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烙在记忆深处的痛

 | 罗银湖  2018年05月16日08:39

时光的河流,可以冲走心中无数的记忆。不管是曾经的悲伤,还是曾经的欢乐;不管是成功的喜悦,还是失败的烦恼。然而,有一样东西,却让你刻骨铭心,痛彻心扉,终生难忘。那就是,当你眼睁睁地看着你最挚爱的亲人无奈地、不舍地、抱憾地离去时,而你却是那样地无助,那样地无能为力……

——题记

小外甥先平的离世,让我整整自责、痛心、悔恨了三十年。外甥离世那年才十二岁,外甥有一张圆圆的脸蛋,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那双大眼睛里总是透着一股伶俐和聪慧。他说起话来,快人快语,只要见过他的人,没有不被他的天真可爱所吸引的,亲戚邻居们也没有不喜欢这个懂事的孩子的。

那一年我在村小学当老师。一天,大姐步行了十多里路,火急火燎地来到我们家。一见到父母亲,大姐眼泪便哗哗地流了下来。正在做饭的母亲忙停下手里的活,急忙走上前去,扯起衣角给大姐擦眼泪。“你怎么了?大丫?”母亲一问,大姐哭得更凶了,眼泪象下雨一样,越流越凶。

“是婆家人欺负你了?还是?”正在一边用高粱桔扎扫把的父亲也站了起来,关切地问。

“没有人欺负我。是平儿,平儿他……”大姐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平儿他怎么了?”父母几乎异口同声地问大姐。

“平儿,平儿他得了白血病。”大姐绝望地回答。

父母亲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大字不识几个。对肚子痛、腿脚痛这些乡下人常犯的病,可能还很熟悉。而对这种病,他们几乎连听都没听说过。

当时,中央电视台正在热播一部风靡全球的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剧中女主人公幸子得的就是这种病,幸子的遭遇,引起了广大观众的极大关注。人们为幸子人生的不幸而泪流满面,更为幸子与病磨顽强抗争的精神而折服。但是当时中国农村有电视机的家庭,少之又少,大多数人,尤其是身为农民的父母亲,几乎无缘看一眼电视。因为在学校任教,所以,只要一有空,我就经常守在学校那台十一英寸武汉产黑白“莺歌”牌电视机前,看新闻报道和电视剧。所以,对这种病,我略知一二。

我用自已的理解,跟父母亲解释说:“这种病就是血液內的白细胞增多。说通俗点,就是血液全部坏死了。”

“那可怎么办哪?”母亲听我这么一说,脸色变得铁青,她着急地问,“血都坏了,那不就没得救了?”

“那该怎么办哪?”父亲仰天长叹一声,“我的外孙子怎么会得这种病啊?”父母亲和大姐一样,都“呜呜呜”地大哭起来。

“那外甥到医院去了吗?”我惊恐万状地问大姐,“有钱吗?一定要好多钱吧?”

“是要好多钱啊!”大姐一边哭一边说,“我就是来弄钱的啊!”

在这个时候,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钱更重要,更珍贵的了,它是生命得以延续的唯一保障。那个时候农村刚刚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我们家的经济条件,用一穷二白来形容,可以说毫不为过。我在村小教书,每月工资三十块钱。每次工资一发,就全部交给父母亲买化肥农药,用在农田里了。

这可该怎么办啊?父母亲瞅瞅大姐又望望我,大家都没有了主意。可孩子得了这种病,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为孩子治啊!

“四伢子,快拿绳子来。”父亲吩咐我,“我们把那头猪拉到食品站去卖了。”

母亲快步跑到外边,去叫隔壁的三叔幺叔来帮忙。我拿了两根套牛耕田的麻绳,和父亲一起走到猪圈。猪圈里有两头猪,那头大的,是年初养的,准备给三哥年底结婚时做喜猪用的。小的那头,则是准备等大猪杀了后,继续采积农家肥的。

隔壁的三叔幺叔过来了。三叔在后面将大猪的尾巴紧紧地拉着,幺叔和我一边一个,紧紧地扯着大猪的耳朵,父亲则用麻绳在大猪的脖子上套着圈儿。大猪如临大敌似地左右前后乱撞着,乱蹦着,乱拱着,如同上刑场一样,尖声嚎叫着。嚎累了,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粗气。费了好大的周折,我们终于将大猪捆绑在架子车上。然后,我,父亲,母亲,大姐几个人,象押解犯人一样,把大猪拖到了区里的食品站。

食品站的工作人员左瞅瞅,右看看,一边说大猪太瘦,价钱不能出高。一会又说猪的肚子里食水太多,要等猪把屎和尿拉干净才能过磅。总之一句话,你们养的猪子不好,要低价收购,看你们怎么说。

“同志哥啊,这可是用来救命的啊!”父亲一边奉烟给工作人员抽,一边拱手向他们作揖行礼。

“救什么命啊?一头猪能卖几个钱?救得了谁的命啊?”工作人员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把磅秤推过来。

经过一路的挣扎,猪子已经没有了力气,蔫蔫着脑袋。

“快些同志哥。”父亲焦急万分地催促着。

“着什么急啊,老哥?就算看病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吧!”工作人员抽着父亲递过去的烟,慢悠悠地说。

我真恨不得甩那人两巴掌,太不把人的事当做一回事了。“你能快些吗?同志!”我望着他,催了一句。“你少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母亲白了我一眼,大姐也眼巴巴地望着那人。

“好了。我不跟你小青年计较。”工作人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把猪抬到磅上来。别让它挣脱跑了。”

我和父母大姐齐齐动手,把猪抬到磅秤上。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八十块钱后,大姐头也不回地慌忙跑走了。母亲在后来叫道:“大丫儿啊,你快搭车回去,弄孩子上医院,我们想办法弄了钱,就给你送过去!”

我和父母离开了食品站,急匆匆往回跑。跑到半路上时,父亲忽然记起什么似的,对母亲说:“你和四伢子快回去,我去找一个人,看能不能借到一些钱。”“谁啊?”母亲有些期待地问,“区上你又没有熟人。”

“区里的财经主任,你忘了?”父亲说,“上回到我们家去的那个高个子。”

“好好好,不啰嗦了,你快去快回!”母亲催促父亲,“借得到借不到,都快点回来啊!”

区里的财经主任我认识,叫徐业材。我在H省军区工作的叔父春节回家省亲时,徐业材到我家来过。父亲去区里了,我和母亲几乎一路小跑回到了家。

没过多久,父亲回家了,一付垂头丧气的样子。“借到钱没有啊?”我和母亲望着父亲,母亲紧张地问。“他不肯,他说那是公款,他不敢随便挪用,”父亲有气无力地说,“哎,别提了!”

父亲不说,我也知道个中原因。叔父回家省亲时,徐主任到我家,吩咐我叔父,把他的大儿子弄到叔父手下去当兵,叔父当时就拒绝了。所以,现在父亲有事求他,他肯定不会帮忙了。

父亲又向三叔借了一架板车,和我把堆在禾场上的棉桔装上去,叫母亲拿来绳子,把堆得老高的棉桔用绳子扎牢,绑紧。然后,我们又拖着满满一板车棉桔,到区里去卖给那些做包子锅块的人。

随后,我又到村小学找校长支了两个月的工资。我把父母亲东拼西凑的几十块钱,和我借支的六十块钱,总共一百多块钱,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骑上自行车,拼命地赶往大姐的家。

大姐已经把钱送到医院去了。姐夫的弟弟告诉我,外甥是前几天因发高烧,鼻子嘴里到处流血,还伴有抽搐,而送到医院检查的。医生诊断后,初步确定为急性非淋巴性白血病,让姐夫赶紧把外甥送到大一点的医院去做进一步的确诊和治疗。姐夫的哥哥在五七油田工作,他求单位领导派车把外甥接到广华医院去就诊住院的。我把钱交给了姐夫的弟弟,叮嘱他赶紧送去。

一个礼拜后,我又带着父母亲和我的哥哥姐姐们想方设法筹集的几百块钱,赶到广华医院,去探望外甥。外甥的脸一片惨白,精神不振。看到我去了,外甥显出有些激动的神情来。他柔弱地叫了声:“舅舅”,眼角流下了泪水。

外甥平时放假的时候,经常到我家来玩,他很喜欢捕鱼捉虾和钓鱼之类的。我家旁边有一个大水塘,外甥经常和我还有我大侄儿一起,在塘里钓鱼,有时候运气好,一天可以钓上五六斤小鱼小虾。

除了钓鱼捉虾之外,外甥对读书写作也十分感兴趣。我喜欢写作,当时是县广播站的通讯员,经常在省县广播电台报社发表一些新闻文学作品。外甥每次看到我写的文章,都要反复看几遍,还直夸:“舅舅的文章又发表了。舅舅真了不起。”

于是外甥自已也学着写一些小文章:写他在学校与同学们在一起劳动、学习的情景;写他听到的看到的想到的一些事情和感受。他的日记本子也写了一本又一本,我总觉得,外甥有一种读书习文的天份。

外甥患病这一年十二岁,读初中二年级。因为患上了这种病,需要反复检查、治疗,所以,姐夫到学校帮外甥请了长假。经过医院的及时救治,外甥的病终于有了些许好转。因为在医院住院治疗花费昂贵,所以姐夫和姐姐便让外甥出院,住在家里,带回来的药品和针剂,由村卫生室的医生帮忙处理。

外甥一个人呆在家里,很落寞,很无聊。他央求他父亲,让他父亲把他送到我家里来。外甥打开书本,一页一页地读着,还用红色圆珠笔把不清楚的问题做上记号。然后打开新华字典,一一查找。确实弄不明白的地方,外甥就让我给他做解释。由于受我的影响,外甥写的第一篇文学作品《在患病的日子里》,在《沔阳文艺》发表。看到自已的作品变成了散发着油墨清香的铅字,外甥激动地流下了眼泪。

可是没过多久,外甥的病情又复发了,发烧、呕吐、鼻孔嘴里出血,腿脚肿胀疼痛。姐姐姐夫又将外甥送到了广华医院,可这次医生说病情恶化了,比上次严重得多,必须立即转院到省里的医院。

外甥被送到了同济医院血液病科,高昂的住院费和医疗费用,姐夫一家人实在无力支付。亲戚朋友,凡是能借的,都已经借遍,怎么办啊?所有的亲人都为此愁眉苦脸,一筹莫展。医生警告说,要马上进行血型配对,进行骨髓移植,否则,病情会越来越重,后果不堪设想。

在走投无路之际,我忽然想到了:去找外甥所在的学校领导,跟他讲明情况,让学校发动学生,为外甥募捐。无论是多是少,只要能解燃眉之急就行。我怀着满腔的希望,来到了外甥所在的学校。我给领导们发烟,求情,讲明情况。个子有些矮胖的校长打着一脸官腔,蔑视着我:“请问你是哪儿的领导?”然后他怪笑着说,“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你想得太天真了。”我诚恳地告诉他说,我是县广播站的通讯员,我以一个新闻工作者的职责,请求他能发发善心,帮帮我的外甥,到时候我会写一篇文章,对学校师生帮助白血病患者,踊跃献爱心的事迹进行报道。也许是我太相信文字的力量,也许是我的天真的想法,引起了他的愤怒。矮胖个校长哼了几声,开始赶我了:“请你走开,记者先生,我们这儿不欢迎你。”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象被人抽了几个耳光。我愤怒地离开了学校,心里淌着血,眼里流着泪,回到了家。

外甥又回到了家,因为交不起医疗费和住院费。也跟之前一样,住到了我们家,带回来的那些药品和注射剂,也由村里的医生帮忙处理。

外甥跟我们讲起了在医院的一些见闻。他说每天都看到有人从病房里被盖上了白色的床单被罩抬出去,每天都听到有人伤心欲绝的哭喊声。也许,外甥根本没有意识到,下一个,可能就是他啊!

外甥虽然没有了先前的活泼,可却像全然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依然乐观着。一天下午,外甥拿出他写好的一篇文章《我要读书》,让我给他看看。文章用方格稿纸誊写得整整齐齐,外甥说:“舅舅,我耽误的课程太多了,我想快点去上学!你帮我发到报社去吧!”

我一字一句地读着,那是外甥用心和血写成的文字。这些文字感染着我,给我从来没有过的力量和勇气。我毅然地把外甥的文字投给了《人民日报》。

当时,《人民日报》并未刊发外甥的文章。但是,文章寄出两个礼拜后,外甥所在的学校,就收到了大批来自北京第十一中学的学生来信。在信中,学校师生这样写道:亲爱的先平同学,我们收到了《人民日报》转来的你的来信。读着你情深意切的文字,感受着你那颗珍视生命,热爱学习,与病魔顽强拼搏的心。亲爱的先平同学,你是我们的同学,我们的兄弟,我们的亲人,让我们用最真挚的爱心,用最温暖的胸怀,来拥抱你,有帮助你,来爱护你……我们北京市第十一中学的师生,将向你献出我们的拳拳爱心。期待着你早日康复,重回课堂。

北京第十一中学的师生们,已经用他们的行动,做好了向外甥献上他们爱心的接力赛,这是多么令人期待和喜悦的事啊!然而,令人捥扼痛惜的是,就在第二天傍晚,小外甥的病情突然恶化,七窍流血,带着对亲人的无限眷恋,带着对知识的无尽渇望,离开了这个他挚爱着的世界,和挚爱着他的亲人们。

小外甥走了,带着这份迟来的爱,留给了这个世界无尽的遗憾和悲伤。

也许他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也许,在某些“大人物”眼里,他甚至不如一棵野草。然而,在我心中,小外甥则是天上最亮的一颗星星。

小外甥啊,你是我心中无法抹去的痛。为了你过早逝去的生命,舅舅整整自责,悔恨,心痛了三十年啊!但愿天堂于你,不再有病痛的折磨,不再有来自外界的任何干扰和纷争;但愿天堂于你,是一片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