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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传

来源:《江南》微信公众号 | 韩星孩  2018年05月15日21:59

导 读

村庄是一个体系,是中国农业社会古老文明的结晶体。在最近的数十年中,几千年来传承下来的乡村文明正在渐渐消弭,传统农耕文化意义上的村庄已快速地分崩离析。这部《村庄传》采用农村做七的方式,写了七七四十九章,分别对乡村人物、地理习俗、动物、植物、手工艺等做了词典式的描摹,既是对童年的深情回望,也是对田园生活和精神故乡的怀念和凭吊。

天地

21世纪初的中国有一位诗人叫陈二,他身份证上名字是陈多宝。那个时候大多数中国诗人都有一个笔名,有些还有好几个笔名。诗人陈二,也就是陈多宝,1971年出生于浙东台州一个叫山根陈村的小山村。据《海东陈氏族谱》记载,陈氏祖先从南宋淳熙年间开始在此生息繁衍,经过了七八百年,陈多宝出生时依然只有六七十户人家。

中国人选择聚居的地方都要看风水,好风水最简单的模式是:村后有靠山,村前有流水。

陈多宝常听村里的大人们说:“陈氏祖宗当年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村庄所在前后都是高山,正好像一艘船,村庄正好在船底,村口的那棵唐朝古樟就是船的桅杆,这样,子孙后代会一帆风顺。”

山根陈村前后都是地图上的无名小山,但山根陈村人的祖先却给它们分别命名并一代代相传下来,他们称村前的山叫“前门山”,村后的山叫“后门山”。

前门山就是陈多宝每天醒来后抬头见到的那座山,也是他这辈子见到的第一座山。在读中学以前,他都觉得前门山似乎高不可攀。村里人称前门山最高的山峰为天灯盏,据说翻过前门山就是仙岩街,站到天灯盏上都可以看到海东县县城的电视塔,天气好的时候还可以看到大海。前门山的山谷是梯田,两侧是坡地和茶园,高处则是茂密黝黑的松树林,那里有很多兰花,每年春天,小伙子和姑娘们都要到那里挖兰花。

后门山不高,山顶到处是裸露的白色大岩石,零零星星长着几棵老枫香。东边是竹林,中间是菜园,西边是梨园。上了后门山岭头,后面还有无穷无尽的山绵延着,山越远则越高,直到经常云雾缭绕的大名山。

从后门山岭到大名山之间,从山顶到山脚延伸下一个个山湾,都是坡地和树林交错。村里的柴草、番薯、麦子、茶叶、花生、板栗及蔬菜都长在这些山湾里。

后门山岭西侧谷底则是一个水库,水库对面就是村里的坟山。

除了环绕着村庄的几块水稻田,山根陈村的田地几乎都是山坡上的梯田和梯地。每一块田地都有名字,如扁担丘、菜刀丘、棺材丘、老鼠尾巴丘、五斗、三箩、老爷殿上、水库脚下、新秧田、老苎地(即使不种苎麻了,也还这么叫着)。

在山根陈村,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张地图,每个人都熟悉全村的每一块田地的每一个角落,熟悉哪里经常能捉到蛇,哪里曾经倒死一头牛,哪块田岸曾经在哪一年的“做风水”(台风)中倒塌过,哪块地曾经长过一株梨子味道特别甜的大梨树。他们甚至熟悉山上的每一株树,每一丛草,每一块石头。

哪怕是自己出生的村庄,熟悉她也有一个过程。山根陈村虽然是个小村庄,陈多宝到了读小学才走遍全村,而直到高中毕业他都没有把附近的山山湾湾走遍。

一条小河沿着山根陈村前门山的山脚流过村前。小河是海东县母亲河仙海溪的一条小支流,在以前的地图上一直是一条无名小河,后来因为政府实施“五水共治”政策,需要给每一条小河命名,才叫它“山根陈溪”。之前和之后,山根陈村的人一直叫它溪坑,更多的时候就叫一个字:坑。

山根陈村的坑在村庄前也就一百米不到的长度,但却分了好几段,每段也就十几米的长度,却各有名字。最上面有一个拦水坝,蓄水成湖,便于将河水引入村边的稻田,因为边上有一口全村公用的大水井,就叫水井头,是村里洗菜的地方。水井头下来是弯龙潭,被坝上的小瀑布冲击成一个大水潭,是小孩子夏天玩水、洗澡的地方。弯龙潭下来是小水井——其实并没有水井,或者村里有大水井之前曾经在这附近有小水井,这是村里洗衣服的地方,围了半圈光溜溜的石头,让人可以站立,也可以在上面给衣服涂皂、揉洗、敲打。小水井下面是一大片连在一起的光滑的墨色石头,有两个深潭,分别叫上龙潭和下龙潭,两个龙潭之间一道赭红色的光滑的水沟,胆子大一点的小孩经常在这里玩滑滑梯,从上龙潭一直滑到下面的大龙潭。再下来就是石埠头,沿着几个大石头可以通到对岸,是用来洗粪桶的。石埠头以下就叫石埠头下,是扔死鸡、死老鼠以及抛弃死人衣服的地方。

山根陈村的大人们一年四季都喜欢坐在村口的大樟树脚下的几块光滑的大石头上聊天,那些石头形状不一,有长条的,有扁的,有圆的,颜色深浅也不一,并且会随着天气而变化。

陈多宝经常会听到大人们对自己村庄的总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山根陈村是穷山恶水,后门山太矮太贫瘠,所以出不了一个小官卵,门前坑水太浅,所以出不了大财主。”

村里的人好像都恨山,他们一辈子主要就是爬山挑担,把肥料一担担地挑上山,把柴草、粮食和蔬菜一担担地挑回家。大人们对不喜欢读书的小孩总是一句话:“不肯读书,你总归是爬大名山的命。”大名山是山根陈村最远最高的山,从后门山上,经过后门山岭头,还要走过树木岗、流沙塔、娘娘帽湾,空手走上去都要一个小时。

村里的人好像也恨水,他们处在水的太上游,水太浅,坑太窄,水里能捞的东西几乎没有,更不用说用来开船。村里人每天都心里念着仙岩街,念着县城海东街,向往着城里的日子,对村里的生活显得无可奈何。

但村里人又离不开山,渴望山上的大树和柴草都跑到自己家里来,于是就作兴偷树和偷柴。那时候山是村里共有的,只有在指定的日子才可以集体上山砍柴。村里四边都是山,但大多数属于外村西胡村,因此,这个村每户人家如果不偷几担柴都是过不了冬的。

白天,山野上到处都有人,没人敢偷树砍柴,夜晚必须要有人看守,叫望山。村里在山上专门造了一间茅草屋给望山人住,大小和龙王殿差不多,只是龙王殿是没有门的,也没有眠床和几块石头搭起来的灶台。

望山的是一个叫老百晓的老头。老百晓还有一个绰号叫“烂死人干”,因为他从来不生病,晚上也不怕任何鬼神或者野兽。老百晓和他的狗每天晚上都住在山上。

老百晓会讲“大话”(故事),小孩子常缠着他讲大话。据说他碰见过鬼,他还和鬼讲过话,并且这个鬼就是大桥的爷爷。大桥的爷爷死之前,小孩子都见过的,当时他是村里最老的老头,年纪有八九十岁了,连老百晓和他相比都像是小孩子。他笑眯眯的,从不说话,有点像庙里塑的老爷,所以人们都叫他老爷。最奇怪的是,夏天的时候,他不穿上衣,他的两个乳房大得下垂,走路时会晃来晃去。他是一年下大雪的时候死的。

老百晓总是那么笑眯眯,从没看见他伤心过。村里的其他人好像多多少少有忧愁,有脾气,他却从来不和人吵架。就是碰到偷柴的,他朝没人的地方抛抛石头,宣讲一下村里对偷柴者的惩罚规定:“偷柴要给全村分馒头的,偷树要给全村分猪肉放电影的,我看你还是省几块铜钿吧。”表示他已经知道了,也不像外村的望山人追过来夺你的柴绳和柴刀,甚至当场把你的竹枪(挑担用的竹棒,两头削尖)一刀两断。

比山更高的是天。老百晓给小朋友们讲过天的故事:

“天本来是贴着地的,就贴着每家的屋顶,站在二楼的窗前或者爬上院子里的大树就可以直接摸到云朵和星星。因为村里有个小孩放了一个屁,天怕臭,就跑到了半山腰。后来又因为人们放鞭炮,天怕痛,就跑到了天灯盏。天灯盏上有一个老头烧灰,天怕呛,就跑到现在那么高的地方去了。”

山根陈村上空的老天,有时候空无一物,有时候云霞密布,有时候雷电交加,有时候星月满天。在陈多宝读中学时读到天文常识之前,天对他来说是很不可思议的,他听大人们说,天的高处住着各种各样的神仙。

村里人叫太阳为“日头佛”,叫月亮为“月亮佛”。碰到月食,村里的大人们不说月食,而说月亮佛被天狗吞了。月食的晚上,老太太、小孩子都敲锣打鼓,敲脸盆、放鞭炮,村里非常热闹。据说,大家用响声把天狗吓跑,让天狗把吞在肚里的月亮佛一点点吐出来。

四季

除了太阳、月亮和星星,云就是天上最常见的物体了,而云又和龙有关。龙似乎是一种动物,又似乎神通广大,是神灵的一种。龙住在海洋里或者深水潭里。官最大的龙是海龙王,住在海底的龙宫里,是海洋里各种鱼、虾、蟹的大王。龙可以飞到天上,打雷和下雨的事情属于龙管的。

其中湫水山白龙是和山根陈村有关系的,老百晓和村里的其他老人每逢夏天大旱总会讲起这个故事:

“负责山根陈村下雨的是湫水山白龙。从前,湫水山脚下有一个小后生,家里只有一个老娘,他长年在邻县象山的一个地主家做长工。那时候还没有海东县,山根陈村还属于宁海县。一年大旱,象山地主家的万亩良田都被晒得枯裂,心里万分焦急。小后生跟地主说,‘我有办法,但你得先给我做一整臼麻糍。’主人将信将疑,就依了他。他吃了麻糍后,天果然下起了雷雨,像整脸盆整脸盆的雨水迎头浇下来,但有一块田角头却始终落不到一滴雨。原来主人切麻糍时,一个小孩在边上嘴馋,主人切了一个小角头给他。之后,主人很器重他。主人发现他连六月这么热的天也从不洗澡,身上泥腥气很重,就劝他洗个澡。他要求主人把七七四十九口大水缸都挑满水,水缸放在屋子里,关上所有门窗,连板壁缝都糊上纸,任何人都不能偷看。主人又依了他。跟做戏里的称呼一样,主人的女儿叫小姐,小姐很好奇,用手指在窗户纸上戳破一个小洞,只见一条白龙在七七四十九口大水缸里翻滚。她把看到的告诉她父亲,她父亲说,‘你的眼怎么不瞎掉呢?’她父亲话还没说完,她的双眼真的瞎了。他是真龙,而凡人是不能见龙见虎的,否则就要倒霉。八月中秋快到,小后生要回家看老娘,主人和小姐送他很远,他不断回头,一回头一个湾,一共有七七四十九湾,这就是宁海和象山交界地方的四十九湾,现在还有。而中秋节时,我们这儿也就落到了雨,那是白龙回家来看他老娘了。与我住的茅草屋相邻的龙王殿,里面住的老爷就是白龙,所以龙王殿又叫白龙殿,坐在龙王边上的白龙娘娘就是地主家的小姐,后来小姐嫁给了白龙。”

小朋友们会问:“那么小姐眼睛好了吗?”

老百晓说:“当然好了,嫁给白龙成为娘娘哪里还会不好的?”

因为有湫水山白龙保佑,山根陈村四季分明。

春天的田野好像每天在做戏,热闹得很。几声雷声像是做戏闹头台越来越紧密的锣鼓声,把山野炸得越来越有精神,预示着一年的好戏即将开始。雷声让小朋友们感受到老天的威力,比过年时全村的鞭炮一起放还要厉害。

山野里到处长出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大地上有一大半的花都在这个季节开放。春天的雨水好像是和成群的燕子一起从外面的世界飞进村庄和山野的,把百草浇得碧绿碧绿、水嫩水嫩的,河里的水满了,蝌蚪和小鱼成群游了,山上的小鸟突然多了起来,整天叽叽喳喳、嘀嘀哩哩的。小麦死命地往上蹿,在春天里完成开花结实。笋往上冒,一夜长好几寸,很快地长到十几米高,抖落了笋壳,长成鲜嫩的毛竹。秧苗啊、豌豆啊、洋芋(马铃薯)啊,一天一个样。小朋友们在睡梦中经常听见山野里的各种花草在翻身,各种小鸟在说梦话,当然还有他们害怕的黑影在黑暗的森林里、菜园上随意飘荡。

春天的村庄里也很热闹,到处是桃红柳绿梨白,黄黄的小鸡满地跑,蝴蝶和蜜蜂在花丛中忙碌。春天的晴日是猪圈出肥、番薯孵种、秧苗下田、茶叶采摘的日子。

夏天是一年中最难熬的,天气炎热,农活又多。

夏天的阳光很毒辣,庄稼地里的杂草必须得正午时光除去方能被烈日晒死,稻田除虫也得在正午喷洒农药方能把虫杀死。农民没什么衣服,也好像不屑于穿衣服,经常是赤膊在烈日下除草,最多肩上披一块用苎麻织成的土布,因而,村里男人的身体都是晒得黝黑黝黑的。

热还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干旱。久晴的时候,稻田都晒白了,露出一道道越来越大的裂缝,旱地里的黄泥都晒成了粉,眼睁睁地看着碧绿的水稻被晒枯白,如果点一把火整个稻田都能烧起来。连草都晒蔫了,番薯藤也被晒得面黄肌瘦的。大人们、小孩们,甚至村里的狗和鸡都感觉到情况有点恐怖。小河里的水越流越少,甚至少到一滴不剩,连河底的墨色石头都被晒白了。通向村外的黄泥路也被晒白了,从路上经常会走来脸色苍白或黝黑的讨饭人,据说是从邻县过来的,老人们说那是因为他们那边荒年了,如果我们也碰到大荒年,那么我们村里也可能要出好几户讨饭的。家家户户后门的水井也没水了,然后河边的大水井也没水了,挑水要到山谷里去挑泉水。然后,水库也露了底。抬头看天,天空蓝得像是古代,除了几朵白云无精打采地似乎一动不动,什么都没有。蝉没完没了地嘶叫令人生厌,日头佛热得让人憎恨,陈多宝很希望能像连环画里的后羿把它射下来。

正午时候的村庄更是安静,毒辣的阳光占据了村庄和山野,仿佛发出嘶嘶的叫声,山野好像就要死了,村庄就要融化了。大人、小孩都是懒洋洋的,狗啊鸡啊,燕子啊麻雀啊也是懒洋洋的,大家都充满了对雨水的渴望,大家都有着对干旱的恐惧。但大家也不是特别忧愁,只要等到白龙回家乡,总有台风送来过度的雨水。老百晓说:“六月尽,七月半,八月十六不用算。”意思是,如果六月底不会打台风,那么七月半肯定会打台风,如果这两个日子还没有打台风,那么八月十六是肯定会有大台风的。

暴雨终于来了,某个中午或者黄昏,天地突然黑了下来,大白天突然好像变成了黎明前的黑夜,狂风呼啸,谁家没关好的门窗突然被吹得噼里啪啦地响,雷电交加,闪电撕开黑幕,好像要把大地撕裂,真的像传说中的白龙回来了。雨先是一滴滴像箭一样射在晒场上,每一滴都窜起一阵灰尘,晒场上飘来一股泥土呛鼻的焦臭味。一滴滴雨像石头一样打在瓦片上,发出噗噗噗的声音,像是烧红的铁浸入水中,瓦片发出嘶嘶嘶的吼声。然后暴雨倾盆,屋檐倒水,所有的小溪坑又涨满了水。空气中充满了一股泥腥味,一阵阵凉风吹来,真是爽快。到处是狂风摇树的声音和密集的雨声、水声,山野像是疯了一样,疯得是那么激烈,那么快乐。

不到半个小时,后门山拥挤下来的水已经来不及绕过后门的小水沟,就直接从家家户户的黄泥地板上经过。家里变成了大海洋,鸡都飞到了屋檐下的柴堆上,塑料拖鞋在水上漂,陈多宝和邻居小伙伴们蹚水玩,说不出的开心和新鲜。

暴雨过后,天又重新亮起来,整个村庄都在滴水,前山后山都是小瀑布,每一棵树、每一棵农作物、每一棵草都是湿漉漉的,有的还被暴雨打蔫了似的。大家都露出欣喜的神情,小狗也欢快地奔跑起来,不时抖擞一下身上的水,小鸡在水中找小鱼,在湿漉漉的院子里找趁着雷雨冒出头来的蚯蚓。入夜又可能是满天星星,并且颗粒比平时饱满。青蛙呀、虫子呀,也叫得特别欢快。在凉快的夏夜,人们甚至能听到后山菜园里的庄稼咕噜咕噜的喝水声。

夏日也有痛快的时刻,陈多宝和小朋友们每天去小河里或者水库里玩水。泡在凉快的水里,水上到处是欢快的拍水声和嬉闹声。也总有谁的母亲手里拿着一束竹枝边追赶边责骂。黄昏时候的晚霞特别绚丽,像是给山岗戴上了美丽的皇冠,并且天空似乎更大了,更有层次了,天空似乎在朝大家笑。

经过疯狂的夏天,就进入了金黄的秋天。阳光又变得柔和,雨水又显得很缠绵,大地又显得亲切。看着秋天渐渐黄起来的山野,心里又有了安慰。秋天是收番薯的季节,是砍柴的季节,是收花生、收玉米、收毛芋、收板栗、收柿子的季节。经过这个季节,山上的粮食和果实基本上都收进了家。

稻子收割后,稻秆盘到大树上,一个个稻秆蓬就像一个个怀孕的妇女,骄傲地挺着大肚子。

山根陈村的冬天是很迷人的,农活少,节日多。除了种麦、砍柴和种菜,冬天里没有什么大农活要干,大家脸上的表情都比较放松,走路的样子也比较散漫。生产队的老牛也放假了,整天卧在晒场上晒太阳,咀嚼干燥的稻秆。

冬天还有雪。一天早晨,妈妈推开窗,陈多宝竟然看见窗外的世界全是白色。他真没想到老天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老天竟然还这么可爱,想把整个世界弄成电影呢,山野上、溪坑边、道路上,再也没有了人影。后来他在语文书上读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写的好像就是山根陈村下雪的情景,好像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留下村庄。到了晚上,好像连村庄也消失了,只留下一间间房屋内的一点油灯,几张脸孔。接下来几天,他就看着屋顶和山上的雪一块块融化,看着屋檐垂着一根根圆溜溜的冰垂。而村里几个小伙子则还会在雪天里上山,追来一只野兔或者山麂,让人感觉这是古代才有的事情。

冷飕飕的日子,嘴巴里呵出的气都是一阵雾,人们充分体验了阳光和火的舒适,被窝、火堆、火龙堂、火笼和阳光显得可爱无比。

冬天还有过年,为过年准备种种好吃的东西,做新衣服。一年四季,大家最盼望的就是过年。

在陈多宝的印象里,春天是美丽的姑妈,是兄弟姐妹。夏天则像是父亲,他是厉害的,是家里的正劳力,但又比较无趣,有时候甚至让人有点恐惧。秋天呢,是妈妈,给了他很多好吃的,又总是面带微笑。冬天是古老的,是慈祥的,像爷爷和奶奶。

房屋

老百晓似乎对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说法,说的话又像戏里的诗句,总是押韵的。吃自然是重要的,和村里所有人一样,说到“吃”这个字的时候,他也是用特别重的声音。他说:“做人为吃(当地方言发音接近于‘出’,念第四声),做老爷为香蜡烛(念第四声)。”但比吃更正经的是住,真正让人安心的是家里有三间朝南的房屋。他说:“有吃没吃,三间朝南屋(也念第四声)。”

说起村庄,首先想到的就是一堆密密麻麻的房屋。山根陈村背靠后门山,其他三面稻田环绕。陈多宝第一次站在后门山岭回望自己的村庄,感觉有点陌生,像是看着从没去过的一个村庄。只见黑麻麻的一大片瓦顶,被四周的绿色包围着,瓦顶与瓦顶之间零星窜起几株树,炊烟从家家户户的屋顶升起,好不热闹。

山根陈村有四个“道地”(四合院),四幢排屋。一条条小巷都铺着光滑的鹅卵石。村庄中间有两个大晒场,是晒稻麦的地方,更多的时候是空着的,成为孩子们追追打打的乐园。村头巷尾的路边则是猪圈和茅坑,也是热闹场所,村里人称上厕所为出恭或上朝,早晨和黄昏,上朝的人是最多的,大家坐在木制坐便架上,谈天说地。

道地为围合庭院,有车门,有弄堂,针对车门的当中有公用的堂前。结婚也好,出丧也好,凡是这个道地的人都可以放在堂前举办仪式和酒席。如果谁家要做木工、弹棉絮,过年的时候打爆米花、捣麻糍,也都在这里。每个堂前自然都放着一只石捣臼和一大一小的捣齿头(木柄石硾)。大道地都是造于清朝末年或民国初年,鹅卵石砌的后面墙和木板都已经发黑。长排屋都是建造于解放后,都是朝南排列,木板还有点新。

村里所有的排屋都是两层,地是光滑的黄泥地,顶是坡状木椽黑瓦,后面墙是石头或砖头,屋柱、栋梁、隔栅、楼板、内墙都是木头木板,上下楼也是木楼梯。下雨的时候,雨落在瓦片上清晰可闻。落雪霰子时,瓦片叮咚作响,有时候穿过瓦片间的缝隙,跳到床上落在正在睡觉的人的脸上。冬夜,风吹过板壁缝隙呜呜而鸣。每到冬天,阳光总是钻过陈多宝家木板壁上的一个小圆孔,一根温暖而灿烂的光柱射在床里边的木板壁上。

木板壁隔音效果不好,夜半小孩哭闹或者小便,其声响隔开两三间房子都清晰可闻。关在楼梯下面的鸡也因为楼上的声响而作出些反应,会互相叮咬一口,咕咕几声。

道地里不种树,中间铺着鹅卵石的就是道地塘(天井),堆放垃圾和柴火。而长排屋前既是公用的通道,又是每家的院子,有些人搭了猪圈,有些人种了很多树。很多人家都种有桃树、梨树或橘子树。村民没有为种花而种花的传统,种薄荷可以泡茶,种黄花菜为其可以食用。但小孩子既爱吃,也爱花,门前屋后总要种些天萝(丝瓜)或冬瓜,果子长出来之前,藤藤蔓蔓,花花叶叶都非常可爱。

村里的太阳最早晒到陈多宝家所在的长排屋,所以冬天的早晨村里的男人和小孩们总是集中到长排屋的屋檐下。等太阳照进了道地,大家又往道地跑。大家坐在竹椅上或者树段上,手里或者脚下有暖炉,老奶奶们总是在这个时候补衣服,媳妇们洗好了早饭碗、喂好了猪也来打毛衣或者织渔网、织苎线、打草编,大家边劳动边开玩笑。新生孩子的媳妇则在阳光下奶孩子,总有小孩子跑来跑去。道地是封闭的,风吹不进来,阳光无比安宁。

房屋和田地是山根陈村人最重要的财产,田地大部分已经共有,只留下几块自留地,私有的房屋就显得更加重要。

一般来说每个儿子长大了就要有一间屋。介绍对象时,女方最关心的除了后生本身是否能干、勤劳、脾气好,就是男方有没有屋,是新的还是旧的,是两层的还是三层的,很多娶不进老婆的人都是因为没有屋。

陈多宝的爷爷陈金贵深知其中道理。陈多宝的爸爸作为大儿子,十多岁时,陈多宝的小叔叔出生,彼时陈金贵已经有四个儿子。除了父亲传下的一间房子,他就竭尽所能造了三间新房子,并且都是朝南屋,这样四个儿子每人都有一间屋。

奶奶曾告诉多宝说:“你爷爷和你爸爸白天要去生产队出工,总是起早摸黑到溪坑里担石头。因为你爸爸在几个兄弟中出力最多,所以,后来分屋时也由他先挑选。”

多宝的奶奶是半个瞎子,有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东西,另一只眼睛常年烂糟糟的。奶奶告诉多宝:“造新房子的时候我正好生了你小叔,还在坐月子,本来是不能碰水的,但我要洗菜、烧饭、喂猪,要洗全家大小七八个人的衣服,要每天烧四餐饭给老司工匠吃,我的眼睛就是这样落下了病根。”

房子造好,多宝的父母就结婚啦,当时多宝爸爸廿岁(当地习惯说虚岁),妈妈十六岁。他们本来就带着点亲戚关系,多宝爸爸的二姑妈是多宝妈妈的三舅妈,就是多宝爸爸的姑妈把她丈夫的外甥女嫁给了自己的大侄子。结婚后他们就住在新造的长排屋里。结婚次年,他们就从爷爷家分出来独立过日子,楼上木板床一张、楼下锅灶一个、木凳一条、竹椅一把、母鸡一只,一个新的家就这样开始了。

自从搬进新房,他父母就不断地增加房子的内容。后门挖了一口井,井边的长条石是花了两包香烟请人从里村的石头塘里一起抬来的。前门种了很多树,整排房子数他们家的小树林长得最好。一个一个又一个,在多宝开始有些识事时,他妈妈在这间房子里已一共生了四个孩子。后来又生了两个,那是后话。

等多宝有记忆的时候,他爸爸还是不断增加或修改房子的内容。把两面木板壁换成了砖墙。在门口的柱子上镶上了一块镜子,镜子边挂着一把梳子。他爸爸请木工做了一张新床,又请漆匠涂上红色油漆,请穿棕绷的师傅穿了一张新棕绷。

多宝的爸爸在村里也差不多算个能人,喜欢模仿城里人的一些生活,因此,他们家很多东西都是蛮有特色的。村里通电以后,他家的电灯上有一个从宁波买来的白色塑料罩扑着,同样的瓦数,光线就比别人家精神。

但住在隔壁的两个叔叔家比他们更先进,楼上的木窗户已经换成了玻璃窗,关上了还能看外面的风景。多宝就希望爸爸有朝一日也把楼上的木板窗户换成玻璃窗,那简直就像城里的房子了。

一个夏天的晚上,爷爷、小叔叔、姑妈吃了饭都出去了,奶奶家只剩下他奶奶一个人,赤裸着上半身在一盆热水边洗澡。见多宝来了,他奶奶就叫他去给她搓背。

多宝突然问奶奶:“老百晓是有房子的,怎么就没有老婆呢?”

奶奶说:“他老婆娶过两三个,死的死了,赌输了的赌输了,跑的跑了,结果一个也没有。”

这好像不是他心目中的老百晓爷爷,他疑惑地问奶奶:“我看老百晓爷爷人蛮好的,怎么这个样子的呢?”

奶奶叹了一口气,似乎又有点幸灾乐祸地说:“唉,一切都是命啊,算命先生给他算过的,‘满园花开不结籽’,都是命中注定的。”

多宝继续问奶奶:“那他死后房子给谁啊?”

奶奶说:“他死后,房子给大桥家里,因为大桥的爷爷和他共一个爷爷的。”

多宝说:“难怪大桥家的柴叠在老百晓家里。”

奶奶趁机告诫多宝:“你以后做人一定要争气,不能像老百晓一样。做人要学好,不要学坏。我们家现在这么多房子,这么多人,都是我们全家一锄头一锄头从地里挖出来的,一口一口从嘴边拼命熬省出来的。”

奶奶总是反复跟多宝说些所谓古老世人传下来的话,比如“财主、财主都是从嘴里裁出来的”,“学坏容易学好难”,“撑名气一世,倒名气一时”。

男女

老百晓说:“男孩是为自己养的,临老可以养老,女孩是为别人养的,迟早要嫁给别人。”

识得男女有别后,陈多宝很庆幸自己是一个男孩。

在山根陈村,宠男贱女似乎天经地义。那时,在一些重要场合,男人才算人。家谱也有规矩,只登记男的,不登记女的。没有儿子的男人,为了让家谱上的红线传下去,就想尽办法,有招女婿上门的,有买老婆生儿子的,有过继一个儿子来的。

因此,村里人生孩子都喜欢生男孩,不喜欢生女孩,生个儿子是宝贝,生个女儿叫贱货。生了儿子则满脸喜气,要办酒请客,见人就分香烟,想让全村老小尽快知道,生了女儿则垂头丧气,觉得没面子,想隐瞒住消息。据说外村有户人家一连生了十个女儿,再生出一个还是女儿就直接把孩子扔在马桶里浸死了。

日常生活中,处处是男尊女卑。男人打女人天经地义,女人打男人则似乎违背天理。吃饭的时候,男人先吃,女人再饿都要等男人开始吃了才可以吃。女人吃的比男人差,坐的位置比男人偏,甚至坐的凳子也要差一些。很多正规的宴席,女人和小孩不能上桌吃饭。

大家之所以觉得男人比女人尊贵是从现实生活中总结出来的。男人做主席,毛主席是男的,周总理也是男的,连跑到台湾去的蒋介石都是男的。女人每天烧菜,但办酒席的大厨却都是男人。男人能够出远门造海塘,深夜上山偷树。男人知道林冲、武松、鲁智深,男人知道梁山伯、祝英台、马文才。教书的大部分是男的,做官的大部分是男的,邮递员是男的,电影放映员是男的,城里来的知青也大多是男的,学校里读书的也大多是男的,女的好像只是陪衬,附属在男人那里。因此,男孩们都觉得自己很骄傲。

陈多宝穿开裆裤的时候,奶奶老要摸他的小鸡鸡,问他:“这个叫什么?”

他总是骄傲地回答:“老鸭。”

奶奶继续问:“老鸭做什么用的?”

他说:“传种用的。”

奶奶老这么问他,他老这么回答,边上的人都哈哈大笑。

因为多宝是一个男孩,是他爷爷的长孙,从小他就被全家宠爱。

他家里排行老三,但经常欺负大姐和二姐。每次吃饭都是他第一个吃,由他先挑最好的凳子坐最好的位置,他说要用那双最漂亮的筷子,那么大家也不能有意见。

吃面时,母亲总是把他的那碗面条盛得最踏实,有更多的肉或菜,其他的则稀薄多了。如果吃麦饼,那么他的麦饼是母亲做得最认真、最漂亮的。如果吃番薯,他说哪块番薯最甜归他吃,那么其他人都不能有意见。过立夏节的时候,全村吃茶叶蛋,姐妹们都只有一个,而他除了家里的一个,还可以到奶奶家领一个——这是每年的惯例,而姐妹们的惯例是得不到奶奶的茶叶蛋。

家里如果做新衣服,那么必然不能少了他,而姐姐和妹妹则不一定了,并且一定要先把他这一件做好。

母亲赶集也总是只带他,父亲喝喜酒带回来的一块猪肉或一个豆腐肉圆也自然归他,如果分着吃,那么他这份总是最大。

过年时母亲总能从某个秘密的角落里拿出一个又红又大的橘子,剥开厚厚的橘子皮,全家一瓣一瓣分着吃,他总是多一两瓣。家里突然冒出一个苹果,总是先藏几天,想上几天,然后经妈妈批准,才拿出来吃。大姐削皮,皮削成长长的一条带子,当然归他吃。再切成一瓣瓣,他自然又是最大的一瓣。

姐妹们也知道他的重大价值,大人们宠爱他,她们也没什么意见,而且她们自己也宠爱着他,好像因为有他这个兄弟给她们带来很大面子,不像有些人家,四五个孩子没有一个是男的,让人觉得那户人家很可怜。他的大妹妹小他两岁,家里只有她经常不服,要学他的样子,妈妈总是骂她:“你又不是细佬(男孩),怎可以这样那样。”于是他更知道了男孩的权利。

当然,做一个男孩子也有痛苦的地方,不能穿花衣服,不能留辫子,讲话不能轻声细语,受欺负了不能哭,尤其不能没完没了地哭。男孩子甚至不能喜欢花,小孩子们都知道,男孩子去嗅花香是要烂鼻子的。

男人女人从小有区别,一辈子都泾渭分明。男人力气大,解决了所有力气活。女人们必须要有耐心和细心,会做很多精细活儿。男人要把很多可以吃的可以穿的东西拿回家,女人要把很多东西做成好吃的、好穿的。所以,村里又叫男人为外场人,叫女人为里场人。已经出嫁的女人又叫老顺人(得要顺从男子)、女客人。

男人是家的顶梁柱,一个家不能没有男人,没了男人,家里就倒塌了。干重气力活,打架,走夜路,出头露面谈个事儿,都得靠男人,也是男人必须学会的技能。

男人也分好几等。身高有长有短,力气有大有小,心眼与脾气也大小不一。脑子也有好使不好使的,性格也有好结交不好结交的。但做一个男人,首先要有一手好农活,会种田地,会伺候庄稼,会饲养家畜,会割柴、挑担。

做一个男人要学会的基本本领有:种植各种农作物,如水稻、小麦、番薯、土豆(他们叫洋芋)、葫芦、南瓜、冬瓜、丝瓜、玉米、藠头、大蒜、高粱、粟米、茶叶等。别看都是农作物,但每样都有每样的脾气,下种时间有别,喜欢的土壤肥瘦、喜欢的肥料都有别。男人要会爬树砍柴。要让牛听你的话犁田,要让庄稼听你的话茁壮成长。要会搓绳、晒番薯丝干、做番薯粉丝、孵番薯种、育秧、腌咸菜、腌猪肉、做烟丝、捣麻糍等。有情趣的男人应该还会捉鱼鳖、捕蛇,会吹箫、钓鱼、打麻将、走象棋,喝酒、打架、赌博和做媒基本上也是男人的事情。

想轻松点的,你要学一门手艺,老百晓说:“古老世人讲过,送儿子百亩田地,不如让其学一门手艺。”或者你会写字、算账,可以做村里的干部、采购员、赤脚医生、碾米厂师傅、生产队的会计,可以少下田,而工分又不比别人低。再不成,你会贩牛、杀猪、烧大菜,也是村里的能人。但即使你会这个会那个,你也必须要会伺候庄稼,这是你保命的底线。只要你会伺候庄稼,只要有块地,你就不愁饿肚皮,就不愁活不下去。

而做女人同样不容易,家里照样少不了女人,少了女人,家里就乱了。

做女人不但要会生孩子,更要会养孩子、教孩子。会纳尿布、纳鞋垫、做布鞋、补衣服,会裁剪简单的衣服。女人要会织苎、纺线、织渔网、织毛衣、编草帽、打草编,有些女人还会绣花。

女人要会烧饭做菜。女人要会收拾自己、服侍丈夫、照料孩子,要会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

女人还要适当地做农活,要会割稻、采茶。田野里的东西到了家里后基本就是女人的事情了,稻麦晒干后归仓,稻谷到碾米厂碾好后还要筛米,番薯藤要铡好酿在缸里。女人要会做豆腐,甚至要会做豆腐干、霉豆腐。家里的猪、鸡和兔子,都需要女人喂养,到山上采鲜嫩的草也基本上是女人的事情。女人要会孵小鸡,在不想孵小鸡时,会让想孵小鸡的母鸡提前从孵育后代的迷梦中清醒过来,早日过上生产鸡蛋的正常轨道。

在村里要伶牙俐齿,和邻家吵架不输。女人到集市上还要会讨价还价,买东西不亏。

大人们总试图按照他们的标准把每一个男孩子培训为合格的男人,把每一个女孩子培训为合格的女人。作为男孩子,有很多女孩子没有的待遇,但也要接受痛苦的训练,从小必须上山。

老百晓说:“人要从小教,三岁可看老。”

陈多宝的爷爷说:“牛不教不会落行,人不教不会上路。”爷爷打他一顿后总是说为他好。

等他读书了,成为读书学生了,爷爷又跟他说:“毛主席说过,有三个杆,笔杆、枪杆、锄头杆,杆杆都要硬。”

爷爷总是想把他培养成为一个标准的农民。下雨了他给爷爷送笠帽,天晚了他给爷爷送手电筒,爷爷挑粪,他扛粪勺,爷爷拔秧,他送簸箕。

当他在参加干活时,他爷爷总不断说出一些名言警句似的人生道理来。

爷爷说:“气力不是一天长成的,筋骨是要一点一点锻炼出来的。”

爷爷说:“红日头没什么好怕的,晒多了就不可怕了。”

爷爷说:“吃苦精神也是慢慢练出来的,做农民如果怕苦就没法做了。”

爷爷说:“做农活也要讲究效率,讲究漂亮,尤其路边的田地,千万人经过都要评价你的行是否直,你的作物是否健壮,你的人是勤是懒,是聪明还是呆卵一眼就看出来了。”

爷爷跟他说:“你要巴结田地,对农作物好,农作物才能反过来给你收获。”

在爷爷的教育下,他人生的第一个理想逐渐形成,他希望长大后成为生产队队长,整天带着全队几十个男人到山上干活,晚上评工分的时候,咳嗽一声,大家都停下嘴里的油腔滑调、家长里短。

老百晓是一个老光棍,像一个年老的孤儿,家就不像一个家,连菜的香味也很少从他家里飘出来。但他却是村里的哲学家,总不时总结出一些真理。他认为:“如果夫妻俩必须死掉一个,宁可死丈夫,而不能死媳妇,死了女人的家邋遢得根本不像家,死了男人的家,女人却照样会支撑住。”

看来,男人也有比不过女人的地方。

鬼神

老百晓的大话里,最吸引人的是鬼的故事。与一般人讲的鬼不同,老百晓讲的鬼都是他亲眼所见或亲身经历的,听说他还捉住过一只鬼,又被他放掉了。他的胆子很大,一个人住在山上,还敢深夜里独自走过坟山。他说:“鬼,你不怕它,它就怕你,你怕它,它就弄你,甚至把你的灵魂给摄了过去。”

经常在天将黑,村里炊烟四起时,老百晓已经吃了晚饭,或者一边咬着一只中午他自己做的冷麦饼,手里捏着一把柴刀往山上走去。他的狗总是跑在他的前面,跑动的姿态总显得很开心。据说,它和老百晓一起见过很多鬼,让人觉得很厉害。

小孩子想叫他讲大话,都不敢叫他“烂死人干”,而是客气地叫他“百晓公”,让他讲鬼故事。他们因为自己害怕鬼,所以想让老百晓讲了鬼故事再上山,让他自己也害怕害怕。

其实老百晓也很少有新鲜的鬼故事了,他说:“给你们讲水鬼的故事?”

小朋友们摇摇头说:“不要听,不要听,听过了。”他讲的水鬼是一只狡猾的水鬼,专门抓小孩,当小孩来到水边,它就变成一只非常漂亮的碗,当小孩去捞的时候,它就往里漂进去一点,小孩再进一点,它就再漂进去一点,然后它就把小孩拉进水里。

他说:“要不,我给你们讲鬼灯的故事?”

小朋友们又摇摇头说:“不要听,不要听,晓得了。”讲的是他有一天晚上睡不着,看见一群灯笼在山谷里飘,他说这是鬼在游行。

他说:“那么再讲一遍撒沙鬼吧!”

小朋友们说:“好的好的。”

他住在山顶的茅草屋里,撒沙鬼一般选在冬天的后半夜来骚扰他。他说自己后半夜往往早就睡醒了,一个人听着呼呼的松涛像鬼叫一样,连一只住在他屋后树上的乌鸦的转身他都能听得见。突然有一天后半夜,好像有一个巨人在半空中朝他的屋顶撒尿,又好像在撒沙,这个时候松涛停了下来,整个世界就是那沙沙声。他的狗吓得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拼命往他的床上靠。他就点上煤油灯,咳嗽两声。撒沙鬼听到他咳嗽,就休息一下,继续撒上一阵就不见了声音。渐渐地,松涛又开始响起,狗的毛也伏了下去,狗朝他摇摇尾巴,朝他点头哈腰,人和狗都又陷入梦乡。第二天早晨,只看见门外满地都是沙,屋顶上也落满了沙,有时候连桌子上的蓝边碗里也落满了沙。

小朋友们就问他:“撒沙鬼吃什么的?鬼要不要吃饭?”

老百晓说:“鬼吃人的魂灵,当你见到它怕了,它就把你的魂灵摄去吃掉,然后你就没有魂灵了。人没有魂灵就不是人了。等你做了鬼,就成为它的俘虏,它的佣人,它叫你干吗就干吗,它叫你替它放牛,替它造房子,替它扫地,替它擦背搔痒痒。”

有一个小朋友问:“那么鬼会不会生病,鬼会不会死?”

老百晓说:“鬼是不会死的,鬼可以不做鬼,那要灵魂转世,投胎转做人啊,或者做猪狗做牛马,甚至做稻麦、做番薯、做野兔、做鱼。”

有一个小朋友说:“那你见到鬼怎么办?”

他说:“心里没有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每个人的祖先死了都变成鬼,每个人走夜路,祖先的鬼魂都保护着你,他们会赶走想欺负你的鬼,所以你不要怕。我更不怕了,我还有狗,老远,狗就能看见鬼,狂叫起来,我就咳嗽一声,再用柴刀敲敲路边的石头,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鬼就跑了。鬼最怕铁和铜,‘见到铁,逃不歇,见到铜,眼逃红’。”

多宝也问了一句:“那么鬼要不要结婚,会不会生孩子的?“

老百晓笑眯眯地说:“不说了不说了,你们这些小鬼都可以回家吃夜饭了,去迟了要吃柴。”

据老百晓说,鬼还怕小孩子,小孩子头上都有一团火。鬼特别害怕小孩子的尿,鬼如果不小心被浇上一点,就要浑身发焦。但是你不能在庙里撒尿,以前有个看牛细佬,在庙里撒尿,结果没走出三步,就被一只雷给打死了。

因为老百晓不怕鬼,老百晓讲的鬼也没有一般人见到的鬼可怕。

一个夏天的半夜,大桥父亲“聪明人”从小镇里喝了喜酒回来,经过村外那个转弯的地方,见到了一只鬼。大家认为,鬼其实最怕人的,有时候你看见鬼是因为它来不及躲掉,它就蹲在路边,让你先走过去,你就当作什么也没看见,也别回头。你即使回头,它也不会怎么样你,但它会转过来看你,你就会看到它可怕的脸,一般人看到鬼的脸都会吓得掉了灵魂,就活不了啦。聪明人就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管自己走,但越走越快。据还在村口乘凉的人说,聪明人是飞进来的。他当时脸色已是铁青,下颌骨已经掉了下去。大桥娘连忙借了邻居奶奶的银指环放在锅里烧了开水,聪明人吃了银子茶,出了一身冷汗,终于才慢慢恢复过来。

大桥也见过鬼。大桥一天从他丈母娘家回来,天已晚了,在马路边看见一个漂亮的姑娘叫他大哥,并问他王村怎么走?王村在与山根陈村相反的方向,他告诉她怎么走。他骑车快到村口转弯的地方,又看见了这个姑娘,又叫他大哥,问他阎王村怎么走?然后就不见了。大桥飞快地骑车进了村子,躺在床上说了半天胡话。大桥娘就在邻居的陪同下去问里村一个会代替鬼魂说话的人。那个女人点上一根香烟,过了一会儿,那个女鬼就附在她身上,她说:“我是大桥的妹妹,五岁就死了,现在我要出嫁了,可是我出生时为我栽的楝树被大桥做了箱子,我要讨回这个箱子。”大桥娘眼泪掉下来,并答应还给她这个箱子,并问她还有什么要求。她说:“大哥也困难,别的不要,只要这个箱子。”第二天黄昏,大桥娘请来外村的道士做了一个法事,把箱子也烧给她。道场结束,鞭炮放了后,大桥就清醒过来了。

多宝的一个远房表姑有一年曾经被精怪附体。她突然变得很会吃饭,人却越来越瘦,四向八面的医院去看了都说查不出什么毛病,后来去大皇山看了一个大仙。大仙住到她家捉精怪。入夜,地上铺好稻草灰,第二天起来看见稻草灰上留下妖怪的足印。捉了三夜,终于被大仙捉住,原来是一只雄鸡精,是她出嫁的时候从娘家带来的,她一直舍不得杀掉,养成了精。杀了雄鸡后,她的病就好了,而她对之前几年生病的经历竟一点都没记忆。

多宝家隔壁阿毛的阿姨曾经被她门前的桃树精缠身,也是被大仙的母亲老大仙捉住的。而多宝一个堂婶被一个古代将军的灵魂附体,平时与以前一模一样,但每当将军附体了,她讲话就是男人的声音,还带着四川的口音,讲着讲着就唱起来,有点像越剧,又有点像黄梅戏。她灵魂附体后不但没影响生活,反而多了一门赚钱的手艺,村里有疑难杂症都来找她,有些毛病还真的被她的香烟灰治好了呢。

某年正月十四的晚上,还未到半夜,孩子们还举着从庙里挖来的蜡烛油塞在鞭炮蒂头上做成的灯到处跑。他们看见戏台上有个披头散发的老太婆,以为是要饭的就过去看看,过去一看竟然是老百晓嫁到山上去的前妻,村里人都叫她山上婆,而她已经于去年冬天就死了。大家转身就跑,一个小伙伴的一只脚趾甲都踢在石头上踢掉了。第二天,多宝和小朋友们去戏台上看,山上婆出现过的地方,整面墙都有点黑影。

还有住在外道地的一个小孩,他五岁的时候被鬼迷去过。一个夏天,他父母在睡午觉,他一个人在弄堂里玩。他父母醒来时,他不见了,找遍全村每个角落都没找到,连每一口茅坑和每一口水井都找过了。最后,全村人敲着铜锣,在山上,在他爷爷的坟前找到了他,他已经昏迷不醒,全身涂满了黄泥,耳朵、鼻子和嘴巴里都塞满了黄泥团。

多宝一个表哥阿称跟他说过,他在山上放牛的时候看到过一件奇怪的事情,一只青蛙竟然被串在一棵小毛竹的底部。就是这个阿称据说也被鬼迷过,这种鬼叫五通鬼,人一旦被五通鬼附体就会做一些奇怪的事情。有一天,他把家里的小鸡都塞进一只烧饭时吹风用的毛竹管里。

他的另一个表哥阿砖,一直是他村里读书最好的孩子,读初三的时候,他在一个由寺庙改成的学校里读书。一天晚上他起来上厕所,看见两个纸做的小孩拦住他的去路,接着他就有点和别人不一样了,就因为总是和别人有点不一样,他就辍学了。

除了听老百晓的大话,多宝还听他爷爷和爸爸讲大话。跟爷爷上山干活,当他坐在地边抽烟时,有时也会给多宝讲大话。和老百晓不同,爷爷讲大话重点不在有趣,他总是趁机教多宝一些做人的道理。

他爷爷讲过一个牌位(灵位)来历的故事:

“从前有个人待娘很坏。每天中午,他娘烧好中饭送到田边给他吃,稍迟一点他就要打他娘。他耕种的田边有一只麻雀窝,他看见那只麻雀娘一趟趟给还不会飞的小麻雀送小虫,几天下来,他看见老麻雀瘦了很多。他想,我小时候,我娘把我拉扯大更不容易,我该对我娘好一点。过了一会儿,他娘来送饭了,他想到小河对岸去接一下。而他老娘看他手里拿着赶牛用的竹枝,以为他又要来打她了,非常害怕,就跳到河里。他马上也跳进河里,但怎么摸都没有摸到他娘,只摸到一块木头。他就把这块木头带回家,每餐饭都先放一碗在这木头前,他相信这块木头是他娘变的,有他娘的灵魂在里面。而他老婆不相信,有一次,她做好了针线,顺手把针插在这木头上,只听见‘呀’的一声,木头流出一滴血,鲜辣辣的。这就是牌位的来历。”

老百晓说:“鬼无所不在,每个人死了都成为鬼,每只猪、每头牛,每只燕子、每只青蛙,甚至每棵番薯、每棵玉米死了都成为鬼,我们的身边充满了鬼,但你们小孩子看不到鬼,等你到了十六岁就可以看见鬼,可以听到鬼的哭声。”

多宝的妈妈一般到了晚上就不允许孩子们提到鬼,还不允许他们照镜子,她还吩咐他们:“走夜路的时候千万别回头,不管后面有什么声响。”

每当说起鬼,孩子们总要想起坟山。除了坟,让他们想到鬼神存在的就是庙了。每个村庄外面总有一两座庙,什么关爷庙、当今庙、白鹤大帝庙、娘娘庙、观音庙等。

据说村口本来有一座庙,被多宝爸爸他们拆掉了,在那个庙的遗址上,还经常有人去烧香点蜡烛。

村外有一个孤零零的院落叫莲花庵,据说以前是座有名的寺庙,现在是外村大队的养猪场。

还有,每个道地的堂屋里壁都供着一个菩萨,每户人家的灶台的烟囱上都贴着灶司老爷。这些神像都不说话,但是每年要供奉他们,期待他们保佑,希望他们不要欺负自己。

与鬼相关的就是死,鬼最可怕的地方就是让你死,可村里人偏偏每天要讲到无数遍“死”字。说一个人漂亮,叫死好相。说一个人聪明,叫死聪明。说很难过,叫死难过。说很高兴,叫死高兴。说很好笑,叫死好笑。说不是一般的生气,叫死气气。说不是一般的好吃,叫死好吃。不是一般的痛,叫死痛痛,不是一般的苦,叫死苦苦。很喜欢一个人叫死中意,很讨厌一个人叫死恶心。

隔壁邻舍的孩子经常吵架,互相叫对方父母的名字算是骂,一直叫到对方爷爷、奶奶和已经死了的太公、太婆的名字,被叫的人就觉得受到莫大的侮辱。而兄弟姐妹吵架后不能对骂自己的父母名字,却是诅咒,都是反复念一些名词:畚箕、畚箕掼、冷板、白虎精、棺材截、棺材钉、短命鬼。其意思都是诅咒对方去死,因为人死后都在坟上放一只畚箕,冷板指棺材板,这些当时并不明白其道理,但是却感受到诅咒的威力,听了心里怕怕的。

连村里演戏以后,也要办一个仪式,祭拜一下在戏里被杀死的千军万马或者某个具体在戏里死了的角色,让他的灵魂离开这个村庄,不要和村里人作对。

……

(更多内容详见《江南》2018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