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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老汉

 | 李爱林  2018年05月16日08:34

郭老汉膝下无子。老伴在改革开放的头两年因“乳腺癌”去世,后来就是一个人单过。那年,他刚刚五十出头。

改革开放的时候,实行土地承包,队里家家户户统一执行队长的分配办法。

队里有个出了名的懒人,人称“三癞子。”分田的那阵子,队长心里明白,这个人难缠,他的田挨着谁,谁都会倒霉,总有扯不完的皮。这事比较棘手,思来想去,最后决定来个抓阄,抓在哪,就得哪。恰巧郭老汉抓的阄跟三癞子的田挨着,他的田在上面,三癞子的田在下面,这样一来形成了邻里关系。

那年春天犁耙水响了,各家各户都忙着躬耕整田下肥。郭老汉一贯是勤快人,心里放不得事,只要有点事,不睡觉也要把它干完。郭老汉又是一把种田的好手,他应用的老办法,下饼肥。饼肥下土后,通过发酵,肥效奇佳,那就看着庄稼蓬长。

一天,郭老汉一人忙里忙外,他先把田耕完,再下肥料,然后堵住放水的缺口,否则肥料会流失。晚上,忙碌了一天的郭老汉有些累了,就早早地上床睡觉,直到天亮,吃过早饭继续下田干活。当他来到田里一看,田埂被人挖了几个大缺口,水在“哗哗哗”地往外流,头天下的肥料一晚上被冲得精光。郭老汉看着此事,心里火冒三丈,这不明摆是有心害他吗?

郭老汉正生气的时候,三癞子也来看田了,口里还哼着二郎调,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郭老汉先还准备和他打个招呼,看到他那副德行就没理他。

三癞子心里在盘算:只要他一开口说放水的事,我就可以说,我田里需要水,水是高处往低处流,这是天经地义的。

郭老汉心里明白,猜死了是三癞子干的好事,不就是他把上田的肥冲进他家的田里吗?如果让肥料沉一天,再放水也不迟,可他就是瞅在这个节骨眼上占便宜。再说那点肥料值不了几个钱,关键是耽误了下种的时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寸光阴一寸金。

三癞子看着郭老汉没什么反应,心里在暗暗自喜:这个郭老汉是不是有点那个?其实郭老汉是在装糊涂,懒得与他吵。

接着郭老汉赶紧回家,又背来几袋豆饼粉,继续撒在田里,下种只好推迟一天了。在他撒肥的时候,那个三癞子明目张胆地当着他的面又挖开缺口,想继续放掉撒下的肥料。郭老汉看到这种欺上人头的行为,就上前与他理论:“你何必这样昧着良心捡便宜呢?你去买点饼肥,撒到田里不就得啦?”

三癞子痞着脸说:“老哥,你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可我是家大口阔,哪有钱去买肥呀?”郭老汉一听这话,像是在戳他的心,本来郭老汉失去老伴,心里一直都还痛苦着,他说这话,不是在伤口上抹盐吗?郭老汉狠狠地说了一句:“你说话道德点。”三癞子不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恶狗咬一口,说:“你忘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吗?你的意思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是吧?”他这一句话又一次戳进了郭老汉的心窝。因为那是郭老汉心里始终挥之不去的一块伤疤。一听这话,心里就疼,泪往肚子里流。

那是解放前的事。郭老汉的母亲年轻时嫁给了外村五里路远的一个姓郭的年轻人。在他母亲怀上他五个月时,他的父亲突然得病去世了。他的母亲自然成了寡妇,但他的母亲年轻时非常漂亮能干,纺棉织布,针线活、田地活样样能干,村里没人不夸的。但是他的父亲死后,自然会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尤其是那些单身男人。就在那年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的叔伯弟弟突然摸到她家,执意要娶他的母亲,说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意思是怕他的母亲以后再嫁人。他的母亲一听这话,吓得直打啰嗦,浑身颤颤巍巍,加上那个年代她又被缠了一双小脚,这可如何是好啊?在这关键时刻,他的母亲急中生智,清理了一些较为贵重的东西,打起背包,立马穿上蓑衣,带上斗笠,连夜冒着风雨赶回了娘家。从此,她就在娘家住着,再也没回婆家了。

住在娘家的母亲,村里一个辈分的人都叫大姐,晚辈叫大姑,到我们这一辈就叫姑婆了。她回娘家五个月后,就顺利地生下了郭老汉。以后郭老汉就是这个村里的外甥,也是这个村里的唯一杂姓。因为我们村就只一个大姓,姓张。不用说,郭老汉就成了这个村里的杂种。

从小到大,郭老汉听母亲的教诲:“你是这个村里的外甥,处处都要尊重舅舅、姨、外公、外婆们。还要和老表辈分的人处理好关系,千万不要在村里惹事生非。”从此,这把世俗的枷锁就牢牢地套住他的手脚,不敢有丝毫的犯叼。在他十七八岁时是集体年代。在生产队劳动时,他从不挑肥捡瘦,队长无论分配什么任务,都是尽心尽力去完成。别人能趁队长不在场投机玩巧,可他从不敢,工分还跟别人一样拿。年底评先进总轮不到他,更谈不上有什么好事临头。就是这样事事顺从,只是赢来村里没有谁明显地欺负他。对此,郭老汉和他的母亲就感到十分满足了,认为只有在娘家才能安身立命。

在他娘去世的时候,郭老汉痛心地哭得惊天动地,悲悲戚戚地一生都不曾忘记母亲的嘱咐。

如今不同了,改变了种田方式,土地承包到个人,私利矛盾凸显出来。过去年间吃尽闷亏也就算了,如今尽然欺到眼皮底下了。郭老汉最忌讳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句话。他放了我家的肥不说还挑衅我。郭老汉实在是忍无可忍,迅速上前举起锹把想拍他几下。这也是郭老汉冲出枷锁,对仗势欺人行为的第一次反抗!再说儿子护娘是天经地义的,哪怕阎王老子爷也要跟他拼了。三癞子看来势不对,来个恶人先告状,口里不停地喊:“郭老汉要打人哎——”

三癞子身性不强,就像个瘪三。瘦瘦的,还弯腰驼背,做事有气无力。集体化的时候,靠投机玩巧过日子。如今单干了,躲不脱,必须自己处处到位。要说跟人干,绝对甘拜下风。

他这一喊,被不远邻村耕田的大贵听到了,他急忙过来劝解。当他听完郭老汉的讲述后,便大致明白谁对谁错了。然后就推着三癞子说:“你回避一下,不要在气头上继续耍泼,闹出大事,对谁都不好。”三癞子看着大贵一副严厉的脸色,灰溜溜地离开了。

看着三癞子离去的背影,郭老汉的气也慢慢消下来。大贵知道这事把郭老汉伤得蛮狠,忙上前递一根烟给他,劝说道:“郭老哥,悠着点,不要太累了。年龄大了,学会照顾自己。”

郭老汉说:“种田人最在乎季节,这季节不饶人,所以才赶紧忙着施肥的,哪晓得他在中间插一杠子弄成这样。”

大贵说:“是啊!这世道人狠三分理,他不就是仗着自家房头大,狐假虎威吗?”

郭老汉说:“本来嘛,我根本没惹他,全是他挑起事端,还强词夺理。”

大贵说:“是啊!农村历来的矛盾焦点就是讲宗派、房头,谁的势力大,谁就占优势。以后,对这种人采取冷战,老着脸不理。”

郭老汉:“俗话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我是万不得已,才给他点颜色看的,要不然老骑在我头上屙屎。”郭老汉说着说着有点欲哭无泪的样子。

大贵说:“老哥,男子汉大丈夫,心胸宽阔点,遇事提得起,放得下,别跟小人一般见识。”

听大贵这么一说,郭老汉果真豁然开朗了。笑着对大贵说:“嗯,说得好,遇事提得起,放得下。”说完,他一转身,握着大贵的手激动地说:“朋友不要多,知己一个足矣!”

话落,两个大男人哈哈哈地开怀大笑起来。

大贵跟着郭老汉有说有笑地在田埂上转了几圈后,忽然提议:“老哥,我建议你在田的两头挖出放水沟来,以后下面田放水,可以直接从沟里走,免得从你田里放,影响你施肥。你看这个办法如何?”郭老汉一听,忙回答:“嗯!这道也是个好办法,等我把这阵子忙完了就挖。”

其实挖沟要占去一点田间面积,为了不扯皮,过点安宁日子,郭老汉只好委曲求全了。

时值仲春时节,田埂上的小草吐出嫩芽;远处的月季也在发绿;高坡地上的油菜已经开满了黄花;田里的青蛙一个劲地“呱呱呱”直叫。各家各户都在自家田里忙碌,整田,下肥,育秧苗,看上去像集体年代一样,个个都干得热火朝天的,那势头一如打响春耕第一炮。

那天,郭老汉心情格外好,看着这么好的景色,整个身心都舒畅了。他在田里画出一小块,作为苗床。他想:一年一季的育苗非常重要,苗好半个收成。所以他把苗床的土揉得碎碎的,又把它整得平平的,再撒下事先窝好的发芽谷粒,最后才放心地站在田埂上看看。

正在这时,三癞子来到他家的田。一副懒散的模样,在田埂上晃来晃去,他完全没有打算整田下种的意思。没错,他是来看看郭老汉育苗的面积的,如果有多的,就扯来照样插秧。

本来郭老汉蛮好的心情,一看到他,心里自然紧缩一下,但马上平静下来与他打个招呼:“三癞子,你不打算整田育苗呀?到时拿什么插秧呢?”

三癞子厚着脸皮说:“老哥,到时你们有多的,一家匀一点不就够了。”

郭老汉说:“哦,原来你是这种打算。真会打算盘,老弟。”

三癞子说:“这不错啊!多下来的,丢还不是丢,我都一起利用起来,有什么不好呢?”

郭老汉说:“那不出现品种不同吗?”

三癞子说:“品种不同没事,谷碾成米一样吃,没什么区别。”

郭老汉听了一愣,搞半天还有这回事,跟他说话简直是对牛弹琴。郭老汉无可奈何地轻蔑一笑,感觉“话不投机半句多。”这懒人还真有懒人的理由!

村里人一贯拿三癞子的一张油嘴没办法,说犯法,又谈不上;说害人,又是一套一套的。他大事不犯,小事不断,这个祸害总算被郭老汉给撞上了。

郭老汉将下肥育种的几行事情忙完了后,就开始挖沟了。

一天郭老汉早早地来到自己的田里,画好线,计划一下,该挖多宽,多深。他一个人边计划边思量,测量完后,就开始举起镐锄,一锄一锄地挖。

他挖的时候,队长过来问:“你挖水沟啊老哥?也不叫个帮手?”

郭老汉看着是队长来了,很客气地说:“没事,我一个人搞得完。”

队长十分了解郭老汉,对于这点事,郭老汉是不在话下的,只是出于关心的态度寒暄几句。但是队长心里非常明白挖沟的目的,只是这时没必要去捅破。说完就自个儿忙去了。

当郭老汉弯腰去干活时,忽然从身后窜出个人影来。他起身一看,是三癞子,心里一愣:哎!怎么是他?郭老汉还没开口说话,三癞子就先开口了:“我说老哥,你这不是吃饱了撑不过吗?没事找事干。”

郭老汉先一愣,马上平静下来说:“三癞子,我正准备去找你。你来了正好我给你说说,你也看到了,我在我的田两头挖放水沟,以后你家田里需要水的时候,就直接从沟里走,就不要从我田里放了,这样既方便你,也方便我。”

三癞子十分明白郭老汉的用意,勉强又无奈地说:“好啊!你的主意好,以后就是河水不犯井水哟!”

郭老汉接过话说:“也不是那样,主要是方便起见。”

郭老汉看着三癞子田里的几块大泥渣仰天长叹,心想:他还在无动于衷,真不可思议。

不一会,大贵过来了,他看三癞子也在,就上前递了根烟,说:“我说三癞子,你还不赶快把田整好了下种,到时你指望谁呀?”

三癞子见大贵这么说,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这田嘛!到时翻一翻就行啦!翻一遍,一样把秧苗插下去。”

大贵说:“你又没育苗,田又不整好,哪能出谷呀?”

三癞子理直气壮地说:“没事,到时就在郭老哥田里扯点秧苗,或者再在别家也扯一点,一凑合,不就够了么?”

大贵听他这么一说,毫不客气地说:“你这个三癞子,别到处害人,别人家都是有计划的,到时搞得人家的秧苗不够。”

三癞子还把与郭老汉的一席对话重复了一遍给大贵听。真叫人哭笑不得。大贵忙说:“好好好!你哪里好哪里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大贵是邻村的,不怕得罪他,干脆明说了,省得在旁边打嘴巴官司。三癞子见大贵这么一说,多少还有点刺耳,自讨没趣地走开了。

大贵虽是邻村的,其实也隔不远,就是两条田埂的距离,有什么事,乡里乡亲彼此都有所了解,挖水沟是他出的主意,所以今天也过来看看,说不定还有需要搭手的事,就帮帮忙。

郭老汉看着大贵来了,递给大贵一把锹说:“今儿个你就帮帮我,我挖,你撮,两人快些。”大贵听郭老汉这么一说,接过锹,卷起裤腿和袖子就跳下田里,跟郭老汉一起干起来。他们边挖,边看,觉得这条沟的下方连接着西湖,如果一直挖到,以后遇到暴雨,春潮泛滥,就会有鱼虾上水,到时把捞鱼虾的篓子放在沟里,就是收获,这不一举两得么。两人看准了这事,然后决定沟不用挖那么宽,但是埂子要填宽一点,便于以后收割,或者来来去去走路方便。这样既方便了自己,还可以方便别人。两个大男人越说越高兴;越说越在理;越说越有劲,甩开膀子大干起来。

都说事情好做,人难逢。两个知心人在一起,干活不觉累,就那么一两天的时间,两条沟就挖好了。

说来也是,那个季节正是春潮泛滥的时候。郭老汉在镇上渔具店买回几只捞鱼的竹篓子,那种篓子就是一头大,一头小,大的那头有倒须,鱼进去了,是出不来的;小的那头用棉布轴得紧紧的,就可以了。再说郭老汉平常就是打鱼捞虾的内行,这下就得心应手了。

一天,郭老汉吃罢晚饭,在篓子里放上米糠还有在茅厕里捞的蛆,就到田里来了。他趁天一黑,就把篓子放好,然后就在篓子的两边用泥巴围牢,以免被水冲跑了。他也看好了,上水与下水不像潮水冲撞,觉得无大碍后,才放心回家。到家后他又忙了好一阵,把屋子都收拾妥当了,才心情舒畅地上床睡觉,只等天亮就去起篓子,希望有点收获。

当他刚刚眼睛一闭时,怎么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在他床边站着,还隐隐约约地说:“哥,你好吗?今儿个我来找你没别的,求你帮我那苦命的媳妇一把,这分田到户,家里没个男人,犁田打耙可不是女人干的活。”郭老汉听得是是非非的,心里有些毛骨悚然。他一骨碌翻身起床,立马点燃一支烟。郭老汉知道,鬼是怕火的,在他坐静以后,又什么也没了。吸烟的郭老汉想:这不是村头五伢子的声音吗?是他,前年因为得了肝癌去世的。集体的时候,他媳妇靠着大家的帮衬,熬过来了,这一分田到户,就犯难了。没想到这个五伢子还真有情有义哈,埋在土里还托梦找人帮帮他媳妇。你个臭小子,还真把人给吓了一跳。

这又扯出郭老汉一些回忆。在小的时候,村里一帮放牛娃在一起玩的时候,总有人有意无意地欺负他。只要五伢子一看到,就挺身而出为他两肋插刀,哪怕被打得鼻青脸肿,也在所不辞。作为单人独姓的郭老汉,对他感激不尽,久而久之两人便慢慢地变成了哥们。村里就这么一个能帮他的人,却在二年前去世了。就在五伢子还剩下最后一口气时,郭老汉去看看,病人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却说不出话来。五伢子走了,丢下两个儿子。想到这里,郭老汉早已是眼泪盈眶,想着天长地久,人生苦短,何必附闲愁呢!

郭老汉这晚一夜没合眼,他想了很多很多。五伢子的媳妇是要人帮衬,就怕惹出是非话难听,本来乡村的世俗观念十分严重。她是寡妇,我是单身,这一接触,不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吗?到时怕是“黄泥巴掉进裤裆,跳进黄河洗不清。”解放这么多年,各种运动,都在整顿,尤其是作风问题,绝对犯不得,一整起来要人命。再说,我也犯不着去无事惹出一身骚。郭老汉一再叮嘱自己,还是谨慎点好,不能把自己陷进泥潭里去。

第二天,郭老汉仍是早早起床。煮好饭后,先放在锅里,他想看看篓子有鱼没,如果有,就可以回来弄口下饭菜。想到这里,郭老汉赶紧下田去起篓子。他打着赤脚,卷起裤腿,三步两步来到他的放水沟旁,一看,两只鱼篓放得好好的,他喜出望外地去起,当他一提起来的时候,里面的细鱼小虾活蹦乱跳,这让郭老汉高兴得合不拢嘴。不由分说,郭老汉拎着两个篓子就往家里走,倒在盆子里一看,有半盆呢,这太好啦!郭老汉麻利地将细鱼小虾分别摘了一碗,反复洗干净后,拌上盐就下油锅,然后加点上酱油,撒上生姜末,再加上点陈醋,一碗香喷喷的鱼虾就上桌了。

郭老汉又在橱柜里找出半瓶二锅头,便悠哉悠哉地品尝起来。郭老汉想:如果平常不出麻烦事儿,就这样咱老百姓过着平常日子,有什么不好呢?再说,如今又不是往日兵荒马乱,到处逃荒,妻离子散,时下共产党统一天下,老百姓安享太平,有什么不好呢。

郭老汉正在如意的时候,五伢子的媳妇——迎秋哭哭啼啼地来到门前,说:“老哥,你帮帮我吧?犁田的事,非得男人才行,我这妇道人家实在干不了啊!”郭老汉一看,果然应验了昨晚的梦。再看着她一脸的伤心,蓬头垢面,一身破衣烂衫,越看越可怜,真的没男人的女人好凄惨啊!记得五伢子在的时候,她还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漂亮女人呢!怎么才两年就被生活糟蹋成这副模样了?

郭老汉一阵心酸,便满脸惆怅地一口答应了。随后,郭老汉赶着自家的牛,扛起自家的犁,拿起牛鞭,就下田忙起来。那天,他仅仅用了一上午就把迎秋的田给耕完了。一耕完田,郭老汉就赶着牛去山上放牧了。

迎秋看着田耕完了,心里异常高兴,想说声谢谢都来不及,只是对着郭老汉匆匆离去的背影大喊了一声:“老哥,谢谢您啊!”

郭老汉只是回头笑笑,表示领情,没说一句话。

一个晴朗的晚上,月光照在屋帘下。忙活了一天的郭老汉拿出自己平常晒好的鱼虾,炸好了,又配上一碗自家种的青菜,拿着二锅头,坐在门前吃着。这时大贵来了。郭老汉一看大贵来了,连忙客气地说:“哎,正好,来来来,咱弟兄俩喝一杯,乘着这么好的月色,喝个一醉方休。”

大贵端过酒杯说:“好啊!你真快活啊!这才叫神仙过的日子。”

郭老汉:“哪有,还不是辛苦讨个快活吃。”

大贵:“老哥,你就这么一个人过着?真的从来没考虑再娶一个吗?”

郭老汉:“没没没,真的没,撒谎是小人。”

大贵:“我说老哥,你还是考虑一下吧!如今,你才五十出头的人,就社会上说的‘精品男’,乘还有个看头,往后日子多如牛毛,一旦不能动的时候,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

郭老汉:“还是不考虑的好。人嘛,走一步看一步,想那多干啥?”

大贵:“你可别太死心眼。”

郭老汉:“我这人嘛一直信奉感情专一,我再娶一个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她呀?”

大贵:“不是你感情不专一,是你已经单身了,再娶不会违背良心。”

郭老汉:“俗话说女人要守妇道,我男人也要守道啊!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如果不去遵守,就乱套了。”

大贵看郭老汉的态度这么坚决,忍不住笑着说:“你没考虑,怎么前天为迎秋耕田呢?”

郭老汉:“我就知道你要说这话。你说一个女人能耕田吗?我不能见死不救啊!”

大贵:“你知不知道?那天你帮迎秋耕田时,整个村的人都看在眼里,就是没人敢说,知道你是谨慎干净的人。”

他俩那天聊得很晚很晚,特别是五伢子生前帮过他,郭老汉谈得最起劲。他深深地觉得人不在强弱,在于要讲道理。遇事要以理服人,还说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决不能忘恩负义。都说朋友妻不可欺,人家五伢子不在了,我怎能做那个缺德事。

最后还是郭老汉说服了大贵。大贵只好抱着遗憾回家去了。

郭老汉还有一个说不出的苦衷,当年母亲不是跟迎秋一样的情况吗?如果我做那种事,人家怎么能在湾里立足啊?

郭老汉是村里有名的会过日子的人。往后,郭老汉很有规律地把每天下的鱼虾取回,然后分捡好,用盐腌制,一般晒干或风干,就收藏起来,防止没菜吃的时候,就拿出来炸着当菜吃。后来慢慢攒多了,吃不完的就拿到镇上去卖,换点油盐钱,再说农家人也没什么其他来路,卖一个钱是一个钱,有多余的就慢慢积积攒攒,一次他全部拿出来一数有千把块,这让郭老汉喜出往外。真是细水长流,积少成多啊!

郭老汉数着数着,心里突然生出一个概念,这不是亏了三癞子吗?如果不是他逼的,真不会有这笔收入。是啊!“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是咱乡下人说的“有心种花花不发开,无心插柳柳成荫。”郭老汉想着想着不免苦涩地笑了。

郭老汉来到田间看看,整块田的稻谷基本垂下头了,颗粒饱满,长得齐涮涮的,丰收在望啊!起收了,除去口粮,多余的还能卖个千把块,这样的日子算是好过了。

日子过得真快,一晃就到了夏粮收割的季节了。郭老汉的计划是把夏粮收割了,抓紧时间种晚稻,一年种两季,多产多收,不能把土地闲着,那样浪费太大,这样虽然人是累了些,累中有乐吧!

那天郭老汉在田间割谷子的时候,一个人弯着腰,头也不抬地一个劲往前割,在他快割到一半时,五伢子的大儿子——虎儿过来说:“郭伯伯,妈妈说您一个人割谷很累的,就叫我来帮帮您。”

郭老汉一看,一个白面书生的孩子,受得了吗?便说:“孩子,不用你帮忙,我一个人能行,别把你累着。”

虎儿说:“伯伯,您就别客气了,妈妈说,我家的田还不是您帮忙犁的,割谷子我做得动。”

郭老汉问:“你放假了啊?”

虎儿说:“嗯,高考完了,就回来了,现在等录取通知书。”

郭老汉诧异地问:“你高中毕业啦?”

虎儿回答:“嗯!”

郭老汉心想,时间过得真快啊!看,孩子们都长大了,虎儿小的时候我还抱着逗乐呢,现在都长成大小伙子了。难怪我都老了呢!

有了虎儿的帮忙,到底还是快多了。俗话说:“一人不抵二手。”尤其干农活,人越多越好。

郭老汉心里明白,虎儿的妈也是讲脸的人,割谷叫她儿子来帮忙,以免别人说闲话

很快,郭老汉就把谷子打场,晒干,然后运到镇上去变卖了,预想的结果也都实现了。几天来郭老汉一直乐颠颠的。接下来就是种晚稻,晚稻必须抢在立秋前,要不然过了季节等于白忙活了。

种晚稻,也是虎儿来帮了几天忙,这让郭老汉省不少的事,虎儿干活有一股劲,让郭老汉越看越喜欢。他认为这个小青年有出息,除读书外,还能干农活,不像社会上的那些青年,借机会好好玩一阵子。虎儿这孩子争气,一言一行蛮疼人心。

自然,迎秋家里耕田的事,郭老汉是主动去帮忙的,这次再不用迎秋哭着来求他了。

两家的夏粮收割,晚稻下种,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这叫村里人羡慕不已,有人在私下里窃窃私语:“如果他们能组成一家该多好。”

一个“双抢”的季节,是太阳最毒的时候,南阳风,高温酷暑,汗流浃背,裹着万般艰辛,这也是最考验人的时候,但是虎儿顽强地挺过来了,浑身也被晒得黑不溜秋的。看着这一切,郭老汉真还有一点心疼,尽管不是他的儿子。

不解的是,三癞子田里的早稻收割后,他没再打算种晚稻,他觉得那样很累,种一季有吃的就行了,种那么多干啥?村里一贯热心快肠的王嫂说:“三癞子,你家大口阔,还不种两季,到明年春天还有粮食吃吗?”三癞子说:“你操多了心,我家的事不要你管。”三癞子不但不接受别人的意见,反而还把王嫂呛了一句。

“双抢”季节一过,剩下的就是田间管理。一天郭老汉在田里扯稗子的时候,他看到老远一个推着自行车的邮递员匆匆忙忙地向村里走来。刚到村口,邮递员就拿出一个大大的信袋,扬手高喊:“谁是张虎儿,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请接通知。”一会儿,虎儿的弟弟——小虎从家里跑出来说:“张虎儿是我哥,他和妈妈种田去了,我去喊他。”十岁的小虎很懂事,他知道这是哥哥十年寒窗换来的希望。听到通知的小虎高兴得连蹦带跳地一边往田间跑,一边大声地喊:“哥哥,哥哥,你的大学通知书到啦!”听到喊声的虎儿和他妈丢下手里的活,跟着弟弟三步并二步地跑过来,从邮递员手里一接到通知时,高兴得两眼热泪直涌。虎儿的妈妈看着儿子此时的表情,不由自主地一把抱着儿子,情不自禁地嚎啕大哭……

听到哭声的乡亲们都聚了过来,队长、王嫂、三癞子、郭老汉也都来了。原来虎儿考上的是武汉大学,是国家名牌大学。热心的王嫂说:“这是喜事,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哭起来了呢?”听到这话,虎儿妈又破涕为笑了。

虎儿妈哭的是儿子为考大学付出得太多太多,这也是虎儿爸生前的希望,今天终于实现了,如果他爸在世该多好!一家人该有多高兴啊!

晚上,虎儿的妈特地做了好几个菜,叫孩子们先吃,自己来到房间打开抽屉,把平常舍不得用的钱,全部数了又数。这些钱加起来还不到一千块,这还是前些时卖夏粮的一点收入。一个妇道人家,含辛茹苦,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能得到这点收入,是多么不容易啊!

虎儿的妈叫过虎儿问:“开学得用多少学费?”虎儿看着通知书说:“大概五千左右吧!”

虎儿的妈看着手里的钱直嘀咕:这远远不够啊!咋办呢?高兴一过,接着就是犯愁。学费像一座大山压得虎儿妈喘不过气来。

虎儿看着妈愁眉不展的脸,说:“妈,算了,大学我不读了,在家和您一起种田,您也少吃些苦。”

小虎一听这话,一把跪在哥哥面前说:“哥,你一定要去读,我小些,可以不读,我陪妈妈种田。”虎儿的妈看着两个这么乖巧的孩子,一下把他们都搂在怀里说:“办法我去想,再苦再累也不能耽误你的前途,要不然你的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的!”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虎儿的妈跑遍了娘家所有的亲戚,每次回来都是沮丧的表情,学费没希望凑齐。

妈妈的行动,小虎都看在眼里,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激起一股勇气:我去借!

那天清晨,小虎早早起床,打着赤脚,悄无声息、蹑手蹑脚地出了门。他鼓足勇气壮着胆子,来到郭老汉家,一看,郭老汉家的门开着,想必郭伯伯一定在家,推门进屋便喊道:“郭伯伯在吗?”郭老汉正在做早饭,见小虎来了忙答应:“在。”小虎急忙上前,一下跪在郭老汉面前说:“郭伯伯,您知道我哥哥考取了大学,现在学费还没凑齐,请伯伯帮帮忙。”郭老汉见孩子这般胆量,又是惊喜又是愁。惊喜的是孩子有志气,愁的是自己也无能为力啊!但是又怕伤着孩子,便语重心长地说:“伢,你先回去,让我想想办法。”

虎儿的妈见小虎一回来了便问:“你到哪里去了?”小虎回答:“我到郭伯伯家借钱去了。”虎儿妈一听,上前就朝他的屁股摔两巴掌,吼道:“这么小一点,谁叫你去借的?别人还认为是大人不懂事……”

看着小虎离开的背影,郭老汉想起自己当初读完初小,要读高小的时候,家里穷,读不起,回家跟着母亲在队里一起赚工分。后来,再也没有机会读书了,如果当时能读完高小,回来起码也能当个小队会计。想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口气。

郭老汉拿着前天刚刚理好的二千块钱想了想,这是自己计划一年的日用开销,还要防止三病二痛。借嘛,手头又空了,不借嘛,良心过不去。看着一个好好的孩子,关键的时候,没人帮一下,不就毁掉前程了吗?送人一程,留有余香。郭老汉必定是过来人,经历过生活的磨难。再想想虎儿是个听话的孩子,前几天帮自己割谷插秧,处处都抢着干,生怕我累了。郭老汉认为这孩子吃得苦,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值得帮。再说他父亲在世也帮过自己不少。滴水之恩,乃涌泉相报。一想到这些,郭老汉揭去世俗面纱,鼓足勇气来到虎儿家。

他一来,一家人像见到救星似的,虎儿急忙为郭伯伯倒水,客气地说:“郭伯伯费心了。”虎儿的妈也十分内疚地说:“让您老费心了。”郭老汉看着这一家孤儿寡母的,心生怜悯,一个妇道之人,实在不容易。他急切地问道:“虎儿上学还差多少钱?”虎儿妈听郭老汉这么一说,连忙把钱凑在一起说:“还差一点。”郭老汉说:“哦,那我再想想办法。”

郭老汉回到家里,反复思量,钱对谁都重要。咱们都是乡下人,有谁能理解?他思来想去,哦,对了,家里还有一枚金戒子,这是母亲当年落难带过来的,后来就戴在了媳妇手上了,媳妇去世时执意要取下来,说是在关键时,换点粮食填填肚子,郭老汉一想起它就痛断肝肠。

郭老汉在衣柜的一只小盒子里取出那枚戒子,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这是咱家唯一的家当,看来要派上用场了。其实家里本来就是四堵墙壁。想来想去,郭老汉不再磨蹭了,他果断地拿着那枚戒子到城里当铺换来了现金,然后把这笔现金又全部给了虎儿。

虎儿开学了,全村的人都来为他送行。他背着背包和日用品,向乡亲们一一告别。当他心情沉重地来到郭伯伯的面前时,“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说:“郭伯伯,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

秋天很快就过去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接踵而至,三癞子拖着一双破了后跟的鞋子,在雪地里晃来晃去,看上去好可怜。一天他媳妇拿着根棍子,撵着要打他,说:“跟你这个不争气的男人,一天到晚游手好闲,害得我一起造孽。家里粮食不多了,一开春就接不上气,也不知道操心。”三癞子像当年鲁迅描写的“阿Q”一样,口里哈着冷气,有气无力地哼哼作摆,他媳妇实在拿他无可奈何。

这一切,郭老汉都看在眼里,心里又气又恨,气他没出息,恨他,恨铁不成钢。

日子晃眼又开春了,青黄不接的日子真的到来了。家家户户都忙着下种春耕,三癞子家颗粒无存,日子该怎么过呀?一天郭老汉把自家碾好的米,满满地盛了一袋子,乘着月色,悄悄地放在了三癞子的家门口。

很快十年过去了。这十年里,郭老汉不知帮助过多少邻里乡亲,那些帮助人的钱粮都是从自己牙缝里省出来的,从衣服补丁里抠出来的。但他无怨无悔,多数时候帮了别人,他都不留名姓地悄悄离开。

又是一个春耕开始了,大家忙得热火朝天。可是郭老汉静静地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他累了,该休息了。

那年的清明节,乡亲们成群结队地来到他的坟冢旁,祭奠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虎儿带着全家为老人立下了墓碑,碑文为:光荣的郭伯伯,品德端庄,厚道忠实,刚直不阿,勤勤恳恳,豁达明智,舍己为人,助人为乐,不计名利,心胸宽阔,操守醇正,挚爱情怀,忠贞不渝,名垂千古!

远远的大贵拎着一瓶北京二锅头和半碗炸好的鱼虾过来了,放在他的坟头说:“老哥,没事的时候,就喝两杯,别苛着自己。”

因为那是春天,墓地处,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竞相绽放,仿佛那里是人间天堂。待到山花烂漫时,他在丛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