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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书写故乡

 | 周红英  2018年05月15日08:58

人一生中乐于缅怀或述说的世事无数,乡情大概是一个最具共鸣点的恒久话题。

古往今来,抒发乡情的诗词文章畅响于不同的时空:先秦使其,华夏先民吟唱:“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桑梓爹娘门前种,敬它就如敬祖先。儿子哪有不敬父,孩儿怎不把母恋。”这桑梓之情,歌唱有生养之恩的父母之乡,被孔子编入诗三百,成为代代吟诵的经典,而“桑梓之地”后来也成为人们对于故乡的富于情感色彩的指称;李白一首《静夜思》,传诵千年而不绝,吟之,乡情便像月光铺满大地那样铺满人的心田;鲁迅笔下,深蓝的天空、金黄的圆月、海边沙地上的碧绿的西瓜和鲜活的刺猹少年,一幅静谧自然背景下生命灵动的画面为众多读者揭开了心中故乡的序幕;余光中的《乡愁》,寥寥平淡语,浓浓家国情,不知柔软了多少人的心怀……。

故乡,是一线无形的牵引,时不时从暗中拉扯一下游子的心。有时,睹物而思乡,有时,它像不速之客,不经意地出现。是的,它若有若无,却一直都在。在平平淡淡的耳鬓厮磨中生出的乡情,在有生之年可以魂牵梦绕。

我也曾一遍遍饱含深情地回忆和书写过我的故乡,多少白天夜晚,在回忆中,在纸笔下,流连忘返,自说自话,乐此不彼。以至于我曾经思考并忧虑,一旦用光了记忆中有限的储存,我将以何为继,毕竟当年我只在那片土地上懵懂地生活了十多年,毕竟如今我只是个与故乡远隔千山万水的异乡人。

在异乡土地上行色匆匆,为生活辗转,忙碌把日子填满,对故乡的念想便被深埋于意识之下。在那看不见的暗处,它却像酒糟一样酝酿,发酵,变得醇香。我自忖不善言,但若一写起故乡,情思如流,笔尖娓娓道来,也能一气呵成。村庄、大河、阡陌田野、四邻五舍,鸡犬牛豕,稻花香里汇聚一堂的鸣蛙鼓噪……写得神思几近恍惚,如归身其境。

是的,故乡在我的记忆中是一片净土和乐土,我总是不遗余力地描绘:村庄披晨曦,沐朝霞,雾霭缭绕,永远有着恬淡娴静的气质;大河娓娓而流,以母亲般的宽怀与爱意滋养两岸;田野富有生机,各种粮食作物和瓜果蔬菜欣欣向荣,食之健康长寿;善良的乡亲勤于躬耕,任劳任怨,有着土地般的无私与厚道,幼有所依,老有所养,各得其所……。这也确是我有限之年纯真的见识和感受。

近些年,故乡却有了很大的变化,大到让我看到我记忆里和笔下的故乡有些失真,除了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

如今回乡,我惊讶于四通八达的马路和往来奔驰的各式汽车。水牛几乎绝迹,耕地和收割已交付给机器完成,低矮的瓦房换成了或奢华高调或简单素朴的独立小楼。整体厨房和天然气代替了土灶,烟囱和把白墙熏黄熏黑的炊烟已成为历史。广场舞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引进,老少舞者甚众。曾经鸡鸣狗吠阡陌交通的乡村,改头换面,直追城市的现代气息。

阅历和认知的成熟让我对故乡的一切重新产生了认识的兴趣。我撩开繁华热闹的帘幕,看到背后也有令人唏嘘的故事,也有触目惊心的现实。

那个被结发丈夫抛弃的能干嫂子,安静地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种瓜果蔬菜,自给自足,别无所求地过着余生的日子。我曾经以为,以她那样的淡泊和宽怀,此生可以安然无恙。谁料她孤苦半生,后来又患了癌症。厄运袭来,再坚强的生命也脆弱得不堪一击。她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不能自理,成天遭受受雇照看她的妯娌的嫌弃和咒骂,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苦痛中,生命迅速凋谢。

土地在近几年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伤害。多年前,我看到我的祖父辈、父辈在他们的土地上精耕细作,春种秋收。在他们的心里,土地也有生命有气息。他们对土地的侍弄是充满虔诚的,同时也是知恩图报,体贴入微的。他们体谅土地的辛苦,粮食蔬菜收上来后,会让地歇一歇,喘口气,把每个角落的土都犁一犁,翻一翻,让土好好晒晒太阳透透气;也在地里撒上草灰,埋上天然的肥料,为土地补充营养。这算是犒劳,也是帮助它为下一轮作物的生长积攒力量。

而今,很多新生代种田人似乎不愿意付出这样的苦力。地上的收成不再依靠土地发挥自身的力量,而是依靠各种农药、化学肥料、生长剂来刺激生长和产量。把结出来的水果浸泡在药水里长大的事已不新鲜;大片大片的韭菜每收割一茬就马上喷农药,以使下一茬更快长成,拿到市场上卖更多的钱。除草这样的事,年轻人也不屑于去做,而是交给百草枯等效果日新月异的除草剂。

各种令人色变的恶疾怪病随之暗暗滋生,越来越多的人毫无防备地遭到其来历不明的袭击。人们对这些莫名其妙的灾难追本溯源,日常生活中的物质——水,空气和粮食都遭到了怀疑和声讨,各种解决问题的办法也纷纷上场。水和空气可以净化,但是,土地染上的痼疾,一时难以治愈。

原来故乡不只有善,也有恶;不只有快乐,也有悲伤。只是我从未去关注和倾听,只顾按自己的心愿把它描绘成乐土和净土。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我在书写中忽视了故乡多元的生命色彩——还有那些给与它生命色彩的悲喜善恶,所以才在心里有了无以为继的隐忧。

也许从一开始,我就未曾深入参与故乡的生活,未曾酣畅地浸淫于它的酸甜苦辣,以至于我对它的怀念与书写色彩单一,融入了些一厢情愿的想象和好意的美化,读之,似乎透着一种恭敬和客气,一种因长久的疏离而产生的恭敬和客气。

认真算起来,我真正接触故乡地气的时间是极短的,由此也可以说,我是深度缺乏故土营养的。我有机缘继承故乡这个母体遗传给我的品质,却根基不深,未及接受自然的风吹雨打并在血肉丰满中走向成熟,就中途出逃了。在这个意义上,我只是故乡的半成品。即便我竭力强调自己的出身,我也只有一些夹生的故乡气质。而我的那些留守的老少同乡,他们中的一些人成长为最接地气的农民生活家,成长为最懂乡土的人。他们在乡土上挥洒汗水和泪水,是故乡那些快乐或悲伤的故事的演绎者、见证者,他们和故乡的山山水水才是故乡生命力的源泉。对于故乡这个话题,他们才是最好的讲述者。

于是我看清了一条书写之路。正如一首歌里唱的,“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所以悲伤着你的悲伤,幸福着你的幸福。因为路过你的路,因为苦过你的苦,所以快乐着你的快乐,追逐着你的追逐。”有生命的故乡书写,不仅需要有情,更重要的是去呼吸它的呼吸。