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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亲

 | ydwu2014  2018年05月16日08:46

人生最大的无奈,应该说是,生命的不再。曾经许许多多的记忆任岁月的剥蚀,慢慢地淡忘。即使有些模模糊糊地记忆着,但时过境迁,也就难以寻到半点蛛丝马迹了。

鬓花白,春愁渐浓,乡愁渐浓。在浅睡的梦中,于寂寞的独处,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儿时的往事。每逢清明、重阳,又蓦然忆起作古的祖父母、父母以及与此关联的一些亲朋戚友。这种别绪离愁在父母先后离去后,尤为浓烈。对他们的怀念之极,由此触发对诸如舅爹、舅舅等亲戚的思念。儿时的幕幕往事随着眼前浮躁的退潮,逐渐浮出脑海。但是,由于少小离家,成年后很少能够见到这些亲戚了。特别是,祖母去世后,舅爹们也陆续离去。祖母娘家的亲戚我几乎不曾见到。

父母在,我偶尔回家听起父母谈到祖母的侄子们来家做客的事。父母不在,就没有人再跟我提起他们了。年轻的时候,尽管我在家乡工作了几年,也有机会去祖母的娘家去看看,因为不怎么热衷于走亲访友,也就失去一次又一次机会。离开家乡后,诸多缘由让我暂时忘却了这些情结。

然而,人到中年,怀旧狂袭。儿时的一些往事鬼使神差地再现。譬如,我常忆起儿时正月初一去舅爹家拜年的事——

儿时,祖母健在,父亲对她老人家十分孝顺。每年正月初一,不是自己带着我或哥哥,或者叫哥哥带着我去英山东河的雷店区江畈大队郑家湾,给祖母的细婶和弟弟们拜年。

上世纪七十年代,物资相当匮乏。我家是西河的金铺区夹铺大队。西河比东河相对要富裕些。我们每次去总要给大舅爹、细舅爹每家带上一块两斤左右的腊肉、一斤红砂糖、几斤油面。除此之外,细舅爹家要多给一斤冰糖,因为细舅爹的母亲是祖母的细婶,当时她老人家八十多岁了,人清癯,腰板硬朗。丈夫是红军战士,战场上牺牲多年,她老人家守寡几十年,带着寡汉细舅爹生活。细舅爹家好像单独住在一个只有两户人家的小湾子里。房子是集体提供的,门头上悬挂一个铝质的“革命烈士”牌匾。

细太家(细舅爹的娘)辈分最高,我们每次首先得去给她拜年;又因为细舅爹家人少屋阔。夜晚多半住在他家。有一年亲哥临时有事,祖母要堂兄和我去给舅爹们拜年。堂兄在路上跟我说,细舅爹家是过去的祠堂,国民党在祠堂里杀害了几个共产党。所以,到了晚上经常闹鬼。

我自此以后,不敢在细舅爹家住宿。一到细舅爹家吃完细太家给我们煮的糯米饭后(这种饭只有过年时农家人才能吃到),就闹着要去大舅爹家住。

大舅爹家住在一个有些年代的大湾子里,许是叫郑家湾罢。黑瓦白墙的房屋有些破旧,大约住着几十户人家,中间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将湾子分成两大部分。大舅爹家靠近路,好像有三间房子。不知大舅母哪年去世的,我从未见过。大舅爹带着四个儿子,生活看起来比细舅爹家还艰苦。大表叔木讷,三十好几了依旧单身;二表叔嘴甜,一只脚有些跛;三表叔热情,说话时像拉风箱似的;细表叔顽皮,比我大不了几岁,我们玩得来。我总是和细表叔睡在一起。一有空,细表叔就带我走河中长长的、颤悠悠的独木桥,到对面的合作社买火炮和鞭炮玩。细表叔会用板车钢丝头做成火炮枪,或者用板车轮胎和树叉做成弹弓……

因为当时零花钱极其有限,火炮玩不了几下就没了。我总为此郁郁寡欢。大舅爹见我这种样子,不问我咋了,就给我一分钱,喊细表叔带我去买火炮。我高兴起来。但马上又忧心忡忡的——每次怕走独木桥。记得第一次父亲带我走独木桥,走了几步,我趴在桥上不敢动。河水结冰了,但眼睛往桥下一看,心直跳。父亲没法只好背我过桥。

为了买火炮,细表叔每次屁颠屁颠的,走得快,把我甩得老远。我必须壮着胆子,走一段歇一会儿。细表叔见我这样,总是咧嘴笑,接着喊——快点哟,合作社关门后就买不了哟!

我心急火燎的,硬着头皮追赶。没想到,胆子大多了。

冬天的日照本来短,等我们买好火炮后,太阳快下山了。冷风在河边吹起来,嗖嗖的有些阴森。细表叔说,河边到了傍晚爱闹鬼,说得我毛骨悚然。于是,顾不了独木桥的战战巍巍,身不由己似的,快速通过。等见到两棵高大的茂盛的松树后,我的心才镇静下来。

这两棵古树立于郑家湾的湾口。每次见到它们,我就知道我们的目的地到了。是的,从西河夹铺鲍家山翻山越岭个把小时才到东河雷店,然后走个把小时的河边公路,才到江畈村。过河之后,就能望见这两棵参天松树……

儿时的这件拜年往事随着我的追记,越发清晰了。如果加上从老家翻山路过山中一家林场见到的一位慈祥的塌鼻子奶奶(听说是做姑娘时喜闻山上的映山红将鼻子闻坏了),每次见到我们时的热情,以及有一年我随祖母回娘家从另外一条山路回家路过她三妹(我的三姨奶)家时,三姨奶对我的爱,我想,这些已经沉积的记忆基本复活了。

为此,我要感谢昨天的英山之旅。

昨天,周日,母亲节。阳光分外的好,天气也格外地爽。妻邀我回浠水看看她妈。

在回浠水的路上,我想这难得的周日,难得的明媚的初夏!何不回英山老家,看看网上文人骚客们近段闹得沸沸扬扬的章家寨,去会会故友呢?

妻的兴致一下子被我调动起来了。到达浠水,我们看望老人后,便匆匆赶往英山。

途中,接到新认识却一见如故的朋友真情永恒的信息。她在我朋友圈里,自然看到了我发在圈子里的一首题于车上的七绝。因此问我回不回英山,如果回,她的爱婿郑小威正好在英山,可以让他陪我在英山转转。

我真是太高兴了,满口答应了她。同时,我发了一条短信陶家宗兄,说自己回英山了,多年不见,希望一晤。

几乎是同一个时刻,我们三路人马汇合在县建行门口。

小威,我们前几天在黄州见过。他中等身材,面带微笑;可是,和他一起下车的举止端庄的女孩,第一次碰到。没等我问他身旁的女孩是谁,小威抢先一步告诉我,这是我姐小兰。

哦,真好的一对姐弟!我高兴地迎上去。

小威问我下午的行程。我们到英山时已是下午两点多了。

我告诉他,去章家寨看看。妻说,上次小威说桃花冲小镇建设得好,想去桃花冲。

已经立在一旁的陶兄见状,忙说,我们首先去位于城关不远处的古英山县城章家寨,再去桃花冲。

大家异口同声,赞同陶兄的决定。

章家寨犹如久处深闺的少女,在智者的开发下,犹抱琵琶半遮面。我有幸 一睹满载沧桑与充满文化气息的章家寨风光,亦领略无数文人骚客诗词歌赋中描绘的意境,也见到了久别的现隐居此地的同村立平兄。感慨良多,却不便久留,时间不早了,还得去美丽的桃花冲。

路上,我偶然聊及祖母的娘家郑家湾,无意中引起了小威姐弟的注意。

小兰说,她们就是郑家湾的。

顿时,我与他们的距离拉近了许多。我聊到河里的独木桥,古建筑村落,湾前的大松树……他们一一说是。

我说,祖母的弟弟是姓甚名谁。他们说,至于已经作古的老一辈不曾见过,但健在的,吴叔所提到的表叔们,他们知道。我的这些表叔,他们应该叫爹。因此,管叫我也应该是表叔了。

我尽力向他们描述儿时来郑家湾的见闻。并说,如果有闲,我会去郑家湾寻亲。

小威边开车,边说,如今吴叔提到的大树、独木桥、老屋不在了。等会儿路过,我带您去湾里见见几位细爹(也就是我的表叔)。

妻子曾听我多次谈及有关祖母及其娘家的往事。我跟她多次说,1983年春在黄冈南湖读中专时,收到父亲的来信,说祖母不幸去世,怕耽误我的学业未能通知我赶回家守孝,而遗憾终生。她马上说,那太好了,我们先去奶奶娘家寻亲吧。

经过四十年的改革开放,昔日的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那时的泥土河岸加高加固了,那座独木桥去年被竣工的水泥钢筋大桥取代了,两棵高大的古松不见了,偌大的郑家湾的老屋也夷为茶园……儿时的记忆显得苍白,显得虚无。我的那颗漂泊已久的心被重重的击打了几下,说不出的难受。

小威开着车,沿着我的记忆在水泥乡村公路上蜿蜒以行。不停地告诉我这儿是曾经的老屋,那儿是曾经的古松。然后,来到另一棵古松遗址停下车。他告诉我,前几年刮风下雨,古松被折断了,村民将大树挖掉了。叫我就站在树的原址,给我拍照留念。

我看着绿油油的茶园、庄稼,心情没有轻松起来。时光太无情,社会太无情,曾经的许多东西一去不回了。真是物非人非,不堪回首,悲喜交集!

小威小兰见我如此伤感,催我去看他们的细爹我的表叔。

因为尚要赶路,我不敢留恋、多愁,随着他们来到了二表叔的家。

二表叔脚有些跛,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二表叔却没认出我来。我自我介绍良久,他才记起我。我问了细舅爹家和几个表叔的近况。他说,细舅爹家没有人了,大表叔还是单身,上山放羊去了,三表叔死了几十年,细表叔在附近也建了新房,日子过得不错,但今天不在家。

我们或站或坐在他家客厅。钢筋水泥混合土建造的新居还算宽阔。我问细表婶呢?

他说,早年就走了。我儿子,你表弟前几年到深圳打工学得一手好厨艺,现在镇附近开了家餐馆。

我不断地流露对往事的伤感与留恋。

这时一个瘦削的老头儿来到门前。我们彼此对视,都没有什么反应。二表叔说,这就是大表叔,今天巧回来早。

我立马走到大表叔的面前,亲切地喊他大表叔,并自我介绍。但大表叔说,不记得我了。我将祖母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跟他讲,他还是没说能够记起我。过一会儿,他从上衣荷包里掏出一方白底浅蓝格子的旧手拍,说,这是你丫(母亲)在我二姑死时交给我的。 你丫说,我二姑死前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