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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好:文艺复兴更重要的是时代精神

来源:文艺报 | 李晓晨  2018年05月18日08:39

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14到17世纪发生在欧洲大陆上的文艺复兴是一段值得瞩目、揣摩和研读的辉煌历史。我们对那个时间段满怀热切的遐想,在世界各大知名博物馆中面对着那些艺术家和他们的作品驻足凝望,由此在大脑中进行诗意多元的虚构,重建起一个独属于自我的人类文明的“黄金时代”。对于美术史学者、收藏家杨好来说,在她的系统定义里,文艺复兴远不是大众所认知和理解的样子。它从不神圣,也不世俗。它是历史,是状态,是风格,是修辞,更是时代精神。她甚至在谈起选择以文艺复兴作为研究方向时认为,其中一个主要因素便是可以在文艺复兴中找到自己孩童时期最本真的愿望和热爱,“它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了我最初的冲动”。在她由作家出版社推出的新书《细读文艺复兴》中,杨好得以用自己觉得科学恰当的方式梳理文艺复兴的脉络,推介有历史意义、现实意义、艺术价值的经典人物和作品,但她并不希望这是一部普及艺术史知识的书,在她看来,文艺复兴一旦在当下被常识化,也就失去了自己的现代性,而那注定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李晓晨:近几年我们能明显感觉到,出版业和读者对西方艺术史的关注度越来越高,各种版本的西方艺术史著作体现了作者各自不同的研究方法和理念,你的这本书相较于其他同类的作品而言,它的最大特点是什么?通过这样的一次创作和出版,你期待对读者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杨 好:现在书店里常见的艺术史著作大概有几类,一种是礼物式的,在许多国家每逢重大节日,人们喜欢去博物馆、美术馆购买一些艺术史的书送给亲人、朋友,国内引进的许多书其实都是这一类的。还有一种通常题目取得很有吸引力,像“如何看懂一幅画”诸如此类,但这些其实更像我们小时候读的《十万个为什么》,是一种语言内容比较浅显的“少儿科普类读物”,它的阅读受众应该是低龄化的,并不适合成年读者。

《细读文艺复兴》的框架是基于我在2016年至2017年在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文艺复兴”艺术史本科课程的讲稿,当时艺术管理学院的院长余丁教授希望我在讲《外国美术史》基础课程里的文艺复兴专题时,以视觉解读切入艺术史,我非常认同他的这一理念,就欣然接受了。视觉训练是解读艺术史很重要的一部分,它既为我们揭示了看不到的真实,也为我们掩盖了看得到的一些幻象。我不想给大家灌输关于文艺复兴时期的知识,因为艺术史研究只有人的区别而没有史的区别,我们所占有的史料和作品基本已经是凝固不动的了,但每个研究者的研究方法和阐述方式是不同的,就好像同样是英国历史,狄更斯的讲述方式就更有趣些,我更喜欢。所以,我不希望这是一本普及常识的书,成年人需要的是感受、思考和启发,我希望,大家能通过阅读了解到我对这段历史的观点是什么,你如果不认同也可以反驳,这是最好的,我想跟具有不同知识背景的读者进行对话。比如,有的业内同行、策展人告诉我,他们在这本书里看到了一条特殊的通往古典的脉络,这对于他们做当代艺术和策展等提供了一些启发,有其他学科背景的读者觉得这本书很好读,具有比较强的文学性,我觉得这几种都是有意义和有价值的。

李晓晨:整个西方艺术史浩如烟海,源远流长,像一座无比庞大而繁复的宫殿,你为什么会对文艺复兴这段艺术史特别感兴趣?对于这段历史,你采用了什么样的观察和研究方法。

杨 好:我在进入文艺复兴研究之前,学过电影、比较文学,后来作艺术史研究时觉得文艺复兴让我找到了一面镜子,它不只是研究方向,我在文艺复兴的大时代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那个时代强烈的当代性,这让我激动兴奋,希望把这个时期不一样的东西告诉大家。文艺复兴是一个复杂多元的时代,既有价值观的多元,也有最初科学神学经济学哲学的碰撞,在这多元的背后又有既神圣又世俗的部分,每一个艺术家都不好定义。从文艺复兴的人的身上,我看到了我孩童时期最初的愿望,找到了自己最本真的冲动,我就是想成为一个这样的人。现在,我们总是把这个时期看成是一个古典的时期,大家把古典等同于文艺复兴,其实细看下来就会发现不能简单地用古典来概括文艺复兴,其背后更多的是时代精神,这才是更具当代性的存在。我的思路是观念式的艺术史,通过图像研究来发现其中的秘密,对技法关注比较少,对作品图像背后的文化生成更加敏感。

李晓晨:就我个人而言,在《细读文艺复兴》中确实感受到了文本细读的功夫和力量。对于每一个书中所提到的画家和他的代表作,你都采取了一种几乎是不厌其详的叙述方式,告诉读者这部作品是基于什么样的时代社会背景产生的,他的作者在此时面临什么样的状况,还有这幅画的哪些重要细节存在什么样的暗示和象征。这是你所理解的细读吗,其中是否隐藏着你的历史观?

杨 好:我本科是学电影的,研究生读了一年比较文学放弃了,后来在英国圣安德鲁斯大学转读艺术史,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有一些跨学科的背景。我所想象的“细读”是把镜头推到文艺复兴时期的某一个点、某一个细节进行透彻的阐释,而不是进行全景式的梳理和论述。所以我选择了个人比较偏爱、又觉得比较重要的佛罗伦萨画派、威尼斯画派和北方文艺复兴。在国内一说到文艺复兴,人们通常就会想到佛罗伦萨画派,我想告诉大家与之平行的别的画派也是精彩的、优秀的。这里我得承认我是有偏向性的,但历史的魅力恰恰就在于由个人组成的历史观。

李晓晨:说到佛罗伦萨画派、威尼斯画派、北方文艺复兴三个部分,能不能简单地梳理、介绍一下这三个画派的特点,它们之间最大的共性是什么,又有什么不同。

杨 好:这三个画派有一个共同性,就是它们都离不开商业贸易的因素,这也是文艺复兴中最突出的共性。佛罗伦萨画派的发展离不开美第奇家族,威尼斯画派离不开港口和贸易的优势,北方文艺复兴离不开与西班牙的政治、经济联系,它们都是在商业和政治重重纠缠下生长起来的,这些给视觉形象增添了许多故事性,这个故事性是我最敏感的。不同之处在于,佛罗伦萨画派简单来说可以概括为城市文化,这个画派画作的视觉形象和笔触特色完全呈现了城市该有的东西。威尼斯画派是个特殊的画派,它相当独立自由,整个呈现出的是非常独立的特点,不像文艺复兴时期任何一个其他地方的东西。北方文艺复兴则以世俗为主要特点,北方地区人的性格和意大利人的性格不一样,经济状况来源也不一样,宗教也不同,呈现出一种更加世俗的状态。

李晓晨:视觉训练对于解读艺术和艺术史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然而审美确实是很难被教出来的。你在这本书里也提到过,艺术从来不是习得的。将艺术常识当作艺术标准来学习,是一个广泛的误区,该怎样理解这一点。

杨 好:每一代的文化学者和艺术史学家都在寻求艺术的标准,而这个标准也是不断变化的。我所谓的“艺术不是习得的”,其前提是你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作为预备,当你没有一定的文学、哲学、艺术学等的积累时,是不能进入一个更高的境界的。我恰恰觉得,现在是缺少大量的积累的,我的老师彼得·汉弗瑞所秉承的是贡布里希、潘诺夫斯基等“老派”艺术史学者的学术方法,像故宫的老专家精于考索作品出处、流传方面的细节。古典学派的老师非常坚持这种做法,在他的要求下,我每个月要背500张画,坚持了一年多,而现在的艺术史教育很少采用这种方法了。现在我几乎可以做到一看到画作就知道是哪幅画,谁画的,作者为什么画这幅画,背后有什么故事。无论去任何一个博物馆,我都可以迅速说出同样主题和构思的画在哪里还有。相比作品本身,我更看重什么时代造就了这个作品。

李晓晨:你在这本书里也曾提到傅雷先生,他曾经说过“文艺复兴时期的两大干流,即崇拜古代与探索真理”。古希腊罗马的哲学、文艺、制度、科学,为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提供了直接的参照和改革的基点,但和今天一样,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们在当时也要面临艺术与传统的关系,你怎么看待当下这个时代艺术与传统的关系?

杨 好:现在,传统古典的讨论再次回归,大家不断寻求我们当下的艺术和古典的联系,希望从古典的传统中学习到什么。历史的发展脉络不是永远向前的,而是循环的,我们都很清楚,在艺术领域不能说现在比古典要先进多少,艺术是很难判断进步还是退步的问题。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们已经把该做的都做完了,当时的很多现象在今天都很难想象。比如工作室制度,鲁本斯在当时的工作室的规模和影响力比现在成功的艺术家的工作室要大得多。古典塑造了美的一种可能性,告诉我们一些艺术的可能性,有了那样的美的典范,我们想要模仿,继而想打破它,再进行创新。我一直觉得,文化还是很需要历史感的,没有历史感就不是文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