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收获》2018年3月|尹学芸:望湖楼

来源:《收获》2018年3月 | 尹学芸  2018年05月17日08:43

一个大雪天,离任的陶大年接到同学贺三革欲请客的电话,感谢他在位时曾经帮过一个忙。陶大年不假思索,邀了一群朋友出席,地点定在风景绝佳的别墅式奢华饭庄望湖楼。其实贺三革只是电线杆厂普通的退休工人,他带上“巨资”壮胆请客,万没想到出席的人有一桌,饭钱则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贺三革匆忙狼狈地骑车回家取钱,摔成了全身瘫痪,进京求治无果,陷入绝境,而陶大年浑然不知。恰好,贺三革儿子的女友是陶大年家的保姆,她觉察到这里有什么不公平,结果,她的想法既没有得到东家的理解,被迫辞了活,而且贺家也坚决要求儿子和她解除恋爱关系,最后竟然以诈骗犯的身份被抓了起来……

选读

望湖楼

1

还没出正月,已经连续下了三场雪。前边两次是小雪,勉强能没鞋底子。这场有点厚,能没鞋帮子。鞋底子和鞋帮子,是老伴对大雪小雪的评价标准。其实甭管大雪小雪,正月的雪就像离娘的孩儿,在地上停不了多久,太阳一出就化了。所以陶大年对老伴扫雪颇有微词,“你扫它干啥,多点湿气不好么?”他喜欢在雪上走,咕叽咕叽,像鞋窝里藏着一群耗子。不大个院落,让他踩得七零八落。“躲开躲开。”老伴用扫把杆敲他的腿,“都多大年纪了,还像个里格朗,老要张狂也得差不多。”老伴示意他抬起脚来,把脚底下的雪扫扫,陶大年不为所动。他对天发了下感慨:“啊。”陶大年的感慨也是古人的感慨。“瑞雪兆丰年啊!”陶大年双手插腰站在院子中间,响声大气。老伴让他小点声,隔墙有耳。陶大年横起眼睛刚要说什么,老伴赶紧摆手,下了免战牌,去了屋里。陶大年的话不是对老伴说的,而是对广阔天空说的。或者也不是对广阔天空说的,而是对宇宙万物说的。此刻的陶大年,胸腔里都是豪情。他经常豪情万丈,让老伴莫奈其何。因为声音太过洪亮高亢,一只喜鹊正在花墙上跳跶,吓了一跳。一脚踏空把一团雪蹬了下来。连续下的三场雪,陶大年每次都要说这句话。每次都说相同的话,这在陶大年并不是重复。只是老伴有些不堪忍受,隔着玻璃窗由着他发完癔症,才端来不冷不热的茶让他洗嘴。陶大年喜欢用茶水洗嘴。茶要上好的新鲜龙井,温开水泡开,晾到八分钟左右才用。陶大年仰天“咕噜咕噜”的时候电话响了,陶大年伸出一只手指,示意自己去接。陶大年把一口茶水喷向雪堆,雪堆立时出现了无数飞溅样的黄色漩涡,像被浇了尿。陶大年把茶杯往老伴的怀里一塞,颠着步去屋里。老伴在他身后嚷:“你慢点儿,怎么越老越没个稳当……喜鹊都笑话你了。”

喜鹊提着蓝色的塑料桶往外去倒垃圾,险些与陶大年撞上。她赶忙把桶往身前悠,把陶大年让了过去。喜鹊说:“刘姨,我可没笑话陶叔。”

刘会英指点着说:“没说你,我说墙上那只呢。”

喜鹊往花墙上看,那里有两个隔年的老丝瓜,像猫一样趴在雪堆里,只露出枯黄的脊背。那只喜鹊估计想啄食,啄了两下,却有点无可奈何。

“……贺小三?前庄的?我们同过学?老师姓余,没错。学校外面有条沟,沟里能钓土螃蟹……我现在退下来了,也没职也没权了……你要请我吃饭?这不好吧……人由你操持。我叫?你嫂子她不去……既然是同学,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陶大年从卸任那天就变成了一个喜欢接电话的人,内心对电话的那种感受,恐怕连他自己都很难说清楚。在任时陶大年不喜欢听电话,许多事情都是他口授,秘书传达。或者秘书转述,他作指示。当然,上级领导除外。陶大年对电话的厌恶溢于言表,你如果因为鸡毛蒜皮的事用电话找他,事情办不成不说,十有八九还要招他一顿臭骂。

所以埙城的大小干部都知道这一点。陶大年办公室的门外经常排着长队。

陶大年放下电话,老伴随后也进来了。老伴是一个小个子女人,浑身上下筋筋巴巴的没有一块多余的肉。她挑着眼眉看陶大年,等着陶大年跟她解释。陶大年自打退休,就自觉把饭票交到了她手里。每天吃什么,都要走协商程序。陶大年说,有意思,小学同学还有叫贺小三的,怎么这么多年也没冒上来。老伴担心地说,不是仇人吧?看你退下来了,瞧热闹的。陶大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连说不至于,哪有仇人还请吃饭的。再者说,我为官这么多年,好事做了无数,哪有什么仇人?他把电话扛到肩膀上,戴上老花镜,歪着脑袋翻电话本儿。这么古老的行为,也只属于陶大年。他不会汉语拼音,连个名字也不会存。电话本儿上的字有点小,陶大年高举过头顶皱着眉心一个字码一个字码地念,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摁。过去这种活可以依赖秘书,现在只能自力更生了。

老伴说:“这么大的雪还出去吃?海参昨晚就泡上了。”

陶大年头也不抬地说:“你们吃吧……雪挡不住人,一会儿就化了。”

老伴说:“这雪能没鞋帮子,哪会说化就化。”

陶大年咂了一下嘴,说这都什么节气了,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无冰丝。

知道拦不下,老伴把杯子续上水,出去铲雪了。

陶大年找了一个姓江的,江春余;姓富的,富连春;姓左的,左三东;姓路的,路天齐。一个一个地数,凑够了八个人,这其中包括江春余和左三东的两个司机。这两个人虽然退下来了,但每逢外边有饭局,哪怕只有两站地,也要向单位要车。路天齐人还没办离退手续,却已经买了别克开回家。他曾积极鼓动陶大年买车,陶大年像年轻人那样骂了句:“靠!我坐了一辈子车,老了老了给别人当司机?”

如果那个贺小三也带司机,正好一桌人。

陶大年是这么盘算的。他很少做东请别人,这回正好搂草犒劳兔子。

陶大年打了五六个电话,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他们年轻的时候几乎都同过战壕,现在也经常在一起混,打牌,喝酒,扯淡。基本不用说多余的话:“中午有饭局,望湖楼。谁请你就别管了,总归有你酒喝。”这些人中就数富连春磨叽,总要问个底儿掉,末了还要说自己有什么什么事,能不能去暂时还定不下来。陶大年知道他的毛病,毫不客气地指出:“定不下来你就别去了!刹集末庙的事(你也快到站了)。癞蛤蟆上案板,别太把自己当块肉!”陶大年的说话风格,纯粹是受了老伴的传染,他在职的时候不这样。富连春还想解释,陶大年提高声音说:“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那边的富连春“嘿嘿”了两声,赶忙说:“去,去。有你陶老爷坐阵,我敢不去?”

陶大年半真半假说:“以后你再得瑟,不带你玩了。”

富连春说:“别呀,我这不是紧着说去么?”

陶大年最后一个电话打给尚小彬。老伴正在一锨一锨地往外铲雪。这些活她其实可以不干,有喜鹊呢。可老伴是个闲不住的人,而且就爱干体力活,她是劳动人民出身。陶大年往窗户外边瞄了一眼,看着老伴端着雪铲出去了,才摁电话号码。这个电话号码是烂熟于心的,所有人的电话号码,陶大年只记住了这一个。可摁时出现了差错,听筒里是全然陌生的一个女人的声音。陶大年急忙撂了电话,再想摁,老伴端着雪铲回来了,伸着脖子往屋里看了一眼。老伴的眼神儿还像年轻时那样凌厉,一扫一片,既有广度也有深度。明知道老伴不会听见和看见,陶大年还是有些心虚。他站起来装模作样喝了口水,“咕噜咕噜”咽下肚去,盯着老伴端着雪铲往外走,才重又摁通了尚小彬的电话。

尚小彬还没有起床,这个女人从年轻的时候就爱睡懒觉,她的好容颜都是睡出来的。听着她捂在被窝里暖嘟嘟的声音,陶大年平展展的那颗心起了点涟漪。人不年轻了,但涟漪还是有的,遇到风吹,就会泛起。陶大年温乎乎地说,半辈子没见面的小学同学请吃饭,不好意思不去。你去不去?尚小彬问,那人是干啥的?这话把陶大年闹愣了,他不知道那个贺小三是干啥的。人家没说,他也没问。一听贺小三的名字,尚小彬却来了精神,她说要都是你的那帮狐朋狗友我就不去了。既然有个新鲜人,我去。陶大年说,可我想不起他是谁了。尚小彬开心地叫:“那就更好呀!连你都想不起来的人,一准新鲜!”

“听你的口气怎么像在说吃湖鲜?”陶大年狐疑。

尚小彬银铃似地笑。“管它湖鲜海鲜,好吃就成。起床!”

像给自己喊号一样,尚小彬鲤鱼打挺般地起了身,白花花的后背上像落了一层雪。陶大年痴痴望着窗外,这雪不是那雪,不由叹息了一声。这里地势高,能看见钟鼓楼黢黑的瓦脊,诡异地透出一点世界原有的模样。老伴回到了院子里,先用平铲把雪拍瓷实,然后横着竖着切成豆腐块,躬着腰背铲起来往外端,忙得像一只老家雀。

陶大年心想,她也就干这些得心应手。

十点整,陶大年夹着水杯走出了家门。水杯里的枸杞、红枣、西洋参姹紫嫣红。

陶大年是这样打算的,定的是十一点半的饭局,这条路走过去用一个小时二十分钟,余下的十分钟,单独与贺小三攀谈攀谈。虽然不知道贺小三是干什么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是常在自己眼前晃的人。若是常在自己眼前晃,自己不能对他毫无印象。既然毫无印象,就是生人。既然是生人,自己就要对他多些关心,哪怕这种关心只能落实到口头上。

谁让他出现得太晚呢!

当然,贺小三也许用不着关心。能在望湖楼请客的人,都是经济上打了翻身仗的。

可大款的日子也不好过,随便一个穿制服的都能管着他。所以那些大款愿意攀亲戚要地位,当个代表、委员啥的,目的就是能跟主要领导扯上关系,关键时刻领导说句话,也许就是身家性命。当然,他们更愿意请人吃饭,虽然大多是吃瞎饭。一到晚上你看各高档饭店,多是这种请吃瞎饭的人在操办。

走出家门之前,陶大年与老伴有几句对话。这几句对话,多少破坏了陶大年的好心境。老伴端着铁铲站在门口,像一尊黑脸门神。她似乎天生就是个不会笑的女人,尤其不会对陶大年笑。干巴巴的皮肤蒙在支楞起来的骨头上,眼角朝眉梢方向吊。她冷冷地看着陶大年,嘲讽说:“你还是想逞能?”

陶大年皱起眉头说:“你这是什么话?”

老伴说:“望湖楼在城外头,远,这是一;二一个,雪天路滑,你不想摔个腿折胳膊烂吧?”

陶大年说:“你就不会说句好听的?”

老伴固执地看着他。

陶大年提高声音说:“你是不是盼着我摔趴下?”

老伴坚决地说:“你不能坐那种蹦蹦车!”

陶大年有过两次坐蹦蹦车的经历,故意的。他想用这种行为告诉世界,我陶大年能屈能伸。其实这个世界上根本没人在意这些,是陶大年自己想多了。“我坐蹦蹦车咋了?老百姓能坐我就能坐。我想坐谁也拦不住。”

老伴喘着粗气说:“你非要这么跟我拧着?”

陶大年说:“别啰嗦,让我过去。”

老伴手里的雪铲“咣”扔到了地上,拧着身子去了屋里。

陶大年杯子往腋下一夹,错了一下步子,从铁铲上迈了过去。

【选读完】

尹学芸中篇《望湖楼》刊载于2018年第3期《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