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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晓琦:暮色里(组诗)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郭晓琦  2018年05月17日15:52

一个裁缝的最后一次裁剪

她对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微笑,友好地

捋了一下垂到额前的花白头发

她伸开手臂,跟着镜子里的那个人转了一圈

又反转了一圈。看上去,那个人

身材微胖,脸色红润,像一个形影不离的

亲姐姐。这让她心里非常温暖

并且决定,为她做一套上乘的寿衣

于是在镜子中,她用一把软皮尺

为她丈量胸围、腰围、臀围

肩宽和臂长。然后仔细地记下准确数字

在写姓名时,她愣了一小会

但很快就想起了镜子里那个人的名字

接下来,她预算,动手准备材料

购置了最好的新棉花、纯棉布

绫罗绸缎。颜色以天空、大地和四季更替为主

量好尺寸,做好记号,她开始裁剪

手有些发抖,干了一辈子裁缝

她第一次有了胆怯的感觉,生怕那把锋利的

大剪刀,不听使唤,将生活剪出漏洞

生怕那把发皱的软皮尺,将时光量出差错

——内衣、衬衣、袍子、褂子、裤子、帽子

鞋子、褥子、盖单、头脚枕、首饰包……

从内到外,从上到下,从铺盖到用品

从式样到颜色搭配,每一件她都精心设计

她谢绝了那架锁边机的热情

也制止了那架老缝纫机的参与

她一个人,一针一线地将阳光和月光

缝了进去。将星辰和风雨,坚硬和柔软

明亮和黯淡,疼痛和忧伤缝了进去

针脚疏朗而又工整,款式庄重而又大气

大功告成,她激动得像一个被夸奖过的孩子

急忙帮镜子里的那人一件一件地穿上

九套领重重叠叠,合身而又温暖

褂子上金凤舞蹈,鞋子上花朵怒放

她再一次跟着镜子中的那个人展开手臂

顺转了一圈,又反转了一圈

非常感激地向她点头致谢。她开心地将镜子

抱到床头边,让那个人在床上躺下来

真切地感知到,不久之后的一场睡眠

竟是如此的安静、绵长,轻柔的没有一丝呼吸——

 

一个铁匠日渐寂寥的黄昏

 

炉火熄灭多少年了?步入黄昏的老铁匠

疲惫、迟疑、懵懂

他蹲在门槛上

凉得太久了,有一种生锈的感觉

他摸索着,试图回到青春

那个烧红的铁一样,发烫、火星四溅的年代——

如今,村庄空荡,鸡犬安宁

他稍稍偏过正午的儿子

再也不愿意空守日渐落寞的铁匠铺

一气之下,他扛起打铁的大锤

加入了城里的拆迁大军

他正值清晨的帅孙子

游荡于江湖,染发、刺青

嘴上哼哼哈嘿哼哼哈嘿地甩着双截棍

实在是一块烧不熟的生铁

任老铁匠怎样捶打,也成不了一块正料……

这让老铁匠懊恼、悔恨、遗憾、无奈

偶尔,他会烧起炉火

一个人叮叮当当地敲打

仿佛要把铡刀砍斧,铁锨镢头上的暮色

捶打明亮。但更多的时候

他只是蹲在门槛上

孤独、寂寥。和那些废铁一块慢慢地生锈——

 

一个屠夫真实的梦境

 

放下屠刀不久

年迈力衰的屠夫,开始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

梦中:他杀过的鸡,一群一群飞回来

蹲在柴垛、树杈、墙头以及屋顶上

将他的家包围得水泄不通。这些曾经柔弱的

小鸡。转瞬间变成了凶猛的老鹰

领头的一只扇着冰冷的翅膀,在村庄上空

盘旋了几圈,之后迅速地俯冲下来

伸出钩爪提起他,滑过一片阴森森的墓地

像提着一只眼神灰暗下来的兔子

他杀过的羊,每一只的头上都揣着两把

锋利的短刀。像一群觉醒的斗士

从草原上、山坡上、河道里追杀过来

连它们脚下的青草也一脸杀气

他杀过的狗,从案板上翻起来,从架子上跳下来

它们眼睛发绿,像一群怀有深仇大恨的饿狼

追着他,在一片荒原上奔逃

他杀过的牛,瞪着血红的牛眼

甩出巨蜥一样细长的舌头,把他瘦弱的身子

卷进嘴里,像卷一根枯萎的干草

他甚至听到了他的老骨头,被嚼碎的声音

他杀过的猪,背着一颗死不瞑目的猪头

他杀过的驴,苦着一张苦大仇深的驴脸

他杀过的鱼,飞出一记记刺向他咽喉的梭子镖

他杀过的蛇,拧成了一根勒住他脖子的绳索

唯一杀过的一对恩爱的鸽子,还没有出现——

就这样,这个年迈力衰的老屠夫

在惊心动魄的梦境中

被自己宰杀过的畜牲们围追堵截,杀死了

一千次

一万次

每一次大汗淋漓地惊醒时

他才知道,他依然在这个喧嚣的尘世上畏罪潜逃——

 

一个银匠在墙上不停地敲

 

有多少年了?执拗的老银匠

在祖屋昏黑的土墙上

一直不停地敲。在一张微微泛黄的

翻卷的黑白照片里不停地敲

他勾着头,稀疏的头发上挂着一层

深秋的浓霜。因此他肯定有一张

风雪迷茫的脸。有一双深邃沧桑的眼睛

他摞满补丁的棉衣肥大、臃肿

一定是鼓满了吹凉他这副老皮囊的风

他黑色的工具箱古旧、油漆斑驳

上面依次摆开精致的手锤、錾子、坩埚、锉刀

喷枪、模具、硼砂、紫铜刷……

看上去,与那双粗糙的大手极不相称

中层的抽屉松动,裂缝

泄露出了一小片白晃晃的月光

底层的小风匣喘着粗气,总会适时地

嚼起大舌头,对一簇炭火絮叨

他手里翻转着一件业已成型的酒器

应该到了镌镂和雕刻的步骤

但,老银匠并没有停下来

他一直在敲,小心翼翼地敲——

一辈子,他打过无数的首饰和器具

富家女子佩戴的耳环、项链

用过的银梳、顶针和纽扣

地主财东家的火镰、酒壶、茶桶和马鞍

每一件,都保持着他的体温

他用料末、心跳和骨缝里颤栗的疼

打制了三件信物:给母亲的一对手镯

给心上人的一只簪子

给女儿的一把平安锁

他用北堡镇的风雨、霜雾、鸡鸣和烟火

打出了两个月亮

一轮挂在天上,一弯亮在水里——

他庆幸他是个银匠,他有一手精湛的好手艺

所以,他没有停下来

有多少年了?这个执拗的

老银匠,让一座丢失了烟火的祖屋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一直充满着生活细碎的声响——

 

一个骟匠身体里的硬伤

 

他独爱驴肉!喜欢像水泊梁山的好汉们那样

大块大块地端在手里

大口大口地撕扯。但他黑瘦、弱小

没有好汉们那样的强壮身材

更没有好汉们那样的侠肝义胆和英雄豪气

他只是萎缩在孤独里的一个

老鳏夫。弯曲在落日余晖里的一个嗜肉狂

像他随手抛弃一截瘆白的驴骨头一样

他先后娶过的两房老婆,先后

将他抛弃,没有发芽没有开花没有结果——

这其中,有多少隐情

尘世的沧桑,人间的悲欢

我们尚且不论

我只知道,他曾经是北堡镇远近闻名的骟匠

修长灵巧的十指间

夹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

谈笑间,他手里就会多出从畜生们裆间摘下的

两颗血淋淋的肉蛋。过程一点也不血腥

甚至有些神秘和魔幻。就像顺手从藤蔓上摘下

两颗火红的番茄那样简单

他从来没有注意过那些情窦初开的畜生们

眼里流露出的悲哀,流淌出的泪水——

在一片啧啧的夸赞声中,他经常炫耀:

这只是小菜一碟!一碟小菜!

但,因为一次酒后的麻痹大意

他被一匹不愿意断子绝孙的犟驴,狠狠地

放了一蹄子,不偏不倚,正好踢在

他的命根子上,差点一命呜呼

此后他金盆洗手,成为北堡镇农田里

一个好吃懒做的农夫

此后他独爱驴肉!更喜驴鞭!

牛肉羊肉猪肉狗肉,牛鞭羊鞭猪鞭狗鞭

都会以驴的名义成为他的盘中佳肴

此后他以一个吃货的身份

寻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

驴肉火烧、手抓驴排、泡椒驴皮

肴驴肉、吊锅驴肉、凉拌驴肉、干煸驴肉

清炖驴鞭、爆炒驴鞭、蒸驴鞭……

每一次享受驴肉时,他都会就着散白

嘴里念念有词,继而咬牙切齿

直到血液上涌,一双暴突的眼睛里喷出火焰——

 

一个石匠潦草的记忆

 

恍惚间,他感觉左手里还捏着那把疼痛的錾子

右手里紧握着那一只愤怒的铁锤——

十三岁那年,一块白光光的石头

在睡梦中开口说话。他记得

那腔调和口气,分明就是死于石场的父亲

这让他牙咬得咯嘣作响,壮汉子一样

在一块青石头前扑通一跪

奠上一杯老酒,磕了三个响头

从此,生活叮叮当当,飞溅着火星

石头渣子。飞溅着咸涩的泪水和暗红的血——

他记得,威严的师爷曾带领众乡邻

将一尊慈眉善目的大神,送回山上的庙里

那天北堡镇变天,久旱逢甘露

他记得,健壮的师傅曾与众兄弟

请来两条吞云吐雾的青龙,盘绕在老戏楼的

石柱上,锣鼓嗒嗒一响

那天北堡镇又变了天,久旱逢甘露

他记得,他们还让威风凛凛的狮子

日夜镇守北堡镇的城门口。让鸽子嬉戏在屋脊

此后天下太平——

他记得,刘财东家的抱鼓石门楼,雕花照壁

后花园里的亭台和十二生肖桩

他记得,杨地主家的大磨坊

依次排开十八座石磨,蒙住眼睛的

十八匹枣红马打着响鼻

他记得,王掌柜中药铺里的石杵、捣臼

和泡在药罐子里呻吟的小老婆

他记得,豆腐西施精致的手摇小磨

和她扭来扭去的水蛇腰——

记得仰面朝天的大碾盘,和夜空里那一轮

亮光光的月亮。记得场院里的一百零八个碌碡

肩并肩,像豪饮的一百零八个好汉

记得牌楼、碑碣、画廊、雕栏、橱仓

雕刻了十年却没有排上用场的一具石棺

……但,这个一辈子都干着让石头活过命来的人

已瘫在时光的缝隙里,轻飘飘的

不记得春天耕作秋天收获

不记得白天与黑夜,冷暖与疼痛。今夕是何年——

 

一个木匠对一棵杨树的絮叨

 

拍拍一棵老杨树,他说

伙计,要是上个世纪,要是上个世纪的

八九十年代

你肯定是一根抢手的好木料

你挺拔笔直的身材,会成为一架栋梁

被喜庆的鞭炮抬上一座屋顶

你的斜杈,会成为一副结实的门板

一扇漂亮的格子窗户

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

你粗壮的根,会成为一只辘轳

守着那口有月亮的老井

你还可能是一对印花的板箱、一个立式柜子

陪着长辫子的小芳远嫁他乡。或者

你会是一副厚重的棺材,陪那个老去的人

睡在温暖的泥土中。你知道

这都是幸福的——

但现在是另一个世纪,是2015年

世道不同了啊!伙计

你看看,这么多的松木、柏木、青冈木

这么多漂亮的红木家具

我们都老了,已经派不上用场

我的墨斗、斧子、锯子、刨子都老了

这个春天,我只能靠着你

晒晒这尘世间灿烂而美好的阳光

而你也抽不出几根嫩枝了。但你要好好挺着

让那几窝鸟儿们

守住它们温暖的村庄——

 

一个纸活匠的尴尬

 

亡人的用品要有尽有,让活人也羡慕

因此,纸活铺扩大了好几次

但总感觉有些局促。花甲之年的纸活匠

勤快,手艺精巧。在春天的早晨

他打开门窗,匀开铺面

先于几声狗吠和一缕朝阳

之后,他坐在门口扎糊一对展翅欲飞的仙鹤

不远处,梨花开得粉白,桃花开得火红

与花圈上的花朵争奇斗艳

风很轻,和着音乐的旋律,一辆小轿车

突然停在门口,车上下来一男一女

男人头上缠着孝布,露出一坨秃顶

脖子上金光灿灿,黄金链子

比狗铁绳还粗。女人年轻漂亮

披着一头黄毛,露出白生生的胳膊和长腿

他们在纸火铺里晃荡了一圈

男人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沓新崭崭的票子

甩在纸活匠面前。说:

你能做出来的,全给我配齐

灵堂十一层。金库银库往大哩整

手机、电脑、电视、音箱、冰箱之类的电器

一律贴上名牌商标

轿车和我开的牌子一样——大奔

私人飞机选庞巴迪挑战者

楼房扎36层,至少比地狱要多出一倍

别墅带泳池和高尔夫球场

另外,给我老爹糊两把晨练的宝剑

扎一支防身的手枪

最好是沙漠之鹰,92式也行

——老纸活匠有些难为,搓着手正欲开口

男人抓了一下秃顶。哦,差点忘了

再糊五个小姐。话一出口

年轻性感的女人恨恨地挖了他一眼

男人不好意思地又抓了一下秃顶,改口说

糊五个美女。听好了

五个大美女——

老实巴交的纸活匠一时语塞

黑脸涨得通红

一单大生意

让他左右难为,陷入从未有过的尴尬

 

一个毡匠风雪交加的那一年

 

那一年,徒弟十六。我就像你现在这般大

四十刚冒头。那一年冬天

我们扛着一张老弓,一卷珠帘

出黑渠口向北,我们钻进厚实的大山里

做毡活——

那一年冬天,大地至少高出了三尺

天空至少低过了百米

白天是白的,夜晚是白的,吹过的风是白的

说出的话再热乎,也是白色的

夹杂着冷硬的冰凌茬——

那一年冬天,野有饿死鬼,路有冻死骨

那一年冬天,我身上扛着两家人的命

我心里结了三尺厚的冰

我和我的徒弟娃,一直咬着牙关

不分白天和黑夜地擀毡

我们要攒够二斗小米,要挣足六升高粱

我们的那张大弓和着风呜呜咽咽

我们的那卷竹帘抱着冰凄凄惨惨——

你不会相信,十八里崾岘就是十八层地狱

我当时也不相信,我正壮年

可就在出山的那个晚上

我们与两匹饿绿了眼睛的狼

狭路相逢。我和没经过世事的徒弟娃

背靠背,在风雪交加的夜里使劲弹拨那张大弓

我们把厚如被的雪地当毡坐

我们把大如席的雪花当羊毛弹

我们一直轮换着,弹拨那张笨重的大弓

我们把脚下的冰雪弹消了。把陡峭的风

弹软了。把黑夜弹成了白天

把寒冷弹成了温暖

把恐惧弹成了激情

我们的那张大弓如泣如诉,幽幽怨怨

一定是让那两匹饿绿了眼睛狼

让那两匹异乡的狼

心里软和下来,并且听出了知音的感觉——

 

一个鞋匠的生活简历

 

用了23年时间,他长身体

在父亲眉宇间越拧越紧的一片愁云里

和母亲日日夜夜的叹息里

在老师的关爱下

在小伙伴们嘲笑的眼光和言语中

他咬紧牙关长身体——

他曾暗暗地,和一棵青草比赛

和一株顶破地皮的玉米比赛

和一只跌跌撞撞站起来的初生羔羊比赛

但,在晨露中

他始终没有听到身体里

拔节的声响——

之后,他蹲在生活的最低处

之后,他用了23年的时间长技艺

每一天早晨,他都会毫无悬念的

出现在巷子口的槐树下

摆开摊子——剪刀、钉锤、尖嘴钳

手锉、胶水、手摇式补鞋机

女人的鞋跟和男人的偏掌

23次槐花香,23次槐叶枯。他坚持着

一尘不变的生活——简单、枯燥

但他感到了幸福

每个人都有自己幸福的理由

有时候他会骑着一辆绿色的童车

去城东的菜市场,或者城西的五金商城

快乐的像马戏团的小丑——

我经常去巷子口瞎聊,看他劳动的样子

他,46岁。身高1.08米。未婚

收养了一个7岁的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