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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心自在悠然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充闾  2018年05月17日17:59

东晋后期出现了一位了不起的大诗人,他就是陶潜。

陶潜,字渊明,号五柳先生,出身于官宦世家,祖父与父亲都曾做过太守;他出生后,家道中落。由于幼年深受儒学濡染,所以,青年时代,在仕途中也曾怀抱“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雄心,但很快就发现官场政治黑暗,完全与本性乖异,于是辞职隐居;后经叔父推介,出任彭泽县令。到职八十一天,赶上浔阳郡督邮下来巡察,下属提醒他应该穿上官服,“束带迎之”,他极端反感地说:“我岂能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折腰!”当即赋《归去来兮辞》,挂冠而去。

他从二十九岁步入仕途,到四十一岁辞官,为时十三年,所以,《归田园居》诗(五首之一)中写道: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晋书》本传中,将他归入“隐逸”一类,当是考虑到,尽管前前后后在仕隐之间,徘徊、踯躅了十几年,但真正做官的时间很短,中间还丁忧(遭逢父母的丧事)两年,实际不过四年;尔后的二十余年,他一直在家乡隐居,过着“半耕半读”的悠然自在的生活。

从《归田园居》诗中的“误入尘网中”和《归去来兮辞》中的“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看得出他对于前此一段仕宦生涯是满怀着追悔之情的。那么,他在脱离仕途之后的心理感受,则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了,从而真正解脱了“心为形役”的困境,回归田园,重返丘山,开始了自由自在的生活。

陶潜的后期生活经历,特别是在追求精神的绝对自由,使灵魂逍遥在没有空间与时间之限的自然中这方面,和庄子极端相似。庄子说过:水泽里的野雉走十步才能啄到一口食,走百步才能饮到一口水,可是,也决不祈求被豢养在樊笼里。而陶潜则是跳出樊笼,重返自然。

著名学者陈寅恪先生认为,魏晋时期,人们对庄子自然之道的理解,陶潜胜出一筹。确是如此。法天贵真,张扬个性,陶潜对于大自然有着极其深厚的感情。在他现存的一百二十余首诗歌和十几篇散文、辞赋里,欣赏自然、颂赞自然、享受自然的内容,占了相当大的比重,成了他的诗文的骨架与灵魂中枢。在大自然中劳作,在大自然中饮酒,在大自然中会友,在大自然中啸傲,他从大自然那里汲取了无穷的乐趣,心无一累,万象俱空。诸如,“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岂无他好?乐是幽居。朝为灌园,夕偃蓬庐”;“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的句子,随处可见。

不过,同欢娱、开朗的心境形成鲜明的对比,陶潜的物质生活却是困难与凄苦的。从他的诗文中,我们不难发现,与这样一个孤高倨傲的生命个体相依相伴的,竟然是令人心灵震颤的悲情与苦况。他自辞官归里到告别人世,二十二年间,绝大部分都是挣扎在饥寒贫困的边缘。遇到丰收年景,可以“酌春酒,摘园蔬”,聊免饥寒之累;而当灾荒年月,则“夏日抱长饥,寒夜列被眠”;尝作《五柳先生传》以自况,有句云:“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

这种困顿生涯,在诗中有细致的反映:

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

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

惄如亚九饭,当暑厌寒衣。

岁月将欲暮,如何辛苦悲。

诗的前面有个小序,略云:“旬日以来,始念饥乏。岁云夕矣,慨然永怀。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诗中五六两句,较为生僻,稍作解释:“惄如”,饥饿难熬的样子。“九饭”,一个月只吃九顿饭。典出《说苑》:“子思居卫,贫甚,三旬而九食。”下句说,盛暑时还穿着讨厌的冬装。

另有一首诗,标题就叫《乞食》,开头四句是:“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此情此景,竟然发生在一个世界级的大诗人身上。确实如作者所言:“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

《南史》本传记载,陶潜“躬耕自食”,“偃卧瘠馁有日矣”,江州刺史檀道济亲自前往探问,劝他出仕,不要“自苦如此”;而他却以“志不及也”作答。临走时,檀道济馈以粱肉,也被他挥手谢绝了。看得出来,陶潜的归隐,既出于向往自然的本性,更有逃逸人世,明哲保身的考虑。他的饥寒交迫的困境和远离官场,避之唯恐不远的心态,在历代诗人、文士中,也是十分典型的。

现代著名诗人梁宗岱说过,哲学诗最难成功,这是“因为智慧底节奏,不容易捉住,一不留神便流为干燥无味的教训诗了。所以成功的哲学诗人不独在中国难得,即在西洋也极少见。”他认为,陶渊明也许是中国唯一十全成功的哲学诗人。苏东坡的评价就更高了,他说:“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

由于对陶渊明的诗喜欢得要命,很久以来,我就想写一篇关于这位超级诗人的评论。可是,当我读到朱光潜先生《诗论》中第十三章《陶渊明》之后,就再也没有勇气动笔了,那种心理状态,正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朱先生的文章写得实在漂亮,它使我领悟到:状写诗人、文学家,应该富有鲜活生命的质感,“鸢飞鱼跃”、灵心迸发的天趣,“素以为绚兮”的隽美。有这样的范文在前面引路,那么,跟随在后面,“小狗”也还是叫吧。

归隐以后,陶渊明更加深入地接触了社会的底层,“世上疮痍,民间疾苦”,引发他发出更多的感慨,遂托酒寄言,直抒胸臆。《饮酒》组诗序云:“余闲居寡欢,兼比(加上近来)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这首五言诗就是这么写出来的。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诗人在这里展示了向往归复自然,追求悠然自在、不同流俗的完满的生命形态的内心世界,刻画了运用魏晋玄学“得意忘象”之说,领悟“真意”的思维过程,富含哲思理趣。我想通过解剖这首最能反映其思想、胸襟、情趣,也最为脍炙人口的五言代表作,以收取“鼎尝一脔”之效。

全诗十句,可做三层解读:前四句为一层,诗人状写其摆脱尘俗烦扰后的感受,表现了鄙弃官场,不与统治者同流合污的思想感情。宋代名儒朱熹说:“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 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诗人愤世嫉俗,心志高洁,但他并没有逃避现实,与世隔绝,而是“结庐在人境”,过着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不同之处在于,能够做到无车马之喧嚣,保持沉寂虚静。

那么,请问这是怎么做到的呢?答曰:不过是寄情高旷,“心远地自偏”罢了。这里固然也有生活层面上的因素,对这熙熙攘攘的社会现实,特别是争名逐利的官场,采取疏远、隔绝的态度,自然门庭冷落、车马绝迹;但诗人的着眼点还是精神层面上的,内心对于人为物役、心为形役的社会生活轨道的脱离,对世俗价值观的否定,放弃权力、地位、财富、荣誉的世俗追求。境静源于心静,源于一种心灵之隐,也就是诗人所标举的“心远”。这个“远”,既是指空间距离,也是指时间距离,“凝心天海之外,用思元气之前”。心若能“远”,即使身居闹市,亦不会为车马之喧哗、人事之纷扰所牵役,从而实现人的生命与自然的统一和谐。这番道理,如果直接写出来,诗就变成论文了,诗人却是把哲理寄寓在形象之中,如盐在水,不着痕迹;平淡自然,浑然一体。难怪一向以“造语峻峭”著称的王安石,也慨然赞叹:“自有诗人以来,无此四句!”

中间四句为第二层,诗人状写其从田园生活与自然景色中所获得的诗性体悟,实际上是“心远地自偏”这种超然物外的精神境界的形象化表现与自然延伸。有了超迈常俗的精神境界,才会悠闲地在篱下采菊,抬头见山,一俯一仰,怡然自得。“悠然”二字用得很妙,说明诗人所见所感,非有意寻求,而是不期而遇。东坡居士有言:“渊明诗初看若散缓,熟看有奇句”;“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故可喜也”。在这里,诗人,秋菊,南山,飞鸟,各得其乐,又融为一体,充满了天然自得之趣。情境合一,物我合一,人与自然合一,诗人好像完全融化在自然之中了,生命在那一刻达到了物我两忘的超然境界。

说到境界,我想到一位中学老师在讲解冯友兰先生《人生的境界》时的一段话。他举例说,有些坊间俗本把陶渊明的“悠然见南山”印成“悠然望南山”,失去了诗人的原意。“望”是有意识的,而“见”是无意识的,自然地映入眼帘。用一个“望”字,人与自然之间成了欣赏与被欣赏的关系,人仿佛在自然之外,自然成了人观照的对象;而用一个“见”字,人与自然不是欣赏与被欣赏的关系,人在自然之中,与自然一体,我见南山悠然,料南山见我亦如此。与自然一体,也就与天地一体,与宇宙一体,是天地境界或者近于天地境界。一个“见”字,写出了人与自然,乃至于宇宙之间的一种和谐。联系到陶渊明的另外两句诗:“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种“返”,觉解程度是很高的,是那些真正的无觉解或者很少觉解的乡民所无法达到的。而这个“樊笼”,可能是指功利境界以至道德境界,陶潜已经越过了这个境界。

这位老师从遣词造句、细节刻画方面,对于陶诗作了细致的解析,看了很受启发。

就本诗的意蕴来说,尤见精微、深邃。当代学者王先霈指出:“陶渊明直接描写的是面对秋景的愉悦,而其实是表达自己对于‘道’的体悟,用诗的方式说出自己某一次体道的过程和心得。他所说的‘心远’,相当于《淮南子》讲的“气志虚静”、“五藏定宁”,相当于《老子》说的‘守静笃’,是‘体’的心理上的前提。至于采菊、见南山、见飞鸟,那并不是观察,而是感应,从大自然的动和静中产生心灵感应。”

最后两句为第三层,是全诗的总结,讲诗人从中悟出的自然与人生的真谛。而这“真意”究竟是什么,是对大自然的返朴归真?是万物各得其所的自然法则?是对远古理想社会的追慕与向往?是人生的真正价值和怡然自得的生活意趣?诗人并不挑明,留给读者去思考,在他,则“欲辨己忘言”了。实际的意思是说,这一种真谛乃是生命的活泼泼的感受,逻辑的语言不足以体现它的微妙处与整体性。这样,又把读者的思路引回到形象、意象上。寄兴深长,托意高远,蕴理隽永,耐人咀嚼。

“心远”与“真意”,为全诗的眼目、灵魂与意旨所在,堪称全诗精神、意境、情调、理蕴的点睛之笔。清初诗评家吴淇在《六朝选诗定论》中指出:“‘心远’为一篇之骨,‘真意’为一篇之髓。”确是不刊之论。

归乡隐居之后,陶渊明虽然生计日蹙,但日常生活还是过得十分滋润,丰富多趣的。

他特别喜欢读书,旁搜博览,视野非常开阔,他说:“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得知千载上,正赖古人书”;而且,方法有点特别:“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迹近于兴趣主义。他对时间抓得很紧,诗云:“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他不仅自己如此,也教育他人这样来做。一天,家里来了位少年,向他请教读书诀窍。陶渊明拉着他到一块稻田边,指着一尺来高的禾苗,问:“你仔细地瞧一瞧,看禾苗是不是在长高?”少年注目细看,说:“没见它怎么长。” 陶渊明又把少年带到溪边的大磨石前,问他:“你看看这块石头,中间磨损得像马鞍一样,这是哪一天磨成的?”少年想了想,说:“不会是一两天。”陶渊明启发诱导说:“学问、知识的增长,来自平时的点滴积累,只要持之以恒,终究可以见成效的。”少年豁然开悟,回家后,日夜苦读,从不间断,终于学有所成。

陶渊明喜欢鼓琴。《晋书》本传记载,他“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看来,他是深受老庄的思想影响,赞同“有生于无”、“大音希声”,“无声之中,独闻和焉”的哲学观念,认为“言不尽意” ,应该“得意而忘言”。《庄子•齐物论》中说:“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氏名文,善于鼓琴。这段话按冯友兰先生的解释,是说:“无论多么大的管弦乐队,总不能一下子就把所有的声音全奏出来,总有些声音被遗漏了。就奏出来的声音说,这是有所成;就被遗漏的声音说,这是有所亏。所以,一鼓琴就有成有亏,不鼓琴就无成无亏。作乐是要实现声音,可是,因为要实现声音,所以有些声音被遗漏了,不实现声音,声音倒是能全。”说到此处,冯先生就举出陶渊明屋里挂着无弦琴,以为例证。

不过,他的最大嗜好,还是饮酒,可以说,嗜酒如命,贪杯成性。据徐志摩在《结算陶渊明的一笔酒账》一文中统计,陶诗中有酒的句子多达四十六处,酒字占三十二个,其他觞、醉、斟、壶、饮、酌、杯、酣、酤等字不下四十个,加上酒字,共七十多个。诗中有酒的句子,约占全部句子的三分之一。甚至还写到,死后也没有忘记饮酒,《挽歌》之二云:

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

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

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

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

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

一朝出门去,归来夜未央。

说,从前没有酒喝,现在酒菜摆在面前,但是,已经喝不到嘴里了。

关于他的思想,朱光潜先生在《陶渊明》一文中,作过精彩的分析: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却不是一个拘守系统的思想家或宗教信徒。他读各家的书,和各种人物接触,在于无形中受他们的影响,像蜂儿采花酿蜜,把所吸收来的不同的东西融会成他的整个心灵”。不过,朱先生说,“假如说他有意要做哪一家,我相信他的儒家的倾向比较大”。对此论断,我却不敢苟同,倒是觉得他的同宗先贤晦庵先生(朱熹)所说的:“靖节(陶渊明)见趣多是老子”,“旨出于老庄”,或者陈寅恪先生所言:“渊明之为人,实外儒而内道,舍释迦则宗天师也”,可能更切合实际。陶渊明比庄子整整晚生了六百年,应该说,他的思想观念、价值取向、人生道路抉择,都是远承了这位诗人哲学家。

或问:既然渊明先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那他怎么就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健康,更多地留下一些作品,而是顾自拼命地喝酒呢?言下不无憾怨之意。

是呀,这位大诗人早年就疾病缠身,又兼嗜酒成性,长期身体衰弱,直到六十三岁死去(现代有的著名学者考证,享年五十一二岁)。看来,他并没有把生命与身后声名怎么放在心上,他说:“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他所秉持的生死观是:“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什么好说的。这种“一死生、齐彭殇”的观念,如果认祖归宗的话,与其说是“儒家的倾向”,毋宁说是《庄子》中的话语的形象注解:“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 人之生者,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之徒,吾又何患!”

去世前,他写了《挽歌诗》三首,从入殓、出殡写到下葬,表现出精神上的旷达与超脱,其中的第三首尤具代表性,诗情与哲理结合,表现出一种达观的情怀和安详的心态,读来亲切感人。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他还有这样几句诗:“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说的是人归化于自然,无须在天国中求得永恒,但求能够自我超越与解脱,过着“情随万化遗”、委运任化、随遇而安的生活也就满足了。

此生自在悠然,此心自在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