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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圆舞曲

来源:黑龙江日报 | 李云迪  2018年05月16日09:04

屋子里缓缓飘岀春天圆舞曲,那音乐就如春风似的吹了进来。她轻盈地旋转起身体,房间里立刻斑斓起来,像是一阵风吹乱了花园。

春天还是悄悄来到了。翟大夫难得有时间回一趟家。家里景物依旧,上面浮着灰尘。她的目光落在茶几上,一炷藏香零落成灰,像是岁月发岀的叹息。墙壁上挂着丈夫的遗像,笑容还是那么生动和新鲜。她的丈夫是兽医,和牲口打了一辈子交道,养成了缄默的性格。生活得虽然有些委屈,但是很干净。干净得没有任何嗜好,没有任何朋友,没有任何绯闻。三年前的一个夜晚突然心梗,干净地去了那个世界。走之前他做了件唯一可书可点的浪漫之事,就是去商场给她买了件红绒衫,作为新年礼物送给了她。这件礼物让这个灰暗的家庭有了太阳的光彩。因此,她很满足,她不怨恨命运,也不怨恨这个木讷的男人。

家里有男人才是完整的。丈夫走了让她形影孤单。不约而至的退休生活让她异常冷落。白天影子跟在后面,夜晚残月陪在身边。她一页一页撕去日历,时光就像纷纷落下的枯叶。她的黑发变成白发,头上好像栖落着白云。她去救护站认领了一只流浪猫,白天四目相对,晚上同床而眠。生活就像跛了脚,每天过得很艰难。偶然听到老年福利院招骋保健大夫,她应骋了。于是,她去了老年福利院,猫又回到了动物收养站,她们都各自回到了原来的那种生活。

老年福利院的工作很忙,忙得没日没夜。只要有点时间她就会回家看看,她的心里放不下他。丈夫走后,家里的摆设没有变化。他穿过的拖鞋还是一反一正地放在门口。他换下的白衬衫还没有清洗,领口还留着汗渍。挂在衣柜里的西服还有着褶皱,上衣的口袋还插着圆珠笔。剃须刀摆在床头,里面仍然保留着黑色的须屑。担心丈夫下班回来会摸黑,客厅的灯从来就没有关掉。她不相信丈夫已经离开这个家,每天都在等他。她坐在床上呆呆想着往事,许久才抹去潮湿的泪痕。她找出丈夫送给她的那件红绒衫换在身上。屋子里缓缓飘岀春天圆舞曲,那音乐就如春风似的吹了进来。她轻盈地旋转起身体,房间里立刻斑斓起来,像是一阵风吹乱了花园。

翟大夫从家里回到老年福利院天有些晚了,老人们还在大厅里看着电视,电视节目似乎让老人打不起兴致,有些老人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盹。翟大夫换上白大褂,拿着听诊器去了特护病房。这里出奇的安静,床上大部分都是丧失自理能力的年迈老人,在苦捱着人生最后的时光。床是固定的,床上的主人却在变化。她先为金大娘测量血压。这个老人养了一双儿女,他们都先后去了国外,没有办法陪在老人身边,儿女只能定期寄来赡养费尽其孝道。她全身瘫痪了,只有两只眼睛还在人间行走。老人想念儿女,每天以泪洗面,脸色就很苍白。她把翟大夫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她在这里已经躺了十几年之久,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变化。在这个房间唯一腿脚好的是88岁的邱奶奶,她少年丧母,中年丧偶,老年丧子,尝遍人间苦涩。腿脚虽然没有什么障碍,只是一刻不肯安静。每天穿得花枝招展,拿着一支褪色的塑料花,像只蝴蝶似的飞来飞去。夜深了,翟大夫将金大娘安顿好,又哄着邱奶奶回到床上,看着老人像襁褓中的婴儿睡熟了,才悄悄离开这里。

每天早晨是翟大夫最忙碌的时候。早早醒过来的耄耋老人都会挤到她的诊所。这些老人们看到初升的太阳显得很开心。这个时候往往让翟大夫有些应接不暇。有老人的地方每天就有不同的故事。有两个老人因为一盆花发生争执,都说是自己养的被对方拿走,由此闹起了不愉快。护理员过来调解都无济于事。翟大夫有自己的办法,她去花卉市场买来一盆相同的花才平息了矛盾。身材魁梧的赵大海曾是一家企业的负责人,大胆改革,勇于创新,让危难的企业转亏为盈。企业一年一个变化,三年一个台阶,焕发出勃勃生机。可是他退休了病却找到他。他患的是阿尔茨海默症。家里雇了个男保姆陪着他,每天领着他坐在诊室里,痴呆呆地看着进进岀岀的人,没有一丝表情。他病了,他曾经所在的企业也病了,没几年的时间就倒闭了。有对老夫妇一生很和睦,老了老头儿却生了疑心,怀疑八十多岁的老妇有了外遇,每天像特务似的跟踪着老妇。翟大夫一手拉着一个,耐心听他们争辩却笑不作声。他们吵累了就会去睡,醒来又会继续吵闹。唯有一个老人与他们不同,他年岁不很大,下肢伤残,每天摇着轮椅过来,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是这里多余的人。他的目光深邃,脸色红润。每天按时过来,按时离去。左手摇着月亮似的轮子,右手摇着太阳似的轮子,日复一日不曾有过改变。

翟大夫有些力不从心,但是很敬业。她知道人老了都会变成孩子。翟大夫是个生性胆怯的女人,尤其惧怕死亡。她在医学院求学时,看到那么多的人体器官泡在福尔马林里,都不敢睁开眼睛去看。选择学医不可避免触碰死亡,她最终还是确定了映像专业,认为可以不去面对死亡。自从经历丈夫的死亡之后,她突然觉得死亡并不可怕。她看到丈夫停止呼吸后的面孔更加白净和清冽,手心依旧那么温暖,就想死亡一定也是轻松的。翟大夫成了老年福利院人生驿站的送行天使。她尽心地陪护他们,哪个老人离世她都会陪送最后一程。她常为逝去的老人沐身更衣,帮助亲人选择老人出行的良晨吉时,也劝慰悲恸的亲人要恬淡面对。孝敬不能做门面,奢华不是最好的送别方式。不忘故人遗言也是对他们最好的祝福。她甚至会为不同命运的远行者写悼词,那字字泣泪的文字仿佛是照亮天堂的星星。她感到很累,又不觉得累,她和每个老人建立了深厚的亲情,而亲情是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干涸的花朵。

由于过度劳累,翟大夫终于大病一场。突如其来的胃岀血让她在工作岗位上昏迷过去。待她苏醒过来时躺在洁白的病房里,眼前晃动着模糊的面孔,他们都是和她朝夕相处的老人。窗外射进暖暖的五月阳光。在她生命垂危的时候,医院一时没有可输给她的血型,她的血型是极为罕见的“熊猫血”,过多的失血让她命悬一线。消息惊动了福利院的老人,大家纷纷拥挤在医院,伸岀胳膊要求抽自己的血。幸运的是在这些老人之中就有一个人与她配血成功,这个人就是那个摇着轮椅的残疾人,他毫不犹豫地为她输了血。此刻,他在另一个病房里静静的休养。翟大夫知道了和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深深地感动了。她在住院期间,每天都有老人过来看她,拉着她的手坐在她的床边嘘寒问暖,这个时候她才觉得是幸福的,才真正感觉到在这些老人中间,她其实才是个孩子。

她在老人温暖的目光里幸福着,很快痊愈了。她岀院后的第一件事是回家。她惦记着他。家还是那个家,一切依旧,只是季节换了,外面杨柳吐青,春光无限。她把所有的窗户打开,似乎要把整个春天迎进屋来。她细心地擦去屋子里所有的灰尘,房间里立刻明亮起来。她郑重地重新点燃了一炷香。香火有声,耳边就响起了丈夫的话语,她的目光又落在丈夫凝固的笑容中。这时,忽然脚下有些动静,低头一看是一只猫,她曾经收养的那只猫。它身上脏兮兮的,眼睛里满是委屈。她心一热,抱起它来把脸埋在那团柔软之中,像是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孩子,忍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她把家里一切都料理妥当,和猫一起回到了老年福利院。

这个周末,老年福利院开了个联欢晚会,欢迎翟大夫回到工作岗位。市卫生局的领导来了,慈善团体的代表来了,老年福利院的院长来了,能来的所有老人也都来了。大厅里喜气洋洋,就像过节一样热闹。欢乐写在每个人的脸上。在和煦的春风中,大厅里响起美妙的春天圆舞曲,翟大夫穿着那件红绒衫接受了院里献上的鲜花。接过鲜花她在寻找什么,终于找到了那缕熟悉的目光,她走到那个轮椅面前,深深向他鞠了个躬,把那束鲜花送给了他。全场一下欢呼起来,掌声似海浪般轰响着涌了过来。

外面的迎春花一片灿黄。

《春来塞北》 版画 王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