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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关注2018年第3期总评|散文的野外作业

来源:《花城》微信公众号 | 何平  2018年05月15日16:22

我不是很确定“野外作业”相对的是不是“室内作业”,但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野外作业”肯定是要“在野外”的。于是,忽然觉得把“野外作业”挪用过来做我们这个散文专题的关键词很有意思——它既是动词的“作业”,指具体写作行为,那么文学就不只是“室内”的事业,也是名词的“作业”,指毛晨雨和刘国欣各自完成的关于野外的“作业”。他们文学结果累积下来就是他们的“作业本”。“野”是地理和日常生活空间的田野、乡野、旷野,但“野”更多是精神倾向或者审美意义上不羁之“心野”,是文学气质野蛮、野生、野性之“野”。当下文学越来越“宅”,越来越规训拘束,越来越小气装饰自恋,散文尤甚。如此之歧偏但许多写作者却玩赏不已自得其乐。源此,提出散文的野外“作业”,希望以面向、走向、扎根于“野”,矫正纠偏。这可以是不同地理之间的旅行,也可以是心灵的转向、补给和滋养。

野外“作业”,写作者首先要是一个行动者,或者身体力行的实践者。当下信息及时交通便捷,可以快速地知道很远的事件,也可以快速地到达地球的任何角落,甚至地球之外,但我们的知道和到达几乎都是“同一性”的二手经验和二手风景。这些“二手货”很难被转换成差异性的个人感觉和经验,自然也生成不了个别性的“想象的异邦”。因此,强调行动和实践是为了重新获得身心的健康、解放和自由,将“知道”和“到达”由被动地告知变为主动的勘探和发微。

刘国欣作为一个他者,一个闯入者,对新疆对陌生世界保持一种谦逊和敬畏,禁忌和不安的好奇。散文写作者是不能根据旅游手册和文学笔会“地导”安排自己行程,而是应该恢复大地上漫游者的自由自在,就像刘国欣在边疆宾馆的市场终日“逛荡”,在南疆小村“晃晃悠悠”。也正是在“逛荡”和“晃晃悠悠”中,吐鲁番的骆驼、乌鲁木齐的大巴扎、喀什的鸽子、校园的面包、边疆宾馆的集市、乡下的驴子、看不见的喘息、踩着黄叶的小孩、人迹零落的二道桥……蒙垢的日常景物人事被擦亮,成为个人的一手感觉和经验。

散文对个人感觉和经验有强烈的依赖性。当下散文的积贫积弱不能不说因为匮乏身心在场的个人感觉和经验。对这一组《西行笔录》,刘国欣反复表达过她作为一个过客,一个暂住者的“肤浅”。这种肤浅,当下许多散文会借助临时搬用的知识,施展文学整形术填塞唬人。读当下散文,如果仅仅看征用的知识,甚至许多冷门的知识,你会觉得中国真是盛产民间学问家的国度。而事实上这些未经过心走肾的所谓学问其实常常是“过剩的冗余”。往往是肤浅的地方依然肤浅,填塞进去的就像植入人体器官的假体是隔阂的,游走。

还有一些唬人的招数,比如语言的炫技,花团锦簇不知所云;比如靠虚伪的情感和情绪,强行推动的假高潮;比如有写作者泪腺夸张地发达,他们放大一己的微疼,谬托国族人民为知己,动不动就想哭要哭热泪盈眶的“炫痛”,与此同时另外一些写作者躲闪现实的恶与暗,制造着人畜无害的无痛的清新可喜的纸上太平;比如散文越来越小而局促,成为案头清供,心灵鸡汤;比如用廉价的慈善主义冒充深刻的人道主义和现实主义,等等。但刘国欣式的“肤浅”恰恰是散文需要的真诚,写作者意识到行到此处的局限——有一颗不羁的“野”的心,野心勃勃,同时知耻、不安、惶惑、微弱。正是知耻的、不安的、惶惑的、微弱的心灵呵护了刘国欣真实的节制,如她说:“我在新疆的近三月生活,从一个浪漫主义者滑落到现实,从黑夜到白天或白天到黑夜……”“现在写下这些,我也觉得我的新疆生活像是天堂,尤其是边疆宾馆,寻常日子有传奇上演,在这里我更贴近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每一天我拎着它们上路,我照顾它们就如照顾一个婴儿。”刘国欣的《西行笔录》给自己与读者预留了看不见的幽暗和暂时无法抵达的秘境。如果他日重至,旧地重游,刘国欣的“西行笔录”会是怎么样的呢?

“野外作业”不只是“到边地去”,毛晨雨的“野”是他的故乡,他从他现在生活的上海频繁地返回故乡。专门的散文家几乎都写过故乡,可有多少是在像毛晨雨这样在故乡扎根下来之后写出的?于是,假装的“乡愁”也几乎是一种最常见的散文病。

“村落下来都是越来越盛烈的坏事物。”

2012年4月26日,毛晨雨在他的个人网站(www.paddyfilm-farm.com)“时节”目录下一篇名为《我下午要去洞庭》的文字中写道:“细毛家屋场近一月来大兴土木,村落内部的管理已然失序,村民小组基本无法真正管治村民事务,族群种姓内部也无法谐调公共事务。”网站首页是一个由水鸟、树鸟、鱼、青蛙、蛇、麋鹿、稻、香樟等动植物各安其身的、细小微观的自然生态图。这和毛晨雨感觉到的村落的失序、崩坏成为一种对照,毛晨雨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所以在当下很容易成为一个悲观主义者。

小说家所谓“邮票大的地方”往往是一种话术,但这个叫“细毛家屋场”的自然村落对毛晨雨却是真实的,具体而微的。毛晨雨对他这个湖南洞庭湖边的出生地的当代历史演变有过细致的梳理:1958年人民公社化时期,细毛家上头的两个自然村落被拆迁下来,任姓、刘姓两个村落合并进入当时陈姓、毛姓的两个村落并组建了第三生产队。1970年代,县域高山地区的铁山水库建设,第三生产队迁移接受了两大户刘姓,一般叫“铁山的”。在人民公社解体、分田到户时,第三生产队拆分为第四、第五村民组。由此,我们细毛家拥有毛姓、任姓、刘姓、“铁山的”刘姓等四个种姓。无论政制如何改革,毛姓宗族一直认为是别人借住在我们村落中,因此村民事务基本是毛姓说了算。我们这边毛姓在十二世前是一个祖宗,后绵延发展,终绝了不少人户,到现在也就两大支延续下来。这两支又各自发展为两支,一支四户、一支五户,共九户。现有三户进城,二户常年在外打工,仅剩四户常住村落。

毛晨雨不是我们一般意义上自觉到自己是“作家”的写作者,文字和写作只是承担了他和故乡复杂关系的部分内容,比如他持续地进行纪录片“稻电影”和其他艺术实践。毛晨雨是一个故乡的深刻挖掘者,他会从考古学的意义上挖掘故乡的地方历史和风俗仪礼,但这种知识考古不是他最擅长的。他是一个朴实的生态地理学家,一个博物学家,一个民族志的研习者,一个乡村哲学家,一个艺术实践者,一个狂热的古法酿酒师……各种身份的混合却毫无违和感,在我们今天严格的学科分类下,他难以归类,当然也不是严格意义的专家。他的公号上有一个栏目是“巫术艺术”,这里的《喜鹊的图像事件》和《“七姐”与青年女巫的故事》都来自“巫术艺术”,我觉得毛晨雨倒有些迹近人类文明原初的“巫”,执掌太多的功能。而我这个专题之所以选择毛晨雨的文字,并不是想把他规训成专门的“散文家”,只是肯定这种大地生长万物一样从乡野大地生长出的文字对当代散文的启发意义。这些文字当然也会像我们习见散文那样向哲学、民族志、人类学、艺术等方向分叉,但它的根是在大地的。如毛晨雨说:“大地是有思想的。”那么大地应该是世界最深邃和宽博的思想家。

作为写作者,刘国欣和毛晨雨有一点是共同的:格物致知,然后恰当的情与思。但他们这两份野外“作业”还是“正确率过高”且“过于整饬”,如果刘国欣自觉到局限以后,能够成为突破桎梏和壁垒的强制拆除者;如果毛晨雨如荒草蔓长到田野尽头的旷地,即使在田野也是固执地做稻田里倔强的稗草……且把最自由的文体还给散文,人格独立,心智健康,从野蛮自己开始,野蛮散文,做一个真正意义的散文野外作业者,且想象这样的散文这样的气象。

2018年3月7日随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