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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8年第5期|刘迪:重返飞机场(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18年第5期 | 刘迪  2018年05月18日10:43

1

我死后,爸爸将我的骨骸送回故土,我的坟头和爷爷的坟头紧挨着,我们的遗骸并排躺在故乡匡家庄松软的泥土中……父母希望我们爷俩互相有个照应,其实,这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灵魂们各自游荡,没什么爱恨情仇,如一片落叶、一滴晨露、一缕青烟、一粒尘埃……

2

那个女子,在此转悠多时了,我在想,要不要上前给她指指路……

她看上去三十几岁的样子,黑发及肩,面容娴静。

我决定要帮帮她,于是,咳嗽了一声,在她身后说:哎,荒郊野外的,又都是断头路,你来此处干什么?

没想到她一点没有吃惊,倒是像早有准备地说:我想来此找找我的前因。

我说:前因?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说:我想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

哦,是这样……可我有时会想,我是怎么离开这个世界的。

她警觉地看了看我:你还没离开这个世界呢。

我说:很多事情并不像你看到的那样。

她一脸狐疑地盯着我:我没看到有人走过来……

哦!我在这里多时了……你好像在找什么?我也许能帮上你。

她迟疑了一下,说:我在找多年前的一个刑场。

刑场?

她又说:那里……还发生过一起车祸。

你这样说我就知道了,多年前,一个八岁男孩死于那场车祸。

看来你是知道那事的。

我叹了口气说:何止是知道。说完,我示意她跟我走。

我们在杂草丛生的野地里一前一后行走,四周寂静,一丝风都没有,柳条像布景一样纹丝不动地挂在树上,甚至树上的鸟都是噤声的,它们立在枯枝上,一起转动鸟头,默默地看着我们。

我说:你可能不知道,这些断头路就是原来的国道。

为什么不把这条废弃的路恢复成农田呢?

规划局可能已经在此规划造楼了。

是噢……我看也是早晚的事。

你看,它还在,多结实的桥啊!它就是原来的公路桥。

妈妈告诉我,那地方离桥不远。

对,我们要找的地方在桥那面。

水泥桥头上“七号桥”三个字依稀可见,我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

她问:你是从国外回来的吧?

我苦笑了一声说:你是怎么看出我是从国外回来的呢?

她看了一下我穿的衣服说:现在,这种款式的卡其布夹克衫已经没人穿了,我出国的时候,看到国外的一些华人还在穿这种款式的衣服,还有这种三接头皮鞋。

我看了看自己的装束,红着脸说:我一直觉得这是体面的衣服……

说着就到了,我在一节断头路上停下来,指着一处洼地说:那个男孩就死在这里。

她盯着那片寸草不生的洼地问:你确定吗?

我说:从飞机场大营门出来,上了国道,就是七号桥,再往前走,就是八号桥小学,我太熟悉这段路了,雨天泥水四溅,晴天尘土飞扬……

她站在废弃的路边,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块洼地,许久才说:死过人的地方,连草都不长。

我无法控制地自语:它们叫他就这样死了,它们欠他的。

它们是谁?

我不知道,反正它们欠他的。

周遭嘈杂起来,宁静的旷野突然风声四起,车水马龙。

你听到呼呼的风声了吗?还有……你听到卡车轰隆隆驶过吗?

她摇着头说:我什么也没听到。

我说:你听……还有高音喇叭的嘶鸣。

你怎么脸色苍白,不舒服吗?

我只是感觉寒冷……这回你听到了吧……杂乱的脚步声、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尖厉的刹车声……还有那个男孩绝望的叫声……你终于听到了,其实,这个世界充满回声,只要我们屏住呼吸,洗耳聆听,那些回声就会显现出来。

她指着远处说,你听到的是那边的声音。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群鸟飞过来,除了绿树和田野什么也没有。

她说:那边不远处就是高速公路,每天有南来北往、成千上万的车辆在那里驶过。

是吗?那是我失态了,对不起……时间能改变一切,时间的长河,叫这里荒芜,又叫那边热闹起来……

我又说:你看,过去上面是半人多高的坝子,种着大片桑树,原来都是这样,高处种桑低处种稻……大概上个世纪70年代,公告上被打了红叉叉的死刑犯,从国道上拉过来,直接推下车,面朝土坡跪着……接着是沉闷的枪声……后来,那个男孩也死在这里……

那个男孩是我哥哥。

你哥哥?你不是来找你的前因吗?

是呀!他就是我的前因,他不死,我母亲是不会再要一个孩子的……我占了本该是他的位置……

可是他的死和你没有关系吧?

天知道……但我还是对此歉疚,如果他的灵魂在,你说他会恨我吗?

不会……是它们欠他的,不是你欠他的。

它们是谁?

不知道,但我想,所有的灾难都是早有安排。

谁安排的?

如果说人生是一盘棋,棋子是不会自己移动的,一定有只手在摆弄它,但我们看不到那只手,我们永远看不到是谁在摆弄棋子。

也许死了就知道了。

死了也未必知道……过些日子,就是吃桑果的季节了,桑果的汁液像凝固的血一样红……

你很熟悉这里。

……我是本地人。

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

我是本地人,可我早就不住在这里了。

你住在哪里?很远吗?

是,我来这里路途遥远,要穿越千山万水。

你来寻找故人吗?

哦,不不不……我的家动迁了,于是,便出来逛逛。

新家还没着落吧?

有了……但我不喜欢那地方,不喜欢住楼……

为什么?

挤挤擦擦的,一层摞着一层……这不,就出来四处走走……既然来了,就瞎逛逛吧……

我也想四处逛逛,可以一起吗?

我是落伍之人,一起待久了会叫人感到无趣。

是你觉得我无趣吧?

不……你不怕我是个骗子?

你看起来温文尔雅,不像坏人……只是有点……另类。

不能轻信一个怪人,特别在这种荒郊野外,我不能陪你了,我要走了……你说得对,其实,我们都有前尘往事,我也要去找找我的前因,我想,它就在前面。

今天是清明,过些日子就是我的祭日了,如果我活着,应该四十八岁了。在时间的漫漫长河中,我短暂的人生犹如白驹过隙。

我的脚步永远停在了这里,我死了,尘世依然活色生香,我看得到,但无法参与。

毛毛,我不曾谋面的妹妹,你再不来,这里也许就会盖起高楼了,那些与我有关的遗迹就会消失,没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天地会老,灵魂也会老,也会老到走不动路,也会老眼昏花……那时,我可能就认不出你了,我会像沉默的石头一样,对万物无动于衷。而往事,一层压着一层,被压在时光的下面,怕是永无天日。

3

炎热的夏天还没结束,八号桥小学就开学了。学校在南胡公社,距离飞机场三公里,途中要经过两座结实的公路桥,一座叫七号桥,另一座叫八号桥。学校有三排平房和一个操场。第一次去学校,是妈妈金影送我去的。那天,走出大营门上了国道,大型卡车呼啸而过,我坐在自行车的前梁上,想到今后要独自走在这条乱哄哄的公路上,不免忧心忡忡。

过了七号桥,我听到警笛声,看到有两辆警车停在公路边,道路被挡住了,妈妈下车推行,我看到路旁的斜坡上,有一个被反绑的人,面朝土坡跪在那里,身后插着一个牌子,纹丝不动。土坡上方是桑树林,肥硕的桑叶在微风中摇曳,缝隙中露出湛蓝的天空。妈妈想推着我赶快离开,就在这时,那人倏地回了下头,我看到了他的脸,像乳白色的大理石,两只乌黑的眼睛像无底的黑洞,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脸,像一个停滞的大钟,我“啊”了一声,他朝我看了看,嘴角微微嚅动了一下,与此同时,我听到空中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没什么可怕的,我走了……妈妈带我离开了那些人,妈妈推得很快,风在我耳畔呼呼掠过,但我还是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沉闷的枪响。我扭头想看,妈妈的身子挡住了我的视线,妈妈说:那个坏人被枪毙了。

我问妈妈:他要去哪儿?妈妈说:什么?我说:他说他走了。妈妈说:他哪儿也去不了了。我好像闻到了一股腥味,和我出生时闻到的味道一样,我忧伤地说:他真可怜。妈妈说:他是坏人,他可能做过很多坏事,比如投机倒把、聚众斗殴、盗窃,甚至杀人,他做了坏事就要受到法律的惩罚。

我一出生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妈妈生我是难产,胎盘前置,在去医院之前她就知道了,但她没有告诉爸爸,只是独自哭了一场,第二天,她拎着我爸那只“务歼入侵之敌”的皮包住进了卫生队。我出生那天爸爸正在飞夜航,下午三点就进场了。我那时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母亲和我都累了,所以我停止扭动想休息一下。我听到大胡子郭医生说:孩子不行了,保大人。在这种危急时刻,我觉得我该说些什么,于是我说:别,我还活着,叫我出来活几年吧!我的声音在零乱的器械声中被分离出来,显得格外清晰。手术台旁边的人一定都听到了我的话,我要活着的强烈愿望感动了他们,于是他们同心协力,全科医生郭大胡子精准地用钳子夹住了我的头皮,生生把我拽了出来。

我吐了一口羊水,便快乐地哭了起来。

傍晚飞行结束的时候,爸爸得知,我们母子平安。

我的寿限真的只有八年,现在我想说,关键时刻,该争取的还是要争取,无视自我比贪婪还要命。说出那样不走心的话,只能怪我少不经事。我一句话,给我的父母造成多大的伤害呀!如果我死在母亲腹中,对他们的伤害也许会小些,可是,谁能抵御得住尘世的诱惑呢?

因而,我有别于其他孩子,我对食物没有兴趣,我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嘴馋,整天要吃这个吃那个,我虽然能感觉到饥饿,但我尝不出食物的美味。我是带着死亡的味道来到这个世界的。我在没出生之前就自己给自己定下了死期。

在我寿限将至的时候,我应该求他们让我多活些年,这无疑是个合理的诉求,但我忘了。

4

进女浴室之前,有一面用雕花木框镶嵌的大镜子,边角处像生锈了一样,总是雾蒙蒙的。我在镜子里看到,一个穿着蓝条绒上衣的男孩,戴着一顶用蓝绒线编织的滑雪帽,被妈妈拉着,脸憋得通红,就是不肯进门。

妈妈说:洗澡多开心呀,你怎么不愿意呢?

妈妈,我在外面等你好吗?

你怎么这么犟呢!

我还是被妈妈强拉进了女浴室。

我就是这样一次次被妈妈强拉进女澡堂的。

妈妈闭着眼睛,头上的泡沫像一个白色的气球,我站在角落里,低头玩妈妈给我的那块黄色海绵,我把玩出的泡沫,涂抹在自己身上,终于把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掩藏了起来,我这样才转过身子。我看到小铁梅像不认识我一样,站在离我远远的地方。

咦!这不是危危吗!

于琴阿姨透过澡堂里氤氲的雾气看到了我,挓挲着双手,咬牙切齿地过来了,我噘着嘴,转身想躲她。

瞧瞧,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家伙,你妈妈去野营拉练时,我喂过你的,怎么不叫我奶妈呀!

我低头叫了声:奶妈好。

当于琴阿姨把肥硕的乳房端到我嘴边时,我厌恶地躲闪着,把头别到了一边。转眼,又有三四个女人围了过来。你还吃过我的奶呢!她们嬉笑着,对我动手动脚,手指像蛇一样在我的身上肆意乱咬,我容忍的堤坝终于决口,哇哇哇地哭闹起来。这时,舒阿姨过来驱赶开她们,骂道:走开,你们这些不知廉耻的女人。

妈妈过来抱起我说:你怎么这样没出息,阿姨们这是喜欢你呀。

妈妈不知道,那时我是多么怕那些五七药厂的女人们,她们白花花的身体怪模怪样,肚子上虫子般的妊娠纹,好像随时要裂开一样。

我走下小桥,在河边玩水,只听有人叫我:哎,你干嘛呢?我头也不抬地说:抓鱼。那人说:水里有血吸虫呀。我抬头看了看路边站着的那人,他穿着军装,却有一张娃娃脸,我莫名地对他有一种好感,我问:什么叫血吸虫?他说:你妈妈没告诉你吗?我说:妈妈太忙,什么都不告诉我。他嘟囔了一句:她们都一样,我妈妈也不告诉我什么,她们什么也不告诉我们。我说:你还没说什么叫血吸虫呢。他想了想说:这东西很要命,钻进身体,会吸光我们的血。我问:它会不会已经钻进我身体了?他说:那种虫子寄生在螺蛳里,你没动过螺蛳吧?我说:没有。他朝我摆手:我知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快上来吧!你一个人在河边很危险。

他把我从河边拉上来说:走,我带你去卫生队找你妈妈。

我说:我才不去呢!我就是怕妈妈找到我。

你为什么要和妈妈抓迷藏?

因为妈妈要带我去洗澡。

你不喜欢洗澡?

我不想进女澡堂洗澡。

他扬了扬手里的毛巾和肥皂说:要不,你跟我去洗澡吧?

我说:可是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他说:刘鱼。

那是我第一次进男澡堂,它比女澡堂大多了,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惊人的发现,原来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男澡堂里面有两个很大的水池子,刘鱼先带我在里面泡了泡,然后出来给我打了一身肥皂沫,刘鱼说:这下什么虫子都洗掉了。从澡堂子出来,刘鱼把我送到家门口扭头要走,我拉住他问:你还会带我洗澡吗?他说:下星期在小桥旁等我。

那以后,刘鱼不但带我洗澡,还带我在飞机场逛游,几乎走遍了飞机场每一个角落。

5

大营门站岗的士兵换了制服,岗亭也比从前气派。士兵拦着不让我进去,把我当成了外人,我对他们说:我生在这里,死在这里,怎么就不能进去呢?我爸爸曾经是机场的飞行员,我妈妈是卫生队的全科医生,我家旁边有一座小桥,过了桥就是枇杷园和军人招待所,过去,我上学从这里经过,自由地进进出出,从来没人拦我。无论我说什么,士兵都像没听见一样,面无表情,完全没有放我进去的意思。我很忧伤。如果我总是进不去,我曾经住过的房子就会消失,我相信这恐怕是早晚的事。

我记得还有小路可以走进飞机场,但我已经找不到那些路了,我纳闷,为什么我走不进飞机场了呢?现在看来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我死了。

想想这也正常,没什么可计较的,相比起来还算好的。我听说有成片成片的房子消失了,而住在里面的人却没有消失,他们活着,只不过把躯体挪到了别处。还有大片大片的村庄被夷为平地,有些地方变成了钢筋水泥的森林,有些地方建起了烟囱林立的工厂,有些地方建造了民用机场,还有些地方变成了水库。人们在怀念家园的时候,大概和我怀念飞机场的心情是一样的。

其实,我完全可以不走营门,就轻而易举走进飞机场,因为我死了,身轻如燕。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尝试像从前那样大大方方走进飞机场。

我就站在父亲当年尿尿的草地上,哨兵对我视而不见,就像我对他们视而不见一样。刚才,我在飞机场游荡时,看到柏油路旁的大标语杀气腾腾:刻苦练兵,务歼倭寇。现在,我看见了趴在机窝里的飞机,说真的,我不喜欢这些长得怪模怪样的飞机,据说,这是最先进的国产战机,但我还是觉得过去那些银色的飞机看着顺眼。

三月的风吹在脸上,唯有这种感觉和多年前一样。此时,应该是大礼堂门前那棵老腊梅绽放的季节,我不确定是不是在风中嗅到了花香,原本那香气也是亦有亦无的。其实,我的嗅觉已经丧失,我只能想像腊梅的香味。我的世界,既无味道也无颜色。

父亲曾经驾驶的战机应该早已退役,那是一款被誉为空中美男子的银色战机,爸爸是第一代强击机飞行员。在此之前,他恋恋不舍地告别了“比斯”战机的驾驶杆,那是一款性能稳定、备受赞誉的苏制战机。父亲那时年轻气盛,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在一次打地靶中,为了完美地命中靶心,他将飞机大角度俯冲到极限,几乎看到了草地上蒲公英扬起的白色花絮,他感到飞机后坠,临近失重,危急时刻,是比斯的稳定性能把他救了,让他把飞机拉了起来,避免了一次机毁人亡的空难。时光如水,最早改装强五战机的那批敢死队飞行员,恐怕像爸爸一样,即便活着,也是风烛残年。

长风在毫无遮拦的跑道上掠过,我在风中听到了爸爸的声音:如果我死了,你就不会死了……

我忙问:为什么呢?

你想想就明白了。

孤寂又一次像夜色一样掩埋了我,让我有大片的时间回味爸爸的话。如果爸爸在那次事故中没有跳出座舱,一切将重新洗牌,妈妈也许会改嫁,会带我告别飞机场,离开这个伤心地,说到底,我就不会在那个特定时刻遭遇那辆军绿色卡车了。

6

1973年1月的一天。

午饭后,父亲喝了一大杯咖啡,然后走到装备柜前,佩戴上手枪和伞刀,托着头盔,向停机坪走去。他老远就看到,机械师于平站在银色的机翼下面,每次看到这个小个子机械师,总是叫父亲感到既亲切又安心,没有谁比他俩更熟悉这架编号2828的战机了,因为它,他们有了深厚的感情。于平说:你上去试试,应该不会侧滑了。父亲大大咧咧地说:我更关心油箱加满没。于平一脸坏笑地说:油箱加满了,我倒是更担心你的膀胱太满。父亲歪头看了看天空说:那我还是尿下吧……父亲站在跑道边撒尿的时候,新来的特设师悄悄问于平:你每次都要提醒他吗?于平说:习惯成自然。特设师说:我就不信他会尿到飞机里。

那天,父亲爬上飞机,接过于平递给他的绿色伞包,倏然回头,盯着绿色的伞包说:瞧!伞室的那帮家伙把它包得多漂亮。于平仰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草绿的的伞包,压低声音说:你不会想试试吧?真到了那时,你可不要舍不得拉开它,说完,还夸张地做了一个自上而下拉帘子的动作。他们对视了一下,默契地收起了这个不吉利的话题。

飞机起飞时,发动机巨大的啸声像一首交响曲,他喜欢这个时刻,总是叫他感觉既威风又庄严。远在匡家庄的父亲,若能听到这声音该多高兴呀!可惜父亲至死也未能听到。

飞机爬升时,爸爸听到“砰”的一声异响,短暂而急促,但却令人生厌,像轻音乐会观众席传来的一声咳嗽。若在外面,这微弱的声音,是可以忽略的,但现在是在机舱里一个狭窄的空间,在满耳巨大的嘶鸣中,他轻易地就捕捉到了这个声音,它显得那么清晰而不同凡响……

他看到,仪表盘上的红色信号灯亮了……

保持飞机爬升,争取高度。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驾驶杆,飞机开始向下俯冲……再拉驾驶杆,它竟然像被焊住一样纹丝不动……

液压操作系统故障报警……他随即报告给塔台,但他听不到应答。

飞机向下急速俯冲……

飞机拖着尾焰和浓烟冲向田野。

一千米、八百米、五百米……

机舱里升起一股灰尘,光影中,爸爸看到了那些亮闪闪的细小颗粒,五光十色……这应该就是留在记忆里最后的景色吧?

……爸爸绝望地松开了驾驶杆,他该离开这架倔强的飞机了,伸手自上向下拉帘子时,他想,是死是活就这一下子了,与此同时,他几乎把自己蜷成了一团……

火箭巨大的推力将他弹出了机舱……

7

卫生队坐落在飞机场的中心坐标上,它有三排青砖平房,人字形屋山上,依次印着65、66、67,门诊、手术、休养各占一排平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打起仗来,它就是一所野战医院。

郭队长又高又胖,络腮胡子,辽沈战役就做过战地卫生员,一直跟随部队在前线救治伤员,在枪林弹雨中,成为一名能做多种手术,医术高超的全科医生,据说他没上过一天正规医科学校,所有医术都是在实战中学来的,救活和救死的人各占一半。

1970年2月,是他把我接到这个世界的。我死后,也是他给我整容的,但那是1978年4月的事了。

妈妈金影是机场卫生队的医生,和蔼,漂亮,医术平平,能做割阑尾、切淋巴、刮宫一类的小手术。

妈妈在卫生队值班。导航连战士刘鱼朝门诊室里探头探脑。

她问:刘鱼,又来泡病号是吧?

刘鱼一脸无辜地说:不是,谁泡病号了。

妈妈严肃地说:别以为你带危危洗澡,我就会给你开病假条。

刘鱼说:我又不找你开病假条。

妈妈看了看他:又给你们连长要膏药?

不是,我……我来给我们指导员要红汞。

妈妈说:叫他自己来。

他不好意思来。

看病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怕你们看。

看什么?

他屁股生了一个疖子。

妈妈突然大声说,你给我回去叫他自己来。

刘鱼说,不给就不给呗,发什么火呀!

刘鱼怏怏地走了。

她从厕所出来就听到电话在响,走廊回音大,她感觉电话铃声像峻急的洪水一样要吞噬她……电话是场站值班室打来的,叫卫生队马上派人进外场,说有一架飞机起火了。她听后自语:都起火了,还派人去干什么呢?

她给郭队长汇报完,又派好了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去外场。这时,她感到有些心慌,又去了两次厕所,她的心脏应该就是这个时候出了毛病,那以后心脏早搏折磨了她很多年。

南空文工团来慰问演出歌剧《江姐》,队长交代,演出之前要去文工团出诊,五点,她背起药箱,朝大礼堂走去。路不远,拐个弯,经过操场,前面就是大礼堂了。操场上,遇到刘鱼和几个战士在说话。

妈妈说:刘鱼你在这儿干什么?

刘鱼说:找老乡要票。

刘鱼,你可真像一条游来游去的鱼。

妈妈说完便继续往前走,她听到后面有人小声说:她还不知道吧?只听刘鱼大声呵斥:瞎说什么呀!她转过身,那几个人好像钻到了地缝里,操场空荡荡的,就剩下她一个人……她感觉天一下暗了。之后,她径直来到场站值班室,杨站长和几个外场参谋都在,她进门就问:我知道是他,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只瞒我一个人?杨站长说,听说跳伞了……我们想有了消息再告诉你。她脸色苍白,重复着一句话:记住,收腿,把腿收起来。

妈妈金影去108医院送病号,关于那个病人的情况,她几乎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但她记得在住院部门口曾经遇到一个人,护士推着他,因为高位截瘫,他看上去像是站在轮椅上,她帮着推门,看着他们从眼前经过,轮椅上的人,年轻英俊,但他茫然晦暗的眼神,让人感觉活着和死了没什么两样。那是她见到过的唯一从“强五”跳伞出来的飞行员。妈妈当时想:跳出来有什么用?还不如……

妈妈问爸爸,怎么会那样?怎么只跳出半个身子?

他跳伞之前没收腿,火箭把人弹出座舱时把腿切断了。

他为什么不收腿?

忘了……也许是紧张……总之他出错了。

……那种情况什么都可能发生。

一刹那,要完成不止一个动作,还有很多人为因素,谁都有出错的时候……

一错铸成千古恨,她认真看着他说:你不能出错。

爸爸说:天知道……有时不是自己说了算的。

记住!

记住什么?

把腿收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