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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记忆深处停顿

来源:《浙江散文》2018年第2期 | 丙方  2018年05月16日16:17

那扇曾经高大的木门,

正紧紧地闭着,

好像关上了某条时间的通道。

大街

石塘村很小,也就百来户人家,却有一条近千米长的“大街”。说是大街,却是不大的,三四米宽的样子。但在石塘人的眼里,这却是村内最大的路了,大得像是城里的一条街。

我欢喜大街上的大舅家,大约是因为这条街路。街的中间铺着长条形的石板,余出的位置,就用了鹅卵石填充。街道两旁是清一色的木板门,这些历经多年雨淋日晒的原木门板,被冲刷出一条条粗壮的沟壑,花白花白的,像是洗尽铅华、堆满沧桑的老人。街路的人家一天的生活,大多是从一块一块地卸下门板开始的。白日里,这些卸下的门板有许多用途,可以晒被子、晾杂物,还可以搭成地铺。我和弟弟最欢喜这门板铺成的临时地铺。一块块门板像拼积木般齐整地摆在堂屋的地面上,就成了孩子可以摸爬打滚的所在了。玩着玩着,一个个就趴在门板上睡着了。这个时候,总有徐徐的风吹进来,燕子从堂屋里一会儿飞进,一会儿飞出。

大街上,每户人家的门口都会摆着各式各样的石凳,或是条形石板,或是大小不一的石敦。这些石凳在各自的屋檐底下,早就被日子磨得溜光黑亮。夏天的傍晚坐在石凳上,外婆是不允许的,说是石头太烫,那些暑气会经过孩子的屁股,灼伤孩子的脾胃。所以,夏季的每个傍晚,外婆都会拎出几桶水,用老蒲瓜做成的瓢子往石凳上一瓢一瓢地淋,淋够了,就顺势往大街上一泼。于是,那些傍晚的门口就会有一股子清清凉的阳光味了。

傍晚,大街上的人就会陆续多起来。老人摇着扇子一边纳凉,一边唠着家常;小媳妇取出永远打不完的毛衣漫不经心地打着,互相扯着家长里短的;姑娘和小伙子换上清爽的衣服,开始打情骂俏;男人多是打着赤膊天南海北地吹,或是三五成堆地下棋;小孩子却是坐不住的,沿着大街往疯里跑,从东首到西首,没有一处是不能钻进去的……

小的时候,对亲戚没多少概念,以为整条大街都是我的亲戚。每年正月到外婆家,总要从大街的东头吃到大街的西头。这些街坊我不是叫舅,就是叫姨,再年长的就是叔公叔婆什么的。我总是以为,每一个称谓必定代表一种关系,这种关系,总该是带了点血缘什么的。因此,我的眼里,这整条的大街就都是我的亲戚了。大街上有一个我叫叔婆的老人,她满头的银发铮亮,脖子、肩膀、额头上总是吸满又圆又黑的乌痧。每次我过来,她总要模仿着我的口音说:又来了,到“婆”这里来了!我的口音与石塘人有点不同,叔婆总要纠着我的口音说笑,每次我都得愤恨许久。那个时候,我的心底多么愿意自己从来只是石塘村的人啊,能和石塘村的孩子一起上学,能说一口纯正的石塘话。

埠头

大舅家的大门面向大街,后门正对着大溪。后门外是一小块空地,空地的下面是高高的防洪坎,小心绕过几级十分陡峭的石阶,就可以直接走到大溪的埠头了。

大舅不喜欢热闹的大门口,独独喜欢这寂静的后门口。晚饭后,大舅冲了凉,总得泡上一壶浓浓的绿茶,取出他心爱的凤凰琴,摆在后门口的凳子上。端坐在埠头上的大舅,或冥想、或抚琴、或品茗,完全不似农田里挥汗如雨的大舅……我注意到,这个时候的大舅,眼睛是迷离的,他的目光似乎停在近处的埠头,又仿佛已经越过埠头,越过大溪,甚至越过了大溪那边重重叠叠的大山。大舅于我是神秘的,更是高深的。母亲常说大舅是个学识渊博之人,说他读过《七侠五义》、《薛刚反唐》、《封神演义》这些听起来十分深奥的古书,说他是个懂历史、通音律的人。尽管大人们都说大舅这样那样的好,但我眼中的大舅却是孤独的。他没有大街上其他男人爽朗的笑,每天除了下地干活,就是抚弄那把破旧不堪的凤凰琴。在我幼小的心里,大舅是和那把凤凰琴一样神秘的。当我终于长大,可以网上搜索凤凰琴是一种什么乐器的时候,大舅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匆匆地去了。送大舅上山的那天,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我的眼里却只出现那架古琴。我很想知道,离开大舅的那架琴,是不是被永远地遗忘在阁楼了,是不是会慢慢生锈、腐烂,直到一个音也按不出来。

大舅家和另一户人家中间,有一条通往大溪埠头的小弄。每个夏天,小弄里的风总是特别大、特别凉,我们孩子总爱坐在石阶上,让风经过脸庞,穿过耳畔。小弄的一头连着陈旧古老的大街,另一头连着鲜活生动的埠头。这串石子铺成的台阶,斜斜地挂在在大街的侧面,在高高的防火墙中间,显得又细又长。从大街往小弄里头看,就像拿了一副望远镜,在窄窄地镜头前方,慢慢呈现出深远的辽阔。那时的大溪,是宽广和清亮的,一条条渔船穿梭其间,漾起的波纹在太阳底下摇曳生光。埠头上苍翠的古樟,浣洗的妇女,以及垂钓之人、游泳之人,还有偶尔掠过的白鹭,无不构成江南水乡最浓郁的情愫。

母亲是欢喜埠头的,每每说起这里,她的眼睛会特别的亮。母亲常说她是一个钓鱼高手,说她小时候在这个埠头钓过很多鱼。母亲还能说上许多鱼的名字,什么石斑鱼、青鱼、白鲢鱼的。我是不懂鱼的,更不会钓鱼,外婆说埠头太危险,总是连靠近都不许。我所看见的母亲,她的日子之间,是一丁点儿的缝隙都没有的,更不用说带我去钓鱼。事实上直到现在,我还没见她拿过钓鱼竿。我的心底,总觉得母亲说她会钓鱼只是在吹牛。

供销社

供销社在大街的西头。从大舅家出发,经过一扇又一扇的木板门,再绕过一排猪舍,远远地便能看见立于村头、显得特别高大的青砖砌成的墙体,这便是供销社的侧墙了。供销社的墙脚和别的房子是不同的,它的墙根处浇铸了突出墙面几公分宽的防水台。大人们是沿着防水台边上的大路走向供销社的,我们小孩子却是侧着身子沿着防水台走到供销社的。二三十米的防水台,我们这些孩子可以反反复复地走上很久,不知道留下多少快乐的脚印。

供销社在村子的所有建筑里无疑是最气派的。它特别高,正中是两扇厚厚的木头门,很重的样子,关上时大概连小偷也会望而生畏。开着时,拉向两面的墙,大门也会宽阔了许多。大门中央的青砖砌成的门楣上方,有一颗硕大的五角星。大概是因为这颗星星吧,我和弟弟总觉得这里比其他地方要庄严得多。

供销社自然也是我童年最爱去的地方。每次外婆说,谁去打酱油啊,我和弟弟就得争先恐后地去抢了。但外婆通常都会让我们姐弟一起去的,还特地交待,打完酱油,可以用剩下的钱买些爱吃的。弟弟爱吃薄荷糠,我却爱薄荷糕。姐弟俩每次都要为买什么争个半天。

对供销社印象最深刻的,是两条长长的铁丝和挂在铁丝上的夹子。铁丝连着柜台最左边到最右边。用得最多的好像是卖布的,扯下一块布后,售货员会写下一张纸条,夹在铁丝上的夹子上,再轻轻一甩,那纸条就随着夹子箭一般滑向另一个售货员。那时,我觉得这就是天底下最潇洒漂亮的动作了,每次总要驻足许久,在心里模仿无数遍。那时的售货员也不叫售货员,而是叫“同志”。同志这个称呼,是神圣的,是代表着吃公家饭的、有文化的。母亲每次带我们去供销社时,总会一遍又一遍地教我们的礼貌用语就是:同志,我要买××。

供销社门口有一片很大的空地。空地上经常有拖拉机开进开出,一麻袋一麻袋的物资被运到这里,再由装着小轮子的小推车送进供销社的仓库。我喜欢看这种忙碌的场景,不仅仅是因为看热闹,更多的是因为这里有很浓郁的工厂味道。那个时候,对和工厂有关的东西总是特别崇拜。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工厂应该代表着先进的科学技术。而母亲的眼里,工厂却是一种身份,一种极其荣耀的身份。这种观念一直很大程度地影响着我,以至于后来的念书,竟也选择了工业类的学校。

再去石塘时,特意去了趟供销社。在石塘村一排排林立的小洋楼里,供销社几乎完全被淹没了,显得格外矮小、破旧。那扇曾经高大的木门,正紧紧地闭着,好像关上了某条时间的通道。经过时,我仿佛听见大门用力扣上的声音,重重地落在我的胸口。透过无数的喧嚣,我又一次看到大门之上那颗褪了颜色的五角星,以及那些早就旧了的人和事。

本文刊发于2018年第2期《浙江散文》。

作者原名吴勇霞,笔名丙方,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诗探索》等刊物,有作品获奖和入选各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