你不要引导我,更不要规定我,你让我顺应心灵的引领去写,写出一个我自己的东西。你给我十天时间,不要打电话给我。写完了,我就把曲谱送过来。”

王子一口气把话说完,不让尚蝶开口,就站起身来,迈步匆匆离去。

这也太特立独行了。

王子给尚蝶留下了一个心惊难耐的悬念。

十天后,王子送来了《死之舞》的全部作曲。那是早晨七点,尚蝶送走王子后,关了手机,把自己关在屋里,阻隔了外界的一切打扰,用心去解读,感受那些和卡夫卡、多拉的心灵融为一体的每一个音符,整个身心沉浸在了从字里行间流淌而出的跳跃难料,震人心旌,感人情怀的旋律之中。渐渐地,她自己模糊了,而每一个音符却具象起来,是如此鲜活生动地在屋里游走。它轻轻翻动书页,发出沙沙声响。它来到书桌前,抚案沉思。它坐到椅上,慨然疾书。它走到窗前,极目远眺。它一会激情难抑,一会低吟浅唱,一会踟躇惆怅,一会悲郁难忍……。啊,王子,这就是尚碟并未完全知晓的王子,他用音符点亮一颗星,再一颗星,之后是星光灿烂;啊,王子,这就是尚蝶并未完全理解的王子,他把自己融入星光里,从这颗星,再一颗星……他用一种她颇感陌生的,却直抵内心幻梦般的旋律,一唱三叹,千转百回,每一个音符都和卡夫卡、多拉的心声融为一体……

多拉 去年的夏天,

在波罗的海岸边,

我和你偶然相遇。

你那深邃的思想,

让我心醉;

而心灵深处,

藏着的忧郁和绝望,

却令我心碎。

卡夫卡 去年夏天,

在波罗的海岸边,

上帝把你送到我身边!

多拉 我的心灵触摸到了,

你那深沉的忧郁。

我的肌肤紧贴着,

你那揪心的绝望。

我第一次感到,

忧郁和绝望,

有着撼人的力量。

卡夫卡 你像一缕明媚的阳光,

穿透我心灵的阴霾。

你像清新柔丽的春风,

轻抚我无尽的哀伤。

多拉 文学,是你孤苦生命的收容所。

是你灵魂呐喊的回音壁,

我用触摸你的文字,

感受你的心跳。

我用触摸你的孤触,

触摸我的孤触。

我在你的思想你,

放牧我的思想。

我在你的绝望中,

培育新的希望。

卡夫夫 走过迷茫漫长的小路,

心灵在苦海里放舟。

苦海无边,

疑无尽头,

猛一回头,

你在灯火阑珊处!

……………

卡夫卡 这是一种,

可以放在手心里,

不断抚摸的柔情。

可以放在心上,

慢慢溶化的温暖。

多拉 这是一种,

可以融在血液里,

慢慢体味的幸福。

可以含在嘴,

慢慢品咂的甜蜜。

卡夫卡 我沐浴在春天里,

听到生命在勃勃生长。

阳光嫣然笑,

大地在歌唱。

多拉 每一个细胞,

都在礼赞生命,

大海向蓝天,

诉说着生的希望。

读完曲谱,尚蝶无比感慨。啊,王子,他是真懂卡夫卡的,不是那种一点一滴的懂,是心灵交融,魂魄交响,悲从心生的懂;他是真懂卡夫卡的,不是那种具象描摸,微妙微肖的懂,是神采飞动,形为心存的懂。总之,他不是在礼赞、吟颂那个世纪,他是以灵与肉的音符融入那个世纪。

周甫是在十七年前的春天,一个偶然的机会,和李玉玲相遇的。

李玉玲年轻漂亮,在大学时学习好,性格活泼,颇讨班主任喜欢。从进校到毕业,稳居班长宝座,练就了能从容面对各种矛盾,解决班上同学纠纷的本领。她大学毕业后分在市工业局工作。刚好新局长到任,他原在一个局任副局长。那个局有四个副局长,都是局长说了算,副局长没有多大实权,且遇到难缠的事,都叫副局长去办理。他因此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气。但他年轻,且能干,终引起了组织部门注意。原工业局长长年打不开工作局面,他便被调到这里来任局长了。

新局长姓贺,42岁,省工学院毕业。他走马上任后,和任副职时相比,大有“依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感觉。他的“三把火”也烧得很漂亮,大刀阔斧做了几件事,让全局职工颇感耳目一新。

恰逢其时,李玉玲自然引起了贺局长的关注,很快进入了局长视线。她有气质,有朝气,有能力,和局长正春风得意,想干一番事业的心态十分契合。风顺不要几船桨,一年多后,李玉玲被提为了局办公室副主任,这让几个已干了多年尚未提升的人,心里很不满。于是背地里就有人开始议论纷纷。而李正玲呢,却充目不闻。从容面对由嫉妒而生的中伤,正是她的强项。她的冷静与淡然,反让她得到了加分。又过了一年,贺局长力排众议,我行我素,决定把李玉玲提为办公室主任。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局长的提议尚未形成决议,他就被调到了另一个局任局长了。李玉玲提拔之事,被搁置下来。真是造化弄人啊,谁也没想到,这一变故,竟成了李玉玲无法逾越的人生转折点。

新到任的局长,50多岁,之前是市委秘书长,他认为对他的这一任职,有贬他之意,心里极不痛快。他长期和领导一起工作,变得胆小怕事。被领导指派惯了,一言一行看惯了别人眼色,揣摸别人意图已成习惯,突派到一个单位执掌全权,便一下不知道怎样迈开步子。他不求有多大成绩,只求最后几年安全着隆。到职不久,他已听到了一些人对李玉玲议论颇多,说得具体生动,绘声绘色。这种事情,他见的多了,无须弄清是非,听之任之,是最佳选择,大可不必去触碰这个敏感点,把自己陷了进去。但民意还是要顾及的,对李玉玲的使用,维持现状,是最理智的做法。从此李玉玲进入了人生底谷期,不管她怎样努力,工作多么出色,全局的人都视而不见,这显然是集体有意识的报复。

几年过去,李玉玲变得懒散平庸了,她昙花一现般失去了娇容和颜色。

正是这个时候,经人介绍,李正玲认识了大学教师周甫。那一年,李玉玲30岁,周甫33岁。

在生活中看够太多的市侩和俗气,周甫那诚恳、朴实、真实的品格,有如一缕久违的清风,吹进了李玉玲的胸怀。周甫在情感交流时显得有些笨拙,而话题转到文学上时,他便侃侃而谈,一发不可收,这也给李玉玲留下了清新的映象。李玉玲读大学时,学的是新闻专业,对文学颇多涉猎。在如此痴迷文学的周甫面前,她被深深的感染了,自然引发了对文学的认知,重唤醒了多年来已被市侩挤压,几近熄灭的对文学的兴味。从周甫那里,她找来一些书开始阅读,同时也加深了对周甫的认识。这段时间,文学是以一种心灵媒介的奇特方式,进入他们生活的。李玉玲清楚地感到,是周甫把她从充满阴霾的天空,引领到了明媚的阳光下,使她从窒息的生活里走了出来,找回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也找到了一个把平庸的自己嫁出去的理由。

两年后,他们结婚了。

从热恋和婚后生活中平静下来后,李玉玲藏于内心深处的一个潜意识,浮现了出来,这是她原本没有感觉到的。那就是她对周甫一开始就寄予了一种期翼和重托,她期盼周甫会有大的发展,成为一个著名的作家和教授,她和周甫结婚后,周甫会凭自己的才能和名望,改变家庭的平庸。她情愿依傍在他的光环下,让他的光点散落在自己身上,哪怕只是星星点点的光亮,也比平庸无奇好得多。

婚后没完没了的庸常和琐碎的生活,无情地消解着人的耐心和热望。孩子出生、上学、成长的烦恼;因买房节衣索食紧勒裤腰苦度时光;双方年迈老人反复住院,让他们赶街似的在医院和单位奔走……

一陈不变的日子,一年又一年。李玉玲期盼的希望曙光并没有出现。最初的激情和热望已过去,李玉玲现在有的是时日,对周甫冷眼凝视。她悟出了原先对周甫的崇拜和期翼,是个完完全全的误读,是为解脱逃避难以承受的平庸之轻,自己制造出来的幻影;是为填补心灵空虚,臆想出来的霓虹。对周甫那不求结果,脱离实际,每天活在自己的想象中,我行我素的倔犟,她已心恢意冷,无力改变。从表面看,这个家庭依然风平浪静,平静得没有任何故事。但静水深流,其深层里却是暗流涌动。

生活常会出现惊人的相似,在李玉玲39岁时,老局长退居二线,局里来了新任局长。新局长姓王,高大帅气,身上颇具现代人气质。他做事大刀阔斧,雷厉风行,比起李玉玲刚工作时的第一任局长,更具朝气活力。到任不久,王局长已感到,在老局长主政几年里,局里的工作作风,已变得极为懒散。在局长整顿作风,鼓动士气时,又发现真正有能力,能做事的人,真是凤毛麟角。在这情况下,他慧眼识珠,看到了李玉玲的潜力。正值局办公室主任退休,他便当机立断,把李玉玲提为了办公室主任。

时来运转,李玉玲的工作热情被调动了起来,她那不甘平庸的欲望,很快被唤醒。她清晰意识到,改变这个家庭平庸状况的重担,又回到了她的肩上。她抓牢这时机,帮着局长打开工作局面,施展了她的才能,做了许多工作,得到了局长的赞赏,只一年时间,局长竟然对她有了依赖感,他在外工作,或是出差,也常常把她带在身边。他们成了知己,几乎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

一次出差,李玉玲十分漂亮地帮助局长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局长异常高兴,那一晚,他们住进了一家四星级宾馆。晚饭后,两人到一家酒吧,局长要了一瓶红酒,敞开心扉,和李玉玲聊了起来,很晚才回到宾馆。局长送李玉玲回宿舍,李玉玲问局长要不要坐坐,局长说他很兴奋,回到宿舍也无法入睡,那就坐坐吧。

室内灯光柔和温馨,壁灯、顶灯、落地台灯相互映衬,匠心独运。浅紫色的窗帘迷幻矜持,和乳黄的墙体辉映成趣,别有韵味。褐色的沙发、壁柜和橙黄栗红相间的地毯极显雍容华贵。

李玉玲给局长沏了茶。局长乘着酒兴主动讲起了自己的家事。

六年前,局长认识了一个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不久的女孩。她面容娇美,身姿绰约,性格开朗大方,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英气活力,也引起了姑娘的好感。不久,姑娘主动向他示好,他们很快跌入爱河。一年后,他们在众人羡慕热烈的目光尾随下,步入了婚姻殿堂。婚后,他们陶醉在蜜一样的二人世界里。但仅只两年的时间,妻子被一纨绔子弟迷上,这人是一个大公司的总经理,号称有财产几亿。他动用手下人员,使出各种手段,设下一个个圈套,利用妻子年轻和虚荣心,投其所好,大量挥霍金钱,最后妻子难抵权钱诱惑,终投入那人怀抱。事情败露后,她洁身出门,走时还给他留下一个五十万的银行卡。他愤怒不已,把卡摔向她那美丽的脸蛋。他悲痛难抑,要不是几个朋友轮流陪伴,反复劝阻,他差点做出极端之举,杀了那个恶棍。

不知不觉,已过午夜。远处有汽车轻巧地滑过大街,很知趣,很柔和,平时让人烦的噪音,此时也好似多了些教养和人文气息。已是初秋,秋风从半掩的窗户探身入室,它原先好似一直静静地伫立于窗外、静静地偷听,不便冒然进屋。待故事讲完,便侧身进屋,送来一声真诚的叹息,就那么一声叹息,却如此打动人心。

局长讲完后,仍沉浸在痛苦之中,竟无力抬起手,拭去脸上的泪水。

李玉玲被局长的故事深深打动了,她想起十多年来自己走过的人生道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酸辣苦甜,填满胸膛。她想起近年来局长对她的理解和重用,使她重唤起了生活的希望,心里感激不已。霎时,李玉玲心里萌发了一种想进入局长故事的冲动,瞬间便强烈难耐。如果说,在今晚之前,她还只是游离在局长故事的边沿,那么,从今晚开始,她就应该毅然进入故事,不能再犹豫不决。她感到,只有她的进入,局长的故事才会有转机,变得生动而温暖。想到这,李玉玲站起身来,走向局长沙发前,立于他的身后,把局长搂入自己怀里。局长没有掩饰自己的情感,站起身紧紧抱住她,疯狂吻她,把她抱起,走进套房间,把她放到床上……

中秋之际,李玉玲和局长到成都开会。会议结束后,第二天他们没有返程,开车到九寨沟游玩。晚上,他们住进了景区宾馆。那一晚,他们推波助浪着白天的浓浓谈兴,情深意切,缠绵悱恻,难分难舍,终致高潮。两人床弟之欢后,方酣然入睡。翌晨,他们醒来,李玉玲刚打开手机,就接到了局办公室的电话,告之市委通知,叫局长务必第二天早晨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他们吃了早餐,开车回到成都时,已是中午十一点。这时,天气骤变,下起了大雨。他们不敢耽误,仍开车往家里赶。算算时间,六百多公里路程,到家时大概已是晚上十点。他们一路兼程,车子顶着滂沱大雨奔驰。到了一蜿蜒路段,山高路险,视线极差,车子慢了下来。局长不断看手表,又抬头看车子时速显示,终开口对驾驶员说;“小吕,能不能再快一点?你的技术很好,没事的。”听了局长的话,小吕鼓起勇气说;“好吧。”车子时速很快提到了每小时八十公里。不想,就在这一瞬间,车子在避让前面拐湾处驶来的一辆小车时,撞上了路边山体,瞬间失控,冲下了百米山崖!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李玉玲醒来。她的头脑尚清醒,也许是被雨水浸泡,她好似并没有晕厥太长时间。她醒后,已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她强忍疼痛,动了动双臂,两臂能动。她试着用双臂支撑着身体,想坐起身来,身子铅坨般沉重,双臂无力撑起上身,她重跌卧下身子。钻心的疼痛袭来,她动了动下肢,想弄清是哪个部位疼痛,伤到了何处,都无法判定。这时,她一下想起了翻车时的情景,想起了车子冲下山崖瞬间的惊恐,想起了车上还有另外两个人—局长和驾驶员,一个巨大的恐慌压上她的心头,她即刻拼命嘶喊起来:“局长、局长、局长……”她的喊声经雨水稀释后仍显撕肝裂肺,裹夹着风声雨声疯狂地撞向山壁,回声久久地回荡后终无奈地跌入山谷。过分的惊吓恐惧,再次逼向她,一股莫名的力量从她心里升腾而起,她终用双臂撑起上半身,无序地向山谷底一侧爬去。这时,她看到了汽车的残骸—车轮车门和一些辨认不出的部件散落一地。他想到局长和小吕也许就在那一片山地。她来劲了,边喊叫着边向那儿爬去。她的直觉没有错—她看到了一只脚!因为她的视点低,那只挂在大树丫上的脚率先进入她的视线。她顺着脚抬头往上看,看到了一个人牢牢卡在一棵大树的枝干上,斜着身子偏着头,脸苍白,面无表情,那姿态有些滑稽又稍显幽默。他的头伤得很重,脸上几处伤口的鲜血顺面颊流下,染红了衣襟。他已晕死了过去,或者是……她不敢多想。她认出了他是驾驶员吕怀明。她本能地向吕怀明爬过去,嘴里不断叫着他的名字。他想辨认出他是否还活着。而这时,她看到了大树侧躺着一个人,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可以断定那个人定是局长无疑。她用尽全力向那里爬了过去。

局长躺在一块巨大的凹石中间,像是选择了一个好去处在安然入睡。他那英俊的脸上被雨水冲洗得一尘不染,虽苍白但十分平静,没有一丝惊恐和痛苦。头发一丝不乱,被雨水梳捋好紧贴面庞两侧,整个保持了他一贯对仪表看重的习惯。他的两臂两腿伸张开来,摆了个让自己尽其舒服的姿势。巨石中间满是鲜血,被雨稀释后显得更加鲜艳夺目,让人一时弄不清血是从他身体的哪个部位流出的。

那棵大树顶天立地地像是一只巨臂撑开一把巨伞,遮住了满天风雨,把局长遮掩在下面,人文而感人致深。

一个绝望的预感蓦地击中了她,她无力支撑,晕了过去……

周甫从未向尚蝶谈起过自己的家庭。有两次,尚蝶似不大在意地问到,周甫总是搪塞敷衍,没有向她说起几年前家里发生的不幸。尚蝶开始进入紧张排演后,他们就极少再见面。

各部门的工作迅速推进。尚蝶要求舞美设计要尽其抽象,大胆借鉴探索极简主义风格,整个构成强调整体和内涵。但承担舞美任务的张小涵颇感力不从心,设计了多个草图都被尚蝶否定了,弄得张小涵和尚蝶都极为困惑,到后来,连尚蝶也无法清晰地表达出她到底要的是什么样的效果。

一天夜里,尚蝶被梦纠缠,她步入了一个飘渺空寥的天地。她满怀热望,艰难行走,在无限开阔的四野茫然寻觅。突然间,红黄蓝绿紫……各种色块,变幻着各种身姿神情,你推我搡,交织簇拥,杂乱无序地澎湃而致。过了一些时间,色块一块一块潮水般退去,最后,只留下了两个颜色—黑色和白色,又由色块幻化为黑色白色两条线,时而交织,时而分开,顺地平线升腾而起,致天宇倾泻而下……。低婉的歌声从舞台深处其实是从人的心灵深处缓缓涌动而出,终致震耳发瞶。

深夜四点,尚蝶从梦中惊醒,激情难抑,坐到案前,一口气完成了全剧舞美设计。尚碟拿着草成的设计图给张小涵看。小涵是个真诚的人,他颇为惊喜和赞赏,只在技术上作了些改动,便把舞美设计定了下来。

舞美设计出来后,灯光设计也受到了启发,进一步丰富了设计。

演员经过三天的坐排后,进入了更为紧张的投排。

两月后,全剧合成。

三个月后,第一次彩排的时间终定了下来。

彩排邀请观看的人不多,都是艺术界的朋友。冲着尚蝶的名气,知道消息的,也来了不少尚蝶的粉丝,全部也就是两百来人。

演出按时开始。

呈现在观众面前的,是一台奇异的演出。

剧作并没有卡夫卡作品似的切割和跳跃,不管是业内业外的人,都无大的审美障碍,这是戏剧这种艺术形式而定的。作者和导演找到了走进卡夫卡灵魂的独有角度,这一叙述方式属他们所有,正是以这一基石建起了一座异想天开,耳目全新的构造,让人陌生而又震人心弦。

音乐无法描绘出事物的形状和色彩,这正是音乐独居的伟大。音乐排除一切色彩和具象,才使每个独一无二的灵魂有了凸现的可能。在整个演出中,音乐是个极为重要的角色,它牢牢控制和引领着人的心灵,凸显出一个人的灵魂—卡夫卡的灵魂。他为拓展人的内心世界和探觅人性异化,呕心沥血。他是我们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人物,他把文学和人的内心,引向更加广阔的天地。没有他,世界文学当会寂寞和单薄许多。

各种艺术在舞台上的呈现,各具魅力和个性,又是如此水乳交融,血肉相连。

立于观众眼前的是“这一个”不可替代而又伸手可触的卡夫卡和多拉。他们的故事摇撼着人们的魂魄……

卡夫卡 我在等一封信,

在等待从天而降的命运!

我渴盼天边的一缕曙光,

温暖我孱弱的躯体,

照亮我的心灵,

那是一只救命的小船,我坐上它,

渡过无边苦海,

到达彼岸,

那儿是一片光明!

多拉 我在等一封信,

在等待从天而降的命运。

是好消息,

足可挽回一条生命,

是坏消息……

我不敢想,

不敢想,

我害怕听到,

那一声无情无意的劈雷!

…………

多拉 但愿那一只,

上帝制造的小船,

驶进你的心灵。

卡夫卡 我坐上小船,

渡过无边苦海,

到达彼岸,

那儿是一片光明;

多拉 我祈祷,

我的上帝。

卡夫卡 我渴盼,

命运之神降临,

给我带来好消息。

…………

卡夫卡 我们等来的,

是一声无情无意的劈雷!

多拉 这一声无情无意的劈雷,

把我们劈向了东西!

…………

多拉 你的生命,

像秋风中的落叶,

在一片一片凋零;

你向人类献出,

博大的情怀,

上帝回赠你的是,

冰冷的赐予!

卡夫卡 请不要报怨上帝,

他给予了我,

应得的回赠。

你是我生命中,

一缕明媚的阳光,

让我享受了,

人性的温暖,

体悟了,

生命的意义。

多拉 啊,可怜的卡夫夫,

你正离我而去!

卡夫卡 再见了,多拉,

苍天和我一起,

饱含热泪!

…………

演出进入尾声,那唱诗班似的合声演唱,反复吟颂,有如天籁之音,把上帝创造生命的本意,呈现在上帝面前。现众好像感觉到了,上帝破例站在天堂门前,等待卡夫卡的到来。

卡夫卡 死之舞蹈,

迷人的舞蹈!

死在风中慢步,

死在雨中微笑,

死在凝视云蒸霞蔚,

死在回眸夕阳晚照。

死在诗行里吟唱,

死在天宇间舞蹈。

多拉 与死共舞,

沁人心脾,

畅怀放歌,

仰天大笑,

天地寰宇,

激情飞动!

…………

卡夫卡 没有肉欲的疯狂,

没有权利的驱使。

多拉 爱是凤凰涅槃,

爱是飞蛾扑灯。

卡夫卡 挖出滴血的心藏,

点燃成火炬,

高高擎起!

爱是引领心灵的旗帜。

多拉 爱是粉身粉骨的献身!

音乐声中,大幕徐徐落下。

场上观众起身静立,没有人离场。泪水不是从眼眶里流出的,而是从内心深处一点一点溢出,久久地停住,闪动着千姿百态熠熠的光亮,勾勒出千姿百态的心灵。

大幕再次拉开,演员上台谢幕,热烈的掌声久久不停。

送走艺术界的朋友,尚蝶躲进后台一个静悄的地方,拨通了王子的电话。她是在演出中,才发现王子没到场。

尚蝶问王子:“怎么没来看演出?演出时间不是提前告诉你了吗?”

“对不起,尚导。我已经向我们单位辞掉工作了。现在,我在内蒙一个蒙古包里,和一家牧民在一起”王子说,声音显得极为平静。

“什么,你辞掉工作了?”尚蝶大为惊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王子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是为了出游天下,还是为了音乐?”

“都是。”

尚蝶没有再问,她心里已经有数。在别人眼里,王子也许像古人那样,一身粗布长衫,一个斜于背上的布包,一把遮风避日的油伞,以四海为家,云游天下去了。而尚蝶却深深知道,避开滚滚红尘,觅寻天籁之音,苦索音乐本真,才是王子此举的真目的。

尚蝶感叹,未来,是属于年轻人的。

“彩排很成功,音乐特别好。我把情况向你详细说说吧。”停了一会,尚蝶说。

“不必了,尚导。”王子说。

“关于音乐的现场状况,也不用说了吗?”

“不必了。谢谢你打电话给我。”

“你……”

电话挂了。

尚蝶知道,王子正沉浸在另外一个情景中,另外一个境界中。

尚蝶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周甫回到家中,整夜无眠,他无法从演出的情景中走出来。音乐、舞美、灯光、表演……皆是对自己心灵的又一次启蒙。他一直在流泪,他沉浸在感恩的洗礼中。他看到了静静地伫立在圣灯下的卡夫卡。他看到了游走在黑与白孤独、寂寞、迷惘、悲苦而又广博无边的交响中的卡夫卡。

那次车祸,李玉玲再次醒来时,已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她的右脸伤得很重,医生给她清理了伤口,暂作了止血处理。在全面检查后,发现她的肋骨有四根断裂,其中两根多处粉碎、如不切除,可能会引起并发症。第二天,医生征得了她本人,和周甫及亲人的同意,把她推进了手术室,先缝合了脸上的伤口,之后又切除了两根肋骨。

李玉玲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一星期,转到了普通病房。她的伤情有些好转后,翻车时的情景又常常恶梦般浮现在她眼前,小吕那特写镜头般挂在树上的脚,局长那被雨水冲洗得一尘不染的苍白的脸,每夜都在她的梦里出现。

周甫每晚都守在李玉玲病房里。白天,单位为李玉玲请了一个护理工。常有同事亲友来看望,送来的水果营养品摆满一桌。她寻找机会,试着向来看望的人询问局长和驾驶员负伤的情况,这是最让她揪心的事。但大家像是统一好说法似的总是搪塞说,你现在应好好养病,别的事就不用管了。这就让她更忧心如焚,提心吊胆。一天,她总算在一个探望的好友口里,知晓了车祸极为严重的后果—局长身上多处重伤,失血过多,要命的是六内出血,施救人员把他送到医院不久,便不治身亡。比起局长来,驾驶员吕怀明就幸运多了,翻车时他被惯力从车中摔出,好似空中抛物,尚未落地,冥冥中有神力相助,像是一巨臂把从天而降的他稳稳接住,卡在了大树枝上,只是手臂脚部多处骨裂,石膏包扎固定后正在恢复中,之后生活工作不会有太大障碍。

知道这一恶果后,李玉玲的心几乎被撕成了碎片,无比的伤痛和着罪恶感纠缠在一起,把她推向了绝境。

又是半月后,她终熬到了拆除脸上腰上的手术缝合线的时候。那一天,医生把她脸上包缠的棉纱一条一条地解开,最后把纱布条从脸上小心翼翼取下,用剪刀剪断缝合线,用钳子一点一点取下。医生认真看看伤口,说恢复得不错,手术很成功。停了一下,又温和地说,你自己到镜子前看看吧,但你要有心理准备。

李玉玲颤栗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洗手间,开亮灯,异常紧张地转身面对镜子。这一瞬间,李玉玲看到了什么?在她眼前呈现的,是一张怪异的面孔——

她的右脸光洁如初,只是显得有些苍白和浮肿。但左脸却让她惊魂摇荡。一条缝合了十一针的伤疤,像一条蜿蜒的河流,自眼角汹涌而下,直抵下颔,把左脸划分为两部份,泾渭分明,隔河而治。其间星罗棋布着褐色小块,疏密相间,错落有致,显然是从中取出嵌进肉里的石子后,留下的疤痕。

两个月后。李玉玲出院了,却落下了一种奇异的病,医生初步诊断为抑郁焦虑综合症。与这病相伴的,是一种世间难得一见的怪癖—

臆想。脑子里不断浮现着光怪陆离的画面,想象的空间不断放大,儿时看过的神话童话故事,被她任其改编和嫁接成了神奇怪诞的连续剧,不断地在她眼前放映,时而惊悚时而魔幻时而恐怖时而荒诞时而黑色幽默,偶尔也有欢愉和柔情。她尤其享受怪诞和惊悚。所有这些,她大手笔般随心所欲地揉为一体。

失眠。她长年失眠,不是想睡而睡不着,是她的连续剧轻而易举地把睡眠挤占了,她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更不觉得这是个灾难。

构建只属于她的天地。她需要一个只属于她的空间,把自己安顿下来,并用来放映脑海里库存的杰作。她害怕接触人而不愿接触任何人,把自己和外面世界隔绝开来。为了筑牢这个阵地,她毫不谦让地占领了家里的客厅。每天晚上七点,她准时搬一套垫絮和被子,住到客厅里,铺在长沙发上,半睡半卧,蒙蒙懵懵似睡非睡。把电视机整夜开着,把声响开大,让电视里播出的音乐和声响,调动她的想象,使之进入造梦空间。要是有人看她似睡着了关掉电视,她就倏地惊醒过来,面露惊恐之色。

李玉玲在自己筑建起来的天地里享受剩余下的奇谲人生,在她自己编导的戏剧中享受恐惧和惊悚。她不用再回忆生活中曾经的种种不幸,她终结了翻车给她造成的伤害。作为表现那一时段的那一部戏,她已咀嚼了多次,已感腻味了,该翻篇了。在这个罪孽深重的世上,落在她头上的曾有过的罪过,真是微不足奇。她那沉入谷底的心灵,需要新的强刺激,方能激活。这是对过于平淡无奇的人生的一种报复和反叛。

周甫每天夜里承受着从客厅里传来声响的折磨,有时其间夹着突然放大的嘶叫声(是电视在放惊悚片吧),惊心动魄,似狼嗥鬼叫,每一声都像鞭子抽打在他身上,把他的五脏六腑掀撕开来,超过了他的心理承受。无法忍受时,他只得推开窗子,借风声雨声来抵御恐惧,任雨洗沐肌肤,任寒冷透彻身骨,也算是无奈选择。

多数时候,入耳之声不甚强烈。声音从客厅里传出,经过与墙壁家俱撞击后,变得焦虑躁烦,幽灵般在每间房里游走。周甫试着以平静的心境阻拦它进入书房,或是用想象将其改造得柔和一些,但没有做到。

在极为偶然的夜里,妻子会哼唱一支小曲,凄婉、忧怨、悠长,如泣如诉,直抵人的内心。小曲哼唱的时间没有规律,有时在上半夜,有时在下半夜,这要看电视里放的音乐风格而定,只有电视里的音乐格调和她唱的歌曲风格相似,才会调动起她哼唱的情思。李班玲从未向周甫提起过、更别说哼唱过这支歌,可见这支歌在她意识里深藏不露,已有久远的年月。这让周甫感到,这支歌一定紧连着她心灵深处的一个痛点,她是难以向人启齿,还是害怕触碰到那个痛点,这已成为了一个永远无人知晓的秘密。

早晨,周甫醒来,客厅里电视的声响还在继续。折腾了一整夜,音响好似已显出疲惫、慵懒、低沉,吟叹般地佝偻着身子,在每间房里踌躇而行。周甫走进客厅,妻子斜躺在沙发上,已经睡着。街上传来汽车的噪音,电动车的喇叭声,小贩的吆喝声融入其间,充满诱惑和欲望,共同组成了时高时低的声浪,毫无节奏杂乱无章地冲闯着窗楣。周甫知道,这声音正好可代替电视里的某种声音,此时关了电视,妻子不会惊醒。他走了过云,完成了这每天早晨的第一个仪式—关掉电视!把那些不堪回首、让人痛苦的往事,关在记忆的大门外。

周甫蹑手蹑脚地开始收拾屋子。一个方便面筒里剩着半筒面,显然是妻子夜里饿了吃剩的。一般妻子夜里不吃东西,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周甫把茶几上用过的纸巾收进方便面筒,一起倒进垃圾袋。把地上打扫干净,把屋里杂乱的东西重放好。

神曦爬上窗户,投进客厅,用柔指轻抚妻子有些苍白的面庞。周甫在小沙发上坐下,凝视着妻子,心里五味杂陈。这张曾经漂亮的脸,此时是如此苍凉憔悴,仅几年啊,她身上的朝气和勃勃生机,已荡然无存,让人清晰感到,在飕飕秋风中,生命的落叶,正一片片纷纷落下。一腔泪水,拥出周甫眼眶,他深深感到,自己没有珍惜好保护好这个曾经像艺术品般的女人。其实,他也无力保护她,更无法以自己的平庸而给她幸福。他拥有她而并不理解她,朝夕相处而无力走进她的内心。那难以承受的生命之轻,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悄无声息地发生着裂变,这涌动的暗流,几乎是泾渭分明地沿着各自不同的流向涌动。开始时,连他们自己都未清楚地感到,而后裂痕加深,周甫也只把李玉玲常常向他莫名发火,对他的冷嘲热讽,冷眼旁视,看成是一个女人忍受不了生活的过于艰难繁琐的合理冲撞和发泄,他依然默默忍让着。谁也没有预料到,李玉玲深藏内心的渴于改变的欲望,一旦遇到心灵企盼的风调雨顺,膨胀得如此速猛,以致不可收拾。

周甫站起身来,他不能长时间沉浸在痛苦的表白中。他知道妻子这一睡会有一段时间,在这一段时间里,他得赶到单位签到,之后得匆匆赶到超市,为妻子买一些营养丰富的食品。在妻子醒来前回到家中,为妻子做好饭,这几乎是他能为妻子做的全部了。

周甫是四十五岁时患上高血压的,那是李玉玲出车祸的第二年。李玉玲落下怪症后,他就再没有睡个好觉,身体很快坏了下去。一个在重要部门工作的亲戚,见他处境艰难,很同情他,帮他调到了文化局的创作室工作,上下班时间就自由多了,有了更多时间照顾妻子。创作室的任务是写剧本,供剧团演出。他从头学起,几年下来,写了不少剧本,有的在全国全省的各种汇演比赛中,获得了各种奖项。但《死之舞》是一个极为私人的写作,是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与卡夫卡心灵交融时,为振作心灵而向卡夫卡致敬的作品,他对其出路想都没有想过。

在周甫的书案上,放着两本书,《卡夫卡传》和《卡夫卡小说集》,夜深时,当心灵悸动随着客厅里无序的声音踏步而致时,这两本书是周甫防御其最好的武器了。它帮助周甫在杂乱无章的音响中迷幻灵魂,在深似海洋的孤寂中,放牧难耐的时日。《卡夫卡传》中,收集了多幅卡夫卡及他和家人在一起的照片。那张卡夫卡三岁时的照片,目光中流露出不安和恐惧。啊,三岁,上帝毫不掩饰并明白无误地明示了卡夫卡生命的底色。上帝明示的,仅只是这一层意义吗?那张大学时代卡夫卡的照片,他的面容是多么清瘦、苍白而英俊,满脸的抑郁和沉静,让人感到卡夫卡的深沉和单纯。那张寄给双亲的最后的留影,卡夫卡脸上那清晰的透人心脾的氲氤、平和、善良,和对双亲的深情,愧疚与不舍,感人致感。啊,多元的卡夫卡,多彩的卡夫卡!

一天夜里,周甫靠在椅背上迷迷糊糊时,感到有人推门进来。来人高大,清瘦,苍白的脸异常英俊。周甫熟悉这张脸,只一瞬,便认出了他是卡夫卡。卡夫卡的到来,并未让他感到意外。很多时间,他在这间简陋的书房里读卡夫卡,和他日夜相守,对他的一举手一抬足,周甫已十分熟悉。卡夫卡拉过一把椅子,尽其离周甫近些,坐了下来。卡夫卡没有向周甫问好,也未开口说话,只用抑郁平静的目光一直看着他。好一会,才把目光从周甫脸上移到《卡夫卡传》和《卡夫卡小说集》上,嘴角上一点一点地增加着冰凉的笑意,直到让人心寒。大概过了两分钟,卡夫卡站起身来,走到那个十年前朋友用木板为周甫做的极筒书架前,上面压满了书籍。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又坐回到椅上,专心看了起来。周甫想看清那是一本哪个作家的作品,但终未弄清。

天快亮时,卡夫卡站起身来,把书放回原位,调头对周甫笑笑,慢步跨出书房。

十一

《死之舞》正式演出的前三天,周甫病倒住进了医院,他因高血压和长期疲劳,引起心梗和肾衰,经医生全力抢救,已是无能为力。

第二天,周甫已到弥留之际。

组织抢救的王医生说:“病成这样了,才送到医院来,也不知道他这几年是怎么撑过来的!”

是的,周甫一直撑着,他别无选择。妻子翻车得了怪病后,他把已上小学四年级的儿子送到奶奶家,请老人家照管。家里极坏的环境,已让孩子无法学习和生活。但周甫一天也无法离开家,离了他的照顾,妻子无法生活下去。

尚蝶两次到医院看望周甫,才全面知道了周甫家的情况,她悄悄离开病房在医院找个角落,偷偷哭了一场。

正式演出那天,尚蝶早晨来到病房。她本打算看望了周甫后,回到剧院着手准备晚上的演出,但见周甫病情恶化,已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就赶快回到剧院,找来助手、舞美、音响、舞台监督等业务骨干,开了个会,把晚上演出的事作了详细交待。下午,尚蝶来到医院,她要陪周甫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周甫病床前,守着不少人。有周甫的母亲和上高中的儿子周小萌,周甫任教时学校的老师、文化局的同志,艺术界的朋友。不少人眼里饱含泪水。

周甫的脸色苍白,鼻孔里插着输氧管,监视机显示,他的呼吸已极为微弱。

病房里没有一点声音,周甫终于能够在一个静静的地方,静静地躺着,尽情享受宁静了。这对他,是多么奢侈啊。

这时,窗外传来雨声,轻轻地,轻得让室内更显宁静,并增添了几分肃穆。

七点四十分,尚蝶的助手打来电话,告诉尚蝶观众进场涌跃,剧场里一千多座位已满座。

八点,助手再次打来电话,说演出已按时顺利开始。

在助手和尚蝶通话时,尚蝶瞬间发现静静躺着的周甫脸上,好似有了一种微妙的感应,他的眉宇间和嘴角处,稍纵即逝地颤动了一下,脸上变得柔和,似沉浸在某种难于言表的情思中。莫非,他的灵魂也正跟随观众,进入了剧场。

这些,只有尚蝶感觉到。

这一情景,一直持续着。

或许,周甫是在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向人世告别。

尚蝶的感觉都对,在周甫弥留的意识中,同时在举行一场特殊的仪式——

先上场的是饥饿的艺术家。

饥饿的艺术家推门进来,雨水浸湿了他的衣服。他打了个寒战,尽量控制着全身颤抖。他瘦得活像一根木棍。他走到床前,努力抽动脸上肌肉,想挤出一丝笑意,这让他几乎用尽全力。他成功了,这使他无比欣慰。这一刻,他已把自己一生的善良和盘托出,毫不吝啬。是的,在这个快要离世的名叫周甫的朋友面前,用完一生剩下的最后的笑,是值得的。这个朋友是他敬仰的人,他早就认识自己了。他在读《饥饿的艺术家》时,流下了同情的眼泪。没有人理解同情他,更别说为他流过泪。卡夫卡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忍着痛失多拉的巨大悲痛,还为自己的音容笑貌作了润色,还更正了几个单词,更正了几个错处和疏忽的地方。卡夫卡对多拉的深爱和对自己的同情,在他生命的最后时日不期而遇,这使他难抑悲伤,放声大哭了一声。

这时门被再次轻轻推开一条缝,一股冷风趁机贯进。在门缝羞涩地渐渐扩大时,一个人的头也羞涩地小心翼翼地伸了进来,他窥视一下屋内,确定了正是自己要找的地方,便缓慢抬脚走进屋。他走到周甫床前,用右手摘下礼帽,用双手捧于胸前。陈旧的礼帽上有两个被香烟火烙的洞。他庄重地向周甫鞠了一躬,便退到一旁,静静地立于床侧。十分奇怪的是,周甫一眼就认出了他正是小说《变形记》中的主人翁格里高.萨姆莎。在小说中,卡夫卡并没有对格里高.萨姆莎的肖像和体态作了描写,周甫是凭借感觉和对人物的理解,认出他的。格里高.萨姆莎,四十多岁,中等个,圆脸、微胖,头发稀少。这正是卡夫卡笔下的小公务员格里高.萨姆莎。是他不堪忍受社会的种种重压,异化成了一个巨大的跳蚤。

之后,随着门时开时关,先是歌手约瑟菲妮翩然而至,她蹑手蹑脚挪歩到床前,动作有些夸张,颇像在表演。这让人悟出,舞台上的表演,其实生活里早已有之。约瑟菲妮站定后,清清嗓子,想唱一支哀婉的歌,以表达她的心情,但那压低了声音的高音,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接着,是卡夫卡小说中的多个没有姓名的“他”和“她”也先后到来,他们都以各自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伤感。

九点四十九分,助手打来电话,告诉尚蝶,演出已结束,大幕是在九点三十九分徐徐落下的,整场演出时长一小时三十九分。演出非常成功,几个文化界的名家在大幕落后来到后台,表示了对剧组的感谢。他们异常激动,称这是一场意义非凡的演出。

尚蝶通完电话后六分钟,周甫极为平静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周甫生命的帷幕徐徐落下时,相继《死之舞》演出终场大幕落下,只有十九分钟。

十二

丈夫死了五天后,李玉玲试着晚上关掉电视机。开始不行,慢慢的可以一段时间一段时间的关掉了。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依赖他的人失去依赖,准备活了下去。李玉玲尽量不去想丈夫,却又常常跌入思念的深壑。

一天夜里,李玉玲在蒙懵中感到好似书房里有响声,像一个人在徘徊,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很熟悉,还有那件灰色的风衣擦碰桌椅发出的窸窣声。又过了一晚上,她模糊感到书房门被拉开,周甫缓步走进了客厅。李玉玲已有了思想准备,她一点也没有感到惊慌,平静地看着丈夫在自己身边坐下。周甫的嘴翕动了一下,也是他对她说话前的习惯,但这次他没有开口。李玉玲想到是不是因电视响着,就用力撑起身子,过去关了电视机。丈夫会心地笑笑,就开口讲起一些事,都是些经历过的小事,特别是那些细节,一个个鲜活地浮现在她眼前,之后连成一片,就成了庸常的生活。在丈夫讲述时,她开始是咀嚼,继而是品咂那些细节。她终知道了庸常是生活的常态,庸常是普通人全部的生活。

到了第九天,夜幕降临,李玉玲只在客厅里躺了一会,她终于站起身来,关掉了电视机,抱起被子垫絮,回到了她和周甫的宿舍里。她走到镜子前,看了看脸上缝了十一针的伤疤,也不觉得丑到哪里去。然后,她睡到了她和丈夫的床上。

那一夜,她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

二0一六年五月八日

于昆明云南艺术家园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