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黄道婆来过我们村

来源:《黄河文学》微信公众号 | 宋长征  2018年05月18日12:42

原标题:机杼民间

孤独的乡村乐师

弹棉花是一门老手艺,几近消失的行当之一。有时我想,并非是人们想要回到遥远的农耕时代,而是时代的发展太快,不免让人跟不上脚步,时间像是缩了水,对着电脑手机电视机,忽而就是一天,让人找不到依靠。

《王祯农书》曾载:“(木棉弹弓)以竹为之,长可四尺许,上一截颇长而弯,下一截稍短而劲。控以绳弦,用弹棉英,如弹毡毛法。务使结者开,实者虚;假其功用,非弓不可。”如此寥寥数字,弹弓的构造功用性能一目了然,胜过当下很多人的务虚笔法,云山雾罩,让人找不到端倪。

弦子叔单身,在我刚记事的年纪尚在乡村游走,执一柄木槌,背负一弓弦。《农书》所载,大略是江南弹弓,因南地多竹。而北方多以自然生长的弯曲树木,取其弯曲之势,系一条柔韧的牛筋,便可走乡串户,弹尽天下冷暖。

雾色尚未散尽,弦子叔背负弓弦走在蜿蜒的乡村小道上,我在后面紧紧跟随。弦子叔爱唱,高兴处往往吼上一嗓子豫剧《刘墉下南京》:“我的父治黄河百日整,只到如今没回京。威凛凛打坐刘相府,再叫刘安和张成,我命恁府门外牢牢把守,府门外有了事恁往里传禀。”木槌轻敲弓弦,竟然也一派豪情。

我是迷醉于弹棉那一刻的,就像痴迷在缥缈的文字中游走,那些熟悉的旧时片段,那些熟悉的乡村情节,仿佛一伸手就能采撷下几缕吉光片羽,从容洒落在执着的乡村书写之中。年深日久的老屋,深秋的阳光透过木格窗棂,弦子叔紧紧腰间的布带,以沉丹田之气,而后伸前腿,曲右腿,腰如弯弓,双目入定在洁白的棉花上。木槌轻敲中,弹弓发出噌噌砰砰之声,像是一位孤独的民间乐师,在弹奏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心曲。

音符时长时短,木槌时快时慢,弦子叔偶尔会挺直腰,看看飘落一地的棉,擦擦额头浸出的汗,继续这有些漫长而舒缓的弹拨中。

所谓手艺,心是衡量的尺度,感觉是对生活所拥有的一份淡然心态。从前的时光缓慢,我们才有一份心情体味时间从身边游走的温度,像一朵花从容绽放,从容凋零,没有遗憾。而当下的脚步匆匆,所有的景象都成了列车外飞速掠过的一片模糊。手与物之间的契合不再存在,物与心之间的交流不再熟稔,心与自然之间的沟通渐变为空无。需要伤感么,还是要挽留?这是一个悖论,就像弦子叔在干完手中的活计之后,顷刻间由劳作时的神色飞扬沉陷于无边的孤独。

弦子叔单身一生,原因是曾经有个人家相中了一身好手艺,可以养家糊口,坚持入赘上门,却不肯接纳弦子叔年迈的母亲。

弹棉花是织布的前期工作之一,就像我在进入写作之前,有必要清空私心杂念,把有关叙述的章节厘清,把枝蔓上的细节一次次进行分化,而后杂糅在一起。而后,以一根虚无的琴弦弹拨,清澈其本质。

晋书《隐逸传》记陶渊明:“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是说陶渊明并非一般人所谓的“风雅”,而是极高智慧的超脱,胸中无限,所以不拘泥一切表象。后来的弦子叔在我看来,已经胸中有丘壑,由于机械大行其道,游走乡间的弹弓也便孤单的悬挂在房梁上。母亲坐在院子里纺棉,弦子叔拉起一把胡琴,幽幽怨怨,引流淡然的月光从屋檐滑落。

那月光中有棉的轻软与柔和,亦有排遣不去的深切孤独。

所有的转身都是祭奠,在我开启一段有关土布的书写中,寂寞的弹弓悄然老去。唯独,在这个孤独的夜深,有时紧时慢,时断时续的音符传出,弦子叔弹棉时的身影挥之不去,清晰而孤独。

黄道婆来过我们村

我怀疑“流水行云”这个词本就是为母亲而设的。月光在乡村流淌,母亲坐在院子里,鸡们栖上高高的枝头,那只大黄狗趴下,又到院门口转了一圈,对着空荡荡的天空叫了几声,折回身,钻进低矮的狗窝里,去做一个有关春天油菜花田的美梦。

母亲纺棉,右手轻摇纺车,左手扯着棉线,一片小小的云朵,就成了农家日子的线索,沿着这根细细长长的线索,就找到了一个家的诞生之源。

我们家穷,但几乎让人找不到穷的理由,每个人生下来就会干活,做家务,土里刨食,但依然这样穷着。穷人也要活命,也要吃饭,也要穿衣,幸好母亲和村里所有的女子一样,早早就学会了纺棉,织布,以至于从落地那天起,我们才不至于挨饿受冻,除了岁月赐予的一份寒凉之外,再多一层现实生活中的窘迫。

初中历史书上,写到黄道婆,生于南宋末年,松江府乌泥泾人,今天的上海徐汇区东湾村。我就觉得我们村里的女人都是黄道婆的化身。

黄道婆十二三岁的年纪,就被卖给别人家当童养媳。

沉重的苦难摧残着黄道婆瘦小的身躯,白天干活,晚上还要纺织到深夜,即便如此,也还要遭受公婆以及丈夫的虐待。在一次遭受毒打后,又被关在柴房不准吃饭,不准睡觉。于是,她决定深夜出逃,另寻生路。

我在想,黄道婆出走的那天晚上,天上是不是有月,冷冷,却清明,照亮通向远方的未知长路。在一路颠簸的海船上,船家是否也是一位历经苦难的人,在听完黄道婆的倾诉之后,决心送苦难一程。由此,命运如一艘漂泊的小舟,一路颠簸到海南岛的崖州。

学习纺织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其程度绝不亚于我此时在书桌上码字。村里的女子,大多聪慧,在长辈的督导下几乎都能掌握这个事关个人命运的手艺。乡下人说媒,一说起女子的禀性,往往张嘴就是做得一手好女红,女红包括缝纫,包括织补,包括如呕心沥血写作长长诗稿的徒手织布。

淳朴热情的黎族同胞十分同情黄道婆的遭遇,接受了她并让她有了安身之所。并且在共同的劳动生活中,将纺织手艺传授给她。所谓的民族融合,我以为就是彼此之间的信任与接纳,就是回归于人的本性互通有无,天是一样的天,地是一样的地,水是一样的水,我们都是草木之间的同一物种,无分低贱与高贵。

历史书上的黄道婆已经是婆婆的年纪,我在面对时忽然间发觉很像我的母亲,高高的额头,一脸沧桑却遮不住对生活的坦然与信心。母亲从未停止过劳作,即便后来不能也不需要再纺棉织布,依然在田野上游走,除草,放羊,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那么,我是确信黄道婆曾经来过我们村庄的,化身千万个勤劳的乡村女子,散落民间。她们学会了擀、弹、纺、织,学会了使用黄道婆和木匠改善之后的三锭棉纺车,甚至学会了“错纱、配色、综线、絜花”等高端的织造技术,以使古老的手艺不至于失传。如今,当你走进鲁西南的某座村庄,你会发现当年的家织布仍然行云流水在乡间。只不过换了一个更为高雅的名称:鲁西南织锦。

促织鸣,懒妇惊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这是《豳风·七月》里的句子,形象表达了时间的流逝,逝者如斯般流过乡野,流过我们居住的村庄。

说着说着就到了秋天,空荡荡的田野上,玉米秆数完了生长的节气,棉花的云朵已经采摘入梦,一场呼啸的北风是季节的昭告,宣告寒冷即将来临。昨夜,蟋蟀爬上窗台,在月光下弹奏孤独的心曲。古语说“促织鸣,懒妇惊”,意思是说,蟋蟀一叫秋天就到了,没有做棉衣的懒媳妇该着急了。

不过我们村的女子一般不会有这种惊悸,她们从春天开始,培育棉花秧苗,移栽,捉虫,打叉,田间管理,一直到棉花盛开如云,就与棉花定下契约。相约秋天一到,就开始纺棉织布。

印象中母亲在纺棉之前要经过一道擀轧棉剂子的工序,棉花白白,月光白白,母亲取一根纤细的蜀黍梃子,撕下一片弹好的棉絮,放在面板上,搓擀成中空的棉筒,随手抽出梃子。而后就用这些棉筒来抽引纺棉,纺出来的棉线细细长长,像是棉花也有无尽的思绪。

春节回家,没有母亲的家园寒冷孤苦,院子里长满荒草,仿若不久之前母亲还在我们生活多年的院落里劳作,坐在宁静的月光下,将棉絮喂进转动的纺车。纺车嘤咛,一如儿时的催眠曲。我们那时多是听着纺车声入眠的,母亲做完了一天的家务,搬出纺车,月光扯天扯地洒下来,溜下瓦垄,流过母亲的鬓间,染白了几缕鬓发。

而今,破旧的纺车放在空荡荡的老屋里,窗外稀稀落落的鞭炮声,提醒我们又过了一年,母亲离开我们十几个月了。我试图转动纺车,木轴腐朽,再也听不到那温暖的嘤咛。

这是纺线的过程,母亲掌握了现实主义美学的基本概要,硬生生从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乡间少女,让自己成为了不为世人所知的我一个人的美学启蒙导师。

接下来是繁复的织造工艺,即便作为家织土布,却一点不失各个环节承上启下、环环相扣的美学表达。鲁西南织锦,从采棉到上机织布,要经过大大小小七十二道工序,主要的工序除了上面所说的植棉,轧花,弹花,搓棉条,纺线,然后就是打线,浆线,扽线,落线,经线,刷线,做综,闯杼,掏综,吊机子,织布,了机……行云流水,宛若天成。

浆线的日子到了,我那时刚刚八九岁的年纪,母亲早早就起来做饭,吃完饭开始做浆洗线子的面浆。用上好的麦子粉,和成面团,在水中一遍遍手抓,淘洗,在水的作用下,淀粉与面筋分离。我喜欢母亲做出来的面筋,后来想为何总是很少吃到,才恍然惊觉,原来母亲从未为了吃面筋而浪费仅有的小麦面,只是在浆线的时候,取其所用。

扽线需要力道,我小小年纪尚不能做到最好。浆好的线子挂在老河滩上的树上,滴滴答答淌水,母亲给我一个木棍,伸进线圈里,一次一次用力往下扽,扽出来的面浆与水溅了我一脸。母亲和村里的女人站在一旁笑,说我这么能干长大了一定娶个好媳妇。我那时尚不知媳妇为何物,想的只要母亲能高兴就好,我就会帮衬母亲打浆,扽线,直到再也做不动为止。

络子相当于王祯所记录的木棉拨车,《农书》附图,下有底盘,以便将拨车置放稳妥,旁边坐着一位妇人,一手喂线,一手轻轻拨动,让棉线缠绕在上面。我们村的络子更为精巧,以木开榫,做成四角板凳状,中间有孔,横放在一根铁轴上,以木棍摇转,缠绕棉线,形成一束束纱绞。

经线的场面蔚为壮观,我们村一度流行一句土语:你看某人忙得像经线子,意思就是经线时绕的圈走的路最多,能把人的腿跑断。要天气晴好,几个年轻力壮的乡间女子,因为是织布过程中极为重要的一道工序,布幅的宽窄,长短,花色,图案,都在这一步定局,所以不能有一丝半点马虎。首先选择一处宽广的场地,比如老河滩上,风轻轻地吹,将之前缠好的络子按照花色顺序一个个放好,再在两边地上插上两排经线橛,准备工作就绪,开始经线。

后来听母亲说,一场经线的工序下来,两个牵线的人至少要跑六十到八十里路。我惊讶于这样一次长跑,在乡村历史上,是我们的母亲亲力亲为扯着时间的线头,在经纬时光。以至我每次抚摸母亲留下的那卷土布,都能闻到母亲汗水的味道,听见母亲风一样的脚步声,响在昨天,安抚我记忆中老去的光阴。

坚硬的鸡腿骨

漫长的农耕文明应该就是一部有关织造技术的发展史,从我们的祖先茹毛饮血,穴居山洞那天开始,就已经在无形的时空中酝酿。

中国古代纺织技术的发展,可以分为原始手工纺织时期、手工机器纺织时期两个基本阶段。手工纺织从远古到公元前22世纪, 人们利用纺坠纺纱,原始腰机织布,手工机器纺织阶段从公元前21世纪到公元1870年。在手工机器纺织时期,中国古代劳动人民创造的竹笼机、大花楼机、多锭大纺车等都可代表当时世界纺织生产的最高水准。

南宋后期,一年生棉花在内地的种植技术有了突破,棉花在全国广大地区逐渐普及。棉纺织生产突出发展,到明代已超过麻纺织而占据主导地位。清末民国初期,据《嘉祥县志》记载:“方圆几十县,织机二十万。”以嘉祥为例,三四户就有一台织布机,每户有两三架棉纺车。生存相对闭塞的鲁西南农村,家织土布依然是重要的经济收入来源。

我想每当夜晚来临,昏黄的灯光下传来织布机咔嗒咔嗒的声音,肯定也有我们家的一台,母亲端坐在织布机上,应该是老祖母遗留下来的一架老式机车,母亲传承下来,载着年幼的我们,驶向时间的纵深。

“一妇不织,民有寒者”,意思是说一个妇女不织布,就会有一个受冻的人。从士人到平民,作为妻子都会给丈夫和孩子准备衣服,春社后操作其事,冬祭时献上布帛,成绩差的就有罪罚。这是古代的言说,但也从一定层面肯定了织造的重要性。一个乡间女子,不会织布缝纫是会让人耻笑的。由此,我的大姐、二姐和三姐,每个人都继承了母亲纺棉织布的手艺。

现在看到有些小资们以棉麻为风情,会让人莞尔一笑,那些经纬稀疏的布面,当年就是我们村常穿的衣物。看着别人穿着的确良的衬衣,我那时常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混上一件,走起路来一鼓一鼓的,好像所谓的风度就在里面揣着。但没有,我们家只有纯棉,母亲学着镇街上的裁缝,找人裁好,回来自己依样而做,用搪瓷缸熨烫的衣领和袖子,穿起来也是像模像样。

最多的是千层底的布鞋,穿着松软透气,既不出脚汗,也不生脚气,更不用广告上唬人的一些推荐。我们不用,我们穿上棉布做的千层底,脚底生风,奔跑在无边的田野上,走遍祖国大地。

有时,旧物与古风的好处显而易见,让我们安宁,让我们更贴近生活的本质,耕耘而食,纺织而暖,同时也为天下更多的人提供谷物与布匹。但我们始终是贫寒的,就像永远生活在金字塔的底层,背负着生活的苦累。至今,我仍然不能对我们所遭受的待遇得出大而无当的结论,当然也不会傻子般去歌颂现代生活所带来的快捷与方便。我心存质疑。

从黄帝元妃西陵氏嫘祖始,开始倡导养蚕,由此诞生了织造业,那时尚用以制成祭天、祭祀祖庙的礼服。后来发展成织机。《傅子》记载,马钧是当时著名的能工巧匠,把旧时的织机进行加工改良,使其更为便捷。后来人们穿在身上的衣物,都是从这种织机或者延伸版织出来的。

最早的织布机,是席地而坐的踞织机(也叫腰机),也是现代织布机的始祖。后来经过生产实践,又逐步革新成功创造了脚踏提综的斜织机。它的图像,在汉代画像石上多次出现。已经极为接近我们家的织布机了。母亲坐在上面,手脚并用,梭子在手中像一条自由的鱼儿,穿梭往来。

我们家很少吃鸡,即使很少的次数,母亲也要把鸡腿骨插在墙缝里保存起来,我始终不明用意。直到有一天,看见母亲卷布时才发现鸡腿骨的功用,插在卷布轴的一端,作为咬机橛,使其不能随意转动。

这是母亲的发明,在织布机千年的发展史上,谁会想到一根坚硬的鸡腿骨充当了某个重要的零部件,也为抵御人世冷寒发挥了最后的光与热。

天上云,地上棉

我熟悉那些云一样的棉田,在秋天变得柔软而饱满,我在开满云朵的棉田中行走,只觉得有些像漫步云端。——这只是一个乡间少年的真实想法,如同多年之后的梦中,时常飞翔在空中,在云中穿行。双臂张开,像一只自由的飞鸟,目标是虚无之地,身边是一团团洁白的云朵。

母亲和姐姐们不是,她们眼中的棉花就是棉花,虽然有着与生俱来的洁白,却无一丝生活的浪漫。采棉季节,手指上紧紧缠上胶布,仍然不能躲避棉荚带来的伤害,会有尖利的芒刺刺入手指和手掌,有时草木本身具有的毒性,手掌发炎,肿成面包状,一摁就是一个深深的印痕。

这是生活本身的悖论,在享用温暖的同时也在深深体味其带来的艰辛。如今,每到霜降时节,村里的喇叭就开始召唤去新疆的采棉人,年老的六十有几,年轻的二十几岁,她们背负行囊,坐上通向乌鲁木齐的火车,一到连队或村庄,就扎进一望无际的棉田。五婶也去过,一个人拖着长长的口袋在棉田中行走,双手翻飞,一天大概能采七十到一百公斤,一公斤八毛钱,一天能挣上五十到一百元左右。中午,毒辣的阳光能榨出身体里的油来,临近黄昏,又把脱下的衣物隔一会穿上一件。五婶说,“早穿棉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到了半夜,刺骨的冷风一直往被窝里钻,耗子往来穿梭,会在人的额头上打站。

据史料载,棉花种植最早出现在公元前四五千年的印度河流域。约9世纪时,摩尔人将棉花种植方法传到了西班牙。15世纪传入英国。中国至少在两千年以前就已采用棉纤维纺织原料。《梁书·高昌传》记载:(其地有)“草,实如茧,茧中丝如细纩,名为白叠子。”其中所说的白叠子便是棉花的雏形,只不过当时的中原人尚未发现棉花的功用与价值,是在花园里被当作花草来观赏的。

由此可见,棉花的云朵曾经在一个漫长的时间,飘荡在世界的上空,随着农耕文明的发展,渐渐流传到各地,也顺风飘荡而至我们的村庄。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家曾经拥有三片棉花的云朵,大概分为三个时段。

第一个阶段是上世纪80年代初,土地刚刚开始承包到户,我也刚刚记事。那片地在村庄的东南角,曾经的老河滩流水冲击而成的沙质土壤,瘠薄,形如刀把。家里分了一头牛,棉花收获之后,母亲会带领我们打扫战场般清扫一遍,将浮土和棉叶收集起来,堆积在门口,像一座小小的山包。山包是用来垫牛圈用的,混上牛的粪尿然后再清除堆积,就是所谓的土杂肥。试想,如此得来的肥料能有多少营养?所以采摘的新棉仅仅能维持做棉被棉衣,纺棉织布是不可能的。

第二个阶段是90年代,可以用如火如荼来形容当时的植棉场景。每个村的墙壁上都写着“多种一亩棉,多收五百元”,“要想富,多栽树;要想发,种棉花”。到了后来,人们看见种植棉花也是无利可图,渐渐的种植面积越来越少,政府不愿意,宣传车、村里的大喇叭,每天在喊口号,“植棉就是爱国,植棉就能提前进入小康”,“少打一亩营养钵,罚款五百元”……

而实际的情况则是,每到到了交售皮棉的季节,棉站门口的棉花排出二里多地,棉站里的工作人员虎着脸,一边大声训斥爬上棉垛的孩子,一边冲棉农大发脾气:水分太高,拉回去晒干再回来交售。所谓的“交售”二字我深有体会,不过是当时的税务提留,领到手的是一张张白条。眼看着一位老人佝偻着腰到了门口,验级员验过之后冷冷地说,水分太大拉回家去晒干。那位老人在争执无果后默默转身,费了很大劲将棉车拽出人群,肩上的袢带断了,直接跌落沟底。后来,人们看见一个个棉包燃起熊熊的火焰,看见那位腰背佝偻的老人坐在沟沿上泪水横流。

这是火烧的云朵,在一个畸形的时代,洁白的棉花也在承受着生活不能承受之重。我家村后的那块棉田后来又被强制栽种上果树,过了几年,树上挂着几个零星的果子,三哥领着我们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全部砍倒。

时间进入新的世纪之交,那时的乡村年轻人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出去打工,一个月的工钱能抵上一亩田的收入,没有人再相信植棉发财的神话,镇街上的棉站也终于寿终正寝。分开家后,我也尝试过植棉,在老河滩打营养钵,移栽,打叉,由于不善经营管理,到头来棉花长得又矮又小,无果而终。

即使这样,有了棉花的日子,我们起码有衣可穿,有棉被可以御寒。母亲和姐姐用那些飘荡的云朵给一个家织出简单的纹路,经纬出简陋的生活图谱。

土布上的图腾

平原上的村落密集,就像散落在大地上的星子,我们在村庄里生活,看惯了横平竖直的街道与田埂。家织土布继承了这样简单的构图,经是狭窄的胡同,是田埂,是村前的小河流水;纬是农闲时节,是村庄女子们忙碌的日子,是我们身上的棉布衣衫。

母亲在时,从木箱里拿出一匹乡间土布,说这是她最后织的布匹,我接过来,棉花的味道、时光的味道迎面而来。我一直不怎么喜欢土布,原因是质感稍硬,做棉被、衣物贴身时有粗糙之感。但棉布结实,粗糙的纹路里能容下那些简陋贫寒的光阴。

命运给了我们粗粝的生活,同时也给予了与棉麻织物相处的机会,那些在田野上茂盛的植物,一旦变成裹在身上御寒的衣,我们就能瞬间融入自然万物之中,成为大地上朴素的一分子。

土布所用的染料亦来自我们熟悉的土地,元明两代,地处黄河流域的鲁西南棉花种植面积不断扩大,为纺纱织布提供了大量的优质原料。据《天工开物》记载,当时用于染色的植物有几十种,染料资源丰富,染色牢度强,色泽鲜艳,色谱也极为丰富。主要有大红、靛青、靛绿和槐黄等多种。用色呈现出艳丽、端庄、大方、富于装饰的风格。

而我的所知是狭隘的,随着时代的发展,家织土布渐渐退出生活的舞台,导致了我在此方面了解的匮乏。仅我所知,土布的图案构成主要来源于生活却又高于生活,其抽象程度不亚于凡·高的油画,充分表达了我们对世界的认知态度,以及在冗长的农耕时代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植物题材的主要代表是山芋花。山芋就是我们村生长在南冈子上的地瓜,地瓜命贱,随便一截秧苗,插入泥土,过了几天就能生枝发芽。地瓜也开花,花形似菊,花瓣细密,多层,每个花瓣都有褪晕效果,从根到尖梢,体现出了色彩渐变的游离质感。

这种图案主要用作于被面,其色湛蓝,像是村庄上空的明媚蓝天,其间夹杂大红的纵横纹路,就像遥远的地平线,适合做一场安然的田园之梦。

动物题材的主要是骨头节图案,探究其来源可知源于古老的民俗。在很多出土的陶器上,往往可见鱼纹、鸟纹和蛙纹图案,兽纹较多的是猪纹、狗纹和鹿纹,充分反映出渔猎在原始生活中的重要地位。而骨头图案可以说是原始渔猎的一种遗存,流落在我们村,被形象地经纬在家织土布上。

这是乡村对生灵的感恩与祭拜,从遥远的古村落中传来的鸡鸣犬吠,一直相伴了千年。耕牛在田野上耕耘劳作,狗在院门口看家护院,憨厚的猪吃的是野菜糟糠,却为我们提供了前行的热能。每一种动物都具灵性,朝夕相处中和村庄建立了互为依存的关系。

八板齐也是土布上比较经典的图案。处于黄河冲积平原的村庄,地势平坦,田野上阡陌纵横,大小河流交错。这种图案以平行并列的八组合斗纹代表耕地,纵横的经纬勾勒出四通八达的乡间小路。这与平原上的自然景象非常契合,有亲切感,充分体现了我们对土地的热爱。

在乡间小路上行走,风吹麦田,村庄像一艘巨大的方舟行驶在绿色的海面上。我们载着生灵与种子上路,我们经历风,经历雨,经历汹涌的波浪,以期驶向春暖花开的彼岸。

“开不败”也是鲁西南织锦图案的一个典型代表,不仅仅局限于某一花纹,而是对花卉的抽象表达,就如凡·高的《向日葵》,色彩饱满,有流动的质感,让人在平凡的生活中依然充满对美好的渴盼。而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石榴籽图案,家织土布中生殖崇拜的图腾。古人称石榴“千子同膜,千子如一”,象征着多子多福。

每一座村庄就是一座小小的蚂蚁城堡,我们谙熟了这样平静的生活,奔跑在村里村外,用坚硬的骨骼和丰满的血肉支撑起村庄的希望与念想。田野上有饱满的谷物,村庄里有我们血浓于水的兄妹与父母,一幅“开不败”的石榴籽图案的被单,就是生养我们的田野与大地,我们生,我们死,我们最后化作一粒小小的尘埃,终将归依泥土博大的胸怀。

布衣之暖

孤单的织机端坐在大地中央,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坦然面对日月。

我家的那台老式织布机,是外祖父给母亲陪送的嫁妆,放倒河堤上的一株百年老槐树,削削砍砍,做成一架简陋却始终活着的织布机。在这台织布机上,母亲度过了她饱满的青春、忙碌的盛年,又亲手把织布的手艺传递给姐姐。每当我听见咔嗒咔嗒的织布声响起,往往已经夜深,昏黄的灯光将一个端坐的身影投影在土墙上,犹如慈悲的观世音,端坐在逐水而流的莲花之上。

——这是一个不能忽视的意象,就像特朗斯特罗姆在《树和天空》中自由地转换。每一位乡间母亲都有慈悲心肠,用血肉之躯过渡我们曾经的苦难,而后,伴随一架老式织布机泯然老去。

王逸在《机赋》中写道:“织机功用大矣。上自太始,下讫羲皇。帝轩龙跃,庶业是昌,俯覃圣思,仰览三光。悟彼织女,终日七襄,爰制布帛,始垂衣裳。于是取衡山之孤桐,南岳之洪樟,结灵根于磐石,托九层于岩旁。性条畅以端直,贯云表而剀良。仪凤晨鸣翔其上,怪兽群萃而陆梁。于是乃命匠人,潜江奋骧,逾五岭,越九冈,斩伐剖析,拟度短长。胜复回转,克像乾形,大匡淡泊,拟则川平。”

这是非同一般的表述,将一架织布机上升为连通日月精华的神物。木是衡山上的孤桐,有“仪凤晨鸣翔其上”,是南岳山上的香樟,“结灵根于磐石”,灵兽邀约相聚于此。想那匠人,也必是上苍派遣的天工,“逾五岭,越九冈,斩伐剖析,拟度短长。”

我们所在的鲁西南,夏至战国时期随着织造技术的不断提高,织机的结构也更趋于完整。在《列女传·鲁季敬姜传》中有翔实的描述:“治国之要,尽在经矣。夫幅者,所以正曲枉也,不可不强,故幅可以为将。持交而不失,出入而不绝者,梱(引纬与打纬的工具)也。”以织布形象地说明了治理国家的要略,与“治大国若烹小鲜”有异曲同工之妙。

根据这段描述而复原的织机,便是我们村的织布机了,后来被称之为“鲁机”。

充分说明了当时的鲁国,现在的鲁西南,在战国时期的织造工艺已经非常先进。

有关“布衣”一词的解释,是说古代平民不能衣锦绣,故称布衣。《荀子·大略》载:“古之贤人,贱为布衣,贫为匹夫。”如此说来,“布衣”一词可见其谦卑与美好。我们在黄土地上诞生,身穿母亲织出的土布衣衫,穿梭在草木的丛林中,滴露为饮,静听草间虫鸣,与枝间黄雀对语,倏忽间过完大地上简洁的一生。

这没什么不好,就如此时的我像母亲那样坐在乡村的灯光下,经纬属于自己的文字,飘忽的情感起伏,像长长的经线,心中若隐若现的少年梦,像一把自由的枣木梭,穿梭往来,是连绵不断的纬线。如此,织成一匹其纹水样波动、其色靛青的家织土布,书写于洁白的纸张。我知道,有关乡村的太多事物正在渐行渐远,如不适时打捞,将真的逐水而去,未来的未来,我们只能在博物馆瞻仰那些时间的碎片,空留叹息。

与布衣相对的词语是丝绸,曾经只供皇帝和亲王大臣们使用。2014年12月,当我走进江宁织造博物馆,第一感觉就是寻找当年的织机,与织工们辛苦劳作的场景。墙上的荧光屏闪烁,在重复着织布工艺的细节与程式,橱窗中的华贵织物,尽显豪门望族奢侈之能事。我想要寻找的细节遍寻不见,那些抛家舍业的织工生活与劳作的场景,再也无法复原。

有关江宁织造的另一种解释,是江宁织造多由皇帝亲信的八旗人内务大臣担任,称为江宁织造部院。地位仅次于两江总督,能直接向清政府提供江南地区的各种情报,所以权势显赫。尽管如此,坐落于其中的曹雪芹家族遗迹,还是详细呈现出一个家族由官宦到布衣的坠落轨迹,不过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布”解其中味。

我喜欢在晾晒了机之后的布匹中穿梭,母亲们将织好的土布悬挂在老河滩上,有红,有绿,有一如老瓦的靛蓝,宛若雨后彩虹。浆水的清香尚未散尽,穿过田野的风将布鼓起,若帆影幢幢。此时的村庄,谁说不是一艘载满草木与生灵的方舟呢,载着身着布衣的我们,驶向时间的纵深。

枣木梭,化鱼龙而去

我还是不能绕过织布前那些繁琐的工序,就像面对一篇已然展开的叙述,不能绕过那些微渺的细节。

母亲用一片小小的竹篾,把经线按照顺序一根根分离,然后全部插入杼中,以防所有的经线纠结。这时的经线已经具备纵纹的雏形,白色,靛青,或者深蓝,依次排开,像一条长长的虹。

而后刷线,即是将插杼后的经线一根根厘清,你是你,我是我,平行却不交集。深究起来,我们村的刷线工序,与《农政全书》里的轴架式整经非常相似。二姐、三姐在前,母亲转动圣花(卷经线或者卷布的圆筒状工具),二姐左手拿一把木梳轻轻梳理,三姐把丝绺整理排列,避免乱头。卷绕到一定程度,打结。

接下来穿综,穿综的方式与方法决定了图案的变化规律。母亲不懂,用综把经线一根根分开,穿进缯柱上的一个个圆环。根据图案的不同,把经线穿进不同的缯片圆环。这是一个尤为复杂的工序,母亲往往耗费很长时间,才直起腰来,说等明天吧,吊机子,吊缯,上机织布。

漫长的织布程序开始,也就到了一把梭子适时登场的时刻。一把木梭是织布机的灵魂,在乡村母亲的手中穿梭往来,把时间从虚无转化为真实。我喜欢这样的时刻,母亲端坐在织布机上,脚踩踏板,一手轻扳杼板,咔嗒一声的间隙中,润滑的木梭穿过交错的经线。

梭,《农书》上的梭子呈纺锤形,中间有一圆孔,大概是放置纬线的地方。而我们家的木梭不是,与一尾鱼极为相似。流经村庄的时间澄明,所有的草木沉淀,像水底飘摇的水草,一座座沉浸在夕阳下的老屋,就是一个个在水底蠕动的蚌。它们努力潜行,以期在时光缓慢的流淌中终有一天能到达彼岸。尽管在这漫长的时间中,会有激流涌动,尽管在这漫长的行程里,会有粗粝的泥沙进入蚌壳。——而这是形成珍珠的必要条件,一层层日精月华的凝结,一滴滴泪水与血水的沉积,为的就是在某一天黎明,发散出旭日的光辉。

用于缠卷纬线的是一支小小芦苇,状如手指,来自村前的老河滩上。那是一片天然生长的芦苇滩,多少年始终青绿绵延,初春,露出尖嫩的芦芽,夏日长成茂密的芦苇丛林,秋日开满飞扬的荻花。我对芦苇的抒情,来自于一枚小小的芦笛,在一截芦苇上开几只小小的圆孔,就能吹奏出黄鹂的脆鸣。

用来做木梭的是门前的一株歪脖子枣树,在我们家生长了许多年,旁逸出一根长长的树杈,父亲砍下来,取其根部,做成一只圆润的木梭。那株枣树开出米黄色的小花,嗡嗡嘤嘤的蜜蜂飞来,散落的花香在院子里弥漫;那把枣木的梭子,在母亲的手中游弋,有枣的清甜,有淡淡的木香流转。从母亲到二姐三姐的手中,时光穿梭中,经纬出我们家的烟火岁月。

北宋梅尧臣有一首与梭有关的诗:“给给机上梭,往返如度日。一经复一丝,成寸遂成匹。虚腹锐两端,素手投未必。陶家挂壁间,雷雨龙飞出。”形象描绘出一把木梭的机杼流年,木梭穿行,来来往往就像一天一天往复重叠的日子,一丝丝,一缕缕,一寸寸,织出长长的布匹。

而后语出惊天,是与一段木梭的传奇有关。

据南朝刘敬叔《异苑》所载,是说陶侃小的时候,有一天去湖边打鱼,从清晨到傍晚,日光转移,每一次满怀希望撒下渔网,每一次都劳而无功。失望的陶侃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一边淡而无味地嚼着窝窝头,一边想怎么回去向母亲交差。夕阳落下,巨大的光柱像一条铺满金光的长路,陶侃决定撒下最后一网,即便是再一次以失落而告终。

事情的结局是,年少的陶侃最后一网网上来一把木梭,其纹细腻,其色润泽,然后拿回家交给了母亲,悬挂在墙壁上。

事情尚未结束,如同农耕文明所孕育的那些普通而美好的事物,还在民间散发着朴质的光芒。有关农耕文明的解释,是指由农民在长期农业生产中形成的一种适应农业生产、生活需要的国家制度、礼俗制度、文化教育等的文化集合,也就是基本来自于“理失求诸于野”的“野”,一个“野”字包含了山川河流、天地日月,也包含了在大地上繁茂与繁衍的草木与生灵。

“有顷,雷雨,(梭)自化为龙而去。”也许这是一把木梭的最好归宿,在陶侃长大之后的盛年,会不会时常想起那天捕鱼的场景。一条沉潜的龙,沿着夕阳的金色光柱游弋,而后戏谑般化为一把小小的木梭,钻进少年陶侃的渔网之中,以安慰一颗百般失落的心灵。

我与一把枣木梭相遇,在多年之后的今天,却又看见它化龙飞去。需要追悔么,还是借助一架老式织布机长长的诉说,重温那些简洁的旧年时光,竟然找不到一个圆满的答案。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就如飘摇在老河滩上的那些彩虹般的家织土布,曾经伴我度过温馨的乡村流年。

宋长征,理发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乡土散文集《住进一粒粮食》《乡间游戏》。获山东省第三届泰山文学奖等奖项。

原刊于《黄河文学》2018年2/3期“散文专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